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日本戰敗後,厚木祐三[12]的生活是從與富士子的重逢開始的。或者,與其說是與富士子重逢,倒更像是與過去的自己重逢。

“啊,她還活著!”祐三看到富士子時不禁大吃一驚。這隻是一種單純的震驚,沒有喜悅,也沒有悲傷。

在發現富士子身影的那一瞬間,祐三幾乎無法判斷出那究竟是“人”還是“物”。此時,祐三重逢的是自己的“過去”,而這“過去”化為富士子的樣子,再次出現在了眼前。這使祐三覺得,這便是“抽象的過去”的化身。

然而,“過去”既然是以富士子的形象出現的,那麽這“過去”便也是“現在”了吧!就在自己眼前,“過去”連接上了“現在”,這著實使祐三震驚不已。

對如今的祐三來說,就在這“過去”與“現在”之間,有一場戰爭橫亙其中。

而祐三生出的這種莫名其妙的震驚之感,無疑也是戰爭造成的。

或許也可以說,因為某些“被戰爭吞沒的東西又複活了”,所以他才會如此震驚。殺戮與破壞的狂風惡浪那般酷烈,竟也未能湮滅男女之間那些細碎的勾勾纏纏。

祐三發現富士子還活著,就像是發現了自己也還活著一般。

祐三同自己的過去徹底訣別,如同當時與富士子一刀兩斷一般。在兵荒馬亂的年代,他本想將這兩件事忘得幹幹淨淨,但這僅有一次的生命,終究是可貴的。

與富士子的重逢,是在日本投降兩個多月以後的事。此時,國家與個人的過去、現在、未來已然分崩離析,顛倒錯亂,許多人被裹挾在這股動**的旋渦中,似乎已經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

從鐮倉站下車,祐三抬頭望著若宮大街上一排排高大的青鬆,隻覺得從那樹梢間按部就班流逝的時光十分協調。在遭遇戰火洗禮的東京,人們往往會對這種自然景象熟視無睹。戰爭期間,各地的青鬆相繼枯死,範圍不斷蔓延,仿佛是這個國家生出的一種不祥病斑。然而街道兩旁的青鬆,大都還活著。

祐三此番來鐮倉,是因為住在這裏的友人給他寄了明信片,說鶴岡八幡宮[13]將要舉辦“文墨節”,他便來赴會。這個節日起源於源實朝[14]時期的文治,也意味著戰爭之神要改變這個世界。而前來參加這個和平節日的人們,已經不再祈求什麽武運長久、戰事勝利了。

祐三來到辦事處門前,隻見眼前出現一群身穿振袖和服[15]的少女,他感到氣象一新。此時的人們大多還如戰爭中一般衣衫襤褸,這樣的盛裝顯得異常絢麗多彩。

占領軍也應邀參加了活動,這些少女就是為這給他們獻茶的。或許是因為占領軍登陸日本後第一次見到有人穿和服,似是感到新奇不已,都競相拍起了照。

若說直到兩三年前,眼前這般情景還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即便是祐三自己,也會覺得難以置信。祐三被領到露天茶席內,周圍都是衣衫襤褸、灰暗的人們,少女們的和服便展現出了無限的跳脫之感。對於少女們的勇敢,祐三讚歎不已。她們的表情、動作與華美的和服相映成趣,這也喚醒了祐三心中的某種東西。

茶席設在一片樹林中。一張常見的細長條白木桌旁,占領軍們規規矩矩地圍桌而坐,臉上洋溢著純粹的好奇之情。一個十歲上下的小姑娘端來了淡茶,服裝和舉止都像個模特一般,令祐三想起了舊時戲劇中的兒童角色。

如此想來,那些年齡稍大些的少女身上華美的和服、隆重的腰帶,都令人明顯感到與如今這個時代之間的失衡與矛盾。而穿著它們的都是一些富有教養的姑娘,這便更加令人感到一種可憐的悲涼。

並且,少女們身上花哨的色彩和圖案,在眼下看來也有些俗氣和粗鄙。這不禁使祐三陷入思考:戰前的和服生產工藝與穿著者的審美,如今竟已墮落到了如此地步?

