雇工

法庭上,一個男人坐在證人席上,隻見他身材高大,被歲月刻下道道皺紋的那張臉上,呈現出蒼白的顏色。“啊,先生,可怕,真的非常可怕!我一生中都沒有見過那麽可怕的情形。”他一邊用力地擰著寬邊帽簷,一邊斷斷續續地說道。

“怎麽個可怕法,警長?你再仔細說說。”檢察官問道。

“血,到處都是血,地上、**,甚至連牆上都……太嚇人了。”

這時,隻見坐在被告席上的那個男人打了個寒戰,他緩了一口氣後,將身子向前探了探,對著他的律師小聲說道:“血,是的……我想起來了。”

“什麽?你想起來了?是所有的一切嗎?”他的辯護律師轉過頭詢問。

被告席上的那個男人繼續說道:“不錯,他剛才提到了血,讓我對當時發生的一切都回憶起來了。”

“法官先生,很抱歉!我請求法庭能允許我的委托人暫時休息一下,因為,因為他現在身體不舒服。”被告的律師猛地站起來說。

法官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將木槌落下。“既然是這樣,那麽好吧,暫時休庭十五分鍾。”

隻有短短的十五分鍾!律師急忙把他的委托人帶到法庭旁的一間小屋,當關上門後,他急切地詢問:“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不是在騙人?這麽說你真是得了健忘症?”

“我說的都是實話,絕對沒有騙人!”

“太好了!那你就說吧,不過,可不要對我撒謊啊……”

“怎麽會呢?我真的想起了所有的一切。唉,要是我真能把這些都忘了那該多好!”這個名叫克利夫·丹多伊的男人,開始慢慢地順著思緒,講述了他所回想起的事情。

克利夫·丹多伊第一次見到凱蒂,是在得克薩斯州中北部的一個地方,那是一個溫暖的日子。這裏的氣候很有意思,三月份的春天似乎很暖和,有時可能還會非常熱,但是,北方冷空氣也會隨時光顧,竟可以在一個小時之內就讓氣溫猛降三十幾度。

這一天,天氣晴好,克利夫·丹多伊避開了主要的公路,沿著一條石子路向前走著。他細高的身材,長著一對湛藍的眼睛,一頭金黃的頭發,還不到三十歲的樣子。他的裝備也很簡單,背著一個背包,右邊的肩膀上掛著一個帆布盒,裏麵裝著一把吉他,身上的哢嘰布襯衫沒有係扣,敞開著。雖然他自認為是一個吟遊詩人,是一個到處漂泊,無拘無束的精靈,然而沿途遇到的許多人看他這身打扮,卻都以為他是農場打短工的。

的確,他剛剛路過一個農舍時,也進去問過:“請問,你們這裏需要幫工嗎?”那家女主人婉言謝絕的同時,還慷慨地向他提供了一頓午餐:冷炸雞、冷餅幹和一塊桃子餡餅。他已經走了大半天,肚子也真有點兒餓了,但他打定主意再堅持走上一程,於是帶上女主人饋贈的食物又繼續上路了。當肚子咕咕叫得實在厲害的時候,他才在路邊的一棵樹下吃了起來。吃完飯後,他又習慣地拿出煙鬥抽煙,隨著倦意越來越濃,他昏昏地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當他醒來時,看到北方地平線有大片大片的雲層湧來,漸漸遮住了陽光的照射。

克利夫心裏不禁有些緊張,因為他清楚這種天氣變化意味著什麽——寒冷的北風即將襲來。整個冬天他都是在大峽穀度過的,由於那裏很溫暖,所以不需要冬天的衣服。前幾天,他突然產生想外出旅行的念頭,於是就離開了大峽穀,向北走來。他沒有預料到會出現這樣的天氣,因此穿戴單薄,根本無法抵禦寒冷的北風。

克利夫趕快站了起來,收拾好行裝,他明白,到了夜晚這裏的氣溫會更低,在夜幕降臨之前他必須要找到住處,否則就會被凍死。但他放眼望去,四周除了林木就是山丘,根本看不到一戶人家。

“不行,即便如此我也要走!”他又上了路。這時,天空的雲層變得越來越厚,陣陣北風刮過,身上冷颼颼的,但克利夫的腳步始終沒有停止。大約走了一個小時後,他拐過一個小山丘,遠遠地看到了一棟房子。“可算有落腳之處了!”克利夫的心情頓時興奮起來。

他離房子越來越近了,已經清楚地看到,這棟房子很陳舊,不僅外圍牆皮有不少地方都脫落了,而且大門和窗戶也露出了裏麵的木質,外麵的漆麵斑駁,顯然好久沒有用油漆過了。在房子的前麵有一條門廊,靠東邊還有一個貯水池,大約離房後五十碼的地方是一個新穀倉,穀倉前麵停著一輛新的拖拉機。他不禁又抬頭看看,在房子和穀倉之間拉著電線,至少說明這裏是通電的。他後來才知道,那棟房子是萊德伯特的,是一棟百年老屋。怪不得陳舊不堪!

