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汾古建築預查紀略1

梁思成林徽因

去夏乘暑假之便,作晉汾之遊。汾陽城外峪道河,為山右絕好消夏的去處;地據白彪山麓,因神頭有“馬跑神泉”,自從宋太宗的駿騎蹄下踢出甘泉,救了幹渴的三軍,這泉水便沒有停流過,千年來為沿溪數十家磨坊供給原動力,直至電氣磨機在平遙創立了山西麵粉業的中心,這源源清流始閑散地單剩曲折的畫意。轆轆輪聲既然消寂下來,而空靜的磨坊,便也成了許多洋人避暑的別墅。

說起來中國人避暑的地方,哪一處不是洋人開的天地,北戴河、牯嶺、莫幹山……所以峪道河也不是例外。其實去年在峪道河避暑的,除去一位娶英籍太太的教授和我們外,全體都是山西內地傳教的洋人,還不能說是中國人避暑的地方呢。在那短短的十幾天,令人大有“人何寥落”之感。

以汾陽峪道河為根據,我們曾向鄰近諸縣作了多次的旅行,計停留過八縣地方,為太原、文水、汾陽、孝義、介休、零石、霍縣、趙城,其中介休至趙城間三百餘裏,因同蒲鐵路正在炸山興築,公路多段被毀,故大半竟至徒步,滋味尤為濃厚。餐風宿雨,兩周艱苦簡陋的生活,與尋常都市相較,至少有兩世紀的分別。我們所參詣的古構,不下三四十處,元明遺物,隨地遇見,現在僅擇要紀述。

汾陽縣峪道河龍天廟

在我們住處,峪道河的兩壁山崖上,有幾處小小廟宇。東崖上的實際寺,以風景幽勝著名。神頭的龍王廟,因馬跑泉享受了千年的煙火,正殿前有拓黑了的宋碑,為這年代的保證,這碑也就是廟裏唯一的“古物”。西岩上南頭有一座關帝廟,幾經修建,式樣混雜,別有趣味。北頭一座龍天廟,雖然在年代或結構上並無可以驚人之處,但秀整不俗,我們卻可以當它作山西南部小廟宇的代表作品。

龍天廟在西岩上,廟南向,其東邊立麵,廂廡後背,鍾樓及圍牆,成一長線剪影,隔溪居高臨下,隱約白楊間。在斜陽掩映之中,最能引起沿溪行人的興趣。山西廟宇的遠景,無論大小都有兩個特征:一是立體的組織,權衡俊美,各部參差高下,大小相依附,從任何視點望去均恰到好處;一是在山西,磚築或石砌物,斑彩淳和,多帶紅黃色,在日光裏與山岡原野同醉,濃豔奪人,尤其是在夕陽西下時,磚石如染,遠近殷紅映照,綺麗特甚。在這兩點上,龍天廟亦非例外。穀中外人三十年來不識其名,但據這種印象,稱這廟做“落日廟”並非無因的。

廟周圍土坡上下有盤旋小路,坡孤立如島,遠距村落人家。廟前本有一片鬆柏,現時隻剩一老鬆,孤傲聳立,緘默如同守衛將士。廟門鎮日閉鎖,少有開時,苟遇一老人耕作門外,則可暫借鎖鑰,隨意出入;本來這一帶地方多是道不拾遺,夜不閉戶的,所謂鎖鑰亦隻餘一條鐵釘及一種形式上的保管手續而已。這現象竟亦可代表山西內地其他許多大小廟宇的保管情形。

廟中空無一人,蔓草晚照,伴著殿廡石級,靜穆神秘,如在畫中。兩廂為“窯”,上平頂,有磚級可登,天晴日美時,周圍風景全可入覽。此帶山勢和緩,平趨連接汾河東西區域;遠望綿山峰巒,竟似天外煙霞,但傍晚時,默立高處,實不禁古原夕陽之感。近山各處全是赤土山級,層層平削,像是出自人工;農民多辟洞“穴居”耕種其上。麥黍赤土,紅綠相間成橫層,每級土崖上所辟各穴,遠望似平列橋洞,景物自成一種特殊風趣。沿溪白楊叢中,點綴土築平屋小院及磨坊,更顯錯落可愛。

龍天廟的平麵布置南北中線甚長,南麵圍牆上辟山門。門內無照壁,卻為戲樓背麵。山西中部南部我們所見的廟宇多附屬戲樓,在平麵布置上沒有向外伸出的舞台。樓下部實心基壇,上部三麵牆壁,一麵開敞,向著正殿,即為戲台。台正中有山柱一列,預備掛上帷幕可分成前後台。樓左闕門,有石級十餘可上下。在龍天廟裏,這座戲樓正堵截山門入口處成一大照壁。