神社的舞殿[16]上正在表演舞蹈。看到舞者身上的服裝,祐三的這種感覺更強烈了。這些服裝品位甚好,色澤濃重。按道理講,這些有著古時遺風的服裝比較少見,而少女身上的則應該更加日常。可在眼下,饒是日常的少女服裝,也似乎已成為一道值得觀賞的景觀。這不僅因為身穿和服是如今難以見到的戰前時代的習俗,也因為她們展現出了女性鮮明的嫵媚。

浦安舞、獅子舞、靜夫人舞、元祿賞花舞,這些衰敗沒落的日本風姿猶如一陣陣笛聲,在祐三心中流淌。

貴賓席分設為左右兩部分,占領軍坐一邊,祐三他們坐在一棵大銀杏樹西側的另一邊。銀杏樹的葉子已經有些泛黃了。

坐在普通席上的孩子們向貴賓席這邊蜂擁而來。他們身上衣衫襤褸,襯得少女們鮮花般的振袖和服活像開在了泥潭裏。

陽光從杉樹林梢穿過,照在舞殿紅漆立柱的柱腳邊。

此時,一個看著像是跳元祿賞花舞的風塵女子從舞殿台階上走了下來,同一起幽會的男人告別後便離去了。看著她的衣服下擺就那麽一路拖在碎石路上,祐三心頭驀地湧上一陣悲哀。

那女子身上的棉質和服鼓鼓地隆起,下擺散開,露出鮮豔的絲綢裏襯,華麗的貼身衣物隱約可見。這和服下擺便如同日本美女的肌膚一般,也如同日本女性妖豔的命運一般,正被毫不憐惜地拖拽在泥土之上逐漸遠去,美得直叫人炫目,直叫人感到一種華麗、殘酷且帶有肉欲的悲哀。

在祐三眼中,這神社中的景象宛如一幅肅穆的金屏風。

無論是中世紀的靜夫人舞,還是近世時期的元祿賞花舞,其傳統的舞姿都讓剛剛經曆了戰敗的祐三看得幾乎挪不開眼睛。

就在祐三緊緊追隨舞者的視線裏,富士子那張臉驀地闖了進來。

“啊!”祐三不覺心下一驚,反而瞬間愣在了那裏。他暗自提醒自己:不要去看她,否則會平白招來許多事端。然而他心中並不覺得富士子是個活人,也不覺得她會給自己帶來什麽禍事,所以並未馬上將視線移開。

在看到富士子的那一瞬間,祐三方才被和服下擺勾起的感傷已然**然無存。這並不是富士子在他心中有著多麽無法磨滅的地位,而是他此時如同一個昏迷許久剛剛恢複意識的人,富士子隻是一個映入他眼簾的物體,一個像是在生命與時間的交匯處浮現出的物體。於是在祐三內心的某個縫隙中生出一種切身的、肉體上的溫馨之感,一種好似與自己的某個部分重逢一般的親切之感。

此時,富士子的目光也正木然地追逐著舞者的舞姿,並沒有發現祐三。自己發現了富士子,而富士子沒有發現自己,這令祐三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方才他們二人不過相距十來米,可誰也沒有發現誰,這段時間則更加令他感到不可思議。

祐三果斷起身朝富士子走去,或許是因為看到了富士子有氣無力、恍恍惚惚的緣故吧!

祐三直接將手搭在富士子的背上,那架勢似乎像是要喚醒一個神思恍惚的人。

“啊呀!”

眼看富士子就要緩緩倒下,卻又忽地直起了身子,祐三的手能感受到她全身都在瑟瑟發抖。

“你還活著呀?啊呀,嚇我一大跳!你一切安好吧?”

富士子僵在那裏,可祐三卻覺得她似乎要撲到自己懷裏。

“你都在哪兒?”

“什麽?”

富士子這話,聽著像是在問他剛才都在哪兒看舞蹈,又像是在問他同自己分手之後,戰爭這幾年他都在哪兒。而對祐三來說,他僅僅是聽到了富士子的聲音罷了。

不知闊別了幾年,祐三才又聽見了這女子的聲音。二人重逢了,此時,祐三已經忘記了他們正身處人群當中。

祐三最初發現富士子時生出的那種鮮活感,此時已然被富士子加深加強,然後又回流到了祐三身上。

他與這女子重逢,勢必會再次麵臨道德上的拷問與實際生活中的問題,可以說是朝著這段孽緣自投羅網。方才他在心裏分明已經提醒過自己,可猛然間卻又像跨過了那道溝,將富士子重新拉了回來。

眼前的現實,便如同在純粹的世界中行動一般,掙脫了一切的束縛。而過去從未如現在這般,突然便變成了這樣的現實。

祐三做夢都想不到,他與富士子之間會再度燃起**。

而富士子對他沒有絲毫責難之意。

“你沒有變啊!一點兒都沒有呢!”

