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逼上梁山

大地在撼動,狂風、暴雨、電光、雷聲交織在一起,火藥庫爆炸了。

元順帝至正十一年(1351)五月,滿身傷痕血跡的農民,不約而同地,頭包紅布,作為標誌,扛著竹竿鋤頭、長槍板斧,呐喊一聲,殺向吸血的元帝國政府,這就是曆史上的著名事件——紅軍起義。

經過多年的醞釀、組織、教育,犧牲了多少優秀的領導人才,從血泊裏鍛煉出來的堅強的革命細胞,散布在各個受苦難的區域。大家一條心,推翻這個壞政府;一個目標,趕走害人的韃子。正像放焰火一樣,開頭在東南角射出一支紅色的火箭,炫眼的光芒照耀半邊天空。信號一發出,西麵南麵,四麵八方都投射出一樣顏色的光,十條、百條、千條,交織在天空,像無數條火龍,夭矯蜿蜒,熱生出光,造成了力量,照得大地一色,黑暗被消滅了,跟著來的是光明世界。

紅軍的隊伍,數不清,說不完。揀重要著名的說吧:東係在潁州(今安徽阜陽)發動,頭目是杜遵道,奉韓山童的號令,占領了朱皋,擁有元朝米倉,開倉散米,一下子就團結了幾十萬人。攻下汝寧(今河南汝南)、光州(今河南潢川)、息州(今河南息縣)、信陽(今河南信陽)。西係起於蘄(今湖北蘄春)、黃(今湖北黃岡),由彭瑩玉和尚領導,推徐真逸(壽輝)做頭目,攻下德安(今湖北安陸)、沔陽(今湖北沔陽)、安陸(今湖北鍾祥)、武昌(今湖北武昌)、江陵(今湖北江陵)、江西(今江西九江南昌一帶)諸郡。起於湘水漢水流域的,推布王三、孟海馬為頭目。布王三的隊伍叫北瑣紅軍,占領了唐(今河南唐河)、鄧(今河南鄧縣)、南陽(今河南南陽)、嵩(今河南嵩縣)、汝(今河南臨汝)、河南府(今河南洛陽);孟海馬率領南瑣紅軍,占領了均(今湖北均縣)、房(今湖北房縣)、襄陽(今湖北襄陽)、荊門(今湖北荊門)、歸峽(今湖北秭歸)。起於豐沛的,是芝麻李的隊伍,控製了徐州(今江蘇銅山)近縣和宿州(今安徽宿縣)、五河(今安徽五河)、虹縣(今安徽泗縣)、豐(今江蘇豐縣)、沛(今江蘇沛縣)、靈璧(今安徽靈璧),南邊到安豐(今安徽壽縣)、濠(今安徽鳳陽)、泗(今安徽臨淮)。前後不過幾個月工夫,東西兩係紅軍,東邊從淮水流域,西邊到漢水流域,像腰斬似的把大元帝國攔腰切作兩段,從此南北隔絕,北邊顧不到南邊,南邊的糧食也不能接濟北邊,死是死定了,隻等著咽氣。[42]

大元帝國的崩潰,有遠因,也有近因。[43]

遠因是趙宋三百二十年的統治,相當寬大,拿定養雞吃蛋的主意,對百姓說不上怎樣好法,倒也不到剝盡刮幹的地步。後期的幾個君主雖然孱頭孱腦,好事做不了,無論如何,總安不上“荒**無道”的罪名。突然被穿羊裘喝酪漿拖小辮子的外族征服了,生活習慣甚至想法都完全不同的新的統治,激起人民反感。尤其蒙古人和色目人[44]的殘暴屠殺,動不動就屠城,把一個城裏的人民,除去工匠以外的壯丁老弱悉數殺光,剩的少女少男,作為俘虜,叫作驅口,就是奴隸,子子孫孫不能翻身。加上**擄掠,無惡不作,種種想象不到的血腥的事實,種下了民族間的深仇大恨。