轉過戲樓,院落甚深,樓之北,左右為鍾鼓樓,中間有小小牌樓,庭院在此也高起兩三級劃入正院。院北為正殿,左右廂房為磚砌窯屋各三間,前有廊簷,旁有磚級,可登屋頂。山西鄉間穴居仍盛行,民居喜砌磚為窯(即券洞),廟宇兩廂亦多砌窯以供僧侶居住。窯頂平台均可從窯外梯級上下。此點酷似墨西哥紅印人之疊層土屋,有立體堆壘組織之美。鍾鼓樓也以發券的窯為下層台基,上立木造方亭,台基外亦設磚級,依附基牆,可登方亭。全建築物以磚造部分為主,與他省木架鍾鼓樓異其風趣。

正殿前廊外尚有一座開敞的過廳,緊接廊前稱“獻食棚”。這個結構實是一座卷棚式過廊,兩山有牆而前後簷柱間開敞,沒有裝修及牆壁。它的功用則在名義上已很明了,不用贅釋了。在別省稱祭堂或前殿的,與正殿都有相當的距離,而且不是開敞的,這獻食棚實是祭堂的另一種有趣的做法。

龍天廟裏的主要建築物為正殿。殿三間,前出廊,內供龍天及夫人像。按廊下清乾隆十二年碑說:

龍天者,介休令賈侯也。公諱渾,晉惠帝永興元年,劉元海……攻陷介休,公……死而守節,不愧青天。後人……故建廟崇祀,……像神立祠,蓋自此始矣。……

這座小小正殿,“前廊後無廊”,本為山西常見的做法,前廊簷下用碩大的鬥拱,後簷卻用極小,乃至不用鬥拱,將前後不均齊的配置完全表現在外麵,是河北省所不經見的,尤其是在旁麵看其所呈現象,頗為奇特。

至於這殿,按乾隆十二年“重增修龍天廟碑記”說:

按正殿上梁所誌係元季丁亥元順帝至正七年(公元1347年)重建。

正殿三小間,獻食棚一間,東西廈窯二眼,殿旁兩小房二間,樂樓三間。……鳩工改修,計正殿三大間,獻食棚三間,東西窯六眼,殿旁東西房六間,大門洞一座……零餘銀備異日牌樓鍾鼓樓之費。……

所以我們知道龍天廟的建築,雖然曾經重建於元季,但是現在所見,竟全是乾、嘉增修的新構。

殿的構架,由大木上說,是懸山造,因為各檁頭皆伸出到柱中線以外甚遠;但是由外表上看,卻似硬山造,因為山牆不在山柱中線上,而向外移出,以封護檁頭。這種做法亦為清代官式建築所無。

這殿前簷的鬥拱,權衡甚大,鬥拱之高,約及柱高之四分之一;鬥拱之布置,亦極疏朗,當心間用補間鋪作一朵,次間不用。當心間左右兩柱頭並補間鋪作均用四十五度斜拱。柱身微有卷殺:闌額為月梁式;普拍枋寬過闌額。這許多特征,在河北省內唯在宋元以前建築乃得見;但在山西,明末清初比比皆是,但細查各拱頭的雕飾,則光怪陸離,絕無古代沉靜的氣味;兩平柱上的丁頭拱(清稱雀替),且刻成龍頭象頭等形狀。

殿內梁架所用梁的斷麵,亦較小於清代官式的規定,且所用駝峰,替木,叉手,等等結構部分,都保留下古代的做法,而在清式中所不見的。

全殿最古的部分是正殿匾牌。這牌的牌首,牌帶,牌舌,皆極奇特,與古今定製都不同,不知是否原物,雖然牌麵的年代是確無可疑的。

汾陽縣大相村崇勝寺

由太原至汾陽公路上,將到汾陽時,便可望見路東南百餘米處,聳起一座龐大的殿宇,出簷深遠,四角用磚築立柱支著,引人注意。由大殿之東,進村之北門,沿寺東牆外南行頗遠,始到寺門。寺規模宏敞,連山門一共六進。山門之內為天王門,天王門內左右為鍾鼓樓,後為天王殿,天王殿之後為前殿,正殿(毗盧殿)及後殿(七佛殿)。除去第一進院之外,每院都有左右廂,在平麵布置上,完全是明清以後的式樣,而在構架上,則差不多各進都有不同的特征,明初至清末各種的式樣都有代表“列席”。在建築本身以外,正殿廊前放著一造像碑,為北齊天保三年物。