“哪有,我可是變了好多啊!”

“不,你沒變,真的。”

富士子很是動情,於是祐三接茬道:

“是嗎?”

“咱們分開後……你一直都在做什麽呢?”

“被戰亂攪得到處跑唄!”祐三似是發泄般說道。

“哪有,你可不像個經曆過戰亂的人。”

聞言,一旁的人們吃吃直笑,富士子自己也笑了起來。周圍的人們像是生怕妨礙到富士子似的,或者倒不如說,人們見到這對男女意外重逢,都好心地營造了一種明快的氛圍。而富士子在這種氛圍中,似是有些嬌羞了。

祐三也頓時有些難為情。他方才便注意到富士子身上發生了些變化,此時那些變化顯得更加分明了。

她之前珠圓玉潤的身體如今驟然消瘦,隻有那對眼角細長的丹鳳眼還在閃動著異樣的光彩。兩條眉毛疏淡且眉色發紅,從前她都會用稍微帶些紅色的眉筆描畫,可如今已經不畫了。略施粉黛的雙頰已然不複往日的光澤,看上去扁平且滿臉倦容。從頸部往上,她白皙的膚色有些發黑,再往上便是那張素淨的臉。頸部的線條直接過渡到胸口,承載著深深的疲憊。她甚至懶得將纖細的發絲綰成波浪般的發型,看著一副寒酸的樣子。

所有與祐三重逢的**,好像都隻用她那雙眼睛在熱切地表達著。

對於兩人的年齡差距,祐三在以往是很介意的,如今這種感覺已沒有那般強烈,他反而生出一種放下心般的憐憫之情。然而,青春的悸動卻並未消失不見,這使祐三感到很是不可思議。

“你沒有變呢。”富士子又說了一句。

祐三轉身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富士子的視線緊緊盯著他,也跟了上來。

“你夫人呢?”

“……”

“你夫人她……一切安好嗎?”

“嗯。”

“那就好。你們的孩子也……”

“嗯,讓她們疏散了。”

“是嗎,疏散到哪兒了?”

“去甲府的農村了。”

“哦。你們的房子還好嗎,沒有損毀吧?”

“都燒沒了。”

“啊,是嗎?我也是,都無家可歸了。”

“是嗎,那是在哪兒?”

“在東京啊!這還用問。”

“你一直都住在東京?”

“那有什麽辦法,我一個弱女子,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啊!”

祐三驀地打了個冷戰,腳下變得軟綿綿的。

“我倒不是想著‘反正都豁出去了,在東京還能過得舒服些’。唉,其實打仗期間,無論過成什麽樣子,活成什麽樣子,我都不在乎。我身體還算挺好的,能活著就不錯了,誰還顧得上悲歎自己的境遇呢!”

“你沒回老家去嗎?”

“我哪裏還回得去呢?”

富士子反問了一句,語氣像是在說這還不是因為你!但她並沒有詰難祐三的意思,反而還帶有幾分嬌嗔。

祐三一時不設防,竟揭開了兩人間的舊傷疤,不覺十分懊惱。而富士子卻仿佛還沉浸在某種麻木的狀態中,祐三生怕她會回過味兒來。

同時,祐三不禁也對自己的麻木感到驚愕。在戰爭期間,他已經把對富士子的責任和道義感全都拋諸腦後了。

當年,祐三之所以能與富士子一刀兩斷,從這段糾纏好幾年的孽緣中抽身而出,或許都是戰爭的暴力使然吧。與男女間的細碎瑣事相互勾纏的良心之類,或許也早已被湮沒在戰爭的洪流之中了。

富士子是如何從戰爭的死胡同中撿了一條命的呢?如今他又見到了活生生的富士子,不覺後背有些發涼。不過,或許富士子也早已忘記要怨恨祐三了吧。

在富士子的臉上,當年那副歇斯底裏的神情似是已經消失不見。祐三有些不忍直視她那泛著淚花的雙眼。

祐三撥開圍在貴賓席旁的孩子們,走到神社正麵的石階處,往上走了五六級,便坐了下來。富士子依然是站著。

“今天來了這麽多人,可是沒有一個是來參拜的呢!”她回頭仰望著上方的神社說道。

“不過倒是也沒人朝著神社丟石頭呢。”

