謎底

第二天清晨,我們吃過早飯之後就去往當地的警察局,在那裏,我們看見懷特·梅森和警官麥克唐納正在小會客室裏秘密地商量著什麽。在他們麵前的辦公桌上,堆積著很多電報和書信,他們正在認真地整理、摘錄,有三份整理好的已經放到一邊了。

“早上好,諸位,你們還在追蹤那個奇怪的騎自行車的人嗎?”福爾摩斯興高采烈地問道,“關於這個暴徒,你們有什麽新的情況?”

麥克唐納顯得有點沮喪,他指了指桌子上那些像小山一樣的信件,說道:“目前從南安普敦、德比、東哈姆、諾丁漢、萊斯特、裏士滿以及其他十四個地區都傳來了關於這個人的報告。其中萊斯特、東哈姆和利物浦這三個地方有一些明顯對他不利的報告。事實上,他已經受到了足夠多的關注,好像全國到處都在搜尋這個亡命徒。”

“唉!”福爾摩斯略帶同情地說道,“現在,懷特·梅森先生,還有你,親愛的麥克先生,我想向你們提出一個相當中肯的忠告。還記得嗎,當我們一起分析這個案子的時候,我曾提出過一些條件:我不會過多幹涉你們的工作,也不會對你們說一些不成熟的見解;我有我自己的計劃,我會逐步執行這個計劃,直到得出讓我滿意的結果為止。所以,目前為止,我想我還是不能告訴你們我的所有想法。另一方麵,我也說過,我對你們一定是光明磊落、有一說一的,我不能看著你們把精力都浪費在毫無用處的工作上麵,那樣可就是我的責任了。所以,現在我要向你們提出忠告,這句忠告隻有三個字:‘放棄它。’”

聽完了這一席話,警官麥克唐納和懷特·梅森兩人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們驚奇地瞪著眼睛望著這位鼎鼎大名的偵探。

“這是什麽意思!你覺得這件案子已經沒法繼續查下去了麽!”麥克唐納大聲說道,他顯得有些生氣。

“不,我是覺得你們這樣查下去隻會白白浪費許多時間,並且得不到你們想要的結果。對於這個案子嘛,一定是會真相大白的。”

“但是,你也應該清楚,那個騎自行車的人並不是我們虛構出來的啊。我們有他的外貌特征,他的自行車,他的手提箱。我想這個人一定躲在什麽地方了,為什麽我們不迅速抓他歸案呢?”

“是的,你說得一點兒錯也沒有。毫無疑問,他肯定是躲在某個地方了,而且我敢確定,我們一定能夠抓住他。但是,我不願讓你們到利物浦或是東哈姆這些地方去浪費時間,我認為我們可以找到破案的捷徑。”

“嘿!福爾摩斯,你要是對我們隱瞞了什麽事情的話,那可就是你的不對了。”麥克唐納生氣地說道。

“你是了解我的工作方法的,麥克先生。現在,我要在盡可能短的時間裏保一下密,因為我需要設法來證明一些細節,這並不難辦到。然後我就會和你們告別,回到倫敦,並把我的一切成果都留給你們分享。我知道,如果我不這樣做,就太對不起你們了。因為這次的案子實在是夠新奇、有趣,這就讓我很滿足了。”

“好吧,福爾摩斯先生,但我還是無法理解,昨天晚上我們從滕布裏奇韋爾斯市回來跟你談論這件事情的時候,你基本上還同意我們的判斷。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以至於讓你對本案的看法大為改觀了呢?”

“好吧,既然你們問到了這裏,我也不妨先給你們講講。昨天我不是跟你們說了,我昨夜在莊園中待了幾個小時。”

“那麽,你在那裏發生了些什麽事呢?”

“啊!請允許我現在先給你們一個算不上精彩的回答。順便提一下,我曾經讀到過一篇關於這座古老莊園的介紹資料,它寫得十分簡明。這份資料在本地煙酒店隻要花一個便士就能買到。”說著,福爾摩斯從上衣的口袋裏掏出一本小冊子,小冊子的皮上印著的是這座古老莊園的一幅版畫。

緊接著,他又說道:“親愛的麥克先生,你能想象麽,當一個人處在古老的環境氣氛中,被深深打動的時候,這本小冊子對於案子的調查是很有幫助的。嘿,你們先不要不耐煩,因為我敢跟你們保證,即便這份資料實在是有些簡短、粗糙,但它也可以使人在頭腦中想象出這座莊園昔日的場景。諸位,現在請允許我給你們讀上一段吧:‘伯爾斯通莊園是在一些古建築物的遺址上建造的,它興建於詹姆士一世登基後的第五年裏,是現存的詹姆士一世時代有護城河的宅邸最完美的典型建築……’”

“你別拿我們尋開心了,福爾摩斯先生!”