在這外族統治下的社會組織,是畸形的、不健全的。論文化,蒙古族非常落後幼稚。論人口,蒙古族統共不過幾十萬人。光憑了優越的武力來統治壓迫被征服的幾千萬人民,由蒙古皇室、貴族、僧侶、官僚、地主、商人所組成的統治集團,和用以維持這政權的大量軍隊,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一切費用,都由漢人、南人[45]負擔。漢人、南人的生命財產卻沒有保障,隨時會被打、被搶劫、被沒收,甚至被逮捕、被誅殺,無處申冤,也不許申冤。政治地位呢?朝廷和地方機關的長官,必須是蒙古人或者色目人,漢人、南人隻能擔任不重要的職務,用人的標準是種族而不是能力和學識。至於被抑勒做驅口的,就更慘了,簡直不被當作人,在主人的眼中,驅口隻是一種活的工具,或者是可以賣錢的牲口。這個統治集團同時也是大地主,土地的來源是搶劫、占領,說不上買賣,幹脆一句話,沒收。全國最大部分的最好的土地,經由這種方法,轉移到少數的腦滿腸肥的外族人手裏,漢人、南人除了一小部分甘心做順民、做走狗的以外,被迫失去了土地,成為貧農和佃戶,最大規模的商業也被控製在回回人手裏,他們替蒙古貴族經營財產,放高利貸、印子錢,也叫作羊羔兒息,[46]來榨取漢人、南人的血汗。

就連蒙古人、色目人算在一起,在中國也還是少數民族,有一天被征服的人民組織起來,有了力量,他們就得被清算。加上所做的壞事也實在太多了,明知漢人、南人決不心服,有機會就會反抗、報仇。這一切,蒙古貴族心裏明白、害怕,臉上雖然擺出一副狠相,骨子裏卻正在怕得發抖。怕什麽呢?怕人民有組織,怕人民有團結,一句話,害怕人民有力量。

為了鎮壓人民,掐住人民的脖子,元朝政府采取了幾種惡毒的辦法:一種是駐兵,以嫡係的蒙古軍駐防在河洛山東,據全國軍事要害,以漢軍、探馬赤軍[47]駐防在淮水長江之南,帶著一部新附軍。蒙古軍駐防是帶家眷的,按一定時候換防。總計江南三行省建立了六十三處駐兵區,[48]在必要時就用武力來消滅任何反抗或者不服從的行動。一種是繳械,從元世祖至元十三年(1276)征服了南宋的首都臨安時起,就開始收繳民間的武器和馬匹,定下極嚴厲的刑罰,強迫人民交出可以做殺傷用的武器,並且明令禁止漢人、南人、高麗人執弓矢兵仗。以後列朝都三番四覆,重申這辦法。[49]這樣,一麵是全副武裝、威風凜凜、正規編製、千軍萬馬的征服軍。另一麵呢?是個別的、窮困的、被包圍的、被作踐的、被剝削的,而且是手無寸鐵的人民。照理,蒙古貴族可以安心了,晚上可以睡得安穩了,但是,決不,他們還是在害怕,害怕人民在暗地裏集會,產生組織,害怕人民的反抗思想日漸傳播,成為心腹的威脅。

於是,另外一套又來了,叫作裏甲。要點第一是編民戶二十家為一甲,每甲派一個蒙古人做甲主,甲主有充分的權力,隨時偵察甲民活動,除了寫報告以外,有執行之權,他要衣服得給,要飲食得給,要童男呢?送上。要少女呢?趕緊送上,一有不是,立刻有滅門之禍。[50]第二是戒嚴,夜間禁止通行:“一更三點鍾聲絕禁人行,五更三點鍾聲動聽人行。”[51]在這期間,老百姓被關在房子裏,政府的軍官軍人和甲主是可以隨便通行,半夜裏也可以進民居訪問以至調查的。第三禁止夜間點燈,在戒嚴期間絕對禁止,禁鍾以前和解嚴以後,也隻許小販和儒生點燈。[52]第四禁止集會祠禱,祈賽神社,集場買賣,不管是宗教的、迷信的以至商業性的集會,凡是群眾性的,有多人集合在一起的,一概禁止。[53]第五禁止漢人田獵和練習武藝,禁止漢人學習蒙古、色目文字,[54]不會武藝就不能打仗了,不懂政府所用的文字,就無法和使用這種文字的人相接觸。

這三整套辦法互相配合,構成了天羅地網,銅牆鐵壁。沒有一點漏洞,透不出一點氣,沒有聲音,連耳語也不敢,沒有文字的抗議,連數說曆史都是犯法的。出遠門要有通行證,每一個地方都被孤立了,成為無數的孤島。沒有消息,好的沒有,壞的也沒有。蒙古人的統治,把這個國度變成一個死海。