人們在台階下方的廣場上將舞殿團團圍住,所以通往神社的路十分擁堵。直至昨天,根本不會有人想到在這樣一個節日裏,元祿時代的藝妓與占領軍的樂隊竟能一同在這八幡宮的舞殿上登台表演。所以關於這次節日,祐三無論是從思想上還是衣著上,都沒有做什麽充分的準備。從神社內的杉木林到大牌坊對麵的櫻樹林,再到生長著高大青鬆的那片地帶,到處都是來參加節日的熱鬧人群。看著眼前這番情景,祐三心中感到一陣秋日的明朗。

“鐮倉沒有遭遇戰火,真是太好了。硝煙彌漫之地和避難之地,可真是完全不一樣啊。這裏的樹木也好,景色也好,還好好地保留著日本的風姿呢。那些少女也真是令人驚歎啊。”

“你覺得她們那種和服怎麽樣?”

“現在穿著它們可坐不了電車!我也曾經穿著那樣的和服去坐電車、去街上散步呢!”富士子低頭看著祐三說,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看著她們的衣服,我會覺得好開心,會覺得‘啊,還是活著好啊’,可是轉而回憶起別的什麽事時,我又覺得若就這麽無所事事地活著的話,也實在是可悲。唉,我都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

“咱們都一樣吧!”祐三避開了這個話題。

富士子身穿一條藏青底白花紋的勞動褲,像是用男人的舊衣物改成的。祐三記得自己也有一件類似花紋的衣服。

“你夫人她們都在甲府,隻有你一個人在東京嗎?”

“對。”

“真的嗎,生活不會不方便嗎?”

“有什麽方不方便的,大家都差不多。”

“我也和大家一樣嗎?”

“……”

“你夫人也一切正常嗎?身體還好嗎?”

“嗯,應該還好吧。”

“沒受什麽傷吧?”

“嗯。”

“那就好。我啊……總響警報那陣子,我曾經想:萬一你夫人遇到什麽不測,而我卻安然無恙,那還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呢!不過我也隻是偶爾這樣想想,是偶爾哦。”

祐三隻覺得後背發涼。可富士子仍輕聲細語地說著:

“我是真的很擔心她呀!明明我都自身難保了,竟然還會去惦記你夫人的安危,我怎麽這麽傻呢?真是可悲。不過,我到底還是擔心她呀。我那時便想,如果戰爭結束後能見到你,我一定要告訴你這些心裏話。可我轉念又想,就算告訴你,你會相信嗎,會不會反而覺得我居心不良呢?可這都是真的呀!打仗這幾年,我常常會忘記自己的安危,去為其他人祈禱呢。”

聽她這樣說,祐三倒是也想起了之前的一些事情。此時在他心頭,極端的自我犧牲與以自我為中心、自我反省與自我滿足、利他與利己、道義與邪惡、麻木與興奮,混亂地交織在了一起,真是不可思議。

或許,富士子一邊期待著祐三妻子遭遇不測,然後又一邊祈禱她安然無恙呢?她並未意識到自己飽含惡意的這方麵,而是隻陶醉在自己善良的這方麵之中。但即便如此,這也隻是她為了熬過戰爭的一種生活方式吧。

富士子的口吻中充滿著真摯,細長的眼角中湧出了淚水。

“我知道對你來說,你夫人比我更加重要。所以沒辦法,我真的很牽掛她的安危呀!”

富士子一直揪著祐三妻子的話題不放,他便也自然想念起了妻子。

隻不過,此時祐三心中生出了一種疑惑:他從未像在戰爭年月中那般一心一意地依戀自己的家室。他深深地愛著妻子,甚至可以說,已經愛到了絲毫記不起富士子這個人的程度。對他而言,妻子已經成為自己骨血中不可分割的一半了。

然而,他在見到富士子的一瞬間,便感覺仿佛是與自己重逢了一般。若是現在要他想起妻子,還需要經過一番努力和一小段時間。他已經看到了自己心中的疲倦,卻又感覺這不過是一隻已經有雌性配偶的動物在彷徨不決罷了。

“還能再見到你,我就已經別無所求了。”富士子語氣纏綿地說道。

“聽我說嘛,你可要好好聽,不然我可不依呢!”

“……”

“聽我說嘛,你收留我好不好?”

“什麽?收留……”

“暫時,暫時收留我一陣就好了嘛。我一定不給你添麻煩,我會很乖的。”

祐三終於露出了不樂意的神色,看向富士子:

“你如今是怎樣生活的?”