“嘖!嘖!麥克先生!我就知道你會有些不耐煩。好吧,既然你們對這個小冊子上的資料沒什麽興趣,那我就不再挨個兒字念了。不過我想告訴你們,這裏有一些很精彩的描寫,談到1644年反對查理一世的議會黨人中的一個上校取得了這塊地;談到在英國內戰期間,查理一世本人也曾在這裏藏匿了許多天;最後還談到喬治二世也在這裏居住過;你們必須承認,這裏麵有許多問題都跟這座古老的別墅息息相關。”

“對於這一點,我絲毫不懷疑,福爾摩斯先生,但是,這跟我們的案子沒有關係啊。”

“沒有關係?你是說它跟我們的案子沒有關係嗎?天哪,我親愛的麥克先生,幹我們這一行,最重要的基本功就是眼界必須要足夠開闊。請相信我,各種概念的互相作用,以及各類知識的間接使用在處理案件時往往是相當重要的。請原諒我這麽說,雖然我隻是一個犯罪問題專家,但總歸年紀要比你大一些,也許經驗也會多一些。”

“好吧,這一點我承認,”麥克唐納言辭懇切,他接著說道,“你有你的道理,這點我是無法幹預的,但是……你做起事情來未免顯得有些轉彎抹角。”

“好吧,我們先把以前的那段曆史暫時忘記,讓我們回到案子上來。正如我剛才說過的那樣,昨天夜裏,我曾經去過莊園,但我既沒有見到道格拉斯夫人,也沒有看見巴克先生。是的,我覺得沒有必要去打擾他們,不過我聽說,道格拉斯夫人似乎沒那麽憂傷了,那時她剛吃過一頓豐盛的晚餐,很顯然,她的胃口不賴。進入莊園之後,我隻是專門去拜訪了那位可敬的管家艾姆斯先生,並且和他親切地說了一會兒話,最終,他答應讓我獨自在書房裏待上一段時間,並且這件事不告訴任何人。”

“什麽!昨天晚上你是單獨和這個屍體待在一起麽!”我忽然喊了出來。

“別擔心,華生,現在不是一切正常了麽。麥克先生,你也允許我這麽做了。現在,這間屋子已恢複了原貌。我雖然隻在裏麵待了一刻鍾,但卻有很多啟發。”

“你在那間屋子裏麵都做了些什麽呢?”

“哈!沒你們想得那麽複雜,我不過是想找到那隻丟失了的啞鈴。因為我始終覺得,在這件案子裏麵,它顯得尤其重要。最後,皇天不負苦心人,我終於把它找到了。”

“找到了?你是在哪裏找到的?”

“你瞧,現在我們已經在真相的邊緣徘徊了,請允許我進一步做下去,如果能再稍微前進一步,我就能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答案。”

“好吧,既然你這麽說,我也隻好答應讓你根據自己的想法去做,”麥克唐納說道,“不過,剛才你說讓我們放棄這件案子……那又是因為什麽呢?”

“親愛的麥克先生,理由很簡單,因為你們一開始的目標就錯了,你們根本沒有弄清楚到底誰是應該調查的對象。”

“可是……我們不是正在調查伯爾斯通莊園裏約翰·道格拉斯先生的被害案……”

“是的,沒錯。但請不要把精力浪費在那個騎自行車的神秘先生身上了,我可以向你們保證,這不會對你們有任何幫助的。”

“依你看,我們到底應該怎麽做呢?”

“我會詳細地告訴你們應該怎麽做,前提是你們願意去做。”

“好,我不得不承認,你的那些奇怪的做法總會收到一些意外的效果,我一定按照你說的意思去辦。”

“懷特·梅森先生,你覺得怎麽樣呢?”

