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著時,專想辯駁你的話

清如:

昨夜又受了一夜難,今天頭頸的兩側腫了起來,仍然沒有死。

因為放假,在房間裏躲了一天,看皇家電影畫報,即使是電影雜誌,英國人出的也要比美國人出的文章漂亮得多,比如說《卡爾門要不要剃掉他的小胡子?》這一個卑瑣的題目,也會寫得頗生動。

似乎我很好辯,昨夜醒著時,專在想辯駁你的話,我想你說的“沒有戀愛經驗的人決不會心跳”這句話確實是異樣重大的錯誤,很簡單的反問你一句,那麽富有戀愛經驗的人反而會心跳嗎?從未上過戰場的人不會心跳,久曆戰場的人反會心跳嗎?戀愛經驗和心跳的程度是成反比例的,我告訴你,越未曾戀愛過的心越跳得厲害,它會從胸脯中一直跳出口裏,因此有許多人一來便要說我愛你。固然就是我愛你也得加以審判,有的人不過是別有企圖,或者不負責任地隨便說說,但這些人的我愛你是空氣經過嘴唇的顫動而發出的聲音,並不是直接由心裏跳出來的。

再論客氣問題,我以為客氣固然是文明社會所少不來的工具,然而客氣也者,不過是禮貌上的虛偽,和實際的謙遜並不是一件東西,凡麵子上越客氣,骨子裏越不客氣,這是文明人的典型,倘使是坦率地顯露自己的無能,那在古人是美德,在現代人看來是鄉曲了。即孔子也說過“當仁不讓”的話,因為時代的進展,目今是“當不仁亦不讓”,不看見列強的競擴軍備嗎?要是日本自忖蕞爾小國,不足臨大敵,那麽帝國的光榮何在?皇軍的光榮何在?你如果還要服膺先聖之遺言,那麽無疑要失去東四省的。這引伸160得太遠了。

朋友以切磋琢磨為貴,敢以區區之意,與仁弟一商酌之。

關於半生不熟的問題也曾作過嚴密的論辯,因為構思太複雜,此刻有些記不起來暫時原諒我,因為生病的緣故。

我咬你的臂膊(這是鍾協良的野蠻習慣之一,表示永遠要好的意思,當然也是很classic,很poetic的)。

關於半生不熟的思想問題,我的論辯如下:

我知道你不單戀愛缺少經驗,就是吃東西也缺少經驗,否則不會說出半生不熟的東西人家最愛吃的話來,至少一般人和你並無同嗜。固然煮雞要煮得嫩,但煮得嫩不就是半生不熟,最好是恰到火候,熟而不過於熟,過於熟便會老,會枯,會焦。所謂過猶不及,過即是太老,不及即是半生不熟。同樣所謂思想上的調和、折衷、妥協等等,固然革命的青年們是絕對應該唾棄的,但在處世上仍然有很大的用處,調和、折衷、妥協的人都可以說是你所謂的聰明人。然而你要明白,調和、折衷、妥協並不就是半生不熟,前者完全是政策關係,或陽左此而陰就彼,而陰左此而陽就彼。運用得十分圓滑,便能兩麵討好。然而半生不熟是思想的本身問題,在個人方麵會使自己彷徨無出路,在應付環境一方麵恰恰是兩麵皆不討好。後者可以胡適之為例子,前者可以阮玲玉為例子。胡適之在以前是新思想的領袖人物,為舊人所痛恨,為新人所擁戴,總算討好了一麵,而今呢,老頭子憎惡他仍舊,青年們罵他落伍,便是因為思想上不能與時俱進,成為半生不熟的緣故,阮玲玉的死,是死在社會的半生不熟和自己個人的半生不熟兩重迫害之下。何以謂這社會是半生不熟的?可以從活的時候逼她死,死了之後再奉她為聖母一樣的事實見之。要是在完全守舊的社會裏,這樣一個優伶下賤,又不能從一而終,沒有一個人敢會公然說她好話的;在更新的時代裏,那麽,第一,她不會自殺;第二,即使自殺了,社會對她的死也隻有冷靜的批判,而不是發瘋的狂熱。這種畸形的現象,當然是半生不熟的社會裏才會有,然而要適應這種半生不熟的社會,卻應當用調和、折衷、妥協的手段,要是再以自己的半生不熟碰上去,鮮有不危哉殆矣的。何以謂阮玲玉自己是半生不熟的?我們知道她是個未受充分教育,骨子裏尚承襲著舊社會中一切女子的弱點,因此是怯懦、膽小、做事不決裂、要麵子,其實和第一個男子離開了以後很可以獨立了,而仍然要依附於另一個銅臭之夫的懷中;同時她卻比普通女子多一些人生的經驗,多有在社會上活動的機會,對於婦女的本身問題不無自覺,然而她不夠做一個新女性(當然怎樣算是新女性是誰都模糊的,這名詞不過喊喊罷了,如其說單單進工廠去做女工便成為新女性了更是簡單得有些笑話),因為她沒有勇氣,沒有勇氣的原因是自己心理上半生不熟的矛盾。因為一死表明心跡很近乎古烈士的行為,便激起了多情人們的悼惜,其實是多麽孩子氣得可笑啊。

這樣的說法已和我本來批評你的半生不熟的原意有些出入了,但也可以當作引伸,你不為你自己辯護而為半生不熟辯護,這也是失著,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半生不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