但是,雖然是死海,還不時有波浪,壓力越大,反抗也越厲害。嚴格地說,從南宋亡國的那天起,一直到紅軍大起義,這七十年中,漢人、南人的反抗,一直沒有停止過。從可歌可泣的崖山之役,張世傑、陸秀夫壯烈殉國後,起兵複國幾次失敗,百折不回的文丞相(天祥)終於在元世祖至元十九年(1282)十二月被殺於燕京,成仁取義。這兩件事發揚了民族正氣,感動了也號召了全民族和後代子孫,使他們明白,隻有“驅逐韃虜,恢複中華”才有好日子過,才對得起先烈,對得起民族。文丞相死的第二年,建寧路總管黃華起義,用宋祥興年號;至元二十三年,西川趙和尚自稱宋福王子,在廣州起事。元順帝至元三年(1337)合州大足縣民韓法師反,自稱南朝趙王,都用恢複趙宋來號召。此外如至元二十年廣州的羅平國,二十年漳、邕、賓、梧、昭、衡諸州(福建、廣西、廣東、湖南)的農民暴動,二十三年婺州(浙江金華)永康縣民陳巽四之亂,二十五年廣東浙江之亂,二十七年的江西之亂,成宗元貞二年(1296)的贛州之亂,以至元順帝至元三年(1337)廣州的大金國之亂,至正八年(1348)遼東鎖火奴自稱大金子孫之亂。前麵跌倒了,後麵的接著上去,倒下一個兩個,起來了百個千個。這一連串的反抗運動,起因雖不完全相同,目標卻隻有一個——推翻這個壞政府!至正十一年(1351)的紅軍大起義,正是這一連串反抗運動的延續和發展。

近因是蒙古皇室和政府的腐爛,像一所房子,長了白蟻,把椽子、棟梁都蛀蝕空了,一陣風便把整所的房子刮倒,當然,白蟻也壓死很多。

白蟻一開頭就把帝國給蛀蝕空了。大元帝國是由幾個汗國組織成的,以蒙古大汗的宮廷做中心。自從忽必烈大汗(元世祖)做了中國皇帝之後,破壞了大汗繼承的規矩,以後的大汗都由實力派擁立,宮廷裏的暗殺,戰場上的火並,鬧個無休無歇。成吉思汗位下的許多大王,分裂成幾派,打了多少年仗。西北幾個汗國各自獨立,脫離了母國,大元帝國分裂了,蒙古大汗兼中國皇帝的統治權開始動搖了。

這一窩的白蟻王是忽必烈大汗自己,他建立了這個窩,也蛀蝕了這個窩。他是一個貪得無厭的君主,為了積累更多的財富,發動了長期的廣泛的海洋侵略。軍費的負擔無限擴大,增加了國內財政困難,隻好任命一批做買賣的刮錢好手做大臣,專門搜刮財富,剝削人民,造成了貪汙刻薄而又無能的政治風氣,造成對外打仗失敗對內民窮財盡的局麵。

軍費之外,還有諸王的定期巨量賞賜,僧侶的宗教費用和宮廷的浪費。一年的收入還不夠幾個月的用度,沒辦法,隻好加緊印鈔票。元朝的鈔票原來有很好的製度,發行有定額,可以隨時兌現,和物價有一定的比例,通行全帝國,信譽極好。到了政府財政無辦法,支用完鈔票的準備金,變成不兌現紙幣,加上無限製發行,發得愈多,幣值愈跌,相對的物價愈高。到了十四世紀中期,整車整船運鈔到前方,已經不濟事了,一張鈔還抵不上同樣的廢紙,不值一錢。國家財政和國民經濟總崩潰了。