懷特·梅森這個鄉鎮偵探顯得有點不知所措,他茫然地看看這個,瞧瞧那個。福爾摩斯先生和他古怪的偵探方法對他可真是大開眼界了。

“好吧,如果警官麥克唐納認為這樣是正確的,那麽我也沒什麽好說的。”懷特·梅森終於開了口。

“太棒了!”福爾摩斯說道,“好,那麽我建議你們兩位去鄉間愉快地散散步吧。有人對我說,從伯爾斯通小山邊一直到威爾德的景色非常優美。盡管我對這個鄉村不算熟悉,沒辦法向你們推薦好吃的飯館,但我想你們一定會找到不賴的地方吃頓豐盛的午餐。晚上,你們可能會感覺疲倦,但心情肯定不錯……”

“福爾摩斯!您的這個玩笑開得可真是有點過火了!”麥克唐納怒氣衝衝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大聲吼道。

“好吧,別動怒,我親愛的朋友。隨你們的便好了,這一天你們願意幹什麽就幹點什麽,”福爾摩斯說道,他和藹地拍了拍麥克唐納的肩膀,“隨你們的便,但請記住一點:務必在黃昏之前到這裏來見我,務必來,麥克先生。”

“這聽起來還像是個頭腦清醒的人說的話。”

“唉,我剛才所說的,其實都是很好的建議,你們是否接受,隨你們的便,我並不強迫。但在我需要你們在場的時候,請一定要出現。現在,在我們分別之前,我需要你給巴克先生寫一個便條。”

“這沒問題!”

“如果你方便的話,那我就直接口述了,你準備好了嗎?親愛的先生,我認為,我們有責任排光護城河的水,以便我們能找到一些……”

“這是不可能的,”麥克唐納說道,“我之前已經作過調查了。”

“別打岔,親愛的!繼續寫吧,按照我說的寫下來就好。”

“好吧,請繼續。”

“……以便於我們能找到一些與我們的調查相關的什麽東西。具體的我已經安排妥當了,明天清早工人們就會來上工,並把護城河裏麵的水引走。我想我還是先說明一下比較好。”

“不可能!”

“現在,請簽個名吧,四點鍾左右,派人給巴克先生送去,等到那時我們再在這間屋子見麵。見麵以前,大家可以稍微放鬆一下,我完全可以向你們保證,調查可以暫時告一段落了。

時間過得很快,等到差不多黃昏的時候,我們再次聚在了一起。這時,福爾摩斯的表情顯得有些嚴肅,我懷著好奇的心理,而兩個偵探顯然是有些不滿。

“好吧,先生們,我們都到齊了,”我的朋友嚴肅地說道,“現在,請跟我一起去把一切情況都考察一下,然後你們就會有自己的判斷了。今天晚上天氣有點冷,我也說不準我們到底要去多長時間,所以你們最好是多穿一些衣服。別忘了,我們一定要在天黑之前趕到現場。如果你們不反對的話,我建議我們現在就出發。”

幾個人當然沒什麽反對的意見,於是我們開始向著莊園出發。莊園的花園四周有欄杆圍著,我們順著花園一直走,直到一個地方,那裏的欄杆有一個不大的豁口,我們穿過豁口順利地溜進了那個花園。天色越來越暗,我們跟著福爾摩斯走到一大片灌木叢附近,那片灌木叢的位置就在吊橋與正門的對麵。此時,莊園的吊橋還沒有拉起來。福爾摩斯蹲下來藏在了月桂樹叢後麵,我們三個人也學著他的樣子藏了起來。

“現在我們要怎麽做呢?”麥克唐納顯然又是摸不著頭腦了,隻好唐突地發問。

“請盡量不要出聲,我們要耐心地等待。”福爾摩斯回答說。

“我們在這兒到底要幹什麽?我認為你應該對我們坦誠一些!”麥克唐納有些氣急敗壞。

福爾摩斯笑著說:“我記得華生以前曾說我是現實生活中的劇作家,懷有藝術家一樣的情調,每次都想進行一場完美的演出。親愛的麥克唐納先生,如果我沒法使得這次演出效果輝煌並且轟動,那我們現在幹的這件事就真是夠無聊的了。請問,直截了當地告發,一刀見血地處決——這些無聊透頂的結案方法能演出什麽好劇呢?隻有在現在這個時候,你們才會感覺到獵人預期得手時的那種激動心情。如果整個案子像一份既定的時間表那樣運轉,那就沒什麽可激動的了吧。我隻請你們能再耐心一點兒,麥克先生,一切馬上就會揭曉了。”

