十七、曆史的縮影

從眾多高手們匆忙的行跡中,雲滅判斷出有事發生。而眼看著大批幫眾被迅速調集起來,連風亦雨都猜到了點什麽。

“一定是風離軒被發現了!”她說。

雲滅點點頭:“多半是了。隻有這家夥才有這樣的價值,能出動那麽多人手。組織如果要對付我,最多二十來個一流高手也就差不多了。”他的語聲中竟然隱隱有點嫉妒。

辛言笑了:“要是換成我,連你的四分之一都達不到呢,你就知足吧。”

“這也算是你們男人的光榮嗎?”風亦雨覺得不可理喻。雲滅和辛言手腳麻利,很快收拾掉了三個普通幫眾,扒下他們的衣服,三人改妝混進去。好在此時兩大幫會剛剛被組織整合起來,其中之人多半不熟,一時間倒也不露破綻。

聽旁人的隻言片語,風離軒這不要命的家夥居然在清晨時分大模大樣出現在和鎮街頭,當然是立即被發現了。此人看來是存心挑釁,當場格殺了七名高手,然後不緊不慢地逃往東北方向。

“很像是在北陸狩獵的情景啊,”辛言感歎說,“獵人們追逐著獵物,決不放過,獵物則用盡全力地奔逃。啊,我忘了你們羽人不怎麽吃肉,這樣大規模的狩獵也許很少見吧。”

“要我混在一大幫子人裏麵去對付一個獵物,這樣的事情我也做不出來。”雲滅傲然回答。

這次的獵物很奇怪,雖然奔逃,卻並沒有用盡全力,好像是惟恐獵手們跟不上他的腳步。但他的確腳力不凡,讓你能看到他的影子,卻偏偏撈不到一片衣角。這同時又是絕不能放過的一頭獵物,在他的身上,或許藏著打開雲州大門的關鍵。這一點,胡斯歸知道得很清楚,老板想必也很清楚。

“我仔細看了,始終沒有發現胡斯歸的蹤影,”雲滅說,“這家夥躲藏得很好。”

“這樣一個人,老板會信任嗎?”辛言問。

“當然不會,他不會信任胡斯歸,胡斯歸也絕不是誠意投靠,雙方彼此心照不宣,”雲滅說,“重要的在於目前大家都還互相有利用關係。所以他們一定會通力合作,先把風離軒解決了,然後再來看誰能吞掉誰……我們這是到哪兒了?”

他忽然放緩了腳步,辛言和氣喘籲籲的風亦雨也慢了下去。眼前出現了一片高大濃密的森林,其中的樹木高峻異常,挺拔直立,枝葉繁茂,樹幹上纏滿了粗大的藤蔓,看來生長已經很有年頭了。風離軒逃進去了,人們也都追了進去。

“是幻象森林吧?”辛言說,“我們來的時候,路過了這裏。”

雲滅搖頭:“我沒有記錯的話,我們路過幻象森林之後,再到和鎮的邊緣,花了大約一天的時間,而現在,我們從城中出發,不斷兜圈子,也不過追了有半天功夫,應該還不到森林呢。”

辛言糊塗了:“那這片森林從哪兒冒出來的?看上去根本望不到邊際啊。”

“這也是我想知道的問題,”雲滅握住了弓,“小心點,這森林很邪門。”

風亦雨猶豫了一下,插嘴說:“我聽父親講過,我們羽族有一項已經失傳許久的高深秘術,利用星辰的力量,可以在一夜之間生長出高大的森林,用來掩護我們羽人作戰。”

“不大像,”辛言皺皺眉頭,“我的秘術功夫雖然不怎麽樣,但是常年堅持練習,也算不得太差,尤其是一直在訓練自己對秘術的敏感度,以便關鍵時刻可以及時從秘術大家手中逃命。但在這座森林裏,我感覺不到一丁點秘術的氣息,倒是有另外一種古怪的味道,讓我渾身都不舒服。”

雲滅也皺起了眉頭。他知道所謂“我的秘術功夫雖然不怎麽樣”不過是扯淡的說法,眼前這個多嘴多舌的、完全不像能靜下心來鍛煉精神力的家夥實際上是個一流的秘術師。如果連他都感覺不到,那這座森林就真的應該不是用秘術製造出來的了。

辛言來到一棵樹旁,削下一片樹皮仔細看看,又蹲下身拾起一片樹葉,臉上的表情更加困惑:“這種樹……我從來沒在龍淵閣的植物圖譜裏見到過。這種藤蔓我也沒有見過。”

一股濃重的不安在兩人心頭湧起,空氣中充滿了危險的征兆,他們卻看不出這危險來自何方。風亦雨則茫然地站在一旁,抬頭看著這些參天巨木。如果在寧州,至少要一百年以上,才能形成這樣的一片森林。難道它們真的都是一夜之間長出來的?