天王殿正中弘治元年(公元1488年)碑說:

大相裏橫枕卜山之下……古來舍刹稽自大齊天保三年(公元552年),大元延祐四年(公元1317年),……奉敕建立後殿,增飾慈尊,額題崇勝禪寺,於是而漸成規模,……大明宣德庚戌五年(公元1430年),功豎中殿,廊廡翼如;周植樹千本。……大明成化乙未十一年(公元1475年),……構造天王殿,伽藍宇祠,堂室俱備。……

按現在情形看,天王殿與中殿之間,尚有前殿,天王殿前尚有鍾樓鼓樓,為碑文中所未及。而所“植樹千本”,則一根也不存在了。

山門三間,最平淡無奇;簷下用一鬥三升鬥拱,權衡甚小,但布置尚疏朗。

天王門三間,左右挾以斜照壁及掖門。鬥拱權衡頗大,布置亦疏朗,每間用補間鋪作二朵,角柱微生起,乍看確有古風。但是各拱昂頭上過甚的雕飾,立刻表示其較晚的年代。天王門內部梁架都用月梁。但因前後廊子均異常得淺隘,故前後簷部鬥拱的布置都有特別的結構,成為一個有趣的斷麵;前麵用兩列鬥拱,高下不同,上下亦不相列,後簷卻用垂蓮柱,使簷部伸出牆外。

鍾鼓樓天王門之後,左右為鍾鼓樓,其中鍾樓結構精巧,前有抱廈,頂用十字脊,山花向前,甚為奇特。

天王殿五間,即成化十一年所建,弘治元年碑,就立在殿之正中;天王像四尊,坐在東西梢間內。鬥拱頗大,當心間用補間鋪作兩朵,次梢間用一朵,雄壯有古風。

前殿五間,大概是崇勝寺最新的建築物,鬥拱用品字式,上交托角替,墊拱板前羅列著全副博古,雕工精細異常,不唯是太瑣碎了,而且是違反一切好建築上結構及雕飾兩方麵的常規的。

前殿的東西配殿各三間,亦有幾處值得注意之點。在橫斷麵上,前後是不均齊的;如峪道河龍天廟正殿一樣,“前廊後無廊”,而前廊用極大的鬥拱,後廊用小鬥拱,使側麵呈不均齊象。鬥拱布置亦疏朗,每間用補間鋪作一朵。出跳雖隻一跳,在昂下及泥道拱下,卻用替木式的短拱實拍承托,如大同華嚴寺海會殿及應縣木塔頂層所見;但在此短拱拱頭,又以極薄小之翼形拱相交,都是他處所未見。最奇特的乃在闌額與柱頭的聯接法,將闌額兩端斫去一部,使額之上部托在柱頭之上,下部與柱相交,是以一構材而兼闌額及普拍枋兩者的功用的。闌額之下,托以較小的枋,長盡梢間,而在當心間插出柱頭作角替,也許是《營造法式》卷五所謂“綽幕方”一類的東西。

正殿(毗盧殿)大概是崇勝寺內最古的結構,明弘治元年碑所載建於宣德庚戌五年(公元1430年)的中殿即指此。殿是硬山造,“前廊後無廊”,前簷用碩大的鬥拱,前後亦不均齊。鬥拱布置,每間隻用補間鋪作一朵。前後各出兩跳,單杪單下昂,重拱造,昂尾斜上,以承上一縫榑。當心間補間鋪作用四十五度斜拱。闌額甚小,上有很寬的普拍枋,一切尚如古製。當心間兩柱,八角形,這種柱常見於六朝隋唐的磚塔及石刻,但用木的,這是我們所得見唯一的例。簷出頗遠,但隻用椽而無飛椽,在這種大的建築物上還是初見。

前廊西端立北齊天保三年任敬誌等造像碑,碑陽造像兩層,各刻一佛二菩薩,額亦刻佛一尊。上層龕左右刻天王,略像龍門兩大天王。座下刻獅子二,碑頭刻蟠龍,都是極品,底下刻字則更勁古可愛。可惜佛麵已毀,碑陰字跡亦見剝落了。清初顧亭林到汾訪此碑,見先生《金石文字記》。