“好吧。我倒希望在我們大家凍死之前,這樣的事情真的可以變成現實。”這個倫敦偵探有點無奈地說道。

我們幾個人在樹叢後麵等了很長時間,眼看著暮色逐漸吞噬了這座陰森而狹長的古堡,護城河裏仿佛升起了一團陰冷潮濕的寒氣,這使我們感覺十分寒冷,牙齒都禁不住地打戰。莊園的大門口隻剩下一盞燈,那間放著屍體的書房裏有一盞固定的球形燈。四周一片漆黑,鴉雀無聲。

“我們到底要在這個鬼地方待多久啊?”麥克唐納問道,“我們究竟在守候什麽呢?”

“我可不打算像你那樣計算等了多久,”福爾摩斯厲聲回答道,“如果罪犯能把他們的犯罪時間安排得像列車時刻表那樣精確的話,那對我們大家倒是很方便。至於我們到底在這裏等什麽……快看,那就是我們在守候的東西啊!”

福爾摩斯說這話的時候,那間書房裏亮著的黃色燈光被一個來回走動的人影遮擋住了。我們隱身的月桂樹叢到書房窗戶的距離不足100英尺,不一會兒,窗子吱的一聲忽然打開了,我們隱約地看見裏麵有一個人的頭和身子探到窗外來,正向暗處張望著。他向前方凝視了片刻,鬼鬼祟祟的,好像生怕被別人發現。緊接著,他向前俯下了身子,我們聽到河水被輕微攪動的聲響,大概是這個人正在用手裏的東西攪動護城河水。再後來,他忽然像個漁夫一樣,把一個又大又圓的東西撈了上來,並把它拖進了窗子裏。

“馬上!”福爾摩斯大聲吼道,“就是現在!快過去!”

聽見福爾摩斯這麽說,我們大家搖晃著已經麻木的四肢都站起來,緊緊地跟在福爾摩斯的身後。隻見他迅速地跑過橋去,用力拉響了門鈴。隨後,門“吱嘎”一聲被打開了,艾姆斯正驚訝地站在門口,福爾摩斯神情凝重,一言不發地把可憐的艾姆斯推到了一旁,我們大家也跟著他一起衝到了屋子裏,我們所等候的那個人就在那裏。

桌上的油燈再度散發出我們剛才在窗外看到的那種光芒,現在,油燈正拿在塞西爾·巴克的手裏,我們衝進來的時候,他把燈不太友好地舉向我們。燈光映射在他那果敢、堅強、刮得光溜溜的臉上,他的雙眼正在噴射怒火。

“你們在找什麽?”巴克喊道,“你們這樣做究竟是什麽意思?”

福爾摩斯露出他那像鷹一樣敏銳的目光,迅速向四周掃視了一圈,最終,他的目光落在寫字台下麵那個浸濕了的包袱上麵。隻見福爾摩斯二話不說,猛撲了過去。

“巴克先生,我就是找這個,這個裏麵裹著啞鈴的包袱是你剛從門外的護城河裏撈上來的。”

這時候,巴克的臉色變得有點難堪,他盯著福爾摩斯問道:“你到底是怎麽知道這些的?”

“這並不難,因為這個包袱是我把它放在水裏的。”

“什麽?是你把它放在水裏的?你!”

“對了,或者我應該說這是我重新放入水裏麵的,”福爾摩斯鎮定地說道,“你還記得我一直反複提起缺一隻啞鈴這件事吧,麥克唐納先生,我一直想讓你注意這點,可你總是忙於其他的事,對這點幾乎不關注,而這點,恰恰是本案的關鍵。親愛的管家艾姆斯先生答應我的要求,讓我可以留在這間屋子裏麵,我用華生醫生的雨傘,昨晚已經把這個包袱鉤了上來,並且仔細地檢查了一遍。

“當然,我們首先要確認的是,到底是誰把它放到水裏麵去的。於是,我們便使了個小計策,宣布要在明天把護城河水抽幹,當然,這樣一來,那個把這個包袱藏起來的人就一定要把它取出來,而這隻有在天黑了之後才能去做。我們這邊的四個人都親眼看見了究竟是誰把包袱撈上來了。我想,巴克先生,現在該由你說說了。”