“倒也沒到吃不上飯的地步。我也不會為吃穿而發愁,隻是想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我想從你那裏開始起步嘛。”

“可你這不是起步,而是走回頭路吧!”

“不是的,我隻求你為我鼓鼓勁兒,我一定會很快離開的。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求你了,拉我一把好不好?”

祐三分辨不出她的話中究竟有幾分真心,這既像一個巧妙的陷阱,又像一番哀傷可憐的傾訴。一個在戰爭中被拋棄的女人,難不成在戰後想從祐三這裏汲取活下去的力量,從祐三這裏重新振作起來?

就祐三來說,與往昔的情人重逢,自己確實被喚起了意想不到的生命活力。可是難不成,富士子已經看穿了自己這個弱點?他想。他心底自是埋藏著藕斷絲連的感情,這並不消富士子說。祐三沉溺在一種陰鬱的情緒中:難不成,自己竟從罪孽與悖德當中領悟到了自己的生存之法?他窘迫地垂下了眼簾。

聽聞觀眾的掌聲傳來,原來是占領軍的軍樂隊入場了。他們頭戴鋼盔,漫不經心地登上了舞台,大約有二十人。

而在管弦樂齊奏的瞬間,祐三陡然便振作了起來。此時他腦海中的陰鬱思緒一掃而光,仿佛清醒過來了似的。那清脆的樂聲,仿佛一根細細的鞭子打在自己身上。再看那些觀眾,他們臉上又恢複了生氣與活力。

祐三此時才感到驚歎:這是一個多麽充滿活力的國度啊!

在感受到明顯的鼓舞之後,祐三回到了一種明快的單純之中。他覺得就算是對待富士子這樣的女子,也不需要想得過於複雜。

電車駛過橫濱後,地上的影子變淡了些,像是被大地吞噬一般。暮色漸漸沉了下來。

一路上縈繞的那種刺鼻的焦臭氣總算是聞不到了,那些常常塵土飛揚的焚毀廢墟,眼下似乎也顯現出了幾分秋意。

看到富士子泛紅的淡眉與纖細的發絲,祐三腦中忽然冒出了“凜冬將至”這個詞。自己即將背上一個大包袱,或許這正應了那句自古有之的“流年不利”吧!他不禁苦笑一聲,轉而感慨道:“四季依然按時流轉,即使在這片焦土上也不例外。”然而就連這種感慨,好像也在助長那種總想依附別人的消極情緒。

祐三本應在品川站下車,卻一直坐在電車上沒下去。

他今年已經四十一二歲,多少也能明白人生的痛苦與悲傷總會不知不覺地消逝於歲月的流逝中,所有的難關與麻煩也終將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自然而然地消解掉。他也曾經曆過,有些事無論是大聲疾呼還是沉默觀望,其最終的結果都並無二致。

就連那樣一場戰爭,最終不也結束了嗎?

而且結束得比預期還要早。不,也不對。那場戰爭持續了四年。這究竟算是結束得早還是結束得晚呢?對祐三來說,並沒有一個參照物來幫他進行判斷。但是,總歸是結束了。

當年,祐三在戰爭中將富士子獨自拋下,而這次與她重逢,心中便已然萌生舊念,打算把她推入時間的洪流。兩人上次的了結可以歸咎於戰爭,是戰爭的風暴將兩人吹散的,且“了結”這個詞甚至給祐三帶來些許興奮。可如今,他卻每每能從中看到自己狡猾的算計。

比起陶醉於兩人的了結,或許對這種費盡心機算計的質疑,才更加合乎道德規範吧!可是祐三的內心卻十分矛盾。

“到新橋了。”富士子提醒道,“你是要到東京站嗎?”

“啊,嗯。”

也許此時,富士子會想起之前他們兩人常常會在新橋站下車,然後一起走到銀座的習慣吧。

祐三最近沒去過銀座,他上班都是從品川站坐到東京站。

他心不在焉地問:

“你在哪兒下?”

“在哪兒……我要去你住的地方啊。怎麽啦?”

富士子臉上露出些許不安的神色。

“不,我是問你現在住在哪兒。”

“我住的地方?還能是多好的地方嗎……”

“那咱們都差不多啊。”

“你現在帶我去的就是我住的地方呀!”

“那,你都在哪兒吃飯呢?”

“我哪裏還能吃上什麽像樣的飯啊。”

“那你在哪兒領政府發的東西呢?”