他來到房子的前門剛想敲,但以往的經驗又讓他止住了手,他想:“我如果這個時候敲門的話,房子裏的人一定會認為是小販子來兜售了,他們一般是不會理睬的。”於是他改變主意,繞到了後門,看清楚這是一間廚房門,就上前敲了敲,沒有動靜,等了一會兒,他又敲了敲。

“吱”的一聲門打開了,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人站在那裏,隻見她身材嬌小苗條,眼睛烏黑,一頭長長的金發垂在身後,大概是廚房裏熱氣的緣故,使她的臉紅撲撲的,雖然她穿著一件寬大的衣服,但依然遮擋不住她全身的優美曲線。

“請問,你有什麽事?”她撩開額頭上一縷潮濕的頭發,輕輕地問道。

“我,我想問一下,你們這裏需要幫工的人手嗎?”

“哦,原來是這樣。不過,這件事你得問我的丈夫托伊才行。”

就在克利夫思索著是否要找她的丈夫的時候,隻聽到這個女人又補充道:“就在上個星期吧,我們才剛剛讓一個人離開這裏。”說完,隻見她羞怯地笑了一下。在克利夫看來,她的笑原本應該是甜美的,但不知怎麽回事,她的笑卻顯得很勉強,似乎她很長時間都沒有笑過了。

“那麽,我到哪兒才能找到你的丈夫呢?是在田裏嗎?”

這時,她突然打了個冷戰,聲音有些顫抖地說:“嗯,他,他是在那兒,可具體在哪裏我說不準。”她的這一微小動作讓克利夫看在眼裏。

這時,太陽已經躲進了厚厚的雲層裏,陣陣冷風裹著寒意吹進了房子,正如克利夫所料,北方的寒冷空氣果然來了。

克利夫第一次看到的這個年輕女人就是凱蒂·萊德伯特。

“外麵太冷了,你還是到廚房裏麵來等著吧。”凱蒂隨即退回屋裏,克利夫也跟在她的身後來到廚房。他發現,這裏雖然拾掇得非常幹淨,但各種用具卻顯得原始落後。比如,屋角那台舊冰箱,是唯一的電器,但是它工作起來就像個自動留聲機,機身微微晃動,嗡嗡作響;做飯的爐灶灶口很大,是燒木柴的。這時爐灶上正在燒水,弄得地板上有點濕,估計剛才克利夫敲門時,她正在擦地板,所以她開門時臉紅撲撲的;還有,廚房裏沒有水龍頭,隻有個壓力井,用水都要靠手動壓上來。

“我猜想你也許餓了,想吃點什麽?”凱蒂問道。

“啊,夫人,不瞞你說,我真的有點兒餓了。”雖然克利夫前不久剛吃過農舍女主人提供的午餐,但他從來不拒絕食物,因為忍饑挨餓是他生活中經常的事。他望著餐桌上的胡桃餡餅和那杯冷牛奶,心裏想:“她做的胡桃餡餅一定很可口。”

屋子裏除了舊冰箱的嗡嗡聲和灶爐裏木柴燃燒的劈啪聲外,再無別的聲響。克利夫一向習慣於沉默,而凱蒂也是個很少主動開口說話的人,所以他們倆就這樣默默地等待著,這種情形也並沒有讓他們感到有什麽不舒服。這時,克利夫又習慣地點著煙鬥,邊抽煙邊想著心事,而凱蒂則重新係上圍裙,繼續在灶台上忙碌著。不經意間,克利夫聽到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就抬起頭來看,隻見她正在凝視著窗外。這時,外麵已是北風怒吼,把樹木吹得左搖右晃,把屋子吹得嗚嗚亂叫。“是他,托伊回來了。”凱蒂轉身對克利夫說道。

