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子的靈魂,如硬實的網球,咚咚地打在我的手掌上,我寫這封信時有這種感覺。

慶子在看我的那本小說呢。就好像在聽一首神奇的歌,不是嗎?不,不是歌曲之類的,當我比作歌曲的一刹那,我猜你一定會厭煩地皺起眉頭吧。

我也一樣。慶子確實有點吃驚。看到我那極不自然的困惑樣子,少女大概覺得我隻是慚愧,自己也微微紅了臉。雖說是發紅,但也隻是曬紅了臉頰。在這個高原,像慶子這樣的大小姐們好像失去了表情。或許也不是失去了,是隻要一生出表情,人間的悲傷就開始了,就像所有的表情都如心病一般。藍色的清風拂過,透明的陽光折射著強烈的紫外線,使得心胸變得完全清透,我反而覺得心中充滿謎團,一點都不折磨人,也無須解開的謎團。慶子讀我的小說,我表現得異常感動,這大概勾起了少女的虛榮心。虛榮心對這樣的少女而言是日常生活的習慣,也許她們還沒意識到。慶子率真地問我要不要打網球,我也自然而然地借了球拍站上球場,好似不經意般詢問慶子:“那個小說的女主人公和你像嗎?”慶子天真地大笑起來,什麽也沒說。

這是天使的笑聲,我從未聽過如此純潔美麗的笑聲,宛如被天啟的一閃靈光貫穿了心靈,那餘韻遍及天空、樹林。

聽啊,是我良人的聲音,看啊,他翻山越嶺而來。我的良人好像羚羊,或像小鹿。

少女大概已經忘記小說中的這段內容,為了掩飾而笑,或者是在嘲笑我這個冒失的問題吧。總之,少女的笑包含著輕蔑的意味。

但在我心中回響的是青春本身的聲音。不管少女的心理如何,少女生理的青春都化為聲音。此後,少女揮過的球,也是朝我飛來的青春。宛如一支嶄新的箭,從你,從你的慶子,從我心中,從遙遠的過去朝我飛來。

我計劃寫一部關於輕井澤之夏的小說。貴族、資產階級、各國公使、外國人,這些避暑團裏的人物,一個都不會出現在我的小說裏。我也不會著墨描寫自行車、騎馬、遊泳池、網球、高爾夫等。我隻描寫司機、廚師、女傭、店員、學徒、裁縫、保姆、別墅看守、農民、惡童等人物。我原本是這樣打算的。我是個粗野庸俗的作者,並非來到輕井澤後才突然“左傾”。我亦欣賞避暑團的安靜、高雅、異國風情,而健朗明媚的少女們,縱然隻是曇花一現,卻也是幸福的寫照,所以這小說不會令人反感。即便如此,避暑團裏依然有人會對我吐唾沫,不予理睬。現在隻有蘇聯和墨西哥這兩個國家的司機,我來的時候,這個旅館裏住著四五個國家公使的司機。各個國家的人輪流過來,我變得有趣,小說計劃便是開始於此。即使是司機,也依然充滿了輕井澤的國際風俗。這裏似乎成了大公使館司機的固定住所,有時也有兩三個國家的人合住的房間,還有廚師和東南亞女傭也住在那裏。我驚喜地想,真是來對地方了。這些人和事都讓我產生了寫作的欲望。習慣吃夜宵的我,深夜到街上一看,在初秋的寂寥下,小說中登場人物的活動反而更加顯眼,在他們的據點中國菜館,簡直能聽到天衣無縫的台詞。今天,也許是因為避暑團流行的餘韻未散,女傭和當地的姑娘們正在學習騎自行車。

然而,從與慶子打網球的那一刻起,不知為何,我對小說的興趣便全然褪去。我並不認為這僅僅是充斥著淒涼的小巷故事,但我不想讓慶子讀到這部小說。任何一部我都不想。慶子正在讀有關你這個陌生生母的小說,我不認為這是文學的益處所在。慶子小姐有著和你一樣的容貌,這和我們的文學一樣,甚至是對生命的褻瀆。

