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靈歌

理發店的鏡子裏,映照著街上來來往往的女人們的頭發,哦對了,還照見了百日紅。而這滿牆的鏡子與枝繁葉茂、絢爛的百日紅交相輝映,隨著季節由夏轉秋,逐漸顯現出了一種純粹、澄澈的色彩。正因如此,女人們的黑發才被襯得十分明豔吧?並且,我唯獨今天會覺得女人們的頭發如此美麗,也一定是因為這個原因——剃刀正要給我刮臉,我躺下來,無法再看到鏡子了。閉上眼睛,我的腦中突然冒出鈴子那寒磣的紅頭發——嗯,原來如此,這便是我覺得女人們的頭發看上去美麗的原因了。我感到一種喜悅。如果鈴子的頭發比路上任何一個女人都要難看,那這似乎是我的一種悲哀。可我恰恰是如今才知曉女人頭發之美的——這種喜悅使我意識到,我定然是深深地愛著鈴子的。

說起來,我得趕快理完發,然後去鈴子家找她,不然她好像就要出門了。我一邊這樣懸著心,卻又一邊心曠神怡地聽著那隻掛在鏡子上的鳥籠裏的黃道眉的鳴叫。或許是理發理得太舒服了吧!那是讓店主頗為自豪的鳥兒,叫聲嘀哩哩哩的,猶如三顆銀鈴在響。正對著黃道眉,在理發店正門上還掛著一隻知更鳥的鳥籠。店主常常跟我講起,聽到知更鳥在清晨的鳴叫,人會生出一種恍若身處深山的感覺。

候鳥,啊,對了,我還想起了那些候鳥——我指的並不是隨著季節遷徙的夏季候鳥、冬季候鳥,也不是路過此地、漂泊不定的那些真正的候鳥,隻是一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鳥。這陣子每天清晨快到五點時,它們就會迎著泛白的拂曉飛過我家上空;傍晚時分,它們也會在將近五點時再次從這裏經過。它們的叫聲像是同時搖動了幾百隻鈴鐺——不是清脆的金屬鈴鐺,而是像竹製鈴鐺或者其他什麽材質的鈴鐺,伴隨著拍打翅膀的響動,每天在同一時間經過我家上空。我雖久居東京,卻第一次見識這種景象,覺得很是新奇。有那麽兩三回,我睡眼惺忪地打開遮雨窗看去,卻什麽都沒看見。後來有天清晨,我從二樓的窗戶向外探頭望去,啊,隻見高空中正有一群小鳥飛過!它們飛翔的高度令我十分驚訝。不過,真正的候鳥在遷徙時,那種高度和速度才令人咋舌,所以這些小鳥飛翔的高度並不能與之相提並論。但令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為什麽這些小鳥隻在今年初秋從我家上空飛過呢?換句話說,為什麽唯獨今年的初秋,我才被這些小鳥的響動喚醒了呢?它們此種作息並非是從今年才開始的吧?我去年是那樣心不在焉,絲毫沒有留意到這些黃昏時分歸來的鳥群。而街上的大部分人怕是也都和那時的我一樣,對它們毫不關心吧?我邊理發邊想:如今,可以說我每天清晨都會被小鳥的鳴叫聲喚醒,這一定是因為我深愛著鈴子的緣故吧?

就這樣,我懷著前所未有的感覺去了鈴子家。她到門口鄭重地迎接了我,房間裏也已經準備好了茶點。

“你會隨時這樣做好招待我的準備,然後站到門口等我來嗎?”我問她。

“哎呀,門鈴可是從五分鍾前就開始響了,這是你按門鈴的習慣啊!”

“可我還一次都沒按過門鈴啊!”

“嗯,不過,我知道你是怎麽按門鈴的。”

不一會兒,鈴子俯身給我倒紅茶。天色已近黃昏,薄暮之中,她一頭紅褐色的頭發好似被烈火燒得枯焦了一般。我感覺自己仿佛是獨自一人偷偷來到了山火肆虐後的高山上,或許這是因為不知何時開始,房間裏彌漫起了一股臭氧般的味道,空氣也逐漸變冷了吧!在鈴子的身後,鋼琴開始兀自鳴奏,可並沒有彈奏者的身影。

“這是安魂曲嗎?似乎有些耳熟,是什麽曲子呢?”這琴聲仿佛是由遠而近的腳步聲,我們側耳傾聽著。可鈴子並不屑回頭看向鋼琴一眼,兀自說道:

“什麽曲子?好像是個連名字都沒有的練習曲呢!”

