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計時

正如天氣預報所報的那樣,今天陽光燦爛,萬裏無雲。

成千上萬的人驅車來到這個沙漠小城。無數的人站在高高的鐵絲網外,滿懷期待的目光向著鐵絲網裏麵張望。這裏是一個宇宙飛船發射場,過不了多久,這裏就要發射一艘宇宙飛船,將一個人送往火星——這是國際宇宙年最精彩的部分。每個人都耐心等著奇跡的上演。

在圍觀的人群中,左邊是一個個賣小吃的攤位,右邊則是許多賣紀念品的小攤,其間還有許多小販和遊商走來走去,向遊客們兜售紀念品、氣球和草帽。在鐵絲網邊,提前幾天到達這裏的遊客已經搭起了一頂頂帳篷,他們選擇了最佳的位置,準備觀看這一千載難逢的奇觀。

在擁擠的人群中,身穿製服的州警察正在緊張地巡邏。他們的任務主要是維持秩序,確保交通順暢。遊客們也都非常有秩序,他們靜靜地等待著那一激動人心的時刻。高高的鐵絲網圍著的發射場內,也是一片平靜的氣氛,前來觀看發射的媒體記者和社會名流都坐在指定的位置。在指揮大廳的中央,是一個巨大的木頭平台,上麵架著一台電視和電影攝像機。在平台的一側長凳上,十幾位從歐洲和美國遠道而來的報刊撰稿人坐在那裏;在平台的另一側,二百多位來賓正在就坐——他們大部分是科學家和政治家。在控製台不遠處,有一個涼亭。那裏就坐的是最重要的客人,其中包括三位國家元首、十幾位部長和幾位皇室成員。所有的人都坐在各自的座位上,他們靜靜地看著那些科學家和技術人員正在做發射前最後的準備工作。

這時,高高聳立在發射場的大喇叭傳出了聲音:“還有一個小時!”

在鐵絲網兩側嘈雜的人群立刻安靜下來,人們幾乎不約而同地將頭都轉向發射架上的巨大火箭。正午的陽光照射下來,巍然聳立的火箭給人一種微微抖動的錯覺,似乎它已經點火發射了,正要衝天而起。

所有的人都在期待著,唯獨有一個人內心仿佛懸著一塊大石,他就是法庫爾——負責發射場安全的官員。他此刻正靠在牆上,腦海中想象著無數可能發生的意外。法庫爾是一個經驗老到的官員,以前他也多次擔任過類似的工作,但從未像現在這樣緊張。這一方麵是因為此次發射事關重大;另一方麵,這次發射是一次跨國聯合行動,單單現場就有來自十幾個國家的科學家,他們國籍不同,語言各異,很容易出差錯。另外,如果這裏潛入了搞破壞的人,後果將不堪設想。而這,恰恰是法庫爾最最擔心的。

此刻,法庫爾皺著眉頭,試圖將心中的焦慮驅散。自從接手發射場的安保工作以來,他已經采取了各種措施,嚴防破壞活動。發射場的所有工作人員,上到發射總指揮,下到發射場餐廳的侍者,都在嚴密的調查與監視之下。法庫爾有他們每個人的檔案,厚厚的一大遝,每個人的身份、背景、經曆,乃至各種隱秘的細節,盡在他的掌握之中。這些檔案裏絲毫沒有發現一點兒問題。想到這兒,法庫爾的心情逐漸開朗了。不管怎樣,他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可以說是問心無愧了。

“看,先生,”站在一邊的法庫爾的吉普車司機笑嗬嗬地說,“那些女人已經開始掉眼淚了!”法庫爾抬起頭來,看見他的司機正用對講機的天線指著北邊二十碼外的地方——在那兒坐的是工作人員的親人和家屬,主要是科學家和技術人員們的妻子、孩子們,還有一些不值班的工作人員。

法庫爾朝司機所指的方向望去,的確,親屬席上有幾個女人正在偷偷地用手帕擦眼角。法庫爾臉上浮現出理解和寬容的神色,隨即笑了。是啊,神經已經連續繃緊了好幾個月,現在終於要結束了,為什麽不痛哭一場發泄發泄呢?如果男人也能哭的話,那麽法庫爾恨不得也當場大哭一通!