眼前的托伊·萊德伯特與克利夫先前所想象的完全不同。這個男人矮小而消瘦,個頭比他的妻子還矮一英寸。他的臉色蒼白,並不像常年在田間勞作的人那樣,被太陽曬得像熟透了的紅高粱。從外表看,他的年紀要比凱蒂大二十歲的樣子。

跨進房門的托伊·萊德伯特表情很溫和,他頭戴一頂棒球帽,正用一雙棕色的眼睛注視著麵前的克利夫。

“托伊,我們一直在等你,丹多伊先生是打算來做幫工的。”當妻子說明了克利夫的來意後,托伊很溫和地對凱蒂說:“是的,我想我還會雇人的,凱蒂。”

“我知道,托伊,我還以為你……”說話間,她的雙手不禁顫抖了一下。“你以為什麽?”然後,他不等凱蒂回答,轉過頭對克利夫說:“你會使用斧頭嗎?我需要雇這樣一個人。”

“用過,我用過。”克利夫忙不迭地說道。

“這就好了。你也知道,每年一到這個季節,田地裏的活就沒多少了,可是我正在清理河邊三十畝地的樹木,為秋收作準備。既然你使用過斧頭,如果你願意砍樹的話,我可以雇你一直到秋收,也就是說從現在起一直到冬天,你在我這裏都有活幹,你看好嗎?”

“好的,我們就這樣定了吧。”

在得到克利夫肯定的回答後,矮小的托伊點了點頭。“在我這裏幹活吃住都不成問題,你可以住在過道那邊的一間空房子裏,至於吃飯,你以後就和我們一起吃好了。”說完,他又朝著凱蒂喊道:“喂,凱蒂,晚飯快做好了吧?”

“快好了。”正在灶台上忙碌的凱蒂含混地說。克利夫發現,在凱蒂身上似乎總有一種恐懼,雖然剛才和他說話時還表現得不明顯,但自她丈夫進門的那一刻,她就被籠罩在緊張之中了,以至於從言語和行動中都能看出來。

“克利夫先生,你也會彈唱?”當她看到克利夫拎起背包和吉他盒時,輕輕地說。

“彈唱得不好,隻不過是自娛自樂罷了。”克利夫微微一笑。凱蒂似乎想報以微笑,但他們對話時托伊就站在旁邊看著,所以她沒有微笑,也沒有再說話。

克利夫拎著自己的背包和吉他盒來到過道旁的那間空屋子裏,白天的勞頓讓他很快就進入了夢鄉。大約是半夜時分,他醒來了,外麵的寒冷北風已經不吹了,這棟百年的古老房子顯得異常安靜,甚至靜得有些嚇人。

突然,隱約傳來一聲哭叫聲,開始時他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然而當他翻轉身準備再次入睡時,又好像聽到了低低的抽泣聲。

第二天早上,克利夫和托伊一起吃早餐。凱蒂不愧是一個出色的廚師,她準備的早餐是一遝煎餅和幾片厚厚的熏肉。吃飯的時候,托伊始終低著頭,幾乎不說話,而凱蒂則是圍著桌子和爐灶之間轉來轉去,侍候著他們。雖然克利夫也想請她坐下來一起吃飯,但畢竟這是在托伊家裏,這樣做不行。當然,克利夫也知道這是一種習慣,而並非托伊的殘酷,凱蒂要在他們走後才能吃飯。不過,為了表達他對凱蒂辛勞的謝意,在離開飯桌時他說道:“這是我吃過的最可口的早餐,謝謝你,萊德伯特太太。”

聽了這話,凱蒂既沒有臉紅,也沒有不好意思地將頭扭過去,而是雙眼緊緊地盯著克利夫,看他是不是在開玩笑。當她發現克利夫是滿臉誠意在說這句話時,她的雙手不禁顫抖了一下,並將臉扭了過去。

此時托伊正在注視著他們,嘴唇上還掛著一絲微笑。克利夫為了免得凱蒂尷尬,也連忙轉過身,從兜裏掏他的煙鬥。

那天的天氣很好,可以說是晴空萬裏、豔陽高照。克利夫拿著兩把鋒利的斧頭,跟隨托伊來到河邊一個S形的地方,他往旁邊看去,隻見狹窄的河道裏翻滾著湍急的水花。“你今天的任務就是清理這裏的橡樹和灌木叢。記住,一定要砍伐幹淨,不然秋收就麻煩了。”托伊簡捷地安排了活計。