政治的情況也和經濟一樣,從元武宗以來,唱戲的、殺豬賣酒的、和尚道士,隻要有門路,得到大汗歡心,就可做大官,有做到中書左丞、平章參政的。國公、司徒,多到無法計算。貴族諸王隨便殺人,隨便薦人做官。地主豪民犯法該殺的,隻要買通僧侶,就可以得到大汗特赦。後來索性賣官鬻爵,賄賂公行了。尤其是蒙古、色目的官吏,根本不知道有廉恥這回事,問人討錢,各有名目。例如下屬來拜見有“拜見錢”,無事白要叫“撒花錢”,逢節送“節錢”,過生日要“生日錢”,管事要“常例錢”,送迎有“人情錢”,發傳票拘票要“齎發錢”,打官司要“公事錢”。弄的錢多說是“得手”,出的州美說是“好地分”,補的職近說是“好窠窟”。甚至台憲官都可以用錢買,像拍賣似的錢多得缺。肅政廉訪司官巡察州縣,各帶庫子(管錢的吏役),檢鈔稱銀,爭多論少,簡直在做買賣。[55]大官吃小官,小官呢?當然吃百姓。民間有詩嘲官道:“解賊一金並一鼓,迎官兩鼓一聲鑼。金鼓看來都一樣,官人與賊不爭多。”[56]溫州、台州一帶的老百姓,給官府榨苦了,在村子邊豎起旗子,上麵寫著:“天高皇帝遠,民少相公多。一日三遍打,不反待如何?”[57]

軍隊呢?自從平宋之後,太平了多年,忘記了怎樣打仗。駐防在內地繁華都市,日子久了,生活整個兒腐化,也不願意打仗了。軍官們大都是世襲的公子哥兒,懂吃、懂喝、懂玩,會發脾氣,會克扣軍糧,會奴役虐待士兵,更會劫掠百姓,就是不懂和不會打仗。蒙古初起時,那種縱橫歐亞、叱吒風雲的沙漠中健兒的子孫,到這時已經完全不是軍人了,他們比老百姓更膽小怕事。[58]

這個幾十個家族奴役中國人民的政權,一靠官僚,二靠武力支持。官僚弄錢,武力嚇人。如今,全不行了,千瘡百孔,到處發黴發爛了。從頂到腳,都蛀蝕得空空,自然經不起紅軍雷霆萬鈞的一擊。

紅軍起事爆發的導火線是蒙古政府對漢人、南人加重壓迫和歧視。

元順帝從廣西進京做皇帝,河南行省平章伯顏率領部下蒙古漢軍護送,因功做了丞相。伯顏仗著功勞大,擅權貪汙,養著西番師婆叫畀畀,常問她來年好歹,又問身後事如何。畀畀說當死於南人之手。伯顏因此深恨南人。元順帝至元三年(1337)廣州朱光卿反,稱大金國;棒胡反於汝寧信陽州。伯顏假借題目,四月間下詔書漢人、南人不得執持軍器,凡有馬的都拘收入官。五月間又說汝寧棒胡、廣東朱光卿等都是漢人,漢人有在政府做官的,應該提出誅捕造反漢人的方案,呈報上來。接著又提出要殺張、王、劉、李、趙五姓的漢人、南人,因為這五姓都是大族,人數最多,漢人、南人殺了大半,自然不能造反了。元順帝至元五年(1339)四月又重申漢人、南人、高麗人執持軍器的禁令。還規定一條法令:蒙古人、色目人毆打漢人、南人,漢人、南人隻許挨打,不許還手。伯顏被貶死,他的兄弟馬劄兒台做丞相,又禁民間藏兵器。馬劄兒台辭位,子脫脫做丞相。紅軍起事,中書省官員把報告案卷加標題“謀反事”,脫脫看了,改題作“河南漢人謀反事”,把河南全部漢人都看作叛徒了。[59]伯顏、脫脫一家人接連做丞相,家族的看法也就代表皇室和貴族的看法。這一連串作為,使漢人、南人不由得不恐慌、著急,反抗也許還有生路,不反抗隻有等死,有人一號召,自然是全國響應了。點上導火線的是丞相脫脫。當時黃河在白茅口決口,有人建議堵口,脫脫派工部尚書成遵勘察。成遵回來報告:河工太大開不得,而且南陽安豐盜賊成群,集合了幾十萬夫役,萬一被人煽動,無法收拾。脫脫不聽,另用賈魯為工部尚書兼河防使,至正十一年(1351)四月二十二日,發汴梁、大名十三路民夫十五萬,廣州等地戍軍二萬,從黃陵岡南到白茅口、西到陽青村,開河二百八十裏,把黃河勒回舊道。