最後為七佛殿七間,是寺內最大的建築物,在公路上可以望見。按明萬曆二十年《增修崇勝寺記》碑,乃“以萬曆十二年動工,至二十年落成”。無疑的這座晚明結構已替換了“大元元祐四年”的原建,在全部權衡上,這座明建尚保存著許多古代的美德;例如鬥拱疏朗,出簷深遠,尚表現一些雄壯氣概。但各部本身,則盡雕飾之能事。外簷鬥拱,上昂嘴特多,彎曲已甚;耍頭上雕飾細巧;替木兩端的花紋盤纏;闌額下更有龍形的角替;且金柱內額上鬥拱坐鬥之剔空花,竟將荷載之集中點(主要的建築部分),作成脆弱的纖巧的花樣;匠人弄巧,害及好建築,以至如此,實令人悵然。雖然在雕工上看來,這些都是精妙絕倫的技藝,可惜太不得其道,以建築物作賣技之場,結果因小失大,這巍峨大殿,在美術上竟要永遠蒙恥低頭。

七佛殿格扇上花心,精巧異常,為一種菱花與球紋混合的花樣,在裝飾圖案上,實是登峰造極的,殿頂的脊飾,是山西所常見的普通做法。

汾陽縣杏花村國寧寺

杏花村是做汾酒的古村,離汾陽甚近。國寧寺大殿,由公路上可以望見。殿重簷,上簷簷椽毀損一部,露出橑簷枋及闌額,遠望似唐代刻畫中所見雙層額枋的建築,故引起我們絕大的興趣及希望,及到近前才知道是一片極大的寺址中僅剩的一座極不規矩的正殿;前簷傾圮,簷檁暴落,竟給人以奢侈的誤會。廊下乾隆二十八年碑說:“敕賜於唐貞觀,重建於宋,曆修於明代。”現存建築大約是明時重建的。

在山西明代建築甚多,形形色色,式樣各異,鬥拱布置或仍古製,或變換纖巧,陸離光怪,幾不若以建築規製論之。大殿的平麵布置幾成方形,重簷金柱的分間,與外簷柱及內柱不相排列。而在結構方麵,此殿做法很奇特,內部梁架,兩山將采步金梁經過複雜勾結的鬥拱,放在順梁上,而采步金上,又承托兩山順扒梁(或大昂尾),法式新異,未見於他處。

至於下簷前麵的鬥拱,不安在柱頭上,致使柱上空虛,做法錯謬,大大違反結構原則,在老建築上是甚少有的。

文水縣開柵鎮聖母廟

開柵鎮並不在公路上,由大路東轉沿著山勢,微微向下曲折,因為有溪流,有大樹,廟宇村巷全都隱藏,不易即見。廟門規模甚大,丹青剝落。院內古樹合抱,濃蔭四布,氣味嚴肅之極。建築物除北首正殿,南首樂樓,巍峨對峙外,尚有東西兩堂,皆南向與正殿並列,雅有古風;廊廡,碑碣,鍾樓,偏院,給人以浪漫印象較他廟為深,尤其是因正殿屋頂歇山向前,玲瓏古製,如展看畫裏樓閣。屋頂歇山,山麵向前,是宋代極普通的式製,在日本至今還用得很普遍,然而在中國,由明以後,除去城角樓外,這種做法已不多見。正定隆興寺摩尼殿,是這種做法的,且由其他結構部分看去,我們知道它是宋初物。據我們所見過其他建築歇山向前的,共有元代廟宇兩處,均在正定。此外即在文水開柵鎮聖母廟正殿又得見之。

殿平麵作凸字形,後部為正方形殿三間,屋頂懸山造,前有抱廈,進深與後部同,麵闊則較之稍狹,屋頂歇山造,山麵向前。

後部鬥拱,單昂出一跳,抱廈則重昂出兩跳,布置極疏朗,補間僅一朵。昂並沒有挑起的後尾,但鬥拱在結構上還是有絕對的機能。耍頭之上,撐頭木伸出,刻略如麻葉雲頭,這可說是後來清式桃尖梁頭之開始。前麵歇山部分的構架,榑枋全承在鬥拱之上,結構精密,堪稱上品。正定陽和樓前關帝廟的構架和鬥拱,與此多有相同的特征。但此處內部木料非常粗糙,呈簡陋印象。

抱廈正麵驟見雖似三間,但實隻一間,有角柱而無平柱,而代之以槏柱(或稱抱框),額枋是長同通麵闊的。額枋的用法正麵與側麵略異,亦是應注意之點,側麵額枋之上用普拍枋,而正麵則不用;正麵額枋之高度,與側麵額枋及普拍枋之總高度相同,這也是少見的做法。

