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主

大概是由於性格的原因,麥克默多在這裏迅速地出了名。無論他走到哪裏,旁邊都有人對他指指點點。不出一個星期,麥克默多已經變成了這間公寓裏麵最為重要的一個。謝夫特公寓裏住著十到十二個寄宿者,不過他們都是商店的普通店員或者是誠實的工頭,跟這個愛爾蘭年輕小夥子的稟性完全不同。晚上,他們有時會聚在一起聊天,這時的麥克默多總是出語不凡,談笑風生,而他的歌喉則更是優美異常。可以說,他是一個天生的摯友,他的周身會散發出一種能讓人心情舒暢的魅力。

但是,與此相對應的是,他也一次又一次像他在火車上那樣,顯出突如其來的暴怒和過人的智商,這點令他人都很敬畏他。麥克默多好像從來都不會把法律和執法人員放在眼裏,這樣的行為使他的一些同宿人感到興奮,另一些人則時常會感到驚恐不安。

一開始的時候,他就表現得非常明顯,曾不止一次地公開讚美說,從他看到房主人女兒的嫻雅豐姿和美麗容顏開始,就對她動了心。大家都知道,他絕對不是一個畏首畏尾的求婚者,所以第二天他就跑去向姑娘訴衷腸,從那時開始,他總是翻來覆去地說愛上了她,完全不顧她會說些什麽令他失望的言辭。

“還會有什麽人呢!”他大聲說道,“好,那我讓他倒黴吧!告訴他小心點!我怎麽可能把我一生的姻緣和我用盡全部身心向往的人白白地讓給別人呢?當然,親愛的伊蒂,你可以一直堅持說不,但我想,總有一天你會說行,我還年輕,我完全等得起。”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麥克默多這個求婚者多少顯得有點危險,他有一套隨機應變、連哄帶騙的手段和一張典型的愛爾蘭人能說會道的嘴巴,此外,他好像也不缺乏經驗和那種神秘的魅力,這些都可以博得婦女們的歡心。他跟人談起過他的出生地莫納根郡那些可愛的山穀,那些低矮的小山、遙遠的島嶼和翠綠的湖邊草地,從這種滿是積雪和塵埃的地方去想象那裏的美麗景色,仿佛更讓人體會到了它的美妙之處。

然後,他把話題轉到北方城市的生活上,很顯然,他對密執安州一些伐木區和底特律的生活相當熟悉,最後他還去過芝加哥,曾在那裏的一家鋸木廠裏工作。他總是會含蓄地說起他以前那些風流韻事,以及在各個大城市遇到的各種各樣的怪事,而那些怪事總是那麽離奇而隱秘,有的簡直沒法用語言來形容。他有時忽然若有所思地遠離剛提及的話題,有時則會飛往一個神奇的世界,有時話題會忽然中斷,有時那故事的結局就在這荒涼而沉悶的山穀中間。而對於這些,伊蒂總是靜靜地聽他講,她那雙烏黑的大眼裏偶爾會閃現出同情或者憐憫的光澤,久而久之,這兩種感情一定會很自然地轉化為愛情,這個道理大家都懂的。

由於麥克默多曾受到過良好的教育,所以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一份記賬員的臨時工作。這樣一來,這份工作就占據了他一大部分時間,他也就沒時間去向自由人分會的頭目報到。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在火車上遇見的同伴邁克·斯坎倫來拜訪他,這才提醒了麥克默多。斯坎倫麵容瘦削,身材矮小,眼睛烏黑,一看就是個膽小怕事的人,他見到麥克默多顯得很高興。喝完了一兩杯威士忌酒之後,斯坎倫闡明了這次的來意。

“喂,親愛的麥克默多,”斯坎倫說道,“你知道,我一直記得你的地址,所以這次才冒昧過來找你,主要是我很奇怪,你為什麽沒有去向身主報到,都這麽長時間了,你為什麽還不去拜謁一下首領麥金蒂呢?”

“嗨,別提了,我找了份工作,平時有些忙。”

“哪天如果你有空的話,一定要去拜謁一下他啊。天啊,兄弟,你來到這裏之後,第一天早晨竟然去工會登記姓名,這個舉動簡直算得上是瘋狂!如果你得罪了他,唉,我也不多說了……就說到這兒吧!”