“鋼琴上的玫瑰花在搖晃呢。是按琴鍵的力度太大了嗎,還是我的耳朵出問題了?”

“是花子,花子來了。”鈴子手中的銀茶匙掉到了紅茶茶杯的小盤子上,發出一聲脆響。與此同時,鋼琴的聲音戛然而止。隻見鈴子的舉動頗有些神經質,像是身上到處纏掛著蛛網。她兩隻手相互搓著,像是要把另一隻手上的蛛網扯下來一樣,接著又用雙手在臉上搓來搓去,似是也要將那裏的蛛網弄下來。她從額頭到臉頰都十分白皙,肌膚如同瓷器一般,上麵鑲嵌著一對少女水靈靈的雙眼,顧盼生輝,光彩有神。而那雙眼睛似乎並不想看我一眼。

“快把窗戶關上,快點兒!把那個厚窗簾也拉上!不要碰花子的幽靈,也不要碰我!要是幽靈鬧起了脾氣,我要麽會受重傷,要麽會得重病!”

我看了看窗戶。雖然還是初秋,但白色紗簾後,已經掛上了一麵卷起來的暗紅色冬季窗簾。我慌忙將它拉開。

“還得再安靜一些。花子在的時候,我雖然看起來像是在睡覺,但我什麽都能聽見。你那手表的聲音,在我聽來比掛鍾聲還要大呢!你心裏在想什麽,我也完全清楚呢!”

鈴子的周身都被白色的雲霧包裹著,毫無疑問,我是看不到這些雲霧的。她搖搖晃晃地朝前走去,但我卻不能去扶她。我知道她要倒到那個長沙發上去了。她的腳步像是在向我示意:這就是人踩在雲上行走時的樣子,無須抱住她搖搖欲墜的身軀。房間裏隻有我們兩個人,她隻需飄飄忽忽地躺到鋼琴一旁的沙發上,而不需要像SPR[22]的那些有名的靈媒一樣,為了減輕圍觀人們的疑心,或是將自己綁起來,或是一絲不掛地**著,再或是將自己的頭發用釘子釘起來。

“要是花子跟你說了些什麽,你一定要認真回答她。不然幽靈一生氣的話,就不會再說話了。”