此前克利夫盡管使用過斧頭,那也不過是劈劈木柴而已,如今要清理橡樹和灌木叢,卻不是簡單的事情,有時累得氣喘籲籲,也砍伐不淨幾棵樹。好在熟能生巧,他花費了好幾個小時,總算掌握了工作的節奏。他就這樣鉚勁兒幹著,臨近中午時,炎熱和汗水已經讓他把身上的襯衣都脫掉了。

“該吃午飯了!”遠處傳來凱蒂的呼喊聲。凱蒂帶著熱飯一步步地向他走來,目光凝視著他那氣喘籲籲的胸口上的光滑皮膚而後又迅速移開。

“謝謝你,凱蒂。”克利夫直起腰,接過午飯。

“飯要稍微涼一下。”她笑了笑,然後就一溜小跑地離開了。看著遠去的凱蒂,克利夫聳聳肩,然後席地而坐開始吃午飯。

日複一日,隨著在托伊家幫工日子的增多,克利夫對他們夫婦之間的關係感到越來越不解。比如說,他們兩人白天幾乎很少說話,至少他沒有聽到過,估計自己不在的時候,他們也不會多說什麽;再比如說,他們晚上在客廳裏閑坐時,通常是托伊在翻看農場雜誌或設備價目表,而凱蒂則是在默默地縫補衣服。他們家沒有收音機,就更別說電視機了,總之無論待多長時間,屋子裏都是靜悄悄的。克利夫出發時曾帶了一台半導體收音機,他看到托伊家裏沒有任何聲響,於是就在第三天晚上把收音機帶進了客廳。他發現,當凱蒂聽到音樂聲時,立刻驚異地抬起頭,並露出了期待的微笑,然而,當她一看到沙發上的丈夫托伊時,臉上的微笑瞬間就又消失了,依舊低下頭來,默默地做著手裏的活計。克利夫曾固執地想:“我連同這個收音機在客廳裏待上一個小時,看看你托伊有什麽反應。”結果很令他失望,因為在足足一個小時裏,托伊竟然一言不發,也沒有將頭從雜誌上抬起來。顯然,他根本不喜歡收音機。

自從那個晚上之後,克利夫就再也沒有進過客廳,而是待在自己的房間裏自娛自樂,或者是聽聽音樂,或者是邊彈吉他,邊輕輕地唱歌。

克利夫還記得,在那個特別的晚上後的第二天早晨,他曾設法和凱蒂單獨相處了一會兒,對她說:“我昨天晚上看出了你的表情,那麽你白天想不想聽我的收音機呢?如果願意,我可以現在就放給你聽。”“不,不,謝謝你的好意,丹多伊先生,我沒有時間聽,因為我每天要做的事太多了。”不過凱蒂說這話時,克利夫已經分明從她臉上看到最初露出的渴望和迅速又消失的神情變化。

克利夫以前也曾給一些農場主打過工,看到他們家裏都有一台收音機,用來收聽天氣預報和穀物價格。“托伊家為什麽沒有呢?為什麽他對收音機那麽排斥呢?”這讓克利夫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後來他發現,托伊的拖拉機上竟然也有一台收音機,並用來收聽他所需要的信息,這更增加了克利夫的疑惑。論農業機械裝備,托伊家的毫不遜色,他的農場裏擁有最新的設備,包括兩台新的拖拉機和耕種機、播種機、幹草打包機等等。可是不知為什麽,他們家裏不僅沒有任何新的家用電器,就連家具也非常破舊,凱蒂打掃衛生時用的是掃帚、拖把和抹布,而一輛跑了十年之久的舊貨車,就是他們唯一的運輸工具了。

“或許是托伊出於宗教的原因而不喜歡家用電器?”克利夫也曾這樣暗暗地想過。不過剛過了幾天,就證明他的這種猜測是錯誤的,因為在克利夫來幫工的第一個星期天,托伊和妻子並沒有上教堂去做禮拜。吃完早飯後,凱蒂照例收拾屋子,而托伊則又去了田裏,與往日所不同的隻是托伊說了一句話:“今天是星期天,丹多伊你不用工作了。”克利夫這時真想說:“太好啦,謝謝!”但他終於還是把這句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對於這樣的家庭氣氛他很不喜歡,因為讓人感到很壓抑。如果是在往常,這種環境隻能讓他勉強幹滿第一個星期,然後就會自動離去。但這次不同,他雖然不喜歡,卻還是選擇繼續留下來,盡管他對自己這麽做的原因明鏡兒似的,盡管他對自己這種做法感到很生氣,甚至非常憤怒,但他還是沒有離開的念頭。