麥克默多感到有點奇怪,於是說道:“斯坎倫,我入會已經差不多有兩年了,可是我還從沒聽說過會裏有這樣緊急的義務呢。”

“在芝加哥可能的確不是這樣!”

“嗯,可再怎麽說,那也是同一個社團啊。”

“是嗎?”斯坎倫長時間地注視著麥克默多,眼裏流露出一絲凶光。

“難道不是嗎?”

“這些事你可以以後再告訴我,但我聽說你剛來那天在我下車之後和兩個警察吵了起來。”

“是的,但你又是怎麽知道這些事的呢?”

“在這個地方啊,壞事和好事都傳得很快。”

“嗯,的確。我把我對這幫家夥的看法直接告訴了他們。”

“天哪,如果這樣的話,你肯定會成為麥金蒂的心腹的!”

“為什麽呢?他也十分痛恨那些警察嗎?”

斯坎倫忽然迸發出了一陣笑聲。

“你還是找個機會去看看他吧,我的兄弟,”斯坎倫在告辭準備起身的時候對麥克默多說道,“如果你再不去看他的話,那他就不是恨警察,而是要恨你了。現在,我想你最好還是接受一個朋友的規勸,馬上去看望他吧!”

恰巧就在當天晚上,麥克默多遇到一個頗為緊急的狀況。大概是因為他對伊蒂的關心比以前更為明顯,也可能是這種關心被好心的德國房東逐漸覺察出來了。不管出於什麽原因,反正房東把這個年輕人招呼到了自己的房中,並單刀直入地談到正題上來。

“據我觀察,先生,”他說道,“你好像漸漸愛上我的女兒伊蒂了,是這樣嗎?或者是我誤會了?”

“沒錯,你沒有誤會,事實就是這樣。”年輕人故作輕鬆地答道。

“好吧,那我隻好跟你直說,你現在的這些舉動其實是毫無意義的。因為在你以前,她就已經被別人纏上了。”

“她也曾對我這樣說過。”

“的確,正如她對你所說的。不過,她有沒有告訴你這個人是誰?”

“沒有,我是問過她的,但她不肯對我說。”

“唉,我就想到她是不會告訴你的,這個小丫頭。可能她是不願意把你嚇跑吧。”

“嚇跑?開什麽玩笑!”麥克默多一下子動了怒。

“啊,我親愛的朋友!如果你害怕他的話,也不是羞恥的事情啊。這個人名叫特德·鮑德溫。”

“這個惡魔到底是什麽人?”

“他可是死酷黨的一個首領。”

“死酷黨!以前我聽說過,這裏也有死酷黨,那裏也有死酷黨,到處都是死酷黨,而且大家談論時總是竊竊私語!我很奇怪,你們大家都害怕些什麽呢?死酷黨到底又是些什麽人呢?”

房東像每一個人談起那個恐怖組織時一樣,本能地放低了聲音。

“死酷黨,”他說道,“也就是自由人會。”

這下子年輕人顯得非常吃驚,說道:“什麽?可我就是一個自由人會的會員啊。”

“什麽!竟然有這樣的事情!要是我早知道的話,我可絕對不會讓你住在我這裏——哪怕你每星期給我一百美元,我也不會幹的。”

“可是,我覺得自由人會沒什麽不好的,它的宗旨是博愛與增進友誼啊。”

“有些地方也許的確是這樣,但這裏卻肯定不是!”

“那麽,這裏的自由人會又是什麽樣的呢?”

“是一個暗殺組織,僅此而已。”

麥克默多輕蔑地笑了笑,他問道:“你有什麽證據這樣說呢?”

“證據!這裏的所有人都是證據!像尼科爾森一家還有米爾曼和範肖爾斯特、小比利·詹姆斯、老海厄姆先生以及其他一些人不都是證據嗎?你還想要什麽證據!這個山穀裏就沒有一個人不了解死酷黨的真相!”

