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北京城牆存廢問題的討論

梁思成

北京成為新中國的新首都了。新首都的都市計劃即將開始,古老的城牆應該如何處理,很自然地成了許多人所關心的問題。處理的途徑不外拆除和保存兩種。城牆的存廢在現代的北京都市計劃裏,在市容上,在交通上,在城市的發展上,會發生什麽影響,確是一個重要的問題,應該慎重地研討,得到正確的了解,然後才能在原則上得到正確的結論。

有些人主張拆除城牆,理由是:城牆是古代防禦的工事,現在已失去了功用,它已盡了它的曆史任務了;城牆是封建帝王的遺跡;城牆阻礙交通,限製或阻礙城市的發展:拆了城牆可以取得許多磚,可以取得地皮,利用為公路。簡單地說,意思是:留之無用,且有弊害,拆之不但不可惜,且有薄利可圖。

但是,從不主張拆除城牆的人的論點上說,這種看法是有偏見的、片麵的、狹隘的,也缺乏實際的計算的;由全麵城市計劃的觀點看來,都是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見樹不見林的。

他說:城牆並不阻礙城市的發展,而且把它保留著與發展北京為現代城市不但沒有抵觸,而且有利。如果發展它的現代作用,它的存在會豐富北京城人民大眾的生活,將久遠地成為我們可貴的環境。

先說它的有利的現代作用。自從十八、十九世紀以來,歐美的大都市因為工商業無計劃、無秩序、無限製地發展,城市本身也跟著演成了野草蔓延式的滋長狀態。工業、商業、住宅起先便都混雜在市中心,到市中心積漸地密集起來時,住宅區便向四郊展開。因此工商業隨著又向外移。到了四郊又漸形密集時,居民則又向外展移,工商業又追蹤而去。結果,市區被密集的建築物重重包圍。在倫敦、紐約等市中心區居住的人,要坐三刻鍾乃至一小時以上的地道車才能達到郊野。市內之枯燥嘈雜,既不適於居住,也漸不適於工作,遊息的空地都被密集的建築物和街市所侵占,人民無處遊息,各種行動都忍受交通的擁擠和困難。所以現代的都市計劃,為市民身心兩方麵的健康,為解除無限製蔓延的密集,便設法采取了將城市劃分為若幹較小的區域的辦法。小區域之間要用一個園林地帶來隔離。這種分區法的目的在使居民能在本區內有工作的方便,每日經常和必要的行動距離合理化,交通方便及安全化;同時使居民很容易接觸附近郊野田園之樂,在大自然裏休息;而對於行政管理方麵,也易於掌握。北京在二十年後,人口可能增加到四百萬人以上,分區方法是必須采用的。靠近城牆內外的區域,這城牆正可負起它新的任務。利用它為這種現代的區間的隔離物是很方便的。

這裏主張拆除的人會說:隔離固然是隔離了,但是你們所要的園林地帶在哪裏?而且隔離了,交通也就被阻梗了。

主張保存的人說:城牆外麵有一道護城河,河與牆之間有一帶相當寬的地,現在城東、南、北三麵,這地帶上都築了環城鐵路。環城鐵路因為太近城牆,阻礙城門口的交通,應該拆除向較遠的地方展移。拆除後的地帶,同護城河一起,可以做成極好的“綠帶”公園。護城河在明正統年間,曾經“兩涯甃以磚石”,將來也可以如此做。將來引導永定河水一部分流入護城河的計劃成功之後,河內可以放舟釣魚,冬天又是一個很好的溜冰場。不惟如此,城牆上麵,平均寬度約十公尺以上,可以砌花池,栽植丁香、薔薇一類的灌木,或鋪些草地,種植草花,再安放些園椅。夏季黃昏,可供數十萬人的納涼遊息。秋高氣爽的時節,登高遠眺,俯視全城,西北蒼蒼的西山,東南無際的平原,居住於城市的人民可以這樣接近大自然,胸襟壯闊。還有城樓角樓等可以辟為陳列館、閱覽室、茶點鋪。這樣一帶環城的文娛圈,環城立體公園,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北京城內本來很缺乏公園空地,解放後皇宮禁地都是人民大眾工作與休息的地方;清明前後幾個周末,郊外頤和園一天的門票曾達到八九萬張的紀錄,正表示北京的市民如何迫切地需要假日休息的公園。古老的城牆正在等候著負起新的任務,它很方便地在城的四麵,等候著為人民服務,休息他們的疲勞筋骨,培養他們的優美情緒,以民族文物及自然景色來豐富他們的生活。

不惟如此,假便國防上有必需時,城牆上麵即可利用為良好的高射炮陣地。古代防禦的工事在現代還能夠再盡一次曆史任務!