說完這些,福爾摩斯就把這個濕的包袱放在了桌上油燈的旁邊,並將捆著的繩索打開了。他從裏麵拿出了一隻啞鈴來,把它放到牆角。隨後,他又抽出一雙長筒靴子。

“你們好好看看,這可是美國式的。”福爾摩斯指著鞋尖的部分說道。他又把一柄帶鞘的殺人長刀放在桌子上麵。最後,他解開了一捆衣服,裏麵有一雙襪子、一整套內衣褲、一身灰粗呢衣服,以及一件黃色的短大衣。

“你們看,這些衣服,”福爾摩斯指著它們說道,“除了這件大衣之外,都是一些很平常的衣物,但這件大衣能給人以很大的啟發。”

福爾摩斯把這件大衣舉到燈的前麵,用他那消瘦的手指在大衣上比畫著繼續說道:“請你們仔細看看,在這件大衣的襯裏這兒,好像特意做了一個口袋,應該就是為了有寬敞的空間去放那支截短了的獵槍的。而這件大衣的衣領上有成衣商的簽條——美國維爾米薩鎮的尼爾服飾用品店。我之前曾在一個修道院院長的藏書室裏花了很長時間來學習這個知識,了解到這個維爾米薩是一個相當富裕的小鎮,位於美國一個著名的盛產煤鐵的山穀的穀口。巴克先生,我記得你同我談起道格拉斯先生的第一任夫人時,也曾經說起過產煤地區的事。那麽我就不難由此得出推論:道格拉斯先生身旁的卡片上的‘V.V.’兩個字,很可能就是代表維爾米薩山穀,也許就是從這個山穀裏派出了刺客,再進一步說,這個山穀可能就是我們聽說的恐怖穀。這點好像已經不言自明了,現在,親愛的巴克先生,實在抱歉,我好像是有點妨礙到你了。”

在福爾摩斯對這一切進行剖析的時候,塞西爾·巴克臉上的表情可真是說不出來的奇怪:一會兒是氣惱無比,一會兒又是驚奇不已,忽而猶疑不決,忽而驚恐萬狀。最後,他用帶著一點兒挖苦語氣的話反問道:

“你既然知道得這樣詳細,福爾摩斯先生,何不再給我們多講一些呢?”

“哈哈,多講一些當然沒有問題,但是,巴克先生,我覺得這件事還是由你自己來說才會體麵一些。”

“哦,難得你是這樣想的?好吧,那我也隻能告訴你,如果你覺得這裏麵會有什麽隱私的話,那也肯定跟我沒有關係,叫我說出來你可真是找錯人了。”

“巴克先生,如果你是這種態度的話,”麥克唐納冷冰冰地說,“那我隻好先拘留你,等拿到逮捕證之後再正式逮捕你了。”

“隨你們的便好了,我才不怕。”巴克有些目中無人。

現在看來,從巴克先生這裏好像也套不出來什麽了,隻要看看他那副堅強的表情,立即就會明白,他這樣的人,即使對他施以酷刑,也很難讓他違背自己的心意。正在大家一籌莫展的時候,一個女人的說話聲打破了這個僵局。原來,道格拉斯夫人一直站在門外偷聽我們的談話,現在,她走到屋子裏來了。

“別這樣,你對我們已經很盡力了,塞西爾,”道格拉斯夫人說道,“不管這個事將來會變得怎樣,現在你已經竭盡全力了。”

“不單是很盡力,而且是過分盡力了吧,”福爾摩斯鄭重其事地說道,“太太,我很同情你,在這件案子裏,可能我也有一些過失,因為你之前曾經通過我的朋友華生醫生向我表達過你有隱私要告訴我,不過我當時並沒有照你的暗示去做。現在看來,很多問題還是沒有說清楚,我勸你還是把道格拉斯先生請出來吧,讓他自己把事情給我們詳細講一講。”

聽完福爾摩斯的這一席話,道格拉斯夫人險些要癱倒在地上了。這時,我們看到有一個人好像從牆裏冒出來一樣,正從陰影裏向我們走過來,我和兩個偵探也不由得驚叫了起來。

這時,道格拉斯夫人轉過身子,立刻和他擁抱起來,巴克也握住了他的那隻伸過來的手。

“傑克,這樣最好了,”他的妻子反複說道,“我相信這樣是最好的結局。”