富士子瞧了瞧祐三似是已經惱怒的臉,一言不發。

祐三懷疑,富士子並不想告訴自己她的住處。

他想起剛才經過品川站時,自己默不作聲的情景。

“我現在寄住在朋友那兒。”

“和朋友同住?”

“同住是同住。朋友租了一間六張榻榻米[17]大的房子,我暫時跟他擠在一起。”

“能不能再多我一個?咱們三人一起嘛。”

富士子一直堅持道。

電車到達東京站。站台上,六個佩戴著紅十字袖套的護士正圍著一堆行李站在那裏。祐三看了看電車前後方,並未看到有複員士兵們下車。

祐三時常會乘坐橫須賀線電車往返東京與品川。在東京站的站台上,他常常看到一群群複員士兵,他們有的是與祐三從同一輛電車上下來的,有的則是抵達後在站台上列隊站立。

這場戰爭將許多士兵扔在遠隔重洋的異國他鄉,不管不顧,就這麽投降了,這樣的戰敗是史無前例的。

這些從南洋群島複員的士兵,一個個拖著營養不良到近乎餓死的身軀抵達了東京站。

每當看到他們,祐三心中都會湧出一種無可名狀的悲痛。可同時,他又會感到自己的心靈被一種誠懇的反省滌**了一番。遇到這些戰敗的同胞,祐三心中的確會十分沮喪。他們和在東京街上、電車上擦肩而過的人不同,仿佛隻是自己的鄰居從遠方歸來一般,不禁使人生出一種親近感。

實際上,這些複員兵總是一副單純的麵孔。

也許這不過是長期的病痛纏身使然吧。疲勞、饑餓、沮喪使他們虛弱、昏迷。他們顴骨凸出,雙眼凹陷,麵如土色,已然沒有力氣供他們做出哪怕一絲絲的表情了。也許這就是虛脫的狀態吧。但祐三又覺得也不是全然如此。戰敗後的日本人,還不至於虛脫得如同外國人想象的那樣嚴重,也許複員兵們心中仍然有著起伏的**吧。隻是,他們吃過人不能吃的東西,體驗過人不能過的生活,最終總算撿了一條命回來。

戴著紅十字的護士站在擔架旁,還有一些傷病員就那麽直接躺在站台的水泥地上,連擔架都沒有。祐三險些踩在他們頭上,於是繞開他們走了過去。這些傷病員的眼神同樣十分純淨,他們望著那些上下車的占領軍,眼中似乎並無敵意。

有一次,祐三耳中聽到一聲低沉的“very pure”,於是心中猛地一震。可事後想來,也許是自己聽錯了——對方說的可能是“very poor”。

祐三覺得,眼前那些戴著紅十字,守在複員兵身旁的護士,看起來也比戰時美多了。這也許是因為突然的比較吧。

祐三沿著站台的台階走下來,習慣性地向著八重洲出口走去。但當看到過道上擠滿了外國人,他方才如夢初醒,說道:

“還是走正門出去吧,平時總是走小門,糊塗了。”

他說著,又折了回去。

祐三常看到一群群外國人在這裏等候火車。由於等候的時間太長,他們無法總站在站台排隊等候,便在通向站台的台階下方擠在一起。他們有的靠在行李上,有的鋪著髒髒的布或棉被蹲在過道上,旁邊還堆著用繩子捆綁起來的鍋、桶之類的物件。看樣子,有些人早已在這裏連宿打夜地等候了。他們大多拖家帶口,那些孩子的相貌與日本的孩子幾乎沒有分別,其中還有些好像嫁給了外國人的日本人。有時,還能見到有人身穿嶄新的服裝,或是粉色上衣,樣子十分醒目。

他們都要回到祖國去,看起來都是一副飽經風霜的樣子,其中也有著不少深受戰亂之苦的人。

走出八重洲口,祐三又看到很多人正在排隊買票。票是第二天才開始賣,但人們從前一天晚上便開始排隊了。祐三曾在深夜回家時見過這樣一排排的買票隊伍,他們有的蹲著,有的在地上和衣而臥,還有人靠在前麵的橋欄杆上。橋的一旁到處是糞便,大概是露宿者所為吧。祐三上班時經常遇到這種情景,下雨時就得稍微繞一下路,從車道上通過。