這時,他特別注意到家屬席中的一位女人。法庫爾之所以注意到她,部分原因是她的美貌;另一部分原因是,她自始至終一直站著。陽光很強烈,法庫爾為了看得更清楚,眯起了眼睛。他清楚地看到,那個女人一點兒都沒有哭。

法庫爾感到有些詫異。那個女人正像一尊雕像一樣,一動不動地站著。她的雙手握成拳頭,放在身體兩側,目不轉睛地盯著矗立在遠處的火箭。

“對了,她是物理學家韋特比的妻子。”法庫爾心中暗想。看著那個女人的專注神態,你會以為跟隨火箭一起升空的是韋特比本人,而不是蘭達佐。想到這裏,法庫爾不禁聳聳肩。

在巨大的壓力下,人們多少都會有一些身體不適的反應。但蘭達佐卻不然。此刻,蘭達佐坐在總控製室,正平靜地就著一杯牛奶,大吃雞肉三明治,似乎周圍即將發生的一切與他毫無關係。偶爾,他也會很開心地瞥一眼那些科學家,他們正穿梭於指揮大廳,忙於核對圖表、打電話、檢查牆上一排排精密的儀器。

要是這種漫不經心的態度發生在別人身上,人們一定會以為他是陷入了絕望,才會這樣虛張聲勢;要麽就是吸食了毒品。可是,坐在總控製室的蘭達佐既沒有絕望,更沒有吸食毒品。在他英俊的臉上浮現出平和的微笑;他那有力而修長的雙手拿著三明治和牛奶,絲毫沒有顫抖;他肌肉結實的大腿在桌子下優雅而隨意地交疊在一起。所有的身體語言似乎都在告訴你,他隻是去一趟紐約,而不是飛向火星。

此時,在蘭達佐的身邊還坐著兩個人。他們是兩位著名的醫生,正密切關注著蘭達佐的一舉一動。如果他的身體狀況稍有不妥,他們就會認真地記錄下來。在旁邊,還站著一位著名的心理學家,也準備隨時記下蘭達佐的情緒變化。可是,蘭達佐一切正常,他們三個根本就沒有什麽可記的。結果,反倒是這三位專家頗顯得很不自在。

沒錯,蘭達佐就是這次飛行的主角。他是從五十名誌願者中精挑細選出來的。蘭達佐有著過人的智力,短短兩個月的培訓,他就掌握了如何操縱宇宙飛船中的複雜設備;蘭達佐有著強健的體魄,盡管選拔測試中艱苦的體力考驗淘汰了許多候選人,但蘭達佐卻從中脫穎而出。他的資料顯示,他曾經參加過奧林匹克運動會,甚至還為他的那個小國家贏得了四枚金牌。鮮為人知的是,蘭達佐的業餘愛好還包括獨自一人徒手獵熊、收藏名貴的蘭花和用拉丁文寫劇本。此外,蘭達佐是一個風流倜儻的人。由於發射在即,近幾個星期他一直過著幾乎與外界隔絕的生活,但他一有機會,還是到處與人**。

“還有五十分鍾!”喇叭宣布道。現場的人更加緊張了,唯獨宇航員蘭達佐仍舊泰然自若。

當總指揮從他身邊走過時,蘭達佐淡淡地一笑,用德語開玩笑地說:“別忘了在飛船上放足夠牛排,嗯?”