“沒錯,的確是這樣最好,道格拉斯先生,”福爾摩斯說道,“我敢說你早晚會發現這樣最好。”

這個人慢慢從陰影處走到了亮處,他眨著還有些不太適應的眼睛站在那裏看著我們,這副麵孔我們再熟悉不過——一雙勇敢剛毅的灰色大眼睛,凸出的方下巴,剪短了的灰白色胡須,嘴角偶爾浮現出笑容。他把我們這群人細細打量了一番,然後,令我感到驚訝的是,他竟向我這邊走來,並遞給我一個紙卷。

“久仰,久仰,”他說道,他的聲音既不像英國人,也不像美國人,不過倒是十分悅耳動聽,“你是這些人中的曆史學家。沒錯吧,華生醫生,但我敢拿全部財產和你打賭,你可能從未見過我剛才給你的那些資料。你可以用自己喜歡的方式去隨意撰寫它,不過,隻要你擁有了這些事實,我相信讀者就一定會感興趣的。我隱藏了兩天,把這些故事寫成了文字。你和你的讀者們可以隨意使用這些材料。這裏麵寫的就是恐怖穀的故事。”

“道格拉斯先生,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福爾摩斯心平氣和地說道,“我希望聽你講講現在的事情。”

“別擔心,我會告訴你們的,先生,”道格拉斯說道,“我說話的時候,可以吸煙嗎?好,多謝,福爾摩斯先生。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自己好像也很喜歡吸煙。你想想看,要是你坐了兩天,明明知道身上還帶著煙草,但卻沒法吸,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滋味啊。”

道格拉斯抽著福爾摩斯遞給他的雪茄,倚著壁爐台,說道:“福爾摩斯先生,我早就聽說過你的大名,但卻沒想到是以現在這種方式跟你相會。在你還沒有來得及閱讀這些材料之前,”道格拉斯向我手中的紙卷示意,“你將會說,我給你們講的故事還算新鮮。”

警探麥克唐納非常驚奇地注視著這個新來的人。

“天哪,這可真是把我難住了!”麥克唐納終於大聲說道,“如果你是伯爾斯通莊園的約翰·道格拉斯先生,那麽,這兩天來躺在這裏的死者又是誰呢?還有,你剛才到底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呢?”

“唉,麥克先生,”福爾摩斯擺了擺手,說道,“看來你還是沒去讀那本出色的地方誌,那上麵明明寫著國王查理一世避難的故事。在那年頭,沒有保險的藏身之處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深信,我們終究會在這幢別墅裏麵找到道格拉斯先生。”

“福爾摩斯先生,你把我們捉弄得好苦啊。”麥克唐納生氣地說道,“我們浪費了那麽多時間在那些你早已知道的荒謬事上。”

“親愛的麥克先生,這些可不是一下子就弄清楚了的。對這個案子的全盤見解,我也是昨天晚上才想明白的。隻有到了今天晚上,才能得到證實,所以我勸你和你的同事白天去好好休息一下。請問,此外我還能多做些什麽呢?當我在護城河裏發現這個包袱的時候,我立即猜到了,我們所看見的那具屍體根本就不是約翰·道格拉斯先生,而是從滕布裏奇韋爾斯市來的那個古怪的騎自行車的人。除此之外,不會再有其他的結論了。所以我隻好找出約翰·道格拉斯先生本人到底在什麽地方,其中最大的可能是,道格拉斯先生在他的妻子和朋友的幫助下隱匿在這個莊園裏,等待能夠逃跑的最佳時機。”

“厲害!你的推斷非常正確,”道格拉斯先生讚歎地說道,“我本來還在想,如果從你們英國的法律下逃脫了,那麽我大概也逃得過美國法律的裁決。不過,話說回來,由始至終,我從來沒有做過任何虧心事。我會把我的故事說給你們聽,你們自己去判斷好了。警探先生,你不用費盡心機地警告我,我是不會在真理的麵前退縮讓步的。

