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康德導論

拉爾夫·巴頓·佩裏[27]

眾所周知,康德與蘇格拉底和笛卡爾一樣,是偉大的、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哲學家。這種創造了時代的大師普遍具有兩大特點:首先,他們身上體現出所處時代的某些普遍趨勢,這些趨勢通常源於對上一個時代的更顯著趨勢的反作用;其次,他們的思想非常具有開創性,而他們的追隨者將他們的思想發展得更加成熟,以至於創始人簡直看不出這是自己的思想。現在就讓我們從這兩個方麵入手來說一說康德哲學。

對經驗論和唯理論的反叛

在17和18世紀的顯著趨勢中,我們將特別強調兩種趨勢。首先,人類知識有兩大來源,即感覺和理性。而在這兩個世紀裏,人們卻隻強調其中某一個來源,並加以過分強調。洛克及其追隨者試圖把理性僅僅解釋為感覺的回聲,而笛卡爾及其追隨者則始終抱著懷疑的態度來看待感覺,他們認為感覺幹擾了人的才智,或者說感覺給人帶來的知識是次要的,人首先應該重視的是“理性科學”。極端的感覺主義或經驗主義在休謨那裏似乎陷入了僵局,而理性主義在沃爾夫那裏則淪為形式主義和遣詞造句的遊戲。

在這種情況下,康德在自己最偉大的作品《純粹理性批判》(1789年)中,試圖通過對感覺和理性都做出必要的規定,來修正這些極端的觀點。他說,沒有概念的感覺是盲目的,而沒有感覺的概念則是空洞的。康德首先批評了人們對感覺的過分強調,他告訴我們,一係列純粹的感官印象絕不可能產生出科學所需要的聯係、必然性、統一、規律,這些必須經由人們自己思考得出。康德將它們統稱為“範疇”,這些是人的大腦以我們稱為“認知”的方式工作時必須使用的工具。但是,想要獲取知識,僅有它們是不夠的。我們用普通的方式無法認識它們,因為它們是我們用來認知的工具。既然是工具,那麽我們使用它們的時候就需要一些原材料,因為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所以感官的原材料也是不可缺少的。簡言之,認知的過程就是係統化的過程,這個過程借助於大腦所熟悉的工具以及感官所傳達的內容。這就是康德的第一批判,是康德的技術哲學,時至今日,依然為許多的思想者所深信不疑。

重申精神性

17和18世紀哲學的第二個也是更普遍的趨勢,是相對來說忽視了“精神性”的需求,可以說這兩個世紀本身就是在反對之前過度的神人同形同性論。人曾經錯誤地將整個世界“擬人化”,現在他需要冷靜、客觀地觀察世界,剔除人格化的元素。他可以選擇記錄新的感覺體驗或理性分析出的必然性,但不管在哪種情況下,他都不能放縱自己的興趣與熱望。當然,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在這種情況下,人能更好地信奉道德和宗教。人們相信世上很可能存在著一種“自然宗教”,這種宗教沒有神秘性,也沒有冗雜的教條,是一種沒有權威控製的理性道德,也是一種既無啟示也無信仰的可論證神學。但漸漸地,人就開始有了挫敗感。人已經對外在事物太過依賴,並且感到無家可歸,沒有安全感。早在17世紀,帕斯卡爾就宣布了笛卡爾的數學理性主義在宗教上已然破產,休謨則輕而易舉地把自然宗教轉變成了無神論。而對整個時代精神最強大、最震撼人心的抗議,是盧梭敦促人們應該信任自己的感覺,傾聽心靈的訴求,回歸人性中基本的、自然的狀態。雅可比和赫爾德在這一方麵與盧梭觀點一致,最終,萊辛在他的《論人類的教育》(1780年)一書中,把對哲學的關注轉移到了文化史以及人類生活在曆史發展過程中的意義上。而一個奇怪的悖論就出現了,伊曼努爾·康德,這個體弱多病的老學究,居然是這場正在興起的反叛的代表。不過事實就是事實,接下來,讓我們從這個方麵來研究他。