這種每天都會目睹的情景忽然讓祐三很是鬱悶,所以他才選擇從正門走出車站。

站前廣場上的樹葉沙沙作響。在丸之內大樓[18]一側,能看到淡淡的夕陽。

走到丸之內大樓前,祐三看到一位十六七歲的姑娘杵在那裏。她渾身上下都髒兮兮的,一隻手拿著一個細長的糨糊瓶和一支短鉛筆,身上穿一件袖子是灰色的紅褐色舊襯衫,腳踩一雙男式舊木屐,一副沿路乞討的流浪者打扮。那姑娘一看到占領兵,便會朝他們央求一番,然而根本沒有人會正眼瞧她。有的人被她的手蹭到褲子,也頂多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低頭瞅瞅這個瘦小的姑娘,然後便一聲不響地漠然離去。

她手中的糨糊會不會蹭到人家的褲子上啊?祐三心裏不由得有些擔心。

隻見那姑娘一邊的肩膀不住地**,就那麽斜聳著身子,趿拉著那雙大木屐,腳下磕磕絆絆地獨自橫穿過廣場,最終消失在車站那邊的昏暗之中。

“真討厭!”富士子望著她的背影說道。

“原來是個瘋子,我還以為是要飯的呢。”

“也不知為什麽,最近一看到這樣的人,我就會覺得自己似乎也快變成這個樣子了,好討厭啊……不過,現在我遇到了你,已經不再擔心了。幸好我沒死,不然我就見不到你了。”

“我也隻好這麽安慰自己了。那年大地震[19]的時候我住在神田,房子被震倒了,我被壓在一根柱子底下,差點兒就死了。”

“啊,這個我知道。你腰的右邊還有一塊疤呢……你不是跟我講過嘛。”

“哦……那時我還在上初中呢。不過當時,日本還沒有像現在這樣成為世界的罪人。地震的破壞力雖強,但它畢竟屬於天災。”

“地震那年我出生了嗎?”

“出生了。”

“我那時在鄉下,什麽都不記得。我要是也能生孩子,那我想等日本的狀況好一些之後再生。”

“什麽……就像你剛才說的,人在災難中是最剛強的。在打仗的這幾年,我還沒遇上過像那回地震那麽大的危險呢。對我來說,突如其來的天災反而更加危險。即便是現在這種情況,不也沒耽誤人們生孩子嗎?”

“真的?跟你分開後我經常在想,要是你去打仗的話,那我真想給你生個孩子啊!然後像今天這樣,我們又能活著相見……那就想什麽時候見就什麽時候見了。”富士子邊說邊將肩膀靠了過來。

“私生子什麽的,今後也不會遭人白眼了吧!”

“啊?”

祐三皺皺眉頭,腳下冷不防地踩空了一個台階,於是感到一陣輕微的暈眩。

或許富士子方才的話是認真的,但祐三似乎意識到:自從在鐮倉重逢開始,他們之間的談話就盡是一些粗俗、怪誕、沒有營養的內容,於是心中泛起一陣淒涼。

祐三方才也曾懷疑過,在富士子這番大膽的言辭背後,不能排除有著她個人的某種算計。但是眼下她似乎還處於一種麻木之中,似乎心無城府地想要撲向祐三的懷抱之中。

不論是對富士子,還是對與富士子重逢的自己,祐三都無法做出清醒的判斷。

剛剛看到富士子時,祐三心中便開始盤算起十分現實的小九九,擔心這段孽緣會再次被重提。而當這種擔心真的成了現實後,他又似乎有些招架不住。

他與被疏散的妻小相隔遙遠,獨自在這秩序混亂的城市中流連,無拘無束,來去自由。而這時他雖然隨意地將富士子收留在身邊,但二人似乎是被一種不可抗拒的本能緊緊拴在了一起。

這一定是因為祐三把自己連同現實生活全都獻給了這場戰爭,且陶醉其中。然而在八幡宮發現富士子時,祐三驚訝地感到這似乎是與他自己的重逢。眼下他帶著富士子一路走到這裏,在這期間,他又感覺之前的那種驚訝中似乎多了一些沉重,似是遭到了某種陰毒的侵染。

於是,與戰爭爆發之前的舊情人重逢的因緣,以及他們當年的那段往事,再次成為對祐三的刑罰,也成為對富士子的一種哀憐。

走到交叉口,祐三猶豫著是該往日比穀那邊走,還是往銀座那邊走。而他們不遠處就是日比穀公園的入口,他便信步走了過去。可這座公園的變化實在令人瞠目,他們隻好掉頭折返了回去。待他們走到銀座,夜色已然要降臨了。

富士子不說她究竟住在哪,祐三也不便說一起到她那裏去——說不定她不是一個人住呢。而富士子或許也有些畏縮,她並沒有催著祐三往什麽地方走,像是在同他比耐性,隻一路跟在他身後。走過行人稀少、陰暗可怖的廢墟時,她也沒說一聲害怕。祐三感到有些焦躁。

築地附近好像還殘存著能住人的房子,但祐三不熟悉這一帶的情況,便漫無目的地朝著歌舞伎座[20]的方向走了過去。

祐三一言不發地拐入一條小巷,走進了暗處。後麵的富士子緊追不放。

“你在這兒稍等一會兒。”

“不要,我害怕!”