這裏主張拆除者說,它是否阻礙交通呢?

主張保存者回答說:這問題隻在選擇適當地點,多開幾個城門,便可解決的。而且現代在道路係統的設計上,我們要控製車流,不使它像洪水一般的到處“泛濫”,而要引導它匯集在幾條幹道上,以聯係各區間的來往。我們正可利用適當位置的城門來完成這控製車流的任務。

但是主張拆除的人強調著說:這城牆是封建社會統治者保衛他們的勢力的遺跡呀,我們這時代既已用不著,理應拆除它的了。

回答是:這是偏差幼稚的看法。故宮不是帝王的宮殿嗎?它今天是人民的博物院。天安門不是皇宮的大門嗎?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誕生就是在天安門上由毛主席昭告全世界的。我們不要忘記,這一切建築體形的遺物都是古代多少勞動人民創造出來的傑作,雖然曾經為帝王服務,被統治者所專有,今天已屬於人民大眾,是我們大家的民族紀念文物了。

同樣的,北京的城牆也正是幾十萬勞動人民辛苦事跡所遺留下的紀念物。曆史的條件產生了它,它在各時代中形成並執行了任務,它是我們人民所承繼來的北京發展史在體形上的遺產。它那凸字形特殊形式的平麵就是北京變遷發展史的一部分說明,各時代人民辛勤創造的史實,反映著北京的長成和文化上的進展。我們要記著,從前曆史上易朝換代是一個統治者代替了另一個統治者,但一切主要的生產技術及文明的、藝術的創造,卻總是從人民手中出來的;為生活便利和安心工作的城市工程也不是例外。

簡略說來,一二三四年元人的統治階級滅了金人的統治階級之後,焚毀了比今天北京小得多的中都(在今城西南)。到一二六七年,元世祖以中都東北郊瓊華島離宮(今北海)為他威權統治的基礎核心,古今最美的皇宮之一,外麵四圍另築了一周規模極大的,近乎正方形的大城;現在內城的東西兩麵就仍然是元代舊的城牆部位,北麵在現在的北麵城牆之北五裏之處(土城至今尚存),南麵則在今長安街線上。當時城的東南角就是現在尚存的,郭守敬所創建的觀象台地點。那時所要的是強調皇宮的威儀,“麵朝背市”的製度,即宮在南端,市在宮的北麵的部局。當時運河以什刹海為終點,所以商業中心,即“市”的位置,便在鍾鼓樓一帶。當時以手工業為主的勞動人民便都圍繞著這個皇宮之北的市心而生活。運河是由城南入城的,現在的北河沿和南河沿就是它的故道,所以沿著現時的六國飯店,軍管會,翠明莊,北大的三院,民主廣場,中法大學河道一直北上,盡是外來的船舶,由南方將物資運到什刹海。什刹海在元朝便相等於今日的前門車站交通終點的。後來運河失修,河運隻達城南,城北部人煙稀少了。而城南卻更便於工商業。在一三七〇年前後,明太祖重建城牆的時候,就為了這個原因,將城北麵“縮”了五裏,建造了今天的安定門和德勝門一線的城牆。商業中心既南移,人口亦向城南集中。但明永樂時遷都北京,城內卻缺少修建衙署的地方,所以在一四一九年,將南麵城牆拆了展到現在所在的線上。南麵所展寬的土地,以修衙署為主,開辟了新的行政區。現在的司法部街原名“新刑部街”,是由西單牌樓的“舊刑部街”遷過來的。換一句話說,就是把東西交民巷那兩條“郊民”的小街“巷”讓出為衙署地區,而使郊民更向南移。

現在內城南部的位置是經過這樣展拓而形成的。正陽門外也在那以後更加繁榮起來。到了明朝中葉,統治者勢力漸弱,反抗的軍事威力漸漸嚴重起來,因為城南人多,所以計劃以元城北麵為基礎,四周再築一城。故外城由南麵開始,當中開辟永定門,但開工之後,發現財力不足,所以馬馬虎虎,東西未達到預定長度,就將城牆北折,止於內城的南方。於一五五三年完成了今天這個凸字形的特殊形狀。它的形成及其在位置上的發展,明顯地是辯證的,處處都反映各時期中政治、經濟上的變化及其在軍事上的要求。