“我真的愛上了凱蒂?這太荒唐了!我是不是發瘋了?”他不停地在內心問著自己。的確,這些天凱蒂沒有給過他任何鼓勵或者暗示,但不知為什麽,他總覺得她應該知道他的內心。

時間一晃就到了六月份,這時的天氣更加暖和了。每天晚上,克利夫都坐在門廊裏彈吉他和唱歌。隨著琴聲和歌聲的飄**,他希望凱蒂在默默傾聽,甚至還希望托伊出來阻止。相信凱蒂是聽到了,但托伊卻什麽也沒有說,這讓他感到既興奮又有些惋惜。

過了一星期後,克利夫依然每晚坐在門廊裏彈唱,這時凱蒂已經不再躲在屋裏,而是走出房門,坐在門廊裏,將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仔細地傾聽了,直到門廊熄了燈。至於托伊,他還是遵循多年的老習慣,總是每天晚上六點鍾就睡覺,這時他早就上床了。

“為什麽托伊每天早早地上床,而留下我單獨和他年輕的妻子在一起呢?”克利夫感到困惑和不解,但他想靜靜觀察一下,所以什麽也沒有說。

最初的幾天晚上,凱蒂隻是坐在那裏聽,一句話也不說。有一天晚上,克利夫彈奏過幾段樂曲後,停止了琴弦的撥動,隻見他仰起頭,出神地凝視著天空那一輪皎潔的明月,四周靜靜的,偶爾有微風拂麵。這時,凱蒂輕聲地說:“克利夫,我想聽悲傷的歌,請再為我彈奏一首吧。”“克利夫?”這是克利夫第一次聽她這麽稱呼他,他的心情十分激動,轉過臉來看著她。“啊,凱蒂!你剛才是在叫我嗎?”他剛要站起身來靠近一點兒,然而凱蒂卻雙手顫抖地離開了這裏,消失在那間黑洞洞的屋裏。

又是幾個星期過去了,已經到了夏天。克利夫在熾熱的陽光下揮動著斧頭,橡樹和灌木叢在他的奮力砍殺下紛紛倒下,就像被機槍射擊倒下的士兵一樣。在他身後清理出的土地上,托伊種的一大片苜蓿在陽光下天天見長,估計這三十畝苜蓿很快就可以收割了。

這天晚上,克利夫又像往常一樣在門廊彈奏歌唱,然而凱蒂卻再也沒有出來傾聽,不僅如此,她不再叫他“克利夫”了,而總是客客氣氣地稱他為“丹多伊先生”。凱蒂的這種變化讓克利夫感到很鬱悶,可是他又無法訴說。

“我還是離開這裏吧,別,還是繼續留下來吧。”反複的思想鬥爭,結果還是讓“留下來”占了上風,以至於連他都罵自己是個大傻瓜。

這一天的天氣很炎熱,他在河邊焚燒矮樹叢,全身都是汗水,灰燼落滿了手和臉。已經中午了,可凱蒂還沒有及時給他送飯來。望著清涼誘人的河水,再看看自己灰頭土臉的樣子,他真想紮個猛子到水裏去。其實,他每天晚上收工回去之前,都要在河裏遊一會兒泳,一來可以洗去滿身的塵土;二來暢遊一番也能放鬆一下疲勞。

終於,他禁不住清涼河水的**,迅速脫掉鞋襪,一頭紮進水中。“反正凱蒂還沒有送飯來,即便弄濕了褲子也沒有關係,一會兒上岸在太陽底下曬幾分鍾就幹了。”想到這裏,他在水中遊得更加盡興了。過了一會兒,他浮上水麵,聽到一陣清脆悅耳的笑聲,原來是凱蒂站在河邊。她的笑聲真甜美,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到。

“喂,你在水裏的樣子真有趣,看上去就像個嬉水的小孩子。”凱蒂興奮地揮動著手說。

“凱蒂,你穿著衣服也下來和我一塊兒嬉水吧!我保證,你的衣服在回家前是會被太陽曬幹的。”克利夫不清楚他為什麽會說出那樣的話,但他覺得那就是他的真實想法,不吐不快,而且時機也把握得絕妙。