鈴子的聲音聽起來,給人一種仿佛她今生今世都不會再開口說話的感覺。我把手撐在桌子上,托著下巴,凝視著似乎要睜著眼睛進入夢鄉的鈴子。熹微的夕陽透過厚厚的窗簾漏了進來,她的腳繃得筆直,手指也在這微光中微微**,就像鑽進白花花蕊中的蜜蜂扇動翅膀時,連帶著讓花也顫動了起來。像那個尤薩皮亞·帕拉蒂諾(1854—1918年),她出生在意大利的那不勒斯附近,母親生下她之後便撒手人寰,父親也在她八歲時被強盜所害,後來,被遺棄的她在路邊被孤兒院收養。由於這種種坎坷,在她做靈媒的二十五年裏,盡管作為實驗對象參與了薩布羅索、奧利佛、洛奇、裏謝、佛拉瑪利昂、麥爾斯、奧肖羅伊奇等數位一流科學家的實驗,但她本就生性卑劣,在實驗中蒙混過關是常事。她會在接受實驗時裝模作樣地表演一番。根據她的說法,她內心感到一種類似藝術家的創作欲刺激,首先會無法遏製地陷入一種想要製造靈異現象的情緒中,接著身體便會感覺麻痹,手指上起雞皮疙瘩,有種脊骨下方有**在流動的感覺。之後,這種感覺會擴散至雙臂,到達肘部時,便會出現靈異現象。在桌子等物體出現懸空飄浮——明明沒有人動它們,它們卻自己飄了起來,這是靈異現象中最為常見的現象——時,她的膝蓋周圍便會開始隱隱作痛。過了一會兒,出現其他現象時,她的手腕、手肘便會開始疼痛。根據莫西裏有關她的詳細臨床研究報告,以及其他人的親眼所見,在實驗中,尤薩皮亞會發出嘶啞的聲音,並且會出現抽泣、流汗、呻吟、麵部扭曲等現象。隨著她的神情漸漸恍惚,她又會出現翻白眼、下巴看人等行為。於是桌子便會跟隨她的指令進行動作,她口中一吹,桌子便真的會被吹到一邊。她誇張的表現就像是舞台表演一般,時而會因為處在極度的歡愉之中而貌若癲狂,在即將清醒過來時,又會如同產婦一般**號叫。所以在實驗結束之後,她看上去便如浸了水的碎紙屑一樣疲憊不堪,滿臉皺紋,像是個突然老了十歲的老太婆。與這樣的尤薩皮亞相比,鈴子顯得多麽安靜啊!據說尤薩皮亞小時候從高處摔到地上,頭頂受傷,留下了一個小坑。從這個小坑裏會吹出一陣陣時而溫熱時而冰冷的風,將手放在她頭頂上便能感覺到。若將紙片放在那裏,紙片也會被吹得飄**起來。莫西裏教授想,這種現象是否能夠作為解釋一種新的神經力量的佐證?就在這時,我感到鈴子的房間中似乎也飄**著一種**般的香氣。難道這是與靈魂的力量一起從鈴子頭頂,或者其他什麽地方飄散出來的嗎?還是說,是我神經過敏了?我依然以手托腮,盯著鈴子。突然,我聽到頭頂傳來一個聲音:

“花子來了。”

“呃?”

我環視了一下房間,又把目光轉回鈴子身上。那不是鈴子的聲音,倒仿佛是一種打開收音機的那一瞬間,一個年輕女人對著喇叭撒嬌的嬌滴滴的聲音。

“我來了。如果讓我報上生前的名字,這對一個死人來說有點困難呀。您一定會覺得難以置信吧?”

“可名字不也是用語言來說的嗎?你現在明明正在清楚地使用語言啊。”

“對我們這些靈魂來說,比起語言和文字,我們更容易理解象征。送你一朵玫瑰花吧!”

我看了看鋼琴上的花瓶,隻見一枝玫瑰伸出來,飄向了這邊。如果現在這裏有三個人,那麽或許第一個人看到的是一隻拿著玫瑰花的如雲似霧的手,第二個人看到的是彌漫在花朵周圍的雲霧一般的東西,第三個人則隻能看到玫瑰花在飄動。而我便是這第三個人。玫瑰花飄到了我鼻子跟前,一動不動,好像是讓我收下,但鈴子剛剛叮囑過我不要觸碰幽靈。其實,幽靈的手不僅不涼,還很溫暖。根據威廉·克魯克斯勳爵的調查,幽靈的脈搏每分鍾是七十五次,而靈媒的脈搏是每分鍾九十次。此外,波士頓的克朗頓夫人實驗室可以把幽靈的指紋製成正片、負片、鏡像等多種形式——這些都是我後來才知道的。而此時我堅定地聽從了鈴子的叮囑,依然以手托腮,一動不動。或許花子以為我不喜歡玫瑰花吧,那玫瑰又飄回了花瓶中。可轉而我麵前的紅茶杯裏卻突然長出了一棵草。一眨眼的工夫,這草便躥到了一尺多高,還長出了**的葉子,開出了重瓣的小花。即使是在昏暗中,也能看出那是黃色的花。它們一朵接著一朵地綻開,就像被一隻無形的手像作畫一般貼在了虛空之中。我數了一下,竟然有九朵。若說它們是**的幽靈倒也可以,但我還是感覺它們是那些布滿整個空間的亡靈,恰好在這裏匯聚成的一種形態。我感覺到有一種白色的火焰光——說它是火焰也好是光也好,都是我的一種感覺,總之桌子對麵出現了一種如雲似霧的東西,一種正在嫋嫋升起的、飄來**去的白色的、確確實實能感覺到的東西。那飄**的東西似乎是即將凝固的氣體,或者更確切地說,它們使人感覺麵前正在發生著某種自然凝固的化學現象。而那白霧般的東西變幻成了一個明顯的人形,我感覺到,原來這就是人們自古以來所見到的幽靈的樣子啊!就在這時,我眼前出現了一件閃耀著柔和光芒的白色和服,然後一個年輕的女子站在了我麵前。