“喂!”麥克默多顯得有些著急,他說道,“我希望你能收回剛才你說的那番話,或者跟我道歉。你必須做到其中的一點,然後我可以馬上搬走。請你設身處地替我著想一下,我雖然是一個社團的成員,但在這個鎮子裏卻是一個外鄉人。對於自由人會,我想你在全國範圍內都可以找到它,它是一個絕對純潔的組織。現在,正當我想著加入這裏的自由人會時,你卻把它說成是一個殺人集團,叫什麽‘死酷黨’。我想你最好向我道歉,不然的話,就請你解釋清楚,親愛的謝夫特先生。”

“先生,我現在隻能說,這個是這裏的人都清楚的。自由人會的首領,也就是死酷黨的首領。如果你得罪了這一個,那一個就肯定會報複你。我們的證據多得實在數不清了。”

“你所說的不過隻是一些流言飛語罷了!證據!我要的是證據!”麥克默多大聲說道。

“如果你在這裏再住上一段時間的話,我想你自己就會找到證據的。不過我忘了你也是他們之中的一員,這樣,你很快就會變得跟他們一樣壞。不過我想你可以搬到別處去住,先生,我這裏可不敢再收留你了。一個死酷黨人來勾引我的女兒伊蒂,這已經讓我感到焦頭爛額了,我可不敢再收留另一個做我的房客了。是的,沒錯,過了今天晚上,就請你搬離這裏吧!”

這樣一來,麥克默多就知道了,他不但要被趕出這舒適的住處,而且還得離開他心愛的姑娘。也就是在這天晚上,他發現伊蒂獨自一人坐在屋子裏,麥克默多便向她傾訴了遇上的麻煩。

“現在的情況是,你的父親已經開始趕我走了,”麥克默多說道,“但是,如果這隻是一個住所的問題的話,我是根本不介意的。伊蒂,說老實話,盡管我們認識的時間很短,但我確定,我已經深深地愛上你了,離開你的話我是無法生活的啊!”

“啊,請不要再說了,麥克默多先生!千萬不要這麽說!”姑娘說道,“我之前不是跟你說過了,一切隻是因為你來得太晚了。這裏還有一個人,他一直在纏著我,就算我沒答應馬上嫁給他,但現在我也沒法再跟其他人在一起了。”

“如果我要是先向你求婚呢,伊蒂!那樣的話可以嗎?”

姑娘忽然哭了出來,她的雙手捂著臉,哽咽著說道:“上帝啊,天知道我有多麽喜歡你!”

見到此情此景,麥克默多也被深深地打動了,他跪在她的麵前,真誠地說道:“親愛的,看在上帝的分上,伊蒂!你可千萬不要為了一時的允諾而毀掉了我們的一生啊,你剛才說的那句話對我來說很重要,我想現在就向你求婚。”

說著,麥克默多把伊蒂那晶瑩的小手放在自己那兩隻褐色大手之中,堅定地說道:

“說一聲你是我的吧,我們齊心合力應對一切不測。”

“我們是要離開這裏?”

“不,我們就留在這兒。”

“不,那是不行的,傑克!”這時,麥克默多用他的雙臂摟住了她,她說道,“我們絕對不能留在這裏了。我們一起遠走高飛,好嗎?”

聽到這裏,麥克默多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副猶豫不決的表情,但最後還是顯露出他那一如既往的果敢神色。

“不!我們就留在這裏!”麥克默多說道,“我們寸步不移,伊蒂,請相信我,我會保護你的。”

“我們為什麽不能離開這裏呢?”

“伊蒂,不行,我不能離開這兒。”

“到底為什麽呢?能不能告訴我。”

“我想,如果我現在就離開這裏了,會讓人覺得我是因為害怕才離開的,那樣的話,從此以後我就再也抬不起頭來了。話說回來,這裏又有什麽可怕的呢?如果你愛我,我也愛你,誰敢來在我們中間插手呢?我們難道不是一個自由國家裏的自由公民嗎?”

“傑克,你現在不會懂的,畢竟你來這兒的時間實在是太短了。你根本都不知道這個鮑德溫是個什麽樣的人,也不了解死酷黨和它的首領麥金蒂。”

“你說得對,我的確不了解他們。可是我不怕他們,我也不相信他們!”麥克默多怒吼道,“親愛的,我在更糟糕的地方也混過,我非但不怕他們,正相反,到了最後,他們總是特別怕我——一直是這樣,伊蒂,請相信我。要是這些人真像你父親說的那樣,在這山穀中多次為非作歹,為什麽沒有法律製裁他們呢?這又怎麽解釋,伊蒂!”

