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知道這樣說會讓你大吃一驚,但你的回信未免太像一位母親了。我真切地從字裏行間感受到了你的感動,而像我這樣的文士,是以相當特殊的心情活著的,不,究竟是否活著呢?我雖能感覺到你的鞭策,但我並未打算把任何具有悲劇色彩的東西拋向你。你已徹底成為在喜悅與高興的餘韻中還總包含悲傷的日本女人了嗎?
不,你想牢牢抓住這個現實。但是恐怕一切並不會如你所願。
就像在東京市內一樣,這裏也可以國際通話。今天你便能收到我昨夜寄出的信了。也許是借避暑團成員的光,這裏的飯店也應有盡有,錦緞、辰巳屋、山水樓、茜、重箱、花月、小栗、地久庵等店在此均有開設。然後,有關網球場的那封信,現在應該已經送到你手裏了吧。我在信中確實寫過,想給你看慶子打網球的樣子。但究竟怎樣才能讓你看到呢?是通過肉眼還是心靈,是通過現實的眼睛還是想象的眼睛?現在想來,也隻能是後者。
我總覺得那個少女,與其說是你拋棄的孩子的真實模樣,不如說是一種象征的模樣。
對於這個孩子,你不是已經脫離道德責任了嗎?
既然如此,我為什麽要讓你知道呢?我也因此產生了悔恨之意。我的文學事業中,這樣多此一舉的事簡直不勝枚舉。
但我仍然想滿足你的要求,我確定可以在網球場見到她。我有兩三個朋友是這個網球場的會員,我應該馬上就能知道少女的住址和姓名。以她那跳舞般的球技,我也能與其交手。我想調查一下少女的身世,若不是因為有她,我們可能早已結婚。
你說二十多年來我依然記得你少女時期的模樣,這讓你覺得不可思議。我想告訴你,我不是記得而是想起。好比走在一條曾經走過的路上,你經曆過嗎?
接下來,關於這名少女我實在不知道還能寫些什麽樣的內容。旅館裏有一個德國人——公費留學生,從事語言學研究,二十二歲,留學僅一年,日語流暢,時不時還會趁你不注意教你幾個漢字的偏旁部首。他擅長做日本料理,和服也能穿得很好,無人不佩服。他穿著麻衣和皺領的單衣,還自己係了一條兵兒帶,穿衣風格極具日本服飾的雅致之感,也很適合他。我問他是誰為他挑選的,他回答說喜歡日本和服,是自己買的。我稱讚他品味考究,他沒聽懂“考究”這個詞,便去問旅館的服務員這個詞到底是什麽意思、是什麽動詞等語法類的問題。服務員麵露難色,隻得查閱字典。他赤腳穿著草鞋,不過奇怪的是,他穿草鞋時並不是直接蹬上去,而是像穿普通的鞋一樣,用兩個手指拿草鞋帶,脫的時候也不動腳,隻用手脫。
懂日語的西方人變多了。在日本生活久了這或許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吧。
這裏有一家糖果店,店裏有個漂亮的俄羅斯少女,她哥哥抓著我朋友的弟弟,一會兒說英語一會兒說法語,看著對方為難的表情說道:“原來你聽不懂啊。”之後便開始說日語。這些都是用日語做生意的商人,騎自行車給他們讓路時,他們會用上揚的聲調用日語說“謝謝”。西方孩子那高亢的聲音,回響在安靜的樹林裏,格外悅耳。在這裏,之前提到的避暑團的勢力很強,不但禁止開設酒館和咖啡館等商店,而且一概不允許雇傭十五歲至三十五歲的侍女,除了老板娘,連老板娘的女兒也不行。年糕紅豆湯館也是男服務員。旅館裏倒是有女服務員。有人說,沒有比這更適合夫妻並肩散步的地方了。因此,吃著俄羅斯點心喝茶的少女們才格外引人注目吧。
星期天網球場也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