總指揮隻是笑了笑,不置可否地從他身邊走過。由於航行的時間長達三個月,不要說牛排,就是日常的食品都是特製的。這種太空食品好像藥丸一樣,是一種濃縮物。即便這樣,總指揮還覺得食品占據了太多的空間,以至於保護性的密封和降溫係統的空間過於緊張。

但是,總指揮現在沒空擔心這個,他心裏正在琢磨著另一件事。根據飛船的溫度調節係統顯示,它的自動控製係統似乎不太靈敏。近幾個月來,雖然科學家們想盡了辦法,卻仍然沒能很好地解決這一問題。當然,蘭達佐可以通過手動控製係統進行調節,但是……

想到這裏,總指揮命令他的通訊官說:“給我接通發射台的韋特比!”

在等待接通的過程中,總指揮的眼睛正凝望著窗外的觀光客和發射架上的火箭。

“還有四十五分鍾!”

總指揮一邊用手帕擦著額頭上的汗,一邊心想:整個火箭係統太複雜了,無數部件密切相關,一不留神就會犯致命的錯誤……

“我是韋特比。”一個聲音從電話中傳來。

總指揮嚴厲地問道:“溫度調節係統怎麽樣?”

“好像現在很正常。”韋特比回答說。

“好像?”總指揮吼道,“你想過沒有,如果……”

總指揮沒有往下說,他把嘴邊的半句話咽了回去。但韋特比教授心知肚明——火箭的自動溫度調節係統不太靈敏,在火箭升空以後,假如手動係統也失靈了,那麽蘭達佐要麽被烤焦,要麽被凍僵。

“韋特比,別隱瞞,哪怕有一點點不正常,你都要現在說出來!”總指揮說。

“據我判斷,溫度調節係統沒有問題。”韋特比平靜地說。

“那我就放心了。”總指揮說,“所有的日用品都進艙了嗎?”

“除了食品以外都裝好了,哦,等等……安德斯博士帶著食品來了。兩分鍾之內,保證把所有的都裝好!”

“很好。”總指揮說完,把話筒遞給通訊官。他若有所思地回過身來,看著整個總控製室。“真是千頭萬緒啊,一著不慎,就有可能滿盤皆輸。”他想。當他的眼睛落到蘭達佐身上時,他又立刻充滿了信心。在這個龐大的行動中,至少宇航員這方麵是毫無問題的。難怪新聞媒體把蘭達佐稱為“完美的人”。

與此同時,在發射台,韋特比教授正在一邊核查,一邊用鉛筆在核查單上打鉤。

“你遲到了,安德斯。”他略帶責備地對安德斯博士說。

安德斯博士個頭很高,但卻滿臉的憔悴。這位化學博士正和兩個技術工人一起,把幾隻長鐵箱推進電梯。

“隻晚了十八秒。”安德斯博士用平靜的語氣說。

然後,他皺著眉頭,看著那些鐵箱沉思。半晌,他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情,拍拍離他最近的那隻,對電梯工說:“好了,把它們運上去吧。”

接著,他轉身對韋特比說:“我想所有的物料都已經裝好了吧?”其實他也隻是隨便問問,他們二人對這一套流程早已諳熟於心。

韋特比又認真地檢視了一遍核查單,然後他抬起頭。“當然。”他說。他的眼睛因連日來的熬夜而出現了一圈黑暈。“萬事俱備了。”他補充說,“我們走吧。”

兩個人快步走出發射台,鑽進在外麵等候的吉普車,隨後回頭向發射台上留守的那些技術人員揮手示意——那些人要一直堅守到發射前十分鍾才能離開。然後,韋特比和安德斯就乘車越過炎熱的沙漠,駛向發射中心的大樓和觀看的人群。

“那位完美的人一切都還好嗎?”安德斯博士問。

韋特比瞥了他一眼。“還行!”他的臉上浮現出厭惡的表情,“那個家夥在肉體上也許堪稱完美,智力方麵應該也不差,但就是……”他欲言又止。

安德斯博士征詢地揚起眉毛,但韋特比沒有再開口。

“還有三十分鍾!”喇叭的聲音在發射中心上空回**。

在總控製室,吃飽喝足的蘭達佐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這時,兩位諾貝爾獎獲得者拿著他們設計的宇航服向蘭達佐走來,對他說:“先生,該穿晚禮服了。”

“先生們,把錯誤改過來了嗎?”他眨眨眼問。

兩位科學家衝他笑笑,站在一邊的心理學家卻好奇地問:“什麽錯誤?”

