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豆的舞女 一

山路變得曲曲折折,天城嶺就在眼前了。

此時,大雨已將山腳那片茂密的樹林籠入一團白蒙蒙的水霧之中,正飛快地向我襲來。

那年我二十歲,獨自一人來到伊豆旅行,已經是第四天了。我頭上戴著大學預科的學生帽,上身穿著藏青底色碎白花紋的和服,下身配一條男式和服裙褲,肩上背著一個書包。來到伊豆之後,我先在修善寺溫泉住了一宿,又在湯島溫泉住了兩夜,之後便踩著高齒木屐[1]來到了天城山。重重群山層巒疊嶂,原始森林鬱鬱蔥蔥,山間溪穀深邃清幽——沿途的秋色著實令我沉醉,但因我心中正藏著某種期待,所以一路步履匆匆,無暇駐足。此時,豆大的雨點已砸到了身上,我連忙順著曲折陡峭的山坡向上跑,總算跑到了山嶺北口的一家茶館。正當我要鬆一口氣時,卻一下子愣在了門口。因為我心中的那份期待,眼下已真真切切地變成了現實——那群巡回演出的藝人,此時正在茶館裏休息。

見我呆呆地杵在那,那個小舞女立刻抽出自己的坐墊,翻了個麵擺到我身邊。

“嗯……”我隻應了一聲便坐了過去。我方才在山坡上跑得氣喘籲籲,再加上心中驚訝,“謝謝”這句話一直卡在喉嚨裏,半天都說不出口。

我與小舞女麵對麵坐著,心中一陣慌亂,便拿出了煙。她見狀,又把煙灰缸從同行的另一個舞女那裏拉到了我跟前。可我到底還是沒能開口說點什麽。

她看起來約莫十七歲,頭上梳著我叫不上名字的大發髻,樣式古樸且奇特。這個大大的發髻把小舞女那張凜然的鵝蛋臉襯托得十分嬌小,但又非常和諧,看上去活像小說中描寫的鬢發如雲的女子畫像。與小舞女同行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兩個年輕姑娘,以及一個二十五六歲的男子,他身上穿著印有“長岡溫泉客棧”字樣的和服外褂。

我此前已經見過這行人兩次了。第一次是去湯島[2]的途中,在湯川橋附近遇見的,那時他們正在前往修善寺的路上。當時有三個年輕女子,這個小舞女手裏提著一個太鼓。我頻頻回首向她們張望,心中被勾起幾分旅行的情趣。後來是我住在湯島的第二天晚上,正好遇見她們一行在旅店附近走街賣藝。我坐在階梯中間,聚精會神地看著這個小舞女在門廳裏跳舞,心想:“上次相遇是在修善寺,今晚是湯島,如此看來,明天她們或許會翻過天城山,去南邊的湯野溫泉吧。那在天城山二十多公裏的山路上,我應該能追上她們吧?”雖然我方才一路趕來時本就心存此種幻想,但在這避雨的茶館中相遇實在太過巧合,心中到底還是陷入了一陣慌亂。

片刻後,茶館的老婆婆帶我去了另一間屋子。這裏似乎平素無人居住,並未安裝門窗隔扇。俯瞰下去,美麗的山穀深不見底。我心下一驚,又加上寒氣襲人,頓時便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牙齒咯咯作響,身體也抖了起來。老婆婆進來上茶時,我便對她說:“這裏有些冷啊。”

“哎呀!少爺您都濕透了!快來這邊取取暖,烤烤衣服吧!”說罷,她便牽著我的手,將我帶到了她自己的房間。

那個房間中砌有地爐,拉開隔門,一股暖流便撲麵而來。可房間內的景象卻讓我站在門口趑趄不前——隻見一個老爺爺盤腿坐在地爐邊,渾身虛浮臃腫,膚色發青,活像個水下亡魂。他懶洋洋地朝我看了一眼,雙眼黃濁,連瞳孔都發黃了,似是腐爛了一般。他的身邊是堆積如山的古舊書信和紙袋,說他整個人都被埋在破紙堆中也不為過。總之,這老爺爺怎麽看都不像個活人,倒像是個深山怪物。我就這麽盯著他,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裏。