至於這殿的年代,在正麵梢間壁上有元至元二十年(公元1283年)嵌石,刻文說:

夫廟者元近西溪,未知何代,……後於此方要修其廟,……梁書萬歲大漢之時,天會十年季春之月……今者石匠張瑩,嗟歲月之彌深,睹棟梁之抽換,……恐後無聞,發願刻碑。……

刻石如是。由形製上看來,殿宇必建於明以前,且因與正定關帝廟相同之點甚多,當可斷定其為元代物。

聖母廟在平麵布置上有一特殊值得注意之點。在正殿之東西,各有殿三間,南向,與正殿並列,尚存魏晉六朝東西堂之製。關於此點,劉敦楨先生在本刊五卷二期已申論得很清楚,不必在此贅述了。

文水縣文廟

文水縣,縣城周整,文廟建築亦宏大出人意外。院正中泮池,兩邊廊廡,碑石欄杆,圍襯大成門及後殿,壯麗較之都邑文廟有過無不及;但建築本身分析起來,頗多弱點,僅為山西中部清以後虛有其表的代表作之一種。廟裏最古的碑記,有宋元符三年的縣學進士碑,元明曆代重修碑也不少。就形製看來,現在殿宇大概都是清以後所重建。

正殿,開間狹而柱高,外觀似欠舒適。柱頭上用闌額和由額,二者之間用由額墊板,間以“荷葉墩”,闌額之上又用肥厚的普拍枋,這四層構材,本來闌額為主,其他為輔,但此處則全一樣大小,使賓主不分,極不合結構原則。鬥拱不甚大,每間隻用補間鋪作一朵。坐鬥下麵,托以“皿板”刻作古玩座形,當亦是當地匠人,纖細弄巧做法之一種表現。鬥拱外出兩跳華拱,無昂,但後尾卻有挑杆,大概是由耍頭及撐頭木引上。兩山柱頭鋪作承托順扒梁外端,內端坦然放在大梁上卻倒率直。

戟門三間,大略與大成殿同時。鬥拱前出兩跳,單杪單下昂,正心用重拱,第一跳單拱上施替木承羅漢枋,第二跳不用拱,跳頭直接承托替木,以承挑簷枋及簷桁,也是少見的做法。轉角鋪作不用中昂,也不用角神或寶瓶,隻用多跳的實拍拱(或鞾栔),層層伸出,以承角梁,這做法不止新穎,且較其他常見的尚為合理。

汾陽縣小相村靈岩寺

小相村與大相村一樣在汾陽文水之間的公路旁,但大相村在路東,而小相村卻在路西,且離汾陽亦較遠。靈岩寺在山坡上,遠在村後,一塔秀挺,樓閣巍然,殿瓦琉璃,輝映閃爍夕陽中,望去易知為明清物,但景物婉麗可人,不容過路人棄置不睬。

離開公路,沿土路行可四五裏達村前門樓。樓跨土城上,下圓券洞門,一如其他山西所見村落。村內一路貫全村前後,雨後泥濘崎嶇,難同入蜀,愈行愈疲,愈覺靈岩寺之遠,始悟汾陽一帶,平原樓閣遠望轉近,不易用印象來計算距離的。及到寺前,殘破中雖僅存在山門券洞,但寺址之大,一望而知。

進門隻見瓦礫土丘,滿目荒涼,中間天王殿遺址,隆起如塚,氣象堂皇。道中所見磚塔及重樓,尚落後甚遠,更進又一土丘,當為原來前殿——中間露天趺坐兩鐵佛,中挾一無像大蓮座;斜陽一瞥,奇趣動人,行人倦旅,至此幾頓生妙悟,進入新境。再後當為正殿址,背景裏樓塔愈迫近,更有鐵佛三尊,趺坐慈靜如前,東首一尊且低頭前傴,現憫惻垂注之情。此時遠山晚晴,天空如宇,兩址反不殿而殿,嚴肅麗都,不借梁棟丹青,朝拜者亦更沉默虔敬,不由自主了。