雲滅忽然吸了吸鼻子:“什麽味道?”

辛言也發覺了:“從樹林裏飄出來的,很奇怪,就像是……”他的神情忽然間變得凝重起來:“就像是那些弄蛇者用來指揮蛇蟲的藥粉。我們快退!”

三人趕忙後退,離開了這片森林。還沒走出多遠,就聽到森林中傳來一陣怪響,回頭望去,那些長長的藤蔓忽地動了起來,離開了樹身,隨即在樹幹之間交錯纏繞。

“它們還在伸長!”風亦雨喊道。果然,藤蔓仿佛是在無窮無盡地伸長,很快將整座森林都牢牢包圍起來,幾乎不留什麽縫隙。那幾百個人,已經全部被困在了森林裏。

雲滅輕笑一聲,往地上一坐,儼然一副坐山觀虎鬥的嘴臉。辛言卻想到,要不是雲滅發現這座森林出現得古怪,隻怕自己三人已經冒冒失失地闖了進去,如今已經成為甕中之鱉,無路可逃。他越想越是後怕,表麵上卻還要強作鎮定:“我們開個賭局吧,賭一賭裏麵的人會用哪種方式被殺死。”

“不管哪一種,不要發生在我們身上就行,”雲滅不緊不慢地說,“殺人的方法縱然有千百種,結局終歸是一樣的。還有你……”

他頭也不抬地把手指向風亦雨:“千萬別叫我去救人,我不是慈善工作者。”

欲言又止的風亦雨歎口氣,索性也跟著在地上坐了下來。她不無擔心地聽著森林裏的種種奇異響動,嘴裏喃喃說道:“像這樣看著人死,真的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嗎?”

被困在森林裏的人是不會知道外麵的人是否開心的——他們知道自己很不開心就行了。這片森林突然間像發瘋了一樣,伸出似乎無限長的藤蔓,將所有人都圍在了當中。最讓人覺得心裏沒底的是,藤蔓還在不斷地延伸,這樣下去,豈不是大家都要被擠成肉餅?而風離軒此刻影蹤全無,他們反而顧不上關心了。

一名幫眾首先沉不住氣了。他拔出刀來,向著眼前張牙舞爪的藤蔓全力劈將下去,心中已經存了估計斬之不動的念頭。不料這藤蔓其實甚為柔軟,一刀下去,當即斷為兩截。

“沒什麽了不起的!”他宣布說,“一刀就能砍斷。”

不遠處有人輕聲嘀咕了一句:“你完了。”

他很憤怒地扭過頭,想要找到說話的人,但就在這時候,他聽到了另一聲從他耳邊響起的聲音。從那根藤蔓的斷口處,忽然間噴出一股綠色的汁液,見到了他的頭臉上。還沒等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他已經感覺到了一陣無法忍受的劇痛。這個打架時被人連捅十餘刀都不會哼一聲的凶徒,此刻卻痛得高聲慘號,在地上不斷翻滾。不久之後,他的身體逐漸不動了。

人們都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汁液沾在那個人的身上,迅速腐蝕了他的皮膚與血肉,露出白生生的骨頭,很快連骨頭也溶解掉了。直到他的半個身體都消失了,這種腐蝕才停止下來。在場的雖然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凶徒,看到這一幕場景還是禁不住心頭毛骨悚然。幾個已經準備要從藤蔓中砍出一條路的慌忙住手,所有人都不知所措。

但不采取行動又不行,這些藤蔓的生長速度是如此之快,如果不想辦法鏟除掉,用不了多久,這片森林中的廣大空間就會被完全填滿,到那時候——恐怕就剩不下一丁點立錐之地給人了。

“怎麽樣啊,東陸人?”風離軒的聲音忽然從林中傳來。自從進入森林後,他就好像蒸發了一般,現在聽到聲音,卻是忽遠忽近、飄移不定,讓人無法弄清他的方位。

“好好享受吧,”風離軒說,口氣冷得像冰,卻有一種掩飾不住的殘酷的快意,“這座森林並沒有什麽難出去的,稍微動動腦子,你們就出得去。隻不過,就看誰有這個好運氣了。”

林外的三人也聽到了這聲音。風亦雨疑惑地說:“這是他的聲音,但又好像不是……”

雲滅看她一眼,知道她聽風離軒說話不少,既然這麽說了,其中必然有古怪。風亦雨解釋說:“風離軒平日裏雖然也時常殺人,但隻是有人妨礙他的時候才殺,說話的時候語氣一向還是平和的。但這個人……這個人的口吻,就好像……好像……”

她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語句,憋了半天才說:“就好像那時候胡斯歸說,淮安城的人都死掉他也不在乎一樣。總之……總之不大對頭!”