蘭達佐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啊,你難道不知道?他們沒給我留出足夠的空間。”

“沒留出足夠的空間?”心理學家感到非常疑惑。

“是啊,沒有留出可以放進另一個女宇航員的空間。”蘭達佐用帶著口音的英語說,“三個月的航程,這可不短啊,對不對?”

兩位科學家哈哈大笑起來。但心理學家卻一本正經地記下了蘭達佐的話,還評論說:“我想這一路上你一定會很想念女人的。”蘭達佐也用認真的語氣回答說:“你說得對,先生,另外,實不相瞞,女人也會很想念我的。”

“還有二十分鍾!”

此時,發射場安保官員法庫爾正走在指揮大樓的走廊上。突然響起的喇叭聲讓他嚇了一跳。他依然步伐穩健地向前走著,但他的心裏卻隱隱地為兩件事擔憂著。這兩件事也許存在什麽內在聯係,也可能沒有——即便它們有聯係,也可能是毫無意義的。

法庫爾主要擔憂的兩件事:

第一件事——當韋特比教授向總指揮作了最後的報告,離開總控製室時臉上呈現的表情。當時法庫爾恰好偶然瞥見,那是一種多麽奇怪的表情啊!臉部肌肉扭曲著,仿佛心中壓抑著某種特別的情感。若是在一般情況下,法庫爾可能認為,韋特比的表情隻是對能否發射成功的一種焦慮,不值得放在心上。但是,當把這件事和另一件事聯係起來,恐怕就沒那麽簡單了。

第二件事——站在家屬席上的那個漂亮的女人,她站在那兒像座雕像一樣,臉上寫滿了緊張和憂慮,她注視著遠處的火箭,目光中充滿了絕望。她不是別人,正是韋特比的妻子。

正是因為聯想起這兩件事,法庫爾才感到心中無比憂慮。此時,他心中一動,又想起了第三件事。這所謂的第三件事,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一個謠傳。據傳言,就在火箭準備發射的這幾個星期裏,蘭達佐的風流本性絲毫未收斂,繼續鬧出了一些風流韻事。法庫爾覺得有些難以理解,因為蘭達佐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的監控之下,他怎麽能有機會呢?他正在琢磨自己是否有必要去向總指揮匯報此事。

就在法庫爾左思右想之時,外麵一陣喧鬧聲打斷了他的思考。他心裏一個激靈,急忙向窗外看去,發射場周圍的人們都在興奮地叫喊著。他急忙看了一下手表,對!蘭達佐登入飛船的時刻到了,他應該已經離開總控製室,正鑽進吉普車,前往發射台了。

法庫爾覺得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他感到非常不安,希望立即向總指揮匯報;可他轉念又一想,在火箭即將發射之際,僅僅因為一位丈夫和一位妻子的異常表情,就去找總指揮,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此前,法庫爾已經在資料室查過韋特比夫婦的檔案,沒有任何疑點。在檔案中有“最好的朋友”一欄,韋特比夫婦填寫的是“奧爾加·安德斯夫婦”,法庫爾已經把他們的名字抄了下來。他決定先去找找他們,從他們那兒獲得更多的信息。

於是法庫爾趕緊前往工作人員坐席去尋找,可既沒有找到安德斯博士,也沒有找到安德斯太太。

現在,法庫爾來到走廊的盡頭。在那裏有一扇虛掩的門,上麵寫著“營養實驗室”。法庫爾推門走進實驗室,隻見實驗室裏放著巨大的汙水槽、桌子和櫥櫃,卻沒有一個人。法庫爾不死心,仍然大聲地喊著安德斯博士的名字。

“誰啊?”