韓山童得了這個消息,生出主意,叫人四處散布童謠說:“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暗地裏鑿了一個石人,麵門上隻有一隻眼睛,偷偷埋在黃陵岡當路處。朝廷發的修河經費,被河官中飽了,修河夫吃不飽,正在怨恨。[60]韓山童又分發幾百個黨徒去做工,宣傳天下要大亂了,彌勒佛已經降生了,十人傳百,百人傳千,河南、江淮一帶的老百姓全信了。韓山童和親信劉福通、杜遵道計較,光是老百姓不夠,還得念書做官的一起幹,至少也要做到讓士大夫同情這運動。劉福通說有辦法,韃子不得人心,我們上一兩代都是宋朝的老百姓,隻要提出複宋的旗號,讀書人沒有不讚成的。河夫開河開到黃陵岡,果然在當路處挖出一眼的石人,幾萬夫役駭得目瞪口呆,一時人心**,三個一堆,五個一群,紛紛議論,大家心裏明白,是動手的時候了。

劉福通聚了三千人在白鹿莊,斬白馬烏牛,祭告天地,宣稱韓山童是宋徽宗八世孫,當為中國主;福通是宋朝大將劉光世的後人,該幫舊主起義,恢複天下。大家齊心推奉山童做“明王”,克定日子起兵。[61]四處派人通知,同時發動,以頭裹紅布為符號。正在歃血立誓、分配任務、舉杯慶祝、興高采烈的時候,不料消息走漏了。永年縣的縣官帶領快馬兵役,冷不防團團圍住白鹿莊,韓山童脫身不及被擒去殺了。山童妻楊氏帶著兒子林兒趁著慌亂,逃出重圍,躲入武安山中(在永年縣境),隱姓埋名,等候外邊消息。劉福通見事已敗露,等不到預定日子,整頓部隊,出其不意,攻占潁州、羅山、上蔡、正陽、霍山,分兵進攻舞陽、葉縣等處。黃陵岡的河夫得了信號,呐喊一聲,殺了監工的河官,頭上包一塊紅布,漫山遍野一片紅,和部隊會合在一起。不到一個月,紅軍已是五六萬人的大隊伍了。兩淮、江東西的窮苦百姓,等了多少年月,連夜起早趕來參加,真是“從亂如歸”,聲勢一日比一日浩大。接著又占領了汝寧、光、息,人數增加到十幾萬。[62]各地方的紅軍聞風響應,芝麻李、彭大、趙均用起豐沛,徐壽輝起蘄黃,布王三、孟海馬起湘漢,半個中國照耀著紅光,[63]各自攻城占地,開倉庫,救窮人,嚴守教規,不殺平民,不**,不搶劫,越發得到人民擁護。[64]當時民間流傳著一闋《醉太平》小令,也不知道是誰寫的,從大都一直到江南,人人會念,詞道:

堂堂大元,奸佞專權,開河變鈔禍根源,惹紅巾萬千。官法濫,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鈔買鈔,何曾見?賊做官,官做賊,混賢愚,哀哉可憐![65]

朱元璋在寺裏接連不斷地得到外邊的消息:前些日子占襄陽,元兵死了多少;某日又占了南康,元軍不戰而逃;芝麻李八個人裝作挑河夫,一晚上占了徐州。[66]說的人津津有味,聽的人心花怒放。紅軍檄文指斥元朝罪狀,最精彩的話是“貧極江南,富誇塞北”[67]。蒙古人、色目人飽得脹死,漢人、南人卻餓得要死。什麽好東西,財帛糧食,刮空了運到北邊。做活出氣力的是一種人,籠著手在享用的又是一種人。真把幾十年來多少人心裏悶著的話全給說出來了。又聽說徐壽輝已在蘄水建都,做了皇帝,國號天完,年號治平,拜鄒普勝做太師,一支軍隊已進了江西。元兵到處打敗仗,好容易調了六千綠睛回回阿速軍,幫著漢軍來攻潁州。阿速軍以精悍著名,擅長射騎,隻是紀律不好;將軍呢,又光會喝酒玩女人。剛上陣,看見紅軍陣勢大,主將就揚鞭連說:“阿卜!阿卜!”阿卜是走的意思,一霎時全軍退卻。淮西人當作笑話,傳來傳去。[68]又調禦史大夫也先帖木兒統三十萬大軍收複汝寧,才到城下,尚未交鋒,便躍馬後退。地方官急了,挽住馬韁不放,也先帖木兒也急了,拔刀便斫,說:“我的不是性命?”飛馬先逃,三十萬大軍跟著潰散。[69]蒙古、色目、漢軍都不能打,真正和紅軍作戰的是各地官吏、地主募集的義兵和民兵,這些人有的怕紅軍不放過,有的要保家產,為著自己的身家才肯拚命。到十二年二月底,又聽說濠州也給紅軍占了,頭目是郭子興、孫德崖、張天祐幾個人。