“那是因為沒人敢出庭作證。如果有誰去作證了,恐怕他連一個月也活不了,他們的黨羽實在是太多了,那些人經常出來作偽證。傑克,這些事實以後你都會了解到的。”

“你說得也不錯,這樣的事我也聽說過一些,但我卻總覺得這些都是編出來的。我相信,他們做這種事也都是有原因的吧,可能是不得已而為之,並不是他們內心所願。”

“傑克!唉!我真不喜歡聽這種話!那個人也是這樣說的!”

“那個人?是鮑德溫嗎?他也這樣說,是嗎?”

“對,就因為這個,我才無比地討厭他。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實話了,傑克,我真是打心眼兒裏討厭那個人,但又害怕。沒錯,我不僅是因為我自己而怕他,最主要的還是因為我的父親。我知道,一旦我說出內心的真實想法的話,那我們倆可就有大麻煩了。所以我隻好半真半假地敷衍著他,其實我和我的父親也隻剩這點兒希望了。請帶我走吧,傑克,越遠越好,把我的父親也帶上,去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擺脫掉這些惡人的勢力。”

麥克默多臉上又顯出猶豫的神色,不過後來他更加堅定地說:

“請相信我,伊蒂,你不會大禍臨頭的,你的父親也一樣。說起惡人的話,隻要我還活著,你會發現,我比他們所有人還要凶惡呢。”

“不,傑克,不!我完全相信你。”

麥克默多苦笑一下,繼續說道:“唉,親愛的,看來你還是太不了解我了。你的靈魂是那麽純潔,以至於想象不出來我曾經幹過的那些勾當。喂!是誰在那裏?”

這時候,門忽然打開了,一個年輕的家夥大搖大擺地走進來。他的麵容很清秀,衣著也很光鮮,身材和年齡方麵跟麥克默多正相仿,他頭上戴著一頂大簷黑氈帽。他進門之後,連帽子也沒摘掉,顯得很沒有禮貌,他那張英俊的麵孔上長著一雙盛氣淩人的眼睛和一個彎曲的鷹鉤鼻子,他瞪圓了眼睛怒視著火爐旁的這對男女。

看見他進來,伊蒂表現得十分驚慌,馬上跳了起來。

“很高興見到你,親愛的鮑德溫先生,”她說道,“你今天好像來得很早,請過來坐吧。”

鮑德溫沒有表情,雙手叉著腰站在那裏繼續瞪著麥克默多。

“他是誰?”他粗魯地問道。

“他是我的朋友,鮑德溫先生,是我們這裏的新房客,名叫麥克默多,你們相互認識一下吧。”

這兩個年輕人互相充滿敵意地點了點頭。

鮑德溫問道:“你可能已經知道我和伊蒂小姐之間的關係了吧?”

“抱歉,我還真不知道你倆有什麽關係。”

“你還不知道?好吧,那我來告訴你,你眼前的這個姑娘是我的人。今天晚上天氣不賴,你應該出去散散步。”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沒有心思去散步。”

“你的意思就是不走了?”那人顯然有點生氣,“或者你有決鬥的心思吧,新房客先生?”

“這個我倒是有!”麥克默多忽然跳了起來,大聲吼道,“你這樣的話實在是太令人討厭了!”

“看在上帝的分上,傑克!唉,看在上帝的分上!”可憐的伊蒂驚慌失措地喊道,“唉,傑克,不要,他會殺了你的!”

“你居然敢叫他‘傑克’,是嗎?”鮑德溫咒罵道,“你們居然已經這樣親熱!”

“特德!求求你,請理智一些,仁慈一些吧!特德,如果你愛我的話,請發發善心饒了他吧!求求你!”