在營養實驗室另一頭的冷凍室的門開了,安德斯博士一邊擦著手,一邊走了出來。“法庫爾,是你啊,你找我?”他輕輕地帶上冷凍室的門。

看到法庫爾的目光中充滿疑問,他解釋說:“哦,我正在這裏做清理工作,如果不及時進行清理的話……”

法庫爾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安德斯博士,我想問你一個私人問題。希望你能如實地回答我,我向你保證,我這麽問是有理由的。”

安德斯博士聳聳肩,做了個不置可否的動作。

就在這時,巨大的喇叭聲從屋外傳了進來:“還有十分鍾!”

法庫爾這才發現,自己的衣服不知什麽時候都被汗水浸濕了。

隻有十分鍾了!法庫爾明白,此刻蘭達佐應該已經進入宇宙飛船的船艙,艙門正要關閉。發射台的工作人員正坐進吉普車,準備撤離到安全區域。再有幾分鍾,自動控製係統就要啟動了。因此,法庫爾必須長話短說,將自己所有的疑問說出來。

“那我就開門見山地說吧,”法庫爾說,“你和你的妻子是韋特比夫婦的至交好友,現在我想請你坦率地告訴我,韋特比太太和蘭達佐之間是不是……關係非比尋常?”

安德斯博士被這個問題問愣了,他摸著消瘦的下巴,沉思了一會,然後背著手,走到窗口前,緩緩地說:“你說得沒錯。”

法庫爾立即拿起電話。

“另一個問題,”他邊撥號碼邊問,“這事兒韋特比知道嗎?”

“他應該知道,我確信。”

法庫爾罵了一句,抓過話筒吼道:“我是法庫爾,馬上把韋特比教授帶到我這兒來,對!是在營養實驗室,要快。”

說完,他把電話一扔,掏出手帕使勁地擦著額頭上的汗珠。安德斯博士則好奇地看著他。

“可是……我很困惑,”法庫爾聲音沙啞地說,“這幾個星期以來,我們一直都在嚴密監視著蘭達佐,他幾乎每分鍾都在我們的視野之內,他怎麽會……”

安德斯博士笑笑說:“法庫爾先生,難道你還不明白嗎?他是個‘完美的人’,如果他想做點兒什麽的話,他有各種各樣的辦法躲開你們的監視。”

安德斯博士接著說:“而且,他也把這當做一種樂趣,你能理解嗎?他就是要在安保人員的眼皮底下勾引另一個人的妻子。要知道,他擅長徒手獵熊,可勾引別人的妻子對他來說更加刺激!”

“不,這不可能!”法庫爾喃喃地說。但他的聲音被一聲巨大的喇叭聲淹沒了,“還有五分鍾!”

此刻,火箭的自動控製係統已經啟動了。

法庫爾明白,無數台電子計算機正在開始運行,每秒鍾都有數以百萬計的命令被發出。不過,法庫爾也清楚,即便如此,發射活動也可以停下。因為,在總控製室,總指揮正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電子屏幕,而他的手,則放在一個寫著“停止”的按鈕邊。

火箭發射並非不能中止,但按下那個按鈕的代價將是極為巨大的。因為,那些精密尖端的儀器正在運轉,如果突然強行把它們停下來,將近有一半的設備會被燒毀。這樣一來,將會造成幾百萬元的損失,更麻煩的是,發射計劃將推遲好幾個月,這是任何人都無法接受的。

法庫爾想到這裏,他握緊了拳頭,強迫自己按捺住心中的憤怒——不,不能因為自己的一個猜疑而毀了所有的一切。他的頭腦漸漸從憤怒中清醒過來了,他慢慢地意識到安德斯博士在說話。

“再忠實的妻子,受到強烈的引誘,也會出軌,這你難道不相信嗎?”安德斯博士問道,他表現出諷刺的神態,連嘴唇都扭曲了。“你太天真了,法庫爾!你認為蘭達佐是普通人嗎?不,他是個‘完美的人’!而且,他要完成人類的一個壯舉,成為飛上火星的英雄!”安德斯雙手抱胸,頭向一側歪著,“你覺得什麽女人能擋住這樣一個男人的魅力?這個男人秘密地來與她約會,這個男人必將寫入史冊……”