聽到克利夫的喊話,凱蒂將手中的飯盒毫不猶豫地放下,然後迅速脫掉鞋襪,同樣以優美的姿勢紮進水中,看得出凱蒂的水性非常好。

他們兩人在水裏像孩子一樣嬉戲打鬧,尤其是凱蒂,她又笑又叫,使勁打水,一會兒潛入,一會兒浮出,好不盡興。克利夫相信,在那一刻,她將所有的一切都拋在了腦後。

遊了好一陣,他們才爬上了滑溜溜的河岸。凱蒂的濕衣服緊緊地包裹在身上,盡管顯得亂七八糟,但那高高隆起的胸部,修長的大腿,愈發顯露出那優美的曲線。她的長發像海藻一樣堆在頭上,晶瑩的水珠順著麵頰啪嗒啪嗒地落下。她看見克利夫的目光正盯著自己,不禁羞澀地低下了頭,雙手挽弄著濕漉漉的發梢。

克利夫從未見過這麽可愛的女人。

他再也按捺不住內心的衝動,一把拉住她的手,呼吸急促地說道:“我愛你,凱蒂,凱蒂!你應該知道我的心!”說著,就試圖用寬大的雙臂將她抱住。她順從地擁入他的懷中,全身軟軟的,閉上眼睛揚起嘴巴尋找著……克利夫已經聞到了這個年輕女人身上特有的氣息。

突然,她拚命掙脫開,大叫:“快放開我!不,不!我不想再看到可怕的死亡!”

“凱蒂,你怎麽了?你在說什麽?”他被她這一突然舉動驚呆了,盯著她不解地問。

她略微平靜一下,轉過臉來說:“在你來之前,有一個男人……他……”“這我知道,你不是說那個人被你丈夫解雇了嗎?”她繼續小聲說道:“不,我認為他是被托伊殺了!”

“什麽?殺了?”聽到這句話,克利夫愣了。他扭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臉擰過來,隻見她雙眼緊閉,呼吸急促。“告訴我,你說的是真的嗎?托伊為什麽要這麽幹?”

“就是托伊發現我們在一起笑了。克利夫,我發誓沒有別的!”

“我相信你,繼續說下去。”

“第二天吃早飯時,我發現喬爾不見了,就去問托伊,他告訴我說喬爾半夜離開了。”

“不見人未必就是被殺了,你怎麽知道他沒有了呢?”

“因為他裝東西的箱子還留在這裏。”

“也可能是你丈夫嚇壞了他,他走得匆忙來不及拿箱子。可你為什麽一口咬定是托伊殺了他呢?”

她渾身顫抖著。“因為……反正我說的不會錯!”

克利夫將手搭在凱蒂的肩上,緩緩地說:“聽我說,凱蒂,這隻是一個女人的推理。”

“可憐的喬爾,他是一個流浪漢,沒有一個親人,即使死了也不會有人去懷念他。”凱蒂喃喃地說。

克利夫又輕輕地將凱蒂攬進懷中,說:“凱蒂,說實在的,可能是因為我對你的感情,所以我不喜歡托伊·萊德伯特,但即便如此,對他會殺人這一點我也不敢相信。”

凱蒂擺脫了克利夫的雙臂,憤憤地說:“他非常卑鄙殘忍!你不了解他。”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麽還要跟他結婚呢?”克利夫不解地問道。

“唉,怎麽跟你說呢?”凱蒂沉浸在痛苦的回憶中。

原來,凱蒂也是一個身世可憐的姑娘。她的父母死於四年前的一場車禍,那時她才十七歲,高中還沒有畢業,孤苦伶仃,無依無靠,隻能把托伊這個富裕農場主的求婚當作一條出路。托伊給人的印象文雅、整潔、節儉,似乎是一個善良溫柔的男人,但凱蒂並不愛他,她愛的是小說和電影中才有的那種美好和浪漫的東西,然而困苦的境況不容她選擇,麵對托伊的熱烈求婚,她隻好允諾了。但是結婚四年來,她才看清,托伊的節儉其實是吝嗇,他外表的溫柔卻包裹著一顆冷酷殘忍的心。比方說,他們住的地方離鎮子七英裏,托伊每年兩次開車帶她去鎮裏,隻允許她買幾件衣服,他把多餘的錢都花在購買農用設備上。尤其讓凱蒂無法忍受的是,他最近又變得異常嫉妒,簡直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

克利夫暫時還無法完全相信這個故事的真實性,因為這種讓人容易陷入歧途的古老而可疑的故事太多了。

“假如托伊他真像你說的那樣,有一點我就不明白了,你為什麽不想辦法離開他呢?逃走總可以吧?”