“伊蒂,我覺得,如果你讓我們兩個人單獨留在這裏的話,這件事情就很好辦了,”麥克默多平靜了一下心情,繼續說道,“當然,鮑德溫先生,你也可以跟我一起去別的地方,今天的夜色不賴,況且這附近街區有很多空曠的場地。”

“我想我都不用弄髒我的雙手,就可以輕鬆把你幹掉!”他的敵手說道,“親愛的朋友,我想你會後悔的,你根本不應該到這個宅子裏來。”

“走著瞧吧!”麥克默多喊道。

“我會選一個時間的,先生,你不妨先看看這裏!”說著,鮑德溫把袖子挽了起來,麥克默多看見,在他的前臂上烙有一個奇怪的標記:一個圓圈裏麵套著一個三角形,“你清楚這個是什麽意思嗎?”

“我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

“好吧,我敢擔保,你會知道的,因為你也活不了幾天了,希望伊蒂小姐會告訴你這些事。說到這兒,親愛的伊蒂,到時候你要來跪著見我,聽見了嗎?跪著見我!你要為你今天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他又瞪了他們一眼,然後轉身就離開了這裏。

麥克默多和姑娘兩人一聲不響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姑娘伸開了雙臂抱緊了麥克默多。

“天哪,傑克,你可真是太勇敢了!但這一點兒用也沒有,你現在必須逃走,今天晚上走,傑克,今天晚上!這是唯一的希望了,我從他那邪惡的雙眼裏看出來了,他一定要害你。你是沒法對付他們的。”

麥克默多輕輕地吻了吻她,然後溫柔地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了下來。

“親愛的,不用為我擔驚受怕,你放心,我也是自由人會的成員。這點我已經告訴你父親了。可能我並不比那些人好多少,你也不要把我當成聖人,將來你可能也會恨我的。不過那也不要緊,反正我現在把該告訴你的都告訴給你了。”

“我怎麽會恨你呢?傑克!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永遠也不會恨你。我也聽說了,除了這個地方,別處的自由人會會員都不是壞人。話說回來,既然是自由人會的會員,傑克,為什麽你不去跟麥金蒂交個朋友呢?噢,快,傑克,趕快!你一定要先去找到麥金蒂,不然的話,這條瘋狗是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嗯,我也這麽想,”麥克默多說道,“好,我馬上就去打點一下。你去跟你父親說,我今晚再在這裏住一夜,明天一早我就搬走。”

跟往常一樣,麥金蒂酒館的酒吧間裏擠滿了人,這裏是鎮上所有酒徒的樂園。在這裏,首領麥金蒂很受愛戴,因為他性情粗獷,這給人們造成了一種假象,從而掩蓋了他的真實麵目。不過,先不要說他的名聲大小,在這裏,不僅全鎮的人都怕他,哪怕是整個山穀方圓三十英裏之內,也沒有不怕他的。就憑這個,即便酒吧間已經人滿為患了,也沒人敢怠慢他。

除了眾所周知的那些秘密勢力之外,麥金蒂還是一個高級政府官員、路政長官、市議會議員,這些職位讓他手下那些流氓地痞得到了不小的庇護。久而久之,這裏的稅收情況越來越惡劣,社會公益事業卻無人管理;正派的市民都害怕他們的敲詐勒索,生怕惹災禍。

就這樣,首領麥金蒂那豪華背心下露出的金表鏈也越來越重,他的鑽石別針變得越來越奪人眼球,他在鎮上經營的酒館的生意也越來越紅火,大有壟斷市場的勢頭。

麥克默多緩緩地推開了酒館的店門,走到了人群中間。酒館裏酒氣熏天,煙霧彌漫,四麵牆上巨大而光耀炫目的鏡子反射出迷幻的光芒。一些穿短袖襯衫的侍者正在忙著為諸多酒客調製飲料。

在這個酒店的另一端,一個體格健壯、身材高大的人正側身倚在櫃台旁,一支雪茄從他嘴角斜伸出來,這可不是別人,正是鼎鼎大名的麥金蒂本人。他的皮膚像意大利人一樣黝黑,一頭墨黑蓬亂的頭發直披到他的衣領上,滿臉絡腮胡子。也許有人會說,這個人的身材很勻稱,相貌也不錯,性格一看就很直率——這些也的確符合他偽裝出來的那副樣子。人們會說,盡管他說起話來有些粗魯,但不可否認,這是一個坦率誠實的人,隻有當他那雙陰險狠毒的眼睛對準某一個人的時候,才會使對方縮成一團。