話未說完,實驗室的門猛地被推開了。兩位安保人員帶著韋特比走了進來,他的一頭金發也弄得亂蓬蓬的。

見韋特比進來,法庫爾激動地站起身。他把剛才的問題又向韋特比問了一次。韋特比的臉倏地紅了,然後又變得蒼白。他偷眼瞥了安德斯一下,神色非常尷尬。但安德斯沒有和他對視,而是將目光轉向窗外。

“究竟是不是!”法庫爾渾身顫抖,激動地吼道。

韋特比知道再也無法隱瞞了,他絕望地攤開雙手:“是,這是真的……昨天晚上她親口向我承認了……但我不知道這跟你有什麽關係……”

法庫爾雙手抓住他的衣領,猛烈地搖晃著他的身子:“告訴我,韋特比,你做了什麽?”——他緊張得連話也說不連貫了。

未等韋特比回答,安德斯在一旁插話說:“破壞火箭?”

“你說我破壞火箭發射?”韋特比猛地向後倒退,掙脫了法庫爾抓住他衣領的雙手。由於用力過猛,他差點兒失去了平衡,後背猛地撞在了身後的一個鐵皮櫃子上。他無力地倚在櫃子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是你嗎?是你在破壞火箭嗎?”法庫爾聲嘶力竭地對他喊叫。

韋特比索性閉上了眼睛,有氣無力地揮揮手,低聲嘟噥著:“你發瘋了嗎?你認為我會幹這種事?”說著,他慢慢地挺直了腰板,但身體還是靠在櫃子上。他苦澀地笑了起來,說,“你懷疑我?不……不……你不懂!我知道他的壞名聲……而且,我也懷疑過他……但我是懷疑他跟別的女人,跟別人的妻子!”說罷,他停下來,深深地喘了口氣,說,“我可從未想過他和我的妻子!”

呆立在一旁安德斯博士也趕緊過來向法庫爾好言相勸:“喂,他沒有騙你。他直接負責的隻是溫度調節係統,另外……”還未等他說完,屋外突然響起了巨大的喇叭聲,頓時,他的聲音就被徹底淹沒了。

原來,最後一分鍾的倒計時開始了。

“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巨大的聲音在空曠的沙漠上空回響。

為了蓋過喇叭的聲音,讓法庫爾聽見自己的聲音,安德斯博士不得不大聲叫喊:“有自動監視係統,法庫爾!如果溫度調節係統出了什麽意外,總指揮那邊會知道的!”

“……五十,四十九,四十八……”倒計時的聲音像重磅炸彈一樣敲擊在每個人的心裏。

“那個監視係統的資料可以證明韋特比是清白的!”安德斯博士喊道,“打電話讓總指揮檢查一下監視係統!”

法庫爾仿佛大夢初醒一般,一把抓起電話,用顫抖的手指撥號碼。安德斯博士則突然轉過頭,平靜地凝視著窗外晴朗的天空。

“……三十一,三十,二十九……”時間在一秒一秒地流逝。

法庫爾用一隻手捂著耳朵,另一隻手拿著電話聽筒。他大聲地咒罵著巨大的喇叭聲。如果韋特比在撒謊……如果安德斯也在撒謊,那麽……他們也許串通好了……比如,安德斯博士有同樣的動機……

“……十九,十八……”,終於,電話接通了。但通訊官拒絕將電話接過去,因為他不敢在關鍵時刻打擾總指揮。

法庫爾在電話這邊請求他、命令他、威脅他,說盡了所有的好話和惡語……

“十……九……”——時間不等人。

終於,聽筒中傳來了總指揮嚴厲的聲音。

法庫爾仿佛撈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大喊道:“溫度調節係統是在監視之下嗎?”