她頭上戴著一頂輕柔的、泛著光芒的麵紗——這是因為光線在這薄薄的布料上鋪展開了,還是因為這布料就是用光線織成的呢?麵紗的邊在哪裏呢?還是說這麵紗本就與她身上的和服是一體的?我之所以有這種感覺,不僅是因為周圍太過昏暗了,也因為我自己仿佛是在回憶夢境一般,覺得朦朦朧朧的。而正因她身上穿的東西如此朦朧模糊,她那如同閃著微微磷光的瓷器般的蒼白臉頰、好似玻璃假眼般一動不動的眼珠才顯得更加清楚。總之,這就是一副死人相,而這死人相看上去,比活人還要鮮活。我想,神佛總是乘雲駕霧,身伴光暈,恐怕並非是為了彰顯其顯貴,而是要增添一些真實性吧!

“我看著不像個活人嗎?”幽靈微微歪著頭,衝我笑道。

“豈止是像,你簡直比活人還要活人,簡直難以置信!可你都已經死了,為什麽還是一副人的形態呢?不覺得可悲嗎?”我口氣堅決地說道。

“請別這樣盯著我。你這樣盯著我,我的身體可受不了。”

“可是,你真的非常像鈴子啊!”

“這我也知道,”幽靈悲哀地垂下頭,“可是沒有辦法。你把我抱起來放在膝蓋上就會知道,其實我比鈴子還要重。”

幽靈輕輕地叩了叩桌子,然後伸出右手說:“別這麽懷疑地盯著我,要不,你來摸摸我的手試試。”

她的舉止動作與活人毫無二致。在她說話時,我還能感覺到她的呼吸,而且是溫暖的呼吸。隻是,我雖然看不太清楚,但仍能感覺到她的牙齒與牙齦結合得並不牢固,就像輕輕插在牙醫用的蠟模裏,碰一下就會掉。隨著光線變淡,她的肌膚也逐漸顯出了鮮活的顏色。但是,我心中到底還是琢磨著剛才便有的一個疑問:

“你為什麽這麽像鈴子?”

“所以我剛才不就說,這是沒辦法的事嗎?你剛才就問我為什麽死後還要做出一副人的模樣,不就是在問我為什麽像鈴子嗎?你就這麽愛鈴子嗎?那麽對於鈴子這樣能通靈的女人來說,愛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你現在明白了嗎?”

“我覺得你不過就是鈴子的雙重人格罷了。”我也有些惱怒地說道。

“看來你還是不相信我。死人如果不借助鈴子這種人的力量,是無法以人的姿態出現在活人麵前的。不過我活著的時候,可比鈴子漂亮多了!我想給你看看我真正的容貌,你過來一下。”

她像是在招呼我過去——確實,她的身姿、做派要嬌媚得多,充滿著女人味兒,這與尚是女兒家的鈴子截然不同。幽靈朝隔壁走去,我能聽到她的腳步聲。但是到了通向隔壁的房門那裏,她的身體並沒有如同輕煙一般消失,也沒有變得像紙一樣薄,或者像發絲一樣細,而是仿佛徑直穿過了一扇虛幻的房門,仿佛她才是真實的,房門才是虛幻的。其實,我甚至好像能看見她從變得透亮的木門中穿越而過的身影。總之,她就那麽倏地一下,穿過了那扇緊閉的房門。

鈴子沒有主動跟我說過那裏是她的臥室,我們的關係尚未到達如此親密的程度,但其實我很早之前就知道,所以有些猶豫到底該不該進去。我走到長沙發旁想問問鈴子的意思,但見她已經沉沉睡去,便轉身走回去推開了那扇門。隻見臥室中一片漆黑,如同深夜。房間是長方形的,十分窄小,可以說隻能放下一張床。三麵牆壁,隻有床尾那邊開著一扇大窗。