鐵像有明正德年號,鑄工極精,前殿正中一尊已傾欹坐地下,半埋入土,塑工清秀,在明代佛像中可稱上品。

靈岩寺各殿本皆發券窯洞建築,磚砌券洞繁複相接,如古羅馬遺建,由斷牆土丘上邊下望,正殿偏西,殘窯多眼尚存。更像隧道密室相關連,有陰森之氣,微覺可怕,中間多停棺柩,外砌磚橔,印象亦略如羅馬石棺,在木造建築的中國裏探訪遺跡,極少有此經驗的。券洞中一處,尚存券底畫壁,顏色鮮好,畫工精美,當為明代遺物。

磚塔在正殿之後,建於明嘉靖二十八年。這塔可作晉冀兩省一種晚明磚塔的代表。

磚塔之後,有磚砌小城,由旁麵小門入方城內,別有天地,樓閣廊舍,尚極完整,但闃無人聲,院內荒蕪,野草叢生,幽靜如夢;與“城”以外的堂皇殘址,露坐鐵佛,風味迥殊。

這院內左右配殿各窯五眼,窯築鞏固,背麵向外,即為所見小城牆。殿中各餘明刻木像一尊。北麵有基窯七眼,上建樓殿七大間,即遠望巍然有琉璃瓦者。兩旁更有簃樓,石級露台曲折,可從窯外登小閣,轉入正樓。夕陽落漠,淡影隨人轉移,處處是詩情畫趣,一時記憶幾不及於建築結構形狀。

下樓徘徊在東西配殿廊下看讀碑文,在荊棘擁護之中,得朱之俊崇禎年間碑,碑文敘述水陸樓的建造原始甚詳。

朱之俊自述:

夜宿寺中,俄夢散步院落,仰視左右,有樓翼然,赫輝壯觀,若新成形……覺而異焉,質明舉似普門師,師為餘言水陸閣像,頗與夢合。餘因征水陸緣起,慨然首事。……

各處尚存碑碣多座,敘述寺已往的盛史。唯有現在破爛的情形,及其原因,在碑上是找不出來的。

正在留戀中,老村人好事進來,打斷我們的沉思,開始問答,告訴我們這寺最後的一頁慘史。據說是光緒二十六年替換村長時,新舊兩長各豎一幟,慫恿村人械鬥,將寺拆毀。數日間竟成一片瓦礫之場,觸目傷心;現在全寺餘此一院樓廂,及院外一塔而已。

孝義縣吳屯村東嶽廟

由汾陽出發南行,本來可雇教會汽車到介休,由介休改乘公共汽車到霍州、趙城等縣。但大雨之後,道路泥濘,且同蒲路正在炸山築路,公共汽車道多段已拆毀不能通行,沿途跋涉露宿,大部竟以徒步得達。

我們曾因道阻留於孝義城外吳屯村,夜宿村東門東嶽廟正殿廊下;廟本甚小,僅餘一院一殿,正殿結構奇特,屋頂的繁複做法,是我們在山西所見的廟宇中最已甚的。小殿向著東門,在田野中間鎮座,好像鄉間新娘,滿頭花鈿,正要回門的神氣。

廟院平鋪磚塊,填築甚高,圍牆矮短如欄杆,因牆外地窪,用不著高牆圍護;三麵風景,一麵城樓,地方亦極別致。廟廂已作鄉間學校,但僅在日中授課,頑童日出即到,落暮始散。夜裏僅一老人看守,聞說日間亦是教員,薪金每年得二十金而已。

院略為方形,殿在院正中,平麵則為正方形,前加淺隘的抱廈。兩旁有斜照壁,殿身屋頂是歇山造;抱廈亦然,但山麵向前,與開柵聖母正殿極相似,但因前為抱廈,全頂呈繁亂狀,加以裝飾物,愈富縟不堪設想。這殿的鬥拱甚為奇特,其全朵的權衡,為普通鬥拱的所不常有,因為橫拱——尤其是泥道拱及其慢拱——甚短,以致鬥拱的輪廓聳峻,呈高瘦狀。殿深一間,用補間鬥拱三朵。抱廈較殿身稍狹,用補間鋪作一朵,各層出四十五度斜昂。昂嘴纖弱,?入頗深。各鬥拱上的耍頭,厚隻及材之半,刻作霸王拳,劣匠弄巧的弊病,在在可見。

側麵闌額之下,在柱頭外用角替,而不用由額,這角替外一頭伸出柱外,托闌額頭下,方整無飾,這種做法無意中巧合力學原則,倒是罕貴的一例。簷部用椽子一層,並無飛椽,亦奇。但建造年月不易斷定。我們夜宿廊下,仰首靜觀簷底黑影,看涼月出沒雲底,星鬥時現時隱,人工自然,悠然融合入夢,滋味深長。