“讓您瞧見這副模樣,真是見笑了……這是我老伴,請別害怕。我知道他醜陋寒磣,但沒法子,他動不了,還請您多多擔待。”老婆婆有些抱歉地說道。

隨後她給我講起,這個老爺爺因中風全身不遂,常年無法動彈了。他身旁堆積起的那座紙山,都是從日本各地寄來的治療中風的藥方,以及各種裝藥用的紙袋。這些都來自山嶺的過路人或報紙廣告上的消息。他按照指引從日本各地打聽來治療中風的藥方,按照方子四處求藥。而那些信件和藥袋他一個都不扔,全都堆在身邊,每天就這麽看著它們過日子。長年累月下來,這些破紙就堆積成了一座小山。

對老婆婆的話,我不知該如何應和,便坐在地爐旁低下了頭。一輛路過的汽車震得屋子直晃。這裏連秋天都這樣冷,馬上便是大雪茫茫的冬天了,為何這老爺爺不下山去呢?我心裏想著。我的和服被烤得冒起了熱氣。地爐裏的火很旺,在熱浪的衝熏下,我簡直都要頭疼了。老婆婆走出屋子,到店裏和賣藝人中的一個女人攀談了起來。

“啊呀,這就是你上次帶的那丫頭?已經長這樣大了啊!真是個可人兒。你也熬出頭啦,看這丫頭多標致!女孩就是長得快哪!”

又過了不到一個小時,隻聽那邊傳來了她們整理行裝的動靜,我便坐不住了。可饒是心中躁動,我卻依舊沒有起身的勇氣。不過,她們一行人即便是習慣了趕路,腿腳也終究是女人的腿腳,就算我落下一兩公裏,跑起來應該也能追上她們。我坐在爐邊,心中亂撞。藝人們一不在我身邊,我的思緒反倒像是被解放了,愈加按捺不住了。老婆婆送她們回來,我便向她打聽起來。

“那些人今晚會住在哪裏呢?”

“一群賣藝的,誰知會住在哪兒呀,少爺。哪兒有客人,她們就住在哪兒唄。誰知她們今晚會在哪兒落腳呢!”

老婆婆的語氣中流露著明顯的輕蔑。我心中躁動得厲害,甚至想著:“若是如此,那便讓那小舞女,今晚住到我房間裏來吧!”

雨勢漸弱,山峰也明亮了起來。雖然老婆婆多次勸我再等等,馬上就要放晴了,但我已然急不可待。

“老人家,請您多多保重,天氣就要冷下來了。”我真誠地對老爺爺說道,隨後便起身站了起來。老爺爺似是很沉重地轉了一下黃濁的眼睛,微微點了點頭。

“少爺!少爺!”我出門後,老婆婆從後麵一邊喊一邊追了上來,“您給我們這麽多錢,太過意不去啦!”

老婆婆抱起我的書包,說什麽都不肯鬆手,執意要送我一程。她邁著小碎步跟著我走了足有一公裏,還是堅持要繼續送。

“您給的太多了,我們招待不周啊!我會記住您的,等下回您從這兒經過時再好好向您道謝。您可一定得來啊!我會一直記著您的!”

我隻給了她一枚五角的銀幣,竟然就讓她如此千恩萬謝,驚喜得都要感激涕零了。而我隻想快些追上藝人一行人,老婆婆那蹣跚的腳步其實拖慢了我的進程。終於,我們走到了山嶺的隧道前。

“謝謝婆婆,爺爺還一個人在家,您快些回去吧!”我說道。老婆婆終於鬆開手,把書包遞給了我。

走進幽暗的隧道,有冰涼的水珠滴滴答答地掉落。前方遠遠地露出一片小小的光亮,那便是通往南伊豆的出口了。

[1] 用厚樸木做的木屐,是當時舊製高校學生的一-種穿著習慣。

[2] 湯島溫泉,位於靜岡縣伊豆半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