富士子與他貼得緊緊的,祐三幾乎都想用胳膊把她推開。

這裏到處是散落的殘垣斷壁,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祐三麵朝一堵牆站定,忽然發覺它仿佛是矗立在那裏的一扇屏風——四周的房屋皆已焚燒殆盡,隻剩這堵牆還站在這裏。

祐三感到後背發涼。陰氣逼人的夜色,似是露出了森森獠牙,又似乎散發著焦臭味。它重重地壓在傾斜的牆頭上,似乎要將祐三吞噬。

“我啊,曾經有一次想回鄉下去避難。那天晚上也像現在一樣漆黑,我去上野站排隊買票,然後感覺身後有些異樣,伸手一摸……哎呀,竟然濕了。”富士子用緊張到無法呼吸的樣子說道。

“是後麵那個人,把我的衣服弄濕了。”

“嗯,因為站得太近了吧。”

“才不是呢!不是這樣的……我當時嚇得直哆嗦,就趕緊離開了那兒。可真惡心,都什麽時候了竟然還……啊,真嚇人!”

富士子縮著肩膀,蹲了下去。

“那應該是有病吧。”

“是在戰爭中受了災的人。他手裏拿著一張房子被燒毀的證明,要從東京逃走避難去呢。”

祐三轉過身子,可富士子仍蹲在那裏,沒有起來的意思。

“那時人們一直從車站排到了外麵黑黢黢的路上……”

“好了,該走了。”

“哎呀,我好累啊。若是再走下去,我怕是要沉到這黑暗的地底了,我可是一大早就出門了呢……”

富士子好像合上了眼睛。祐三站在那裏,低頭看著她心想:她可能連午飯也還沒吃吧。

“那邊也在蓋房子呢。”祐三開口道。

“哪兒?……還真是的……不過這種地方不能住吧,多可怕呀!”

“說不定已經有人住進去了呢。”

“哎呀,好嚇人,太可怕了!”富士子喊了一聲,然後抓著祐三的手站了起來,“好討厭,淨嚇唬我……”

“沒事的……那回地震之後,常會有人在這種臨時搭的房子裏幽會,現在想來竟然有點兒刺激呢。”

“是啊。”

富士子已經起身,祐三的手卻並未鬆開她。

祐三生出一種親切之感,那感覺既溫馨又溫柔,難以具體形容。他仿佛陷入了一種純粹的平靜之中,或者說,更像是陶醉在一種神秘的驚愕之中。

祐三撫摸著富士子。她的肩膀瘦骨嶙峋,依偎在祐三懷中的軀體也飽含疲憊,沉重不堪,可祐三仍然感到,與自己重逢的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

他心中似乎有種什麽東西,又生氣勃勃地蘇醒了過來。

祐三踩著瓦礫堆,朝著那些臨時搭建的房子走去。

這房子似乎還沒安窗戶,地板也還沒鋪好。他一走過去,腳下便傳來了薄木板被踩破的聲響。

[12] 此文為川端康成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發表的短篇小說之一,表達了作者對戰爭的反思,對傳統淪喪的不滿,以及對於回歸傳統、煥發新生的憧憬。男女主人公的名字均來自日本地名,“厚木”隱喻著日本戰時被占領之地,也是日本戰後動**社會的縮影之地;而“富士子”則隱喻著日本的傳統美。

[13] 位於日本神奈川縣鐮倉市的神社,是日本三大八幡宮之一,是鐮倉的標誌。

[14] 鐮倉幕府第三代征夷大將軍,後於鶴崗八幡宮被暗殺。

[15] 衣袂較長的和服,多為未婚女性的禮服。

[16] 神社中用來表演歌舞的建築。

[17] 約10平方米。

[18] 衣袂較長的和服,多為未婚女性的禮服。

[19] 指1923年的關東大地震。

[20] 位於東京都中央區銀座的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