郭子興是定遠縣有名的豪傑,原是曹州人,他父親到定遠賣卦相命,很積了一點錢。有一家大財主的閨女,長得體麵,可惜是瞎子,嫁不出去。他父親娶了,得了一份大財喜,生下三個兒子,子興是老二。子興一來家財豐厚,二來素性慷慨,平日交結賓客,接納壯士,焚香密會,盤算做一番大事業。紅軍起事以後,鍾離定遠的農民,拋去鋤頭,拿起兵器,一哄就團聚成幾萬人的一股。地方官平時隻會貪贓枉法,到這時便毫無辦法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裝不知道,惹不起也犯不著多事。二月二十七日,郭子興帶了幾千人趁黑夜先後偷入濠州,半夜裏一聲號炮,闖入州衙,殺了州官。他們在先有過杜遵道的號令,五個頭目都稱濠州節製元帥。[70]元將徹裏不花遠遠地隔濠州幾十裏紮住營,怕紅軍厲害,不敢攻城,成天派兵到各村莊騷擾,把老百姓捉去,包上紅布,算是俘虜,向上官請賞。濠州紅軍見官軍不來搗亂,樂得安閑,關起城門享福,兩下裏“互不侵犯”。隻是苦透了一般老百姓,官軍硬派作紅軍,隨便捉殺;紅軍呢,又怕是官軍的奸細,要盤問防範,竟是左右做人難。又得供應糧秣夫役,紅軍要了,官軍又要,鬧得實在沒法子活下去。有錢有地的大戶怕事,都投到官軍這邊;無錢無地的窮人,不消說,隻有一條路,揣塊紅布,呼親喚舊,投奔濠州,拚上這條命,也不受官府大戶的氣。[71]

朱元璋劃算了又劃算,雖然相信彭瑩玉的話,韃子一定得趕走,漢人、南人一定得翻身,眼前就是窮人的好日子來了,可是,還得仔細計較,揀便宜省事有好處的路走。擺在前麵有三條路:投官軍呢,犯不著。官軍的紀律他知道得太多,去了是自投死路。再則韃子殺人放火、**擄掠的一本血賬,提起來誰都痛恨。外祖父說的崖山的故事,他還記得清清楚楚,男子漢縱然不能做什麽大好事,也萬萬不可喪心病狂到替敵人做走狗,來殘害自己的兄弟姊妹!投紅軍呢?聽說濠州有五個元帥,一字並肩,沒有頭腦,誰也不服誰,誰也支使不了誰,鬧得亂哄哄,不成個體統。怕沒有大出息,成不了事。留在寺裏過安閑日子呢?遲早給官軍捉去拿賞號,死得更是不明不白。想了又想,三條路都走得,又都有難處。[72]

一天,有人從濠州捎來一封信,是孩提時的夥伴寫的,勸他到紅軍隊伍裏來。背地裏讀了,越發一肚子心事,在大殿上踱過來,踱過去,以口問心,以心問口,反複計較。猛然省悟,把信就長明燈燒了,還是下不定決斷。過不了幾天,同房的師兄偷偷告訴他,前日那信有人知道了,要向官軍告發,好漢不吃眼前虧,還是趕快上濠州吧。元璋急得無法,到村子裏找湯和,討一個主意。湯和推敲了半天,說不出道理,勸向菩薩討一個卦。元璋心裏忐忑不定,慢慢走回寺裏,還不到山門,就嗅到一股煙焰的氣味,再走進去,隻見東一堆瓦石,西一堆冒煙的木料,大殿隻剩下半邊,僧房齋堂全燒光了,隻剩下伽藍殿,隔著一片空地,還完整。滿院子馬糞、破衲衣、爛家具。僧眾星散,不知去向,冷清清隻剩了幾尊搬不動、燒不著的泥菩薩。原來官軍認為僧寺裏有彌勒佛,紅軍裏有許多和尚,念彌勒佛號,怕在寺的和尚和紅軍有勾搭,把附近的寺都燒光了,皇覺寺自然不能例外。元璋待了一陣,走到伽藍神前,磕了頭,拿起聖珓,默祝菩薩:許出境避難,賞陽珓;守破寺,一陰一陽。一擲兩珓全陰,兩擲三擲還是全陰。不許走也不許留,隻有投紅軍去了。再祝投紅軍給陰的,一擲果然是陰的,大吃一驚。三次默祝,投紅軍實在害怕,還是求菩薩指點,逃往他鄉,另求生路。閉著眼睛把珓擲出,一看一個是陰珓,投紅軍;一個呢,不陰不陽,端正地豎在地麵。菩薩也勸元璋造反了,還有什麽可說的![73]後來他在《皇陵碑》裏描寫這時候的心情道:

住(皇覺寺)方三載,而又雄者跳梁。初起汝、潁,次及鳳陽之南廂。未幾陷城,深高城隍,拒守不去,號令彰彰。友人寄書,雲及趨降,既憂且懼,無可籌詳。旁有覺者,將欲聲揚。當此之際,逼迫而無已,誠與知者相商,乃告之曰:果束手以待罪,亦奮臂而相戕?知者為我畫計,且禱陰以默相。如其言,往卜去守之何詳,神乃陰陰乎有警,其氣鬱鬱乎洋洋,卜逃卜守則不告,將就凶而不妨。

第二天,他離開皇覺寺,投奔紅軍去了。

|注釋|

[1]《明太祖實錄》卷三九:“洪武二年三月丙申,上以旱災相仍,因念微時艱苦,乃祭告仁祖、淳後日:‘因念微時皇考皇妣,凶年艱食,取草之可茹者,雜米以炊,艱難困苦,何敢忘也。’”

[2]《明太祖實錄》卷一、《一統肇基錄》本《皇陵碑》,並作孤莊村。沈節甫《紀錄匯編》本《天潢玉牒》作太平鄉縣莊村。《七修類稿》引《皇陵碑》作孤莊村。

[3]《明太祖實錄》卷一八,潘檉章《國史考異》引承休端惠王《統宗繩蟄錄》。

[4]《紀錄匯編》本《禦製皇陵碑》。晗按《皇陵碑》有二本,一危素撰,《太祖實錄》卷三七:“洪武二年二月乙亥,詔立皇陵碑,先命翰林侍講學士危素撰文,至是文成,命左丞相宣國公李善長詣陵立碑。”一太祖禦製:“洪武十一年四月,以皇陵碑記皆儒臣粉飾之文,特述艱難,明昌運,俾世代見之。”一散文,一韻文。二文並見郎瑛《七修類稿》卷七,後文亦收入《紀錄匯編》。

[5]《天潢玉牒》及高岱《鴻猷錄》作劉繼祖,徐禎卿《翦勝野聞》作劉大秀。沈德符《野獲編補遺·義惠侯》條:劉繼祖字大秀。明太祖《高皇帝禦製文集》追贈劉繼祖為義惠侯誥,略曰:“朕微時罹親喪,難於宅兆,爾發仁惠之心,以己沃壤,慨然見惠,大惠雲何可忘。”

[6]危素撰《皇陵碑》,《禦製皇陵碑》,《天潢玉牒》,《翦勝野聞》,《鴻猷錄·龍飛淮甸》。

[7]徐禎卿《翦勝野闖》,王文祿《龍興慈記》,王鴻緒《明史稿·太祖本紀》。

[8]《禦製皇陵碑》。

[9]王文祿《龍興慈記》。

[10]危素撰《皇陵碑》,《天潢玉牒》,《明太祖實錄》卷一。

[11]《統宗繩蟄錄》,《國史考異》引朱元璋《朱氏世德碑》,《七修類稿》卷七,《明太祖實錄》卷五三。

[12]《朱氏世德碑》《統宗繩蟄錄》。

[13]《朱氏世德碑》。

[14]《明史》卷三〇〇《外戚傳·陳公傳》。

[15]《禦製皇陵碑》,危素撰《皇陵碑》。

[16]《鴻猷錄·龍飛淮甸》。

[17]《皇朝本紀》。

[18]危素撰《皇陵碑》,《禦製皇陵碑》,《天潢玉牒》,《鴻猷錄·龍飛淮甸》。

[19]《皇朝本紀》:“時師且有室家,所用弗濟。”談遷《棗林雜俎·僧娶妻室》條:“鳳陽大龍興寺,即皇覺寺,一曰於皇寺。太祖《敕僧律》:‘有妻室僧人,除前輩老僧,蓋因元末兵亂,流移他方,彼時皆有妻室,今已年老無論外,其後進僧人有妻室者,雖在長上輩比肩,及在下諸人,皆得淩辱,亦無罪責。’今僧俱婚娶,又無差累。”《草木子·雜俎篇》:“中原河北僧皆有妻,公然居佛殿兩廡,赴齋稱師娘,病則於佛前首鞫(同鞠),許披袈裟三日,殆與常人無異,特無發耳。”