遠處的麥克默多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遍他要找的這個人,像往常一樣,他滿不在乎地擠上前去,推開麥金蒂身旁那一小堆阿諛奉承的人。這位年輕的來客有一雙威武的灰色眼睛,透過眼鏡,這雙眼睛正跟麥金蒂那雙烏黑的眼睛對視著,絲毫沒有恐懼。

“喂,我想不起你是誰了,年輕人。”

“我剛來這裏不長時間,麥金蒂先生。”

“難道你沒有對一個紳士稱呼他高貴頭銜的習慣嗎?”

“年輕人,他是參議員麥金蒂先生。”人群中的一個聲音說道。

“對不起,參議員先生,我不太懂這裏的習慣。有人要我來見你。”

“噢,原來你是來見我的。我可是連頭帶腳全都在這兒。你認為我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哦,現在下結論恐怕還為時過早。我希望你的心胸能像你的身體那樣宏偉,希望你的靈魂能像你的麵容那樣善良,除此之外,我就別無他求了。”麥克默多說道。

“哈哈,你可真有一張愛爾蘭人的妙嘴,”這個酒館的主人大聲說道,“也就是說你認為我的外表已經完全合格了。”

“那是當然了。”麥克默多說道。

“到底是誰讓你來見我的?”

“參議員先生,是維爾米薩三百四十一分會的斯坎倫兄弟。來吧,我先祝你健康,並為我們愉快的相識而幹杯。”麥克默多翹起小拇指,拿起了一杯酒,把它舉到嘴邊,一飲而盡。

麥金蒂揚起了他那濃黑的雙眉,上下打量著麥克默多。

“噢,看起來倒像是那麽回事,不是嗎?”麥金蒂說道,“你的名字是?”

“我叫麥克默多,先生。”

“容我再對你考查一番吧,麥克默多先生,你也許聽說過,我們這裏是不能隨便收人的,我也不完全相信別人說的話,請跟著我到酒吧間後麵去一下吧。”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進酒吧間後麵的小屋子裏,那裏擺滿了各種酒桶。麥金蒂小心翼翼地把門關上了,他坐在一個酒桶上麵,叼著雪茄,一雙眼睛不停地打量著對方,就這樣一語不發地坐了差不多有兩分鍾。

麥克默多一臉微笑地接受著麥金蒂的審視,他一隻手撚著他的褐色小胡子,另一隻手插在大衣的口袋裏。忽然,麥金蒂彎下腰來,取出了一支樣式十分駭人的手槍。

“喂,我的夥計,”麥金蒂說道,“如果我發現你在跟我們耍什麽花招的話,離死也就不遠了。”

麥克默多鄭重地回答道:“一位自由人分會的身主如此對待一個外來的弟兄,這種禮節還真是不太多見。”

“喂,聽好了,我可要你拿出身份證明來的,”麥金蒂說道,“如果你辦不到的話,一切後果自負。請問,你是在哪裏入會的?”

“芝加哥的第二十九分會。”

“什麽時間?”

“1872年6月24日。”

“身主是誰?”

“詹姆斯·H.斯科特。”

“你們地區的議長叫什麽名字?”

“巴塞洛謬·威爾遜。”

“嗬!回答得倒是不錯,你在芝加哥做些什麽?”

“跟你一樣,做工,不過我幹的都是些窮差事。”

“你回答得倒是很流利。”

“是的,我總是能對答如流的。”

“你辦事也很快嗎?”

“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的這個特點。”

“好,我想不久之後我們就要試試你,對於此地分會的情況,你聽到了什麽消息嗎?”

“我聽說它正在廣招好漢做弟兄。”

“麥克默多先生,你說得沒錯。我還想問問,你為什麽要離開芝加哥呢?”

“很抱歉,這件事情我不想告訴你。”

麥金蒂睜大了眼睛,很顯然,他還從未聽到過如此無禮的回答,不由感到十分有趣,便繼續問道:

“你為什麽不願意告訴我呢?”