“這可有點意思,”雲滅站了起來,“我們來看看它的古怪在何處吧。”他搭上一支箭,射了出去,那支箭射斷了三根糾結在一起的粗藤,隨即從那斷口中猛烈地噴射出了汁液,箭支頃刻間被化得幹幹淨淨。

“好厲害,”辛言說,“這片森林和這種藤蔓,似乎是一體共生的,肯定又是從雲州帶來的古怪玩意兒。唉,我突然間都想到那地方去看看了,神秘未知的事物對我們這樣的人而言,真是致命的**。”

這話要是被森林裏的人聽到多半要氣死。他們可感受不到什麽**,擺在眼前的隻有致命。已經有幾個倒黴蛋不慎被藤蔓卷住了,他們幾乎是還沒來得及叫出聲來,渾身的骨頭就已經被纏碎了。看來還不能久拖,必須速戰速決。

黑幫分子們感受到了死亡將至的恐懼。一個人在爭鬥中被砍死是一回事,幾百號人被奇怪的藤蔓活生生擠死,光是想想就足夠讓人鬱悶。

在場有帶了火刀火石的,試圖用火攻,但換來的是更為劇烈的毒汁飛濺;又有帶了毒藥的,想嚐試著毒殺這些藤蔓,也是毫無效果。組織的幾名高手中也有秘術師,悄悄地試驗了幾種秘術,然而這些藤蔓好像對秘術也免疫。

在一片抱怨、歎息、喝罵聲中,一個矮胖子不聲不響地鑽了出來。他小心地翻看了最先被毒液殺死的那個人的屍體,忽然間從身上拔出刀來,將那人的手砍了下去。

“喂,你幹什麽!”身旁一人似乎是死者的好友,見到他如此作踐死者,衝上來就是一拳。但那胖子雖然身材臃腫,動作倒是蠻迅速,輕輕一晃就閃開了。

“人都死了,為什麽不讓他發揮一點用處呢?”胖子冷冷地說,“除非你想我們大夥全都死在這裏。”

那人本來第二拳已經揮出,聽了這句話硬生生收住拳勢,有點期待地看了胖子一眼,嘴裏兀自嘀咕不休。胖子也不理睬他,趁著斷手處還在流血,將血塗抹在了自己身前的藤蔓上。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那根藤蔓猛地卷住了那斷手,似乎鮮血中有什麽吸引它的東西,但剛一接觸到鮮血,居然立即就枯萎壞死,化成碎片跌落在地上。胖子踏上一腳,那些碎片被踩成了粉末,這一次卻並沒有劇毒汁液流出來。

胖子指著地上的屍體高聲說:“這種毒液腐蝕性極強,但是並不能把一具屍體化完,我就猜到有什麽東西對它有所克製,現在明白了,是人的鮮血!”

總算有東西能發揮點用處了。人們先是精神一振,但隨即反應過來:到那兒去弄那麽多鮮血?至於這種毒藤既然遇到鮮血就立即枯死,卻為什麽會對鮮血如此貪婪,一時間也沒人顧得上去想。

這片森林從一開始就寂靜得可怕,沒有見到任何鳥獸,現在這裏麵能貢獻出血的生物,隻有人了,包括了大多數的人族,華族人比蠻族人多一些;少部分羽人,以及寥寥可數的幾名河絡與誇父。這樣的比例,倒是基本上符合和平年代一座人類城市的構成。

“你們很聰明,找到了方法,”風離軒冷酷的聲音又響起來了,“但是光有想法沒用,還得趕快行動啊。以這些地陰藤的生長速度,你們還剩不到兩個對時。”

“要是不抓緊時間的話,地陰藤越來越多,恐怕殺光你們所有人,血都會不夠用。”

說完這兩句話,他的聲音又消失了。森林外的辛言聽完了這番話,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惋惜還是高興:“果然夠邪門,要用人的鮮血……我沒有猜錯的話,大概一場亂鬥會開始了。”

“亂鬥?”雲滅的眉毛輕輕一揚,“我不這麽認為。在我看來……接下來的場麵絕對是你們龍淵閣的人應該觀摩學習的。”

“那會是一場九州曆史的完美縮影。”他說,並沒有一點開玩笑的語氣。

被困在森林中的人,有過去分屬兩大幫會、如今剛剛被歸並在一處的本地幫眾們;也有組織直接派出的數十名職業殺手。但在這一時刻,這一注定將會相互屠戮的時刻,他們並沒有按照這樣的勢力劃分相互紮堆。