若慶子不像你的話,我對這個少女又有何感動之處呢?她就像某種閃耀的象征一般。

慶子現在好像不叫慶子了,別人都叫她鬱子。你沒有給這個孩子報出生證明吧?或許是養父母給她改了名字。總之因為你叫她慶子,我也不喚她鬱子。我把名字不同的少女認定為慶子,你對此有懷疑嗎?你懷疑這些隻是我為了治愈你的舊傷而編織的夢話,是我為了喚醒你心中沉睡的愛而編造的謊言。就算我能得到少女的照片,或有機會親自拍攝,我也不會寄給你的。你大可以平靜地安度餘生。這裏有一個全新的你,與我的青春一同複活。青春是會輕信一切的,但是我在與少女打球時,覺得比起時間的流逝,你生命血液的流動更加真實。

我沉迷於自以為是的感情中,竟忘記向你匯報我和慶子快速相識的經由。給我介紹慶子的人,你一定想象不到,但聽了名字你就會記得,他與野澤和我是同一個宿舍的老朋友,資產階級的兒子,現在是銀行家。在輕井澤,他的侄女和慶子成為朋友,就是前幾天和慶子一起騎自行車的少女。而且他的別墅和慶子的別墅都在奧米公園裏,夏天鄰居間相互交往,他不打網球,但是被少女們拉出來觀看,所以我一問慶子的事情,他就大方地給我介紹了。做夢也想不到,她竟然是老朋友野澤的女兒。

而且他還說:“到了輕井澤,隻有笨蛋才住旅館,那樣可就不是輕井澤了。我家的庭院裏有個兒童房,現在孩子已經回去讀小學了,你就搬過來吧。那房間像看守的小屋,十分靜謐,適合潛心讀書。”啊,我將在慶子身邊生活了嗎?

據說是有錢人的奇怪心理,在這裏房子建得越便宜,就越驕傲。當然,也有非常氣派的建築。

在球場旁邊的布列茲藥店內,我們一邊觀看西方少男少女打乒乓球,一邊喝著冷飲,然後決定去附近散散步,於是去了名為水車之路的小路漫步。我們在天主教堂前駐足眺望,忽而從身後傳來熟悉的日語:“請看這邊。”原來是一位牧師,他好像剛從哪裏回來。我抬頭望著穿著黑色長袍的高個子,低頭一瞥,發現他穿著一雙又大又黑的鞋子。我對那雙大鞋子頓時感到虔敬而親切。牧師用手中的《聖經》指向夕陽映照下的淺間火山,五分鍾前還一番壯麗景象。今早火山噴發,天邊紅色的雲霞便是煙灰,從這裏看起來奇幻美麗。噴煙在初秋的夕陽下熠熠生輝的莊嚴感,既像巨大的憤怒,又像巨大的寂寞。也許是活火山的生命感染了我,我能感覺到站在身邊的少女,以及通過她折射出的你,與你的女兒,此時如此貼近我。

慶子約我一起參加彌撒。彌撒是在星期天早上的七點和十點,七點時日本人多,十點時西方人多。這裏的西方人頗為懶惰,當然也有例外。但是夏天已經過去,看不到莊嚴的儀式了。我以為牧師要起身離開,實則是去為我們點燃了教堂的燈。我們走進去,看了聖水盤、合唱室、懺悔室等。我們不知不覺地坐著,兩個少女跪在腳下的一小塊麻墊上,開始祈禱。我俯視著她們樸實的栗色後頸,心中浮現出懺悔的話語:那天,為什麽我沒有更粗暴地愛你,為什麽沒有越過界限?雖然《聖經》是我的枕邊書。

此時一名少年出現,他拉動長繩,敲響了夜晚的鍾聲。

在慶子的邀請下,我將她送到了朋友家。在高聳的落葉鬆下,一棵闊葉樹柔軟茂密,淡淡夕霧映透著樹間燈火,朋友在院子裏點燃了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