“你可以把燈打開,就在枕頭邊。”幽靈對我說。

我摸索著拉了一下桌上的台燈燈鏈,隻見那唯一的窗戶也被黑色的厚窗簾遮住了,眼前簡直就是一間衝洗照片的暗室。台燈燈泡的玻璃是紅色的,亮度大約有十燭[23]。金屬製的燈罩呈筒狀,不透光,幾乎是緊緊裹著燈泡。投在桌麵上的紅色光暈麵積極小,直徑恐怕還不到七寸。這小小的紅色光暈便是房間中的照明了。借著它,我能勉勉強強地分辨出物體的模糊形狀。隻是,這裏並沒有照片底板來給這些紅色光線進行感光,而且這紅光如此微弱,映照在眼中,人反而會生出一種比黑夜更加黑暗的感覺。我心想:因為這樣,鈴子才能輕而易舉地麵對幽靈,就像麵對磷火的光、氣體的光一樣嗎?鈴子是為了見到幽靈,才在這樣的光線中睡覺的嗎?我環顧四周,看到枕邊的另一張小桌上有一盞少女形狀的台燈,還散亂著一些像是照片的東西。看來,這紅色的燈還是用來衝洗照片的。隻是眼前這此情此景,不禁令我想起霍普和巴克斯頓夫人的《水手團》的幽靈照片。

“這裏也有你的照片嗎?”我問幽靈。不知道為什麽,她從剛才就一直不靠近燈光。

“有啊。不過比起看那些模模糊糊的東西,還不如看就在你眼前的這個真正的我啊!我給你看看我活著時的樣子吧,你往這看。”

我轉過頭去,立刻發出“啊”的一聲驚叫,然後便盯著她挪不開眼睛。

“你看,我不是像鈴子那樣的紅頭發吧?”

不知何時,她頭上的麵紗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比麵紗還要長的擾擾綠雲,如瀑布般順著肩膀流瀉。她是如此美麗,可不管怎麽說,這裏是臥室。就這麽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令我心中驀地湧起一陣羞怯。她看出了我的害羞,於是臉上浮現出一種女人特有的喜悅神情。

“我比鈴子美多了吧?”

“嗯。”

“比起我這副人的樣子,你更驚訝於我的美貌吧?”

也許是這句話使我愈加感覺自己麵對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吧!我發現自己在這封閉的房間裏已是汗流浹背了。再一看,這幽靈的肌膚好像也是汗津津的,這讓我很是吃驚。

“你體內也流淌著血液嗎?你會來月經嗎?”

“對,鈴子身上有的,我也都有。你過來一些。”

我走到跟前,伸手便能觸碰到她。

“這就是我,一個女人,一個完完整整的女人。”

她一邊說,一邊輕輕褪去白色的衣衫。沒錯,她寬衣解帶,讓那輕輕的衣衫從肩膀滑落下來。但它們並未落到腳下的地板上,而是瞬間便消失不見了。啊,她就這麽一絲不掛地站在我麵前!雖有微弱的紅光淡淡地暈染著她的肌膚,但她周身仍洋溢著一種閃著光芒般的純潔。這不同於神靈的純潔,而是一種令人覺得那**的某個部位具有人一樣的缺陷的純潔。不知她是不知道害羞,還是隻顧著展示肉體,而忘記了女人的自尊自重。隻見她亭亭玉立地站在那裏,麵帶微笑地說:

“我美吧?”

我湊上去仔仔細細地觀賞,近得能看到她身上的胎毛、毛孔,以及肉眼難以看到的皺紋——無論是多麽膚若凝脂的女人,身上都會有這些可親可愛的東西。我順著她的**、心口、肚臍、腰肢一路向下看去:“太美了,實在是太美了!”

在這句話中,包含著“與鈴子相比,你是如此成熟,如此有風韻”的含義。我迎合著她的態度,也用醫生診病般的口吻說:

“你有沒有生過孩子?太暗了,看不清楚。”

“哎呀,真想劃一根火柴讓你仔細看看。”

我邊摸索著口袋邊說:“這行嗎?”