“是的,我也曾想到過逃走,可是我沒有這個勇氣,因為他惡狠狠地說,無論我逃到哪裏他都會找到我,殺了我的。他是個說一不二的人。”

看來凱蒂真的被托伊給嚇壞了。

“凱蒂,你別害怕。我想知道,你真的愛我嗎?”

望著克利夫那火辣辣的目光,凱蒂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我……我……”她抬起頭來盯著他,那眼神裏分明充滿了期待,不過她的視線突然又遊離了。“這是錯誤的,我不,求你不要再問了,克利夫!”

克利夫輕輕地握住她那顫抖的手。“聽我說,凱蒂,你不愛他,卻跟他結婚,這是更嚴重的錯誤,況且這樣的日子有什麽意思呢?”稍稍停頓了一下,他又堅定地說道:“明天我就去找萊德伯特,當麵向他說明我們的事,之後我就帶你離開這裏。”

令克利夫想不到的是,她的雙手,甚至全身都劇烈地顫抖起來。“千萬不要,他會殺了你的,克利夫!”

望著如此驚恐的凱蒂,克利夫內心充滿了憐愛,也更堅定了他要保護這個女人的決心。他溫柔地說:“別緊張,凱蒂,我也是個流浪漢,以前沒有定居的理由,但是現在遇到了你,我有了。”

聽到克利夫這樣說,凱蒂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顯然這正是她想聽到的話。她再次擁到他的懷中,但依然在不停地顫抖,克利夫知道她還是害怕著托伊。“好了,穿上鞋吧,我們該走了。”她默默地聽從了,然後他們手拉著手朝家裏走去。

當他們來到院子時,克利夫沒有聽到拖拉機的馬達聲,因為那天托伊從早晨就開始將幹草打包,可能是還沒有回來吧。然而,當他們走進裏屋時,卻發現托伊正從廚房裏走出來。

一見到托伊,凱蒂頓時臉色蒼白,就像一隻嚇壞了的小鳥一樣。“別怕,凱蒂。”克利夫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安撫著。

“萊德伯特,我想告訴你,我和凱蒂相愛了……”

“嗯?”他的眼睛變得像大理石一樣光滑而清冷,克利夫知道凱蒂為什麽那樣害怕他了。“是嗎?就像你平時唱的那些情歌一樣?”托伊溫和地說。

“我們已經商量好了,就在今天下午,要一起離開。”

“哦,原來是這樣。”

克利夫讓凱蒂站在自己的身後,他麵對托伊,隨時準備反擊他的進攻,如果一對一地格鬥,他相信自己能夠打敗對方。

“凱蒂,你過來。”托伊沒有理睬克利夫。“凱蒂,我是你的丈夫,你是屬於我的,就像這農場包括屋裏的一切都屬於我的一樣。無論是誰試圖從我的手中搶走任何東西都辦不到,我一定會殺死他的。”托伊依然溫和地說。

克利夫瞧了凱蒂一眼,對她說:“別怕,他隻是想嚇唬嚇唬我們。”然後,他又將目光轉向托伊,繼續說道:“萊德伯特,你無論怎樣威脅和恐嚇,都無法阻止我們,你最好還是放了凱蒂!”

“凱蒂,我們都結婚四年了,你該知道我從來都是說話是算數的。”托伊還是不看克利夫。

站在一旁的凱蒂眼中充滿恐懼,雙手顫動,她將一隻手伸到嘴邊,緊緊地咬著手指關節,看得出她是在竭力控製著自己。她盯著克利夫,嗚咽著說:“我很抱歉……克利夫,我,我不能!”說完,她雙手掩麵,跌跌撞撞地向屋裏跑去。克利夫欲言又止,而托伊的臉上則沒有勝利的表情,依然保持著溫和與平靜,就像剛才在與鄰居談論著天氣。

“歌手,我不想再見到你了,希望我今天晚上回來之前你已經離開了。看在你幫工辛勞的分上,我多付給你一個月的薪水,你該為此而歌唱啊!”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克利夫瞧著他的背影,愣愣地站了一會兒。突然他想起凱蒂,立即跑進屋裏,凱蒂躲在臥室裏死活不肯出來。

“凱蒂,我是克利夫,你出來吧!”無論他在門外怎樣央求、哄騙甚至威脅她,她都反複說著同樣的話:“我不想見你,請你走開,走開!”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兩人始終這樣僵持著。

