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雙魚入雲簪

靜室內,魏淩洲啜了口茶,直接開門見山,“紀姑娘,我此次前來是有一個關於首飾的問題想要向你請教。”

“魏大人請說。”

魏淩洲從袖袋中拿出一個手帕包裹住的東西,打開手帕後,一支金簪出現在如一的眼前。

這隻金簪很久沒淬過火,顏色有些發暗,簪頭上鑄有祥雲,祥雲中心鑲嵌著一顆紅色寶石,祥雲下方是兩條身姿靈活的魚,魚尾處還墜著三掛極短的鈴鐺狀墜飾。

“這支金簪跟一個案子相關,報案人聲稱這支金簪是家中祖傳之物,但不小心沾了血,所以就打算毀掉。因為太過忙亂,這件事就給耽擱了,等想起來的時候,報案人發現這金簪不太對勁,似乎是給人調換了,但他又說不出哪裏不一樣。”

如一心中有疑問,既然都打算把金簪毀了,幹嗎還要在意它是不是被調包了呢?

可這種話不是她能問的,她鄭重地接過金簪,托在掌心中仔細觀察。

“魏大人,這支金簪的款式是前朝初期最為流行一種,不過應該曾經損壞或者做過改裝,”如一指了指鈴鐺墜飾,“如果這裏替換成珍珠穿成的流蘇,就跟我記憶中完全一樣了,這種款式是一名叫作鄭壁的工匠所設計的,全名叫作雙魚入雲步搖,仿製的人有許多。仿製的人把流蘇換成了小金玲,步搖就成了發簪。”

魏淩洲點點頭,“你的意思是這發簪沒被調換過?”

如一微微一笑,“款式確實是古早款式,可是工藝卻不是前朝工藝。發簪看起來陳舊是因為仿造之後又進行了做舊,大人所說的那戶人家既然能把前朝的發簪保持存如此完好,必定要定期對金簪進行淬火保養,淬火雖然能使金銀器物煥然一新,但多多少少也會留下些痕跡,但是這支發簪上卻沒有這種痕跡。”

魏淩洲得到答案,心情好了不少,“紀姑娘目光如炬,讓我茅塞頓開。”

“魏大人言重了。”如一遲疑了一下,還是問出口,“敢問大人周婉兒的案子進展如何了?”

如一畢竟曾是這個案子的嫌疑人,關心案子也算理所應當。

魏淩洲目光一閃,回答道:“趙家堅持要銷案,周家也沒有反對,趙家有下人出來舉證杏妝,也從杏妝住的屋子裏找到趙新澹日常丟棄的一些物件,杏妝之前在大廚房和伍梅多有接觸。目前來說,除了凶器沒有找到,這件案子基本上是板上釘釘,無可爭議了。”

如一回想那個麵相老實的丫鬟,凶手真的是她嗎?

“一個才入趙府一年多的丫鬟,有那麽大的能力裝鬼殺人嗎?況且,杏妝的身材和我那日所見的凶手並不一致。”如一著實疑惑。

魏淩洲沉默,案子進展到現在,即便他也有未解的疑惑,可是明麵上已經不能再查了。

“結案隻是明麵上的,案子我還會繼續查。”本來這話不應該說,但是看著如一的表情,魏淩洲還是忍不住提了一句。

如一麵露欣慰,“那可太好了。”

“昨日趙府的人把二丫頭趕了出去。”魏淩洲說道。

如一的表情突然凝滯。

魏淩洲接著說道:“我一直讓長秋留意趙府的動向,也算是巧合,正巧看到了這一幕。二丫頭和正常人不同,我就讓人把二丫頭安置在魏家的莊子上,莊上的人都很和善,二丫頭雖過不上多好的日子,但也絕不會挨餓受凍。”

如一深深向魏淩洲行禮,“大人仁善,我代二丫頭謝謝大人。”

魏淩洲出了畫眉小肆,走了沒多遠長秋和幾個屬下就圍攏過來。

“公子,探得怎麽樣?”

魏淩洲搖搖頭,“暫時看著並沒什麽問題,隻是趙家的案子不簡單,任何一個可疑的人都不能放過。”

魏淩洲走之後,如一坐在靜室內,墨魚突然從窗子鑽了進來,如一朝它招招手,墨魚就一溜煙地跑了過來,如一抱它在膝上,一下一下摸著它光滑的皮毛。

許是魏淩洲的到來勾起了如一的某個記憶點,晚上睡著後,她做了一個很久沒做過的夢。夢中的她重新回到了五歲,變成一個隻比大腿高一點的小姑娘。

她很餓,餓到渾身無力,隻能坐在地上,半邊身子靠著阿娘的小腿,小嘴輕輕地蠕動著,仿佛正在嚼著什麽。

“哎呀,造孽呀!”

微胖的鄰居大嬸剛出院門就看到這一幕,她急急地衝過來,抱起癱軟的小如一,待看到小如一嘴裏嚼著的東西,心酸的淚水差點兒流出來。

“如一乖,把這些髒東西吐出來,嬸嬸帶你去吃麥餅。”

如一聽到麥餅兩個字眼神頓時亮了起來,聽話地把嘴裏的東西吐到地上,赫然是一些幹枯的槐花。

她分出一隻小手牽住了鄰居大嬸的衣擺,“……吃餅子……和阿娘一起……”

小如一看向阿娘,昔日美麗溫柔的阿娘瘦成了一個蒙著人皮的骨架,隻有一雙眼睛還能看出她的美麗,不過那雙美麗的眼睛卻時時透著絕望和麻木。

鄰居大嬸不忍心,走過去拉住女人的手,要帶她回家吃飯,就在這時,街上傳來一陣開道鑼聲。

“鏘鏘……奉聖諭,今有匠籍四百一十三人……以紀卿南為首,罪大惡極……於法場斬首……”

阿娘發出一陣悲鳴,她風也似的跑了出去,小如一看到阿娘跑了頓時哭鬧起來。鄰居大嬸咬了咬牙,抱著她跟了上去。

她們一起來到法場,好不容易擠進擁擠的人群。站定後,小如一指著跪在頭一排中間的男人喊叫起來。

“爹爹,爹爹!”