我擦亮火柴,黑暗中忽地燃起了一束火焰。瞬間,我眼中便隻能看到火焰的顏色了。此時,我雖然看不真切,卻見那幽靈如同蠟像在火中頹然變形一般,又如同雪人在陽光中融化一般——她臉部的輪廓首先變得模糊不清,眼窩凹陷、雙耳缺落、手腳消融。接著,她整個身軀便軟綿綿地癱在地板上,那團白色的東西如同熱氣般消散殆盡。這樣描述起來,似乎感覺經曆了很長時間,但其實整個過程隻有一兩秒鍾。我感覺那根擦亮的火柴才剛剛照到她的肚皮,緊接著她的身體便**然無存了。我正驚異於她消失得如此之快,卻聽隔壁房間傳來了“啊”的一聲女人的驚叫,這使我更加驚駭。

我慌忙跑了過去,隻見鈴子從沙發上坐了起來。她已經醒了,但那樣子像是受到了極度的驚嚇,然後猛然坐起來了似的。她兩眼惺忪,空洞失焦,像服用了大量安眠藥還沒有完全醒過來,身子似乎在微微顫抖。

“你怎麽啦?”我用顫抖的手打開桌上的台燈。

隻聽她“啊”地大叫一聲,用雙手捂住了臉,仿佛臉被燈光割疼了。她撲通一下趴倒在沙發上,右腿僵直得像根棍子,接著便哇哇地嘔吐。我趕緊過去,一摸她的後背,發現她背上冷汗涔涔,身子也像濕透的碎紙片一樣疲軟力竭,整個人忽然顯得瘦骨嶙峋。

“我能做點什麽?你沒事兒吧?”

我很想把鈴子抱起來,但總覺得她的身子變輕了很多,便戰戰兢兢地撫摸著她。

“把燈關掉,讓我睡一會兒就好了。還有,把窗戶打開。”

夜幕已經降臨,初秋的天空上,星星已經開始閃爍。我望著那些星星,忽然莫名覺得可笑,忍不住直想笑。我衝窗外吐了一口唾沫。唾液落在清淺的泉水中,裏麵有紅色的鯉魚在遊動。我心裏想著那是色彩在遊動,走過睡得正香的鈴子,坐到了鋼琴前。我雖然沒學過鋼琴,但一邊回想著上小學時的惡作劇,一邊用極小的力度彈奏出簡單的曲調,聲音幾乎聽不到。

據說有一個名叫查爾斯·貝雷的靈媒,在實驗中不僅被扒得一絲不掛,還差一點被科學家檢查直腸,因為他們懷疑那裏藏著小鳥。而我並不是科學家,絲毫都沒想過要像國外那些著名的靈異學家一樣,搬出體重秤、體溫計、顯微鏡、X光、驗電器、血壓計、心電圖機等各種儀器測量鈴子與花子。無論是桌子懸浮,還是幽靈呈現出人的模樣,我認為都是從靈媒體內流出的一種名叫“外質”的東西在起作用。而我並不想觸摸那又涼又黏,還白乎乎的,有時還能被拍入照片的肉眼可見的東西。對於被魔鬼附身的人,波塔特族的野蠻人是最為敬畏的。而我不會像他們一樣去敬畏鈴子,反而期盼著如果鈴子嫁給了我,沒準兒她就會失去這種通靈的能力。可是我心頭突然湧出一陣懷疑——看她方才醒來時的樣子,難不成正瀕臨死亡?或者在發瘋前的歡愉巔峰之時被陡然打斷了?

我隨心所欲地彈著鋼琴,大約過了二十分鍾。

然後,我聽到鈴子從心底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站了起來。

“我沒事了。不好意思啊。”

她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

“你的腳怎麽啦?”我也站起身,打開了桌上的台燈。

“沒什麽,睡一晚上就好了。”

鈴子一屁股坐到我麵前的椅子上,一動不動地盯著我,就像在觀察植物或者其他什麽一樣。而我也用觀察礦物或者其他什麽東西的眼光盯向她。她的紅頭發比睡覺之前更像燃燒後的灰燼,眉毛也雜亂無章地立著,如同失去了聖潔的仙女,身體隱約透出成熟女人的疲倦。不一會兒,她的臉頰逐漸染上了淡淡的紅暈,在她還不自知的時候,尤其顯得嫵媚動人。不久當她意識到之後,這紅暈便成了羞澀的顏色。此時,鈴子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了:

“你真過分,我真的被嚇到了!”