“我並不打算從頭開始說起,因為一切都在這上麵寫著呢,”道格拉斯指著我手中的那個紙卷說道,“在這裏麵,你們可以看到無數荒誕不經的怪事,這些事實都可以歸結為一點:出於多種原因,有人和我結怨,他就是傾家**產也要整死我。隻要我活著,他們也活著,這世界上就沒我的安身之所。他們從芝加哥追我到加州,最終把我趕出了美國。然後我來到了這裏,在我結婚之後,我想我終於可以安安穩穩地度過餘生了。

“我從來沒對我的妻子講過這些事情,我認為她沒有必要知道。一旦她要是知道這些,那麽,我想她就不會再有安寧的時刻了,一定會經常驚恐不安。現在,我覺得她對這些事已經知道一點兒了,因為我有時在不經意間總要露出一兩句來。但是,直到昨天為止,在你們見到她之前,她還不知道這件事的真相。她把她所了解到的一切情況都告訴了你們,巴克也是這樣,因為這件案子發生的當天晚上,時間非常緊張,我來不及對他們細講。現在她才知道這些事,我真希望自己能早些告訴她。不過,親愛的,這可並不容易啊。”道格拉斯握了握妻子的手。

“好,先生們,請聽我繼續說。在這件事發生之前,有一天我去滕布裏奇韋爾斯市買東西,忽然,我在大街上瞥見了一個人。雖然隻一瞥,但由於我對這種事情異常敏感,所以我當時就知道他是誰了。那正是我眾多仇敵中最邪惡的一個——多少年來,他一直像餓狼追捕馴鹿一樣不放過我。我知道麻煩來了,於是便回家作了一些準備,我想我自己一個人完全可以應付。1876年,有一個時期,我的運氣非常好,這在美國是大家都知道的,我現在仍不懷疑,好運氣跟我同在。

“等到了第二天,我一整天都在戒備著,也沒有到花園裏去。我以為這樣會好一些,要不然的話,我很可能就會死在他那支截短了的火槍下。晚上吊橋拉起之後,我的心情稍稍平靜了一些,不願再想這些事情了。可我萬萬沒想到的是,他竟然鑽進屋裏來守候著我。我的警惕性很高,還沒走進書房的時候,就發覺有危險了。我在想,當一個人性命有危險的時候——有一種第六感官會發出警告。當時的我很清楚地感覺到了這個信號,霎時間,我看見了窗簾下露出的那一雙長筒靴子,當時我就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了。

“這時候,我手中隻有一支蠟燭,但房門是敞開著的,大廳裏麵的燈光很清楚地照進來,我放下蠟燭,跳過去把我放在壁爐台上的鐵錘拿到手裏。忽然,他撲到了我的麵前,隻見刀光一閃,我舉起鐵錘向他砸去。很顯然,我打中了他,因為我聽見了那把刀子落地時發出的聲音,他的動作很靈活,像一條鱔魚一樣很快就繞著桌子跑開了,不一會兒,他便從衣服裏拿出了那把槍。我聽見了他拉槍栓的聲音,但我也不甘示弱,死死地握住了槍管,我們互相爭奪有一分鍾左右。

“他並沒有丟棄手中的槍,但他始終保持著讓槍托朝下。也許是在我們搶奪的時候震動了扳機,也許是我碰響了扳機,不管怎麽說,反正那兩筒槍彈都射到他的臉上,我終於認出這是特德·鮑德溫。

“巴克聽見聲音連忙趕過來了,當時我正倚靠在桌邊。再後來,我聽見我的妻子也走過來了,巴克趕忙跑到門口去攔住她,因為這種慘烈的場麵不能讓一個婦女看見。我對巴克隻講了一兩句,他很聰明,一眼就看明白了,於是我們就等著其他的人隨後來到,可是我們並沒有聽見什麽動靜。於是我們斷定,其他人也許是什麽都沒有聽見,剛才發生的這些隻有我們三個人清楚。

“這時候,我忽然想到了一個主意,說實在的,我當時簡直為這高明的主意而感到飄飄然了。因為我看見這個人的袖子卷著,請瞧瞧這裏,他的手臂上露出一個會黨的標記。”