“因為我對自己人從不說謊。”

“也就是說,這件事一定是不可告人的了。”

“如果你願意的話,這麽說也沒錯。”

“喂,先生,請別怪我,我作為一個身主,怎麽能接受一個不能說出自己的履曆的人入會呢?”

麥克默多露出一副為難的表情,他從內衣的口袋裏掏出了一片剪下來的舊報紙,說道:

“你不會跟其他人泄露嗎?”

“你要是再對我說這種話的話,我就打你幾記耳光。”麥金蒂顯然有點發火了。

“參議員先生,你是對的,”麥克默多溫順地說著,“我應當向你道歉,我是無意中說出來的。好,現在我知道在你手下做事會很安全。請看一下這張剪報吧。”

麥金蒂粗略地掃了一眼這張剪報:1874年1月,在芝加哥市場街雷克酒店,一個名叫喬納斯·平托的人不幸遇害。

“這是你幹的?”麥金蒂把剪報還了回去。

麥克默多點了點頭。

“為什麽要置他於死地?”

“我原本是幫助山姆大叔私鑄金幣的,當然,可能我的金幣成色不算太好,但至少它看起來也還不錯,並且成本很低。這個叫喬納斯·平托的人本來是在幫我推銷偽幣……”

“等等,你說得清楚些,是做什麽?”

“也就是讓偽幣流通使用。後來有一次,他說他打算告密。於是,我毫不猶豫地殺死了他,然後就逃到這煤礦區來了。”

“為什麽要逃到這裏來呢?”

“因為我以前在報上見到過,說殺人犯在這裏並不那麽引人注目。”

“夥計,你是個造假幣的,還是一個殺人犯。你到這裏來,是因為你覺得你在這裏會受歡迎吧。”

“也可以這麽說。”麥克默多回答道。

“喂,你還能鑄偽幣嗎?我看你前途無量。”

聽到這裏,麥克默多從上衣的口袋裏掏出了六個金幣,並說道:“你看,這六個金幣怎麽樣?”

“給我看看!”麥金蒂伸出他那粗壯的大手,把金幣舉到了燈的下麵,“我真看不出來這跟真幣有什麽區別!嘿,我看你可是個大有作為的弟兄。親愛的麥克默多,我們這裏的小夥子身邊沒有一兩個壞人可不行,因為我們必須得保護自己呀。”

“也別這麽說,我不過是想和大家一起盡一份力。”

“我看你的膽子倒是不小,我剛才用手槍對準你時,你絲毫沒有懼色。”

“那是因為,那時危險的人並不是我。”

“怎麽講?不是你又是誰呢?”

“是你,參議員先生。”說著,麥克默多從他的口袋裏掏出一支手槍,並說道,“其實我一直都在瞄著你,我想要是開起槍來,我也不會比你慢多少。”

麥金蒂先是惱羞成怒,滿臉通紅,後來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來。

“喂!”他說道,“真是有年頭沒見過你這樣可怕的人了,我想這裏的分會將來一定會以你為榮的……喂,你在那裏幹什麽?為什麽你非要來打擾我們呢?難道我不能單獨和一位先生談一會兒嗎?”

酒吧的侍者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怯生生地報告說:“實在抱歉,參議員先生。不過,特德·鮑德溫先生在外麵吵著說一定要見你。”

其實已經根本用不著侍者來通報,因為鮑德溫已經闖了進來,他一下子把侍者推出門外,砰的一聲把門關上。

“那麽說,”他瞪了麥克默多一眼,說道,“你倒是惡人先告狀了是不是?參議員先生,對於這個人,我有話想跟你說。”

“那就在這裏當著大家的麵說吧。”麥克默多大聲說道。

“我怎麽說,什麽時候說,全由我來決定。”

“嘖,嘖!”麥金蒂從酒桶上跳下來,說道,“這麽幹可不行。鮑德溫,這是個新來的弟兄,我們那樣對他就太沒禮貌了。請伸出你的手來,我的朋友,你們講和吧!”