她指的一定是我擦亮火柴看幽靈的事。一想到這,我眼前又浮現出了花子的**,一下子紅了臉。

“我現在雖然已經醒過來了,但要是用針尖在離手一寸的地方紮一下,也會像手指被針紮了一樣疼的。在我睡著時,你要是握幽靈的手,那麽有感覺的並不是幽靈,而是我。”

如果她說的是真的,那麽剛才被我盯著**看的就並不是幽靈,而是鈴子!我驚訝得心跳都要停止了。早知道的話,我剛才直接跟幽靈親吻一番該多好。如今鈴子忽然顯現出成熟女人般的嫵媚,也是因為自己的**曾被我看過的緣故嗎?若從心理學角度來解釋,既然鈴子的內心深處潛藏著給我看她**的意願,就不該願意讓幽靈對我**身體吧?但無論如何,我覺得這比直接看鈴子的**要更性感,真想脫口而出:

“幽靈的行為,不都是聽從靈媒指引的嗎?”

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改口說:

“這個花子到底是什麽人?”

“你什麽都沒問她嗎?”

“我剛想問,她就消失了。”

“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她為什麽會變成幽靈嗎?”

“從來沒想過。”

“如果生前的愛恨情仇、善舉惡行,死後還會繼續產生影響,那未免也太鬱悶了。這種想法是不是很幼稚?”

“你剛才好好問問就好了。”鈴子興味索然地答道。

我掏出一支香煙點燃,發現用來點煙的正是剛才那盒火柴。如果這時把火柴收起來藏在兜裏反而顯得心裏有鬼,便索性將它放在了桌上。鈴子拿起火柴擺弄了一會兒,隨手將它貼在了耳邊。

“哎呀,我聽到小鳥的叫聲了。”

“是黃道眉。”

“還看到花了。是百日紅嗎?還有一麵大鏡子。”

“是我來這兒之前去的那家理發店。”

“這是這火柴的曆史呢!我從來不要別人的東西。這火柴是西餐廳裏的吧?帶著一股廚房的味道。”

“要是這樣說的話,那這座房子的木頭也有山的曆史呢!還有大米、黃油、糕點,在你吃到嘴裏之前,都不知道要經過多少人的手、承載著多少人的心意呢!”

“這倒也是。隻是我的感覺沒那麽敏銳罷了。”

“那,這又是什麽?”我從西裝背心的口袋裏掏出一把小刀。

“我不想再說了嘛!不知道我很累嗎?好了,別說這些了,還是給你看看這些信吧!都是你寫的,但你自己卻不知道。”

她從靠窗的桌子抽屜裏拿出來幾疊信紙,但是一個信封都沒有。

“我寫的?我可不記得給你寫過這麽多的信。”

“嗯,可我就是收到了啊!哎呀,不要在這兒看嘛。這是你親手寫的吧?字跡跟你一模一樣吧?因為當你心裏有什麽話想對我說的時候,我的手就會自己動起來,替你把它們寫下來。雖然有時我一天之中有好幾個小時都在寫你給我的信,但總有能感覺到你聲音和感覺不到你聲音的時候。”

“那我就什麽都不用跟你說了,也不需要來見你,不需要跟你像這樣坐在一起了。”

“那可不行。”她突然像個孩子似的微微一笑。我順著這笑臉朝下麵的紅茶杯看去。

“呀,**!”

我話音剛落,**便消失了。仿佛它本應與花子的幽靈一同消失,結果忘記了,直到現在才忽然想起來一樣。可即便如此,在這明亮的燈光下,為何我此時才注意到眼前這朵**呢?

蟲鳴聲突然熱鬧了起來。院中的樹木間,仿佛有皎潔的月色傾瀉了下來。

[22] 精神分析學會,Society for Psychical Research簡寫為SPR,主張以科學法研究解釋被稱為靈異現象或超能力的事件。

[23] 燭,光度單位,1燭大約等於1坎(德拉),該光度單位於1961年被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