“也許她根本就不想和我一起離開。”克利夫默默地想著,他知道自己徹底失敗了。

這裏再也沒有留下去的必要了。他心情沉重地回到自己的屋裏,把東西裝進背包,獨自離開了。

他沿著路邊行走,隱約可以聽到河那邊拖拉機的轟隆聲,他知道,那是托伊在將幹草打成包。

“事情為什麽會是這個樣子呢?”他邊走邊不停地思索著。大約走了一個小時後,他的腦子逐漸清醒起來,仿佛突然明白了什麽。“哎呀,凱蒂之所以不跟我走,一定是擔心我的安全,可這樣一來,她不就陷入危險之中了嗎?”他不停地拍打著自己的腦袋,懊悔自己沒有早看清這一點。“不行,我一定要回去,說什麽也要帶她走,就是抱也要把她抱走!”想到這兒,克利夫轉身快步向回走去。

就這樣一折一返,當他再次看到那棟房子時,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個小時。他一步步地接近房子,耳邊又傳來田裏拖拉機的聲音。

他發現房子的後門開著。“凱蒂,我是克利夫,快出來!”但凱蒂不在廚房。他又拐彎朝屋裏走去。“凱蒂,凱蒂!”依然沒有人回應。

最後,他在裏屋的臥室裏發現了她,眼前的景象讓他驚呆了:凱蒂斜躺在**,身體幾乎被獵槍子彈炸成了兩半,**、地上沾滿了血……克利夫不敢再看了,他踉踉蹌蹌地衝到外麵,胃裏像倒海翻江一樣,隻想往外嘔。

“突……突突……”,田裏拖拉機的轟鳴聲仿佛在撕扯著他的神經。“一定是托伊殺了她!”他明白,托伊使了一手“借刀殺人”計,他今天晚上回來時,會假裝發現凱蒂死了,然後虛張聲勢地報警,將殺人罪歸於逃走的雇工,也就是自己。

克利夫跌跌撞撞地朝著田裏的方向走去,不過他慢慢地就恢複了正常。“凱蒂明明不跟自己走了,可托伊為什麽還要殺害她呢?”

離拖拉機越來越近了。他看見托伊駕駛著拖拉機正拖著一輛幹草打包機準備掉頭。托伊顯然也看到了克利夫,於是就停了下來,但他沒有關閉拖拉機的馬達,幹草打包機還在繼續轉動著。

“是你啊,歌手,你怎麽又回來了?”托伊平靜地說。

“萊德伯特,你為什麽要那樣做?她都不想離開你了,你為什麽還要殘忍地殺了她?”克利夫拚足力氣大聲地喊道。拖拉機的馬達聲和打包機的轟鳴聲太大了,如果他的聲音小了實在聽不清。

托伊咧嘴一笑說:“不,她想要離開。當我回到屋裏時,看到她收拾完東西正準備要走。”望著克利夫幾乎變青的臉色,他繼續輕描淡寫地說道:“她說了,她不想讓你受到傷害,所以直到確信你已經離開了,她才要自己走。”

聽了這話,克利夫全身的血似乎一下子湧到了腦門,他狂怒了,一個箭步上前伸手抓住了托伊的衣襟,把他從拖拉機的駕駛座上狠狠地拽了下來……

“這麽說是你殺了他?”他的律師問。

“對,就是我殺了這個該死的混蛋!”克利夫說。

“可是他的屍體呢?警長四處都找遍了,一直都沒有發現屍體。我作為你的辯護律師,應該知道相關的情況。克利夫,你現在是因為殺害凱蒂而受審,如果不是你的話,就要告訴我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因為警長猜測萊德伯特也是你殺的,並把他埋到了隻有你自己才知道的地方。告訴我,在哪裏?”

“在幹草打包機裏,它還在田裏嗎?”

“不在了,因為第二天拖拉機和幹草打包機就被開進了穀庫,不過,打好包的幹草仍在那裏。對了,那天晚上下雨了,結果幹草都被淋濕了。”

“下雨?那一定是雨水把血衝掉了。”克利夫說。

“血?”律師仔細地聽著。

克利夫麵無表情地看著他的律師,說:“那天我把他從拖拉機上拽下來後,狠狠地打了他一拳,就把他打進了正在滾動的幹草打包機,盡管他拚命掙紮,但我沒有救他。這個家夥喜歡他的機器勝過喜歡凱蒂。讓警長到最後兩捆幹草中去找吧,裏麵一定有托伊·萊德伯特的屍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