“不可能!”鮑德溫簡直要氣炸了肺。

“如果他認為我冒犯了他,我想跟他來一次決鬥,”麥克默多說道,“最好是徒手搏鬥,比較公平。當然,他要是不同意的話,就隨他選擇什麽辦法都可以。參議員先生,你是身主,就請你來決定吧。”

“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們是為了一個年輕的姑娘。我想她有選擇自己情人的自由。”麥克默多鎮定自若地說道。

“她真的可以這麽幹嗎?”鮑德溫叫道。

“我想是這樣,既然這個姑娘要選的是我們分會裏的兩個成員,我覺得她這麽做也沒什麽不可以的。”首領說道。

“這就是你的決定,對不對?”

“沒錯,就是這樣,特德·鮑德溫,”麥金蒂惡狠狠地盯著他說道,“你還有什麽要說的麽?”

“你可真做得出!為了袒護一個你根本不熟悉的新人,你難道要把我這個五年來與你患難與共的老朋友丟在一旁嗎?傑克·麥金蒂,你不會一輩子都做身主的,蒼天有眼,等到下一次再選舉的時候……”

麥金蒂再也聽不下去了,他像餓虎撲食一樣撲到了鮑德溫的身上,他的一隻手死死地掐住鮑德溫的脖子,把他一直推到酒桶上。若不是麥克默多極力阻攔的話,盛怒之下的麥金蒂沒準會把鮑德溫掐死。

“冷靜一些,參議員先生!看在上帝的分上,千萬別衝動!”麥克默多把他拉了回來。

麥金蒂這才鬆開了手,酒桶旁的鮑德溫已經嚇得渾身發抖,奄奄一息,活像一個剛從地獄裏逃出來的人。

“好多天來你就是在自找苦吃,不是麽,特德·鮑德溫。現在,你應該滿意了吧,”麥金蒂氣喘籲籲地大聲喊道,“或者你覺得我不配當上身主,但這也不意味著你能取代我的位置。隻要我還是這裏的首領,就不會讓像你這樣的人提高嗓門反對我,公然違抗我的決斷。”

“可是,我並沒有反對你啊。”鮑德溫用手不停地撫摸著喉嚨,嘟噥著說道。

“好,如果這樣的話,”麥金蒂馬上又裝成很高興的樣子,高聲說道,“那我們大家又都是好朋友了,這事就當沒發生過。”

麥金蒂從架子上取下來一瓶看起來不錯的香檳酒,並打開了瓶塞。

麥金蒂把酒倒在三隻高腳杯裏。“現在,”他說道,“讓我們為大家的和好而幹杯吧。從今天開始,你們要記住,我們是兄弟,千萬不能互相記仇。我是跟你說話呢,親愛的特德·鮑德溫,你還在生氣嗎?”

“陰雲依然在籠罩著我。”

“沒關係,我有種預感,馬上這裏就要充滿了陽光。”

“但願如此吧。”

他們三人喝掉了這杯酒,麥克默多和鮑德溫也相互客套了一番。

麥金蒂十分得意,他搓著雙手高聲叫道:“現在,一切以前的恩怨都消釋了。你們以後都要遵守我們分會的紀律。鮑德溫兄弟,會中的規章製度很嚴格,這點你很清楚。麥克默多兄弟,你若是自找麻煩的話,我也不會手軟的。”

“我向上帝保證,我不會去惹麻煩的,”麥克默多把手向鮑德溫伸過去,說道,“請原諒我,我是一個很衝動的人,這可能是愛爾蘭人的共同點。我經常同人爭吵,但吵過之後就會忘記。現在,事情已經過去了,請別記在心上。”

鑒於麥金蒂的目光正凶狠地瞪著他,鮑德溫也隻好無奈地跟麥克默多握了手。但是,他那張愁苦的臉明顯是在表明:麥克默多剛才說的那番話,絲毫沒能感動他。

麥金蒂輕輕地拍了拍他們兩人的肩膀。

“唉!姑娘啊,這些姑娘啊!”麥金蒂高聲吼道,“這些事情可真不是一個身主所能決定的,這個問題還是留給當事人自己去解決吧,這樣做就是上帝也挑不出什麽不是來。好吧,麥克默多兄弟,你現在算是第三百四十一分會中的一員了。我們這裏跟芝加哥有點不同,我們這裏有我們自己的做事規矩。大概是這個星期六的晚上,我們要開一個會,我希望你能來參加,那樣的話,我們就可以一起分享維爾米薩山穀的一切權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