康德革命

曆史上評價康德最著名的一句話是:他提議在思想領域進行一次哥白尼式的革命。正如哥白尼為行星體係建立了一個新的中心,康德提議為知識體係也建立一個新的中心,這個新的中心就是思維本身。他認為,之前人們的錯誤在很大程度上源於試圖在客體上建立知識的中心,並且期望思維應該通過感覺或者理性去反映一個外部的、獨立存在的事物的本性。康德說,這種思維模式必然會發展出懷疑論或教條主義,就哲學而言,它們都不是什麽好的理論。新的出路就是,期望客體符合思維。在之前的觀點中,自然被解釋為影響人類思維的外部秩序,或者說自然被思維重現了;而現在,在康德眼中,自然就是思維的原創產物,自然所有的安排和聯係,甚至它在時間和空間裏的分布都由認知者來構建。思維把它自身的情況強加給客體,因而擺脫了它曾經被納入其中的自然。這很明顯提出了人的精神性要求。現而今自然成了被造物,人因其智慧而成了造物者。事實和必然性的世界,看似與精神毫無聯係,其實不過是精神的智性部分的表現。

意誌的國度

但信奉盧梭的人可能依然會抱怨,精神對物質的這次勝利的代價也是十分高昂的,因為它使精神的其餘部分嚴格臣服於其智力部分。怎麽能夠保證,這樣被權威包裹著的智力就一定會傾聽感情和良心的訴求?康德用他的著名學說回答了這個問題——“奉實踐理性居於首要地位”。他說,自然確實是理性的產物,而理性隻能認識事實和規律,但理性本身隻不過是更深刻的意誌的表達。思考是一種行為,行為一般有自己的規律,這體現在良知中,並且良知法則優先於任何其他行為,包括認知行為的法則。這不是說良知控製了理解力,也不是說意誌可以違背自然,而是說,良知反映了另一個世界,一個比自然更深刻、更真實的世界,並且是意誌發揮作用的合適場所,這就是上帝的世界、自由的世界和永生的世界。在嚴格意義上,它是無法被認知的,隻有自然是可以被認知的,但它可以而且必須為人所相信,因為這是人的一切行為的先決條件。一個人隻要活著,就必須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裏。於是康德從開始的為科學辯護,最終轉變為為信仰辯護。

康德的追隨者

我說過,創造時代的大師的命運就是:他們的思想在他們身後很快就會變味,變得麵目全非。康德此人非常謹慎,或者用他自己的話來定義,他是一個“挑剔的”思想家。他所關注的問題關乎知識的可能性和信仰的正當性,而且盡可能地避免對世界做出肯定的斷言。但他的追隨者們被推測的熱情所感染,很快就從“挑剔”變成了形而上學。

這引發了偉大的浪漫主義運動和理想主義運動,構成了19世紀哲學思想的主流部分。

在理想主義運動中,人們把康德的知識理論跟泛神論趨勢聯係在一起。往前追溯,這種泛神論從柏拉圖開始就一直持續不斷地承繼下來。根據這種泛神論觀點,自然和上帝是一回事,隻不過是從不同的角度來看待。如果我們用透視法來縮短視線,用人類有限的智慧來看待上帝,上帝就是自然;而如果我們把自然推上神壇,看到它的成熟與和諧,自然就是上帝。

我們所能見者,被池水彎折的棍;

人之耳不能聽,人之眼不能見;

若我們能聽能見,豈非上帝顯現?

從康德的立場來說,自然是智力的產物,而反過來,智力遵守著某個更深刻的精神法則。如果按照傳統的柏拉圖泛神論來解釋的話,這一法則就是整體的完美,而整體的完美又有很多可能的解釋。根據康德所提出的,費希特更肯定、更具建設性地繼承的觀點,我們可以說它是一種道德上的完美、道德意誌的完美;或者像黑格爾及其追隨者所認為的那樣,可以說它是理性的完美;也可以像感傷主義者和浪漫主義者所宣稱的那樣,說它是一切精神價值的實現,一種超越了道德標準和理性標準的完美,更接近於美的體驗,或者接近於神秘見解的靈光乍現。在“整體的完美”這一觀點的文學表述中,這些解釋被輪流使用,或者被不加區分地混在一起使用。但正是這一觀點的某一種解釋,啟發了那些英國詩人和散文家,比如柯勒律治、華茲華斯、卡萊爾、愛默生、丁尼生和勃朗寧,這些人又深刻地影響了我們上一代人。所以說,有一股最接近於康德哲學的思想持續不斷地流傳下來,時至今日,仍給我們帶來啟發和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