[20]《龍興慈記》。

[21]危素撰《皇陵碑》,《明太祖實錄》。

[22]《天潢玉牒》《皇朝本紀》。

[23]陸深《平胡錄》,《元史·順帝本紀》,高岱《鴻猷錄》卷七《宋事始末》,何喬遠《名山藏·天因記》,錢謙益《國初群雄事略》卷一。

[24]北京圖書館藏《摩尼教殘經》。

[25]李文田《和林金石錄·九姓回鶻可汗碑》。

[26]誌磐《佛祖統紀》卷四一,《冊府元龜》卷九九。

[27]《唐會要》卷一九。

[28]《新唐書》卷二一七下。

[29]《舊五代史·梁書·末帝紀》,《佛祖統紀》卷四一。

[30]徐鉉《稽神錄》,何喬遠《閩書》卷七《方域誌》,洪邁《夷堅誌》。

[31]《宋會要輯稿·刑法》。

[32]陸遊《渭南文集》卷五。

[33]莊季裕《雞肋編》卷中,李心傳《建炎以來係年要錄》卷七六。

[34]《建炎以來係年要錄》卷三二、三六、六三、一三八、一五一、一七六。

[35]《大阿羅漢難提密多羅所說法住記》。

[36]《隋書》,《煬帝本紀》《五行誌》。

[37]《佛祖統紀》卷四七,重鬆俊章《初期之白蓮教》。

[38]《元史·泰定帝本紀》。

[39]《元史·順帝本紀》。

[40]葉子奇《草木子·克謹篇》,《明太祖實錄》卷八,陸深《平胡錄》,《元史·順帝本紀》,權衡《庚申外史》。

[41]參看《清華學報》十三卷一期吳晗《明教與大明帝國》。

[42]權衡《庚申外史》。

[43]《清華學報》十一卷二期吳晗《元帝國之崩潰與明之建國》。

[44]色目人指蒙古人最初征服的欽察回回、康裏、波斯等民族。在元代,其社會地位僅次於蒙古人。

[45]元代的漢人指金的國民和高麗、契丹、女真等民族,南人指宋治下的人民。

[46]徐霆《黑韃事略》,柯劭忞《新元史·食貨誌·斡脫官錢》。

[47]《元史·兵誌》:“蒙古軍皆國人,探馬赤軍則諸部族也。既平中原,發民為卒,是為漢軍。”

[48]《元文類》卷四一《經世大典序錄·政典總序》。

[49]《元史》,《陳天祥傳》《世祖本紀》《順帝本紀》。

[50]徐大焯《燼餘錄》。

[51]《元典章》卷五七《刑部·諸禁·禁夜》。

[52]《元史·刑法誌·禁令》。

[53]《元史·刑法誌·禁令》,《元典章》卷五七《刑部·諸禁·禁聚眾》。

[54]《元史》,《世祖本紀》《順帝本紀》。

[55]《草木子·雜俎篇》。

[56]《草木子·談藪篇》。

[57]黃溥《閑中今古錄》。

[58]《草木子·克謹篇》。

[59]《庚申外史》。

[60]《草木子·克謹篇》《庚申外史》。

[61]何喬遠《名山藏·天因記》。

[62]《明史·韓林兒傳》,《庚申外史》,錢謙益《國初群雄事略·宋小明王》,《鴻猷錄·宋事始末》,陸深《平胡錄》。

[63]陸深《豫章漫鈔》。

[64]陶宗儀《輟耕錄》卷二八,《國初群雄事略》。

[65]《輟耕錄》卷二三。

[66]《庚申外史》。

[67]《草木子·克謹篇》。

[68]《庚申外史》。

[69]《草木子·克謹篇》。

[70]張來儀《敕賜滁陽王廟碑》,俞本《皇明紀事錄》,《國初群雄事略·滁陽王》。

[71]明太祖《禦製紀夢》。

[72]明太祖《禦製紀夢》。

[73]《皇朝本紀》《天潢玉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