說著,道格拉斯也卷起了自己的衣袖,我們看見了一個烙印——褐色圓圈裏麵套個三角形,跟我們在死者身上看到的一模一樣。

“就是看到了這個標記,我才靈機一動,一瞬間,我似乎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他的頭發、身材、體態都跟我一模一樣。我甚至覺得,除了我們幾個人之外,這世上再沒人能認出他的真麵目了。於是,我把他的這身衣服脫了下來,隻用了不到一刻鍾,巴克和我就把我的睡衣給死者穿上了,而這死者就像你們後來看到的那樣躺在地上。巴克和我把他的所有東西打成了一個包袱,然後把這個包袱從窗戶往外扔了出去。而那張卡片,他本來是打算放在我的屍體上的,現在我把它放在了他自己的屍體旁。

“為了把現場偽裝得更像一點兒,我又把我手上的幾個戒指也戴在了他的手上,至於那枚結婚戒指,唉,”說到這裏,道格拉斯把他那隻肌肉發達的手伸了出來,說道,“你們可以看到,這個戒指我戴得實在是太緊了。從我結婚那天開始,就沒摘下過它,如果想要拿下來的話,必須得用銼刀才可以。總之,在當時的情況下,這是辦不到的,所以,我隻好讓這件小事由它去了。另一方麵,我找到了一小塊橡皮膏,並把它貼到了死者的臉上,因為那時我的那個位置也正貼著同樣的一塊,親愛的福爾摩斯先生,這個地方你大概是沒注意到。像你這樣聰明的人,如果你當時不小心掀開了這塊橡皮膏的話,就會發現下麵根本沒有任何的傷痕。

“以上我說的,就是當時的真實情況。如果我能夠躲藏一陣子,然後再找機會跟我的妻子一起離開這個地方,或許我真的有希望過上平靜的日子了。唉,隻要我還活在這世上,那些魔鬼就不會讓我得到片刻的安寧;可是,如果他們在報紙上看見了鮑德溫暗殺成功的這個消息,那麽,我的所有麻煩就可能都結束了。我沒有充分的時間向巴克和我的妻子解釋這一切,不過他們倒是能夠心領神會。我對這幢別墅中的藏身之處了如指掌,艾姆斯也知道,但他萬萬想不到的是,這個藏身之所會跟這件案子發生關係。我藏到那個密室中,剩下的事情就由巴克去解決了。

“對於巴克所做的一切,我想你們或者比我更清楚。他把窗戶打開,把拖鞋的鞋印留在了窗台上,以造成凶手殺人後跳窗逃跑的假象。這件事當然沒有那麽簡單,因為當時的吊橋已經拉起來了,所以除了這裏實在是沒有別的路可逃了。等到一切安排妥當之後,他才拉起警鈴來。在這之後發生的那些事,我想你們也都知道了。先生們,就是這樣,你們想要怎樣處置就怎樣處置吧。我可是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訴你們了。那麽現在,請問英國法律應當如何懲罰我呢?”

大家都沉默不語,福爾摩斯首先打破了沉寂,他大義凜然地說道:“英國的法律基本還算公正,所以請放心,你不會受到冤枉的。但是,我想知道的是這個人是怎麽知道你住在這裏的,他又是怎樣進入到你的屋子裏,進來之後他又藏在哪裏了呢?”

“這些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這時候,我注意到福爾摩斯的臉色蒼白而嚴肅。

“我擔心這件事情僅僅隻是一個開始而已,”福爾摩斯說道,“以後的日子裏,你也許會發現還有比法律的懲罰更大的危險,甚至比你那些來自美國的仇敵還要危險。道格拉斯先生,請一定要記住我的忠告,你要繼續小心戒備才是。”

現在,親愛的讀者們,請不要感到厭倦,暫時跟著我一起遠離這蘇塞克斯的伯爾斯通莊園,也遠離這個名叫約翰·道格拉斯的人。

我希望你們在時間上倒退二十年,在地點上向西方遠渡幾千裏,讓我們來一次遠遊。那麽,我就會給你講一個更加稀奇古怪、聳人聽聞的故事——這故事實在是太奇怪了,以至於即便它是確鑿的事實,你還會覺得難以置信。

請不要認為我在一個案子還沒完結之前又介紹另一件案子,我從來都不是這樣的人。請你們仔細地讀下去,然後就會發現其中的奧妙。當我把這些年代久遠的事件講完了的時候,你們也就解決了過去的啞謎,到時候,我們恐怕還要在貝克街的這間房子裏再一次見麵,在那裏,這件案子跟過去其他奇異的事一樣,都有著它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