這個城牆由於勞動的創造,它的工程表現岀偉大的集體創造與成功的力量。這環繞北京的城牆,主要雖為防禦而設,但從藝術的觀點看來,它是一件氣魄雄偉、精神壯麗的傑作。它的樸質無華的結構,單純壯碩的體形,反映出為解決某種的需要,經由勞動的血汗,勞動的精神與實力,人民集體所成功的技術上的創造。它不隻是一堆平凡疊積的磚堆,它是舉世無匹的大膽的建築紀念物,磊拓嵯峨,意味深厚的藝術創造。無論是它壯碩的品質,或是它軒昂的外像,或是那樣年年曆盡風雨甘辛,同北京人民共甘苦的象征意味,總都要引起後人複雜的情感的。

蘇聯斯摩棱斯克的城牆,周圍七公裏,被稱為“俄羅斯的頸環”,大戰中受了損害,蘇聯人民百般愛護地把它修複。北京的城牆無疑的也可當“中國的頸環”乃至“世界的頸環”的尊號而無愧。它是我們的國寶,也是世界人類的文物遺跡。我們既承繼了這樣可珍貴的一件曆史遺產,我們豈可隨便把它毀掉!

那麽,主張拆除者又問了:在那有利的方麵呢?我們計算利用城牆上那些磚,拆下來協助其他建設的看法,難道就不該加以考慮嗎?

這裏反對者方麵更有強有力地辯駁了。

他說:城磚固然可能完整地拆下很多,以整個北京城來計算,那數目也的確不小。但北京的城牆,除去內外各有厚約一公尺的磚皮外,內心全是“灰土”,就是石灰黃土的混凝土。這些三四百年乃至五六百年的灰土堅硬如同岩石;據約略估計,約有一千一百萬噸。假使能把它清除,用由二十節十八噸的車皮組成的列車每日運送一次,要八十三年才能運完!請問這一列車在八十三年之中可以運輸多少有用的東西。而且這些堅硬的灰土,既不能用以種植,又不能用作建築材料,用來築路,卻又不夠堅實,不適使用,完全是毫無用處的廢料。不但如此,因為這混凝土的堅硬性質,拆除時沒有工具可以挖動它,還必須使用炸藥,因此北京的市民還要聽若幹年每天不斷的爆炸聲!還不止如此,即使能把灰土炸開,挖鬆,運走,這一千一百萬噸的廢料的體積約等於十一二個景山,又在何處安放呢?主張拆除者在這些問題上麵沒有費過腦汁,也許是由於根本沒有想到,乃至沒有知道牆心內有混凝土的問題吧。

就說繞過這樣一個問題而不討論,假設北京同其他縣城的城牆一樣是比較簡單的工程,計算把城磚拆下做成暗溝,用灰土將護城河填平,鋪好公路,到底是不是一舉兩得一種便宜的建設呢?

由主張保存者的立場來回答是:苦心的朋友們,北京城外並不缺少土地呀,四麵都是廣闊的平原,我們又為什麽要費這樣大的人力,一兩個野戰軍的人數,來取得這一帶之地呢?拆除城牆所需的龐大的勞動力是可以積極生產許多有利於人民的果實的。將來我們有力量建設,磚窯業是必要發展的用不著這樣費事去取得。如此浪費人力,同時還要毀掉環繞著北京的一件國寶文物——一圈對於北京形體的壯麗有莫大關係的古代工程,對於北京衛生有莫大功用的環城護城河——這不但是庸人自擾,簡直是罪過的行動了。

這樣辯論鬥爭的結果,雙方的意見是不應該不趨向一致的。事實上,凡是參加過這樣辯論的,結論便都是認為城牆的確不但不應拆除,且應保護整理,與護城河一起作為一個整體的計劃,善予利用,使它成為將來北京市都市計劃中的有利的,仍為現代所重用的一座紀念性的古代工程。這樣由它的物質的特殊和珍貴,形體的樸實雄壯,反映到我們感覺上來,它會豐富我們對北京的喜愛,增強我們民族精神的飽滿。

一九五〇年四月二十四日,清華大學

原載於1950年7月《新建設》第2卷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