鄰居大嬸心一驚,急忙用手捂住了小如一的嘴。

等劊子手揮舞著鬼頭刀斬落無 數人頭時,鄰居大嬸又急忙捂住了她的眼睛。盡管沒站在第一排,但那噴出來的鮮血仍有幾滴落在了小如一的臉上,遠遠看著就像流下的血淚。

當天夜裏,是鄰居大嬸和她兒媳將小如一以及她阿娘背回了家中。阿娘已經狀若死人,小如一守在她的身邊,給她喂食她不吃,給她喂水,水順著嘴角流了出來,洇濕了衣服。

小如一太累了,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到了半夜她突然驚醒,發現阿娘在昏暗的燭光下盯著她,臉色白的像鬼。

“如一,你願意跟娘一起走嗎?”

“去哪?”小如一懵懵懂懂。

“去找你爹爹。”

小如一點點頭,阿娘緩緩站起,不知何時,她換了一身紅裝,脖頸和手腕上還套著幾件樣式古怪的首飾。屋子裏的布置也變得十分古怪,牆上掛了不少紅色的經幡,空白的地方則繪滿了扭曲的字符。

“阿娘,你怎麽了……”

此時的阿娘有些嚇人,小如一感到畏懼,又忍不住去靠近她。

阿娘從身後抽出一把匕首,袖子滑落時,小如一看到她的手腕上盡是一道道鮮血淋漓的傷口。

匕首對準了小如一的胸口,待要下手時,女人看著那張和丈夫五六分相似的小臉,心中一陣刺痛,匕首怎麽都刺不下去。

“阿娘,如一不想死,如一還要等爹爹回來。”如一純真的雙眼流著眼淚。

女人的匕首滑落,她自己也重重的倒在地上,嘴裏噴出一口血沫。

小如一驚恐的去扶阿娘,然而以她幼小的力量怎麽扶得動,隻能看著女人一下下的抽搐,喘息的像個破爛的風箱。

“如一你記住,不要相信官府,更不要相信那些高高在上的貴人……”

阿娘沾血的手死死地攥住小如一幼嫩的胳膊,小如一既疼且怕,忍不住哭了起來,“阿娘,你說什麽如一聽不懂。”

“聽不懂也要記住!”阿娘慍怒,噴出了一口血。

“我……我記住了。”小如一顫抖著回答。

聽到想要的答案,阿娘明顯撐不住了,嘴裏不斷湧出鮮血,“……你天性善良,所以就不要為我和你爹爹報仇了,做個平民百姓……嫁人生子……好好活著……你乖乖的……”

阿娘說不出話了,她的喉嚨裏發出奇怪的聲音,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小如一,似乎還有許多話想要對她說。小如一手忙腳亂地想要把湧出來的血堵住,可是血流得太多太急,洇濕了她半邊袖子,又從她的指縫間鑽了出來。

她急得大哭,“阿娘,我聽話,我再也不頑皮了,你不要睡……”

快要燃燒殆盡的蠟燭猛地爆開一個燭花,光影搖動,濃鬱的血色仿佛是捶打後沒有過濾的黏膩果漿,爭先恐後的鑽入小如一的眼睛、鼻子和嘴巴。

小小女童站起身,牆上無數的血色字符像是擁有了生命一般,不停旋轉著,小如一全然不識,隻依稀記住了幾個字,等她啟蒙後才懂得了那些字的意思。

“形如珍珠,色若琉璃……內蘊流光……以吾之血,囚彼鬼蜮……”

如一從夢中驚醒時,天已經微微的亮了。她熟練的拭去臉頰上的淚水,走到梳妝台前,拿起梳子一下一下地梳著烏黑茂密的秀發,這是她用來緩解情緒的方法,每次都很有效,但是今天卻有些不一樣。

如一重重地將梳子拍在梳妝台上,看著鏡中的人,眼淚成串地落了下來,都這麽多年了,為什麽她還是接受不了?阿娘臨死前讓她不要怨恨,不要報仇,可是為人子女者,怎麽可能不怨恨。

如一用袖子狠狠擦掉眼淚,眼神漸漸堅定,她不僅要查明當年的真相,還要為雙親討回公道,讓那些身上沾著她爹娘鮮血的人付出最慘烈的代價!

這些年來,她已經大致了解當年案情的始末,但其中還有許多疑團未解。她隱隱覺察到,有人想掩蓋這樁案子,所以很多事都打聽不到。近年來她一直竭力與京城的貴人圈子接觸,就是想從中找到那個了解當年內情的人,同時也是心存僥幸,希望能找到一個能洗雪阿爹冤屈的人。

魏淩洲此人有能力,有膽識,身份背景夠硬,最重要的是他一意追求真相,卻又不乏仁善的那顆心。

也許,魏淩洲就是那個她一直在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