“當然!”

“它運轉正常嗎?”

“……五,四……”

總指揮吼道:“當然!”

聽到這兩個字,法庫爾仿佛如釋重負。話筒從他的手裏滑落了下來,好像那是一個千斤重物,他再也拿不住了一樣。話筒咚的一聲落在桌子上。就在這時,遠處隱隱地傳來一陣巨大的轟鳴聲,大地仿佛都在震動,連法庫爾他們身處的這幢大樓都在跟著顫抖。一陣雷鳴般的呐喊聲從外麵的人群中傳來,而且似乎越來越響。

“發射了!發射了!”

一直站在房間裏的兩個保安人員也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一齊衝到窗邊,看著遠處巨大的火箭正噴著火焰,緩緩升起。

但是,其他三個人仍站在原地,好像被釘子釘在了地上一樣——法庫爾在桌子邊,安德斯站在他身後五英尺遠的地方,韋特比仍然靠在鐵皮櫃子邊上。

“你瞧!”安德斯博士打破了沉默,慢慢地說,“一切正常。”

法庫爾也鬆了一口氣。

唯獨韋特比的身體依然緊張而痛苦地靠著櫃子。“我曾經想過那麽做,法庫爾,”他低聲說,“說老實話,我真動過那個念頭,但是我不能那麽做……無論怎樣,我都不能那麽做。”

說完這句話,他的精神仿佛一下子鬆懈下來了。他的身體沿著櫃子向下滑去,越來越快,最後向前跌到。被他身體緊靠著的櫃子門也被帶了開來。

隨著櫃子門的打開,無數的小藥丸嘩的一聲,從櫃子裏滾了出來。小藥丸如冰雹一般打在了韋特比的頭頂和肩膀上,又滾到地上,撒了一地。白色的小藥丸滾滿了屋子的地麵,而且,還有更多的在從櫥櫃裏傾斜而出。

法庫爾非常好奇,他彎下腰撿起了一粒藥丸。藥丸捏上去軟軟的,有一股酵母的味道。

他詫異地瞥了韋特比一眼。

韋特比卻不知為何,臉色倏地變得慘白無比。他瞪著大大的眼睛,看著法庫爾身後的安德斯博士。

“我的老天!安德斯!”他叫了一聲。

法庫爾轉過身,準備問問安德斯博士,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這時,外麵的廣場上傳來人群的歡呼聲和興奮的喇叭聲:“第一階段成功,第一階段成功……”

法庫爾又轉回頭來,看著手裏白色藥丸,又看看安德斯博士。

安德斯博士那張消瘦的臉上浮起了一種怪異的笑容,他沉默不語。

“這些東西……”法庫爾指著滿地亂滾的藥丸,對安德斯說,“這些本應該裝在飛船上吧?是不是?”

安德斯博士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他的腦袋用令人難以覺察的動作點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你裝進飛船的是空食品箱?你想讓他在太空中活活餓死?”

“啊,不,”安德斯博士說,“他也許有東西吃。”

法庫爾狠狠地凝視著他:“如果食品箱是空的……”

“不,食品箱不是空的,”韋特比打斷了法庫爾的話,“我親手稱過重量!它們是裝滿的!”

法庫爾的臉色更加陰鬱了,他用手抹了一把臉,甩了甩頭,好像甩去某個可怕的念頭。

“裝滿的?裝……裝的是什麽?”

但是,安德斯博士沒有正麵回答他的問話,而是冷靜地重複他剛才說過的那句話:“他也許有東西吃。”

韋特比好像明白了些什麽,他踉踉蹌蹌地向前走了幾步,直到身子撞上了一個櫃台這才停下。他開口說話時,聲音嘶啞,但他說出的話,卻像煙一樣似乎要在空氣中凝結成形。

“奧爾加在哪兒,安德斯?她在哪兒?你妻子奧爾加在哪兒?”

安德斯博士沒有回答,但他的眼睛卻直直地望著窗外的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