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石獸生魂逞凶威

白石縣與花山縣相距不足五十裏,同屬明江府,乃是明江府治下最大的一個縣城,也是明江府的附郭縣,即明江府的府治也設在白石縣內,與白石縣縣衙同在這一城之內。

白石縣盛產一種白色的石料——雪花石,縣城因此得名。這雪花石石質堅硬,加之單純潔白的色彩,常被用作園林宅第的石雕,遠近聞名。縣裏五六成的百姓都是石匠,靠開山、雕石為生,一輩子都在跟石頭打交道。

林深語便是眾多石匠中的一個,他這名字是他父親“三錘”花三個銅錢請說書先生幫著取的,希望他能比自己強,不再是個石匠,能幹出一番事業來。

然而,好運並未降臨在他們這一家,林深語也成了一個石匠,在石匠之中,這名字算得上文雅出眾、鶴立雞群,隻是很少用,所有人都更習慣稱呼他為“二狗”,連他自己都不喜歡“深語”這個名字。三錘恨鐵不成鋼,訓斥過他很多次,好幾次還動了手,可最後終究是“爛泥扶不上牆”,二狗還是二狗。

今年,二狗剛滿十四歲,本該是一個還帶著些許青澀的年紀,但他從六七歲開始,便已經跟著父親出入石場,學習打石、雕刻,常年的敲敲打打、風吹日曬和霜打雨淋,給了他壯碩的身體、黝黑的麵龐、沉穩的雙眸,讓他看起來十分的穩重牢靠,一如他經常麵對的大石。

初冬,涼意漸重,尤其是清晨,張口就能哈出一團白汽,很多人即便是早早醒來,卻留戀被窩中的溫暖,怎麽也不願起來。

有道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二狗懂事比較早,一直很聽父親的話,無論天有多冷,從不懶床。其實,他那床薄被也著實留不住多少溫熱。

這一日,他一如既往,天不亮就已經穿好了衣服,拎起大錘出了院門,向著南石場走了去。去往南石場,最近的一條路應該走“寬窄巷”、“白馬橋”,再一路往南,他卻總喜歡多繞上一二裏路,寬窄巷走一半的時候,繞到“富貴街”,兜一個圈兒,再轉到白馬橋。

這富貴街,本來不叫這個名字,隻因以前這裏比較荒涼,聚集的野狗比較多,大家都稱這街為“野狗巷”,至於本名叫什麽,已經很少有人能說出一個一二了。三年前,這裏搬來了一個姓錢的大戶人家,人如其姓,家財萬貫。

沒幾個月的工夫,野狗巷煥然一新,兩邊的破茅草屋變成了對門的兩座深宅大院——“錢北院”和“錢南院”,既狹窄又坑坑窪窪的泥地,下點雨便泥濘不堪,無法行走,如今變成了寬闊又平整厚實的青石板路,中間還點綴著一些白石圖案,或奇花異草,或珍禽異獸,栩栩如生。巷子就這麽變成了街道,也再無野狗。

白石縣的縣令找了幾個石匠,在街道兩邊各立了一個石牌坊,知府大人親自題字“富貴街”,正式給這野狗巷換了名字。這錢家竟能讓縣令和知府都這麽上心,眾人這才知道錢家可不僅僅是富那麽簡單。

或是出於巴結,抑或是出於畏懼,再或者是不願惹麻煩,野狗巷的名字便慢慢從眾人的口中消失了,變成了人人神往豔羨的富貴街。街頭巷尾還突然多了一些“有鼻子有眼”的傳聞,說是哪座仙山修煉的一位得道仙人過來看過,讚歎不已,說這富貴街沾了錢家人的大富大貴之氣,經常來這裏走走,多吸納點富貴之氣,必能平平安安、財源廣進。

從此,這富貴街上的行人便一下子多了起來,白日裏經常被圍個水泄不通。有些是為了錢財仕途,削尖了腦袋,想擠進錢家大宅中,更多的則純粹是過來吸納富貴之氣,順便看熱鬧的。

二狗來到富貴街,因為時辰尚早,平日裏熙熙攘攘的街道,此時還沒行人,靜悄悄的。抬頭望了一眼石牌坊,臉上浮現出一絲笑,笑意不濃,眼底的光芒十分柔和,仿若見到了親人。

一路走來,他的目光遊走在石板和石牆中間的白色石獸之上,目光越來越柔和,不知不覺,一滴清淚自他的眼角滑落而下。

他喜歡走這條路並不是為了吸納什麽富貴之氣,而是因為這些石獸好些都是他和父親一起雕出來的,也是他們最後一次一起幹活兒,到處都有他父親勞作的身影。

“鬼……”

就在他漫步之際,錢北院裏突然傳出了一聲淒厲的鬼號,將他嚇了一跳。驚魂未定,錢南院裏也響起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像是應和錢北院一般。

“救命……”

兩聲大喝就像是落進滾油鍋裏的冷水,南北兩院瞬時便炸了鍋,腳步聲、驚呼聲、哀嚎聲、倒地聲、碎裂聲,此起彼伏,聲震四野,幾乎要把整條大街都給翻個個兒。

二狗回過神來,略一猶豫,抬腳便跑,才跑兩步,剛到北院門口,突然北麵傳來“嘭”的一聲大響,一隻白色巨獸破門而出,直撲了過來,流星一般。更為詭異的是這巨獸竟是一隻石老虎,大口裏還叼著一個血糊糊的男人,從小到大他何曾見過這場景,就是聽也沒聽過,登時便被嚇傻了,連躲閃都忘了。

眼看就要被這座“小山”砸中,免不了“不得好死”,二狗下意識地閉緊了雙眼。

“呼……”