仿佛是在突然之間,所有華族人都聚到了一起,蠻族人也緊接著彼此靠攏。華族人人數最多,足足有一百多個;離他們最近的蠻族略少,大約有八九十人。雙方估摸了一下對方的實力,並沒有輕舉妄動,而是將視線投向了另外幾個種族的人。

相比之下,羽人、河絡和誇父的族群明顯勢單力薄。他們對望了幾眼,似乎是有默契般地站在了一起,盡管如此,他們加在一起也不到四十人,比之人類少了太多。幾乎沒有任何語言,也沒有其他形式的交流,陣營就這樣在一刹那間劃定完畢。

正如雲滅所言,這算得上是九州曆史的某種縮影:雖然和平年代已經到來很久了,但在戰爭年月裏,人類始終是所有種族的死敵,即便偶爾有聯盟,回頭多半也會過河拆橋。此時此刻,這座森林裏濃縮的就是一場小小的戰爭,幾個為了生存而拚爭的弱勢種族即便是經過了數百年和平歲月的麻醉,仍然在本能地驅使下選擇了聯合對抗人類。

三群人各自分開,一麵低聲商議著策略,一麵虎視眈眈地對峙著。但這樣的對峙注定不能持續太久,因為還有劇毒的藤蔓對著所有人虎視眈眈,必須要速戰速決,這就好比曆史上的某某某年,九州大陸發生大麵積饑荒,不對別人開戰就沒飯吃。

人數較少的羽人誇父一方神情緊張,全力戒備著對方可能的發難,卻忽略了身後的地陰藤。一名河絡不小心踩到了一根毒藤上,雙腳立即被緊緊纏住。他驚呼一聲,同伴們禁不住回頭去看他。在這一刹那的分神後,人族已經發難,十餘支箭向著那倒黴的河絡射了過去。

在己方人數居於劣勢的情況下,少一個都是損失,動作最快的羽人們趕忙去救護那名隊友。然而就在這一時刻,僅有的兩名誇父忽然怒吼一聲,雙手各自捂住了眼睛,鮮血慢慢從指縫中流了出來。這才是人類真正的攻擊點——先除掉最難對付的誇父,之前佯攻河絡不過是誘餌。如今誇父的眼睛都已經被微小的暗器打瞎了,戰鬥力大損,對方更可以無所顧忌了。

羽人們的弓箭仍然十分神準,然而弓箭是一種在遠距離才能發揮威力的兵器,每個人最多射出兩箭,敵人就已經逼到了鼻子跟前。要論近身肉搏,除了雲滅這樣的異類,大多數羽人比之人類都不過是一盤小菜。至於河絡,缺少了將風,缺少了各種器械,論打架就更加不敵了。一片血肉橫飛過後,地上添了三十來具屍體,隻有兩個瞎了眼睛的誇父還在拚力死戰。但眼睛看不到,空有一身神力也無處施展。戰不多時,一名誇父身上已經布滿了傷口,終於支撐不住而倒下,另一名腳步錯亂,被地陰藤卷住了。他慌忙中揮起斧頭,不假思索地砍了下去,隨後在麵部無法忍受的灼痛中轟然倒地。

在森林外的幾個人看來,再也沒有比這座森林更古怪的東西了——它就像一個巨型化的戲班大棚,那些藤蔓就是棚壁,把整座森林圍得密不透風,而從森林中不斷飄出來的喊殺聲與垂死的哀號聲更讓它充滿了凶險的氣氛。

“這就像是一塊試驗田啊,”辛言忽然說,“如果有一個觀察者藏身於這座森林中,完全理智地記錄事態的變遷……會不會很有意思呢?也許他真能看出曆史演變的軌跡?”

那股學者的氣質又回到了他身上。他嘴裏不斷地絮絮叨叨,與其說是在向身邊的兩個人訴說,倒不如說是完全忽略了他人的存在,隻顧自言自語。

“龍淵閣的曆史記錄很完備,”他喃喃自語著,“太過完備了,完備到所有人的眼睛都被蒙住了。我們掌握著一切的細節,卻看不到整體,更無法從整體中解剖出規律來。也許我們記錄了上千年,卻還不如把一群逼上絕境的人在毒藤林裏關上半天呢。”

“我真後悔為什麽沒有跟進去。”他最後真心實意地總結說。

雲滅低聲對風亦雨耳語說:“我隨口那麽一句,這傻子還當真了。讀書人統統無可救藥。”

“啊?”風亦雨一臉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