霍縣太清觀

以上所記,除大相村崇勝寺規模宏大及聖母廟年代在明以前,結構適當外,其他建築都不甚重要。霍州縣城甚大,廟觀多,且魁偉,登城樓上望眺,城外景物和城內嵯峨的殿宇對照,堪稱壯觀。以全城印象而論,我們所到各處,當無能出霍州右者。

霍縣太清觀在北門內,誌稱宋天聖二年,道人陶崇人建,元延祐三年道人陳泰師修。觀建於土丘之上,高出兩旁地麵甚多,而且愈往後愈高,最後部庭院與城牆頂平,全部布局頗饒趣味。

觀中現存建築多明清以後物。唯有前殿,額曰:“金闕玄元之殿”,最饒古趣。殿三間,懸山頂,立在很高的階基上;前有月台,高如階基。鬥拱雄大,重拱重昂造,當心間用補間鋪作兩朵,梢間用一朵。柱頭鋪作上的耍頭,已成桃尖梁頭形式,但昂的寬度,卻仍早製,未曾加大。想當是明初近乎官式的作品。這殿的簷部,也是不用飛椽的。

最後一殿,歇山重簷造,由形製上看來,恐是清中葉以後新建。

霍縣文廟

霍縣文廟,建於元至元間,現在大門內還存元碑四座。由結構上看來,大概有許多座殿宇,還是元代遺構。在平麵布置上,自大成門左右一直到後麵,四周都有廊廡,顯然是古代的製度。可惜現在全廟被劃分兩半,前半——大成殿以南——駐有軍隊,後半是一所小學校,前後並不通行,各分門戶,與我們視察上許多不便。

前後各主要殿宇,在結構法上是一貫的。欞星門以內,便是大成門,門三間,屋頂懸山造。柱瘦高而額細,全部權衡頗高,尤其是因為柱之瘦長,頗類唐代壁畫中所常視的現象。鬥拱簡單,單杪四鋪作,令拱上施替木,以承橑簷榑。華拱之上施耍頭,與令拱及慢拱相交,耍頭後尾作頭,承托在梁下;梁頭也伸出到?頭之上,至為妥當合理。鬥拱布置疏朗,每間隻用補間鋪作一朵,放在細長的闌額及其厚闊的普拍枋上。普拍枋出柱頭處抹角斜割,與他處所見元代遺物刻海棠卷瓣者略同。中柱上亦用簡單的鬥拱,華拱上一材,前後出?頭以承大梁。左右兩中柱間用柱頭枋一材在慢拱上相聯;這柱頭枋在左右中柱上向梢間出頭作螞蚱頭,並不通排山。大成門梁架用材輕爽經濟,將本身的重量減輕,是極妥善的做法。我們所見簷部隻用圓椽,其上無飛簷椽的,這又是一例。

大成殿亦三間,規模並不大。殿立在比例高聳的階基上,前有月台;上用磚砌欄杆(這矮的月台上本是用不著的)。殿頂歇山造。全部權衡也是峻聳狀。因柱子很高,故鬥拱比例顯得很小。

鬥拱,單下昂四鋪作,出一跳,昂頭施令拱以承橑簷榑及枋。昂嘴?勢圓和,但轉角鋪作角昂及由昂,則較為纖長。昂尾單獨一根斜挑下平榑下,結構異常簡潔,也許稍嫌薄弱。鬥拱布置疏朗,每間隻用補間鋪作一朵,三角形的墊拱版在這裏竟成扁長形狀。

歇山部分的構架,是用兩層的丁栿,將山部托住。下層丁栿與闌額平,其上托鬥拱。上層丁栿外端托在外簷鬥拱之上,內端在金柱上,上托山部構架。

霍縣東福昌寺

祝聖寺原名東福昌寺,明萬曆間始改今名。唐貞觀四年,僧清宣奉敕建。元延祐四年,僧圓琳重建,後改為霍山驛。明洪武十八年,仍建為寺。現時因與西福昌寺關係,俗稱上寺下寺。就現存的建築看,大概還多是元代的遺物。

東福昌寺諸建築中,最值得注意的,莫過於正殿。殿七楹,鬥拱疏朗,尤其在昂嘴的?勢上,富於元代的意味。殿頂結構,至為奇特。乍見是歇山頂,但是殿本身屋頂與其下圍廊頂是不連續成一整片的,殿上蓋懸山頂,而在周圍廊上蓋一麵坡頂(圍廊雖有轉角繞殿左右,但止及殿左右朵殿前麵為止)。