罡風呼嘯,刮得他全身生疼,猶如千萬根針不停在身上紮,心沉穀底,暗想這下是死定了。一念及此,反倒不那麽怕了,腦中不再是一團漿糊,慢慢能思考了。

一息,兩息,三息……想象中的泰山壓頂卻還是沒有到來,皺了皺眉,吞下一口口水,鼓起勇氣顫抖著眼皮睜開了一條眼縫,空無一物,驚疑不已,趕忙睜開了雙眼,隻有破破爛爛的大門,滿地的碎木塊,巨獸卻已經憑空消失。稍稍鬆了口氣,身子一軟,差點跌倒,突然身後又傳出一聲巨響。

“嘭……”

他陡然全身一緊,又呆愣愣地繃了個筆直,微微側頭,隻見剛剛的巨獸已經破門闖進了南院。驚駭萬分,想要盡快離開,可是全身酸軟,抬個腿竟用了全身的力氣,還沒等落下腳,富貴街突然震顫不已。

“轟隆隆……”

伴隨著滾雷一般的轟鳴聲,兩邊的石牆到處轟塌,缺口處皆有一隻白色石獸闖出,一如先前的那隻石獅,口裏叼著一個血人,凶悍無比地衝進了對麵院子。

二狗支地的單腿一軟,直接摔倒在了地上。與此同時,一隻石虎猛然從南麵向著他飛奔而來,轉眼便到了跟前,高舉石蹄,正對他心口。不禁亡魂大冒,想要躲閃,可是身體卻全然不聽使喚,暗忖這下是必死無疑了,害怕地閉上了雙眼。

“噠。”

石蹄落地,聲音尖厲而清脆。

“快躲到這邊來!”

像是有人對自己說話,二狗趕忙睜開雙眼,石虎已經消失不見,確切地說應該是自己從原地消失了,還是原來的姿勢,卻莫名其妙地出現在了三尺之外。循著人聲望去,不知何時街口突然出現了一個道裝青年,從一頭衝向他的石鹿身上一躍而過,右腕甩動,浮塵飛卷,順帶從石鹿口中搶下了一個“血人”,一氣嗬成,映著朝陽撒下的金光,一副出世仙人的模樣,此刻在二狗的眼中渾如一尊天神。

二狗立時來了精神,也有了信心,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翻身而起,拔腿就向道裝青年跑了去。眼看就要跑到街口,又有一頭凶猛的石牛突然從身前衝出,犄角鋒利如匕首,直向他刺來,當真是逃無可逃,唯有一死。

緊要關頭,隻見那道裝青年左臂一揮,一道亮光飛也似地黏在了自己的身上,是一張燃著虛淡藍色火苗的符籙,接著他便又一次詭異地消失在了原地,將石牛甩在自己身後三尺。

二狗既是驚疑,又是慶幸,邁步再逃,終於來到了街口,跑完了這短短兩三丈的距離,猶如隔世,還未來得及好好鬆口氣,隻聽那道裝青年道:“看看他們還有沒有救?”

二狗定了定心神,隻見地上橫七豎八躺著五個血人,全都是道裝青年從石獸口中搶出來的,有的在痛苦呻吟,有的已經不發一語,強壓恐懼。伸手探了探每個血人的鼻息,其中三個已經沒了鼻息,儼然已經身死,還有一個傷勢過重,流血太多,鼻息十分微弱,眼看也是活不了了。

二狗見過死人,但場麵從未像今日這般驚駭,不由倒抽冷氣,正不知如何是好,那道裝青年幾個閃身又送來一個血人,開口道:“趕緊給他們止血!”

“止血,對,對,止血……”二狗下意識想要尋找草木灰——一直就聽大人們說這東西是止血寶藥,可這大街上到哪裏去尋,略一猶豫,隻得從身上撕下幾塊麻布,趕緊給那個興許還有救的包紮。

一邊幹活,一邊觀察著道裝青年,後者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動作敏捷,一會兒工夫,又救下兩人來。天光大亮,不再有石獸衝出,長街也總算是平靜了下來。

道裝青年麵色凝重,向二狗道:“幾個還有的救?”

二狗愣了一愣,趕忙道:“兩……兩個吧……”

道裝青年握了握拳,麵有怒容,二狗以為是自己哪裏做錯了,趕忙低下了頭,那青年開口道:“我叫趙心一,人稱‘心一道長’,捉鬼擒魔,本事了得,看這情形,這裏應是有鬼魔作亂,你是本地人,應該認識這家的主人吧?”

二狗重重點了點頭,道:“我叫二狗,給錢老爺做過工,認得錢老爺!”

趙心一道:“好,那就勞煩兄弟你跟我一起進去救人,如果這家主人不死,你就好好跟他說道說道我的本事!”二狗點了點頭。

兩人快步來到大門口,院門早已破破爛爛,二狗想要敲門,被趙心一攔住,後者輕輕一腳踢出。“嘩”的一聲,破門板不堪一敲,稀稀拉拉散落了一地。兩人快步走進院子,隻見迎麵的照壁已經變成了一堆碎石,門房、倒座到處是窟窿,好似一陣風就能吹倒,血腥味衝天。

兩人心情沉重,繼續往裏走,有點奇怪,前三進院落雖然損傷嚴重,卻沒見一個人影,也未見行凶的石獸,走到第四進院落,兩人皆是嚇了一跳。一院子的石獸,獸口滴血,身子也被鮮血染紅了大半,模樣猙獰,排成扇形,將東首的耳房團團圍住,身下則橫七豎八躺了一堆的血人。

趙心一一番試探,發現所有的石獸都不再動彈,兩人趕忙施救一眾血人,正在忙活,忽聽一聲輕喝。

“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