上麵懸山頂有它自己的勾滴,降一級將水泄到下麵一麵坡頂上。漢代遺物中,瓦頂有這種兩坡做法,如高頤石闕及紐約博物館藏漢明器,便是兩個例,其中一個是四阿頂,一個是歇山頂。日本奈良法隆寺玉蟲廚子,也用同式的頂。這種古式的結構,不意在此得見其遺製,是我們所極高興的。關於這種屋頂,已在本刊五卷二期《漢代建築式樣與裝飾》一文中詳論,不必在此贅述。

在正殿左右為朵殿,這朵殿與正殿殿身、正殿圍廊三部屋頂連接的結構法,至為妥善,在清式建築中已不見這種智巧靈活的做法,官式規製更守住呆板辦法刪除特種變化的結構,殊可惜。

正殿階基頗高,前有月台,階基及月台角石上,均刻蟠龍,如《營造法式》石作之製;此例雕飾曾見於應縣佛宮寺塔月台角石上。可見此處建築規製必早在遼明以前。

後殿由形製上看,大概與正殿同時,當心間補間鋪作用斜拱斜昂,如大同善化寺金建三聖殿所見。

後殿前庭院正中,尚有唐代經幢一柱存在,經幢之旁,有北魏造像殘石,用磚龕砌護。石原為五像,彌勒(?)正中坐,左右各二菩薩挾侍,惜殘破不堪;左麵二菩薩且已缺毀不存。彌勒垂足交脛坐,與雲岡初期作品同,衣紋體態,無一非北魏初期的表征,古拙可喜。

霍縣西福昌寺

西福昌寺與東福昌寺在城內大街上東西相稱。按《霍州誌》,貞觀四年,敕尉遲恭監造。初名普濟寺。太宗以破宋老生於此,貞觀三年,設建寺以樹福田,濟營魄。乃命虞世南、李百藥、褚遂良、顏師古、岑文本、許敬宗、朱子奢等為碑文。可惜現時許多碑石,一件也沒有存在的了。

現在正殿五間。左右朵殿三間,當屬元明遺構。殿廊下金泰和二年碑,則稱寺創自太平興國三年。前廊簷柱尚有宋式覆盆柱礎。

前殿三間,歇山造,形製較古,門上用兩門簪,也是遼宋之製。殿內塑像,頗似大同善化寺諸像。惜過遊時,天色已晚,細雨不輟,未得攝影。但在殿中摸索,燃火在什物塵垢之中,瞻望佛容而已。

全寺地勢前低後高。庭院層層高起,亦如太清觀,但跨院舊址尚廣,斷牆倒壁,老榭荒草中,雜以民居,破落已極。

霍縣火星聖母廟

火星聖母廟在縣北門內。這廟並不古,卻頗有幾處值得注意之點。在大門之內,左右廂房各三間,當心間支出垂花雨罩,新穎可愛,足供新設計參考采用。正殿及獻食棚屋頂的結構,各部相互間的聯絡,在複雜中倒合理有趣。在平麵的布置上,正殿三間,左右朵殿各一間,正殿前有廊三間,廊前為正方形獻食棚,左右廊子各一間。這多數相連絡殿廊的屋頂;正殿及朵殿懸山造,殿廊一麵坡頂,較正殿頂低一級,略如東福昌寺大殿的做法。獻食棚頂用十字脊,正麵及左右歇山,後麵脊延長,與一麵坡相交;左右廊子則用卷棚懸山頂。全部聯絡法至為靈巧,非北平官式建築物屋頂所能有。

獻食棚前琉璃獅子一對,塑工至精,紋路秀麗,神氣生猛,堪稱上品。

東廊下明清碑碣及嵌石頗多。

霍縣縣政府大堂

在霍縣縣政府的大堂的結構上,我們得見到滑稽絕倫的建築獨例。大堂前有抱廈,麵闊三間。當心間闊而梢間稍狹,四柱之上,以極小的闌額相聯,其上卻托著一整根極大的普拍枋,將中國建築傳統的構材權衡完全顛倒。這還不足為奇;最荒謬的是這大普拍枋之上,承托鬥拱七朵,朵與朵間都是等距離,而沒有一朵是放在任何柱頭之上,作者竟將鬥拱在結構上之原義意,完全忘卻,隨便位置。鬥拱位置不隨立柱安排,除此一例外,唯在以善於作中國式建築自命的慕菲氏所設計的南京金陵女子大學得又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