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穀

次日清晨,麥克默多從家中醒來,因為他有著比較特殊的收入來源,所以去做工的時間也不是特別規律。他在家裏簡單地吃了一點兒早餐,然後又翻閱了一下當天的《每日先驅報》,他看見報紙的專欄中刊載著這樣一段報道:

暴徒行凶——先驅報社主筆受傷

這段報道寫得十分簡單,事實上,麥克默多自己比這名記者知道得更為清楚。這篇報道的結尾寫道:

這件性質惡劣的案子現在已經交由警局全權辦理,有幾名犯罪分子現已查清,隻待判罰。這次暴行的源頭直指某一臭名昭著的社團,《先驅報》會一直同他們鬥爭到底。斯坦格先生雖然慘遭毆打,但目前暫無生命危險。

接下來的報道說,該報社已被煤鐵警察隊保護起來。

讀到這裏,麥克默多輕輕地放下了報紙,並把煙鬥點著了。這時,外麵忽然有人敲門,房東太太給他送來一張便箋,據說是一個小孩剛剛送來的。便箋上沒有署名,上麵隻是寫著:

很抱歉,我沒法登門拜訪,但我的確有很重要的事想跟您商量。我在米勒山上旗杆旁邊等著您,我有要事相告。

麥克默多驚訝地把信來回讀了好幾遍,但他完全想不出到底是誰給他寫的這張便箋,他在家中猶豫了一會兒,最終決定去探個究竟。

米勒山是這個小鎮上的一座公園的名字。夏天的時候這裏遊客很多,冬天的時候就比較荒涼了。從山頂往下看,不但把全鎮肮髒零亂的情景盡收眼底,還能看見蜿蜒曲折的山穀;山穀兩邊是幾個工廠和礦山,礦山附近的積雪已被變黑了;此外,還能欣賞那樹木茂盛的山坡和白雪皚皚的山頂。

麥克默多沿著林中的小路走著,不一會兒,他就走到了一家飯館麵前,那裏在夏季可是這兒的娛樂中心。飯館旁邊矗立著一根光禿禿的旗杆,旗杆下站著一個人,這個人的帽子壓得很低,外衣領子也豎了起來。這個人回過頭來的時候,麥克默多認出他就是昨晚見到過的莫裏斯,兩人交換了會裏的暗語之後便開始了交談。

“麥克默多先生,我是想跟您談一談,”老人顯得有點為難,他猶豫不決地說道,“多謝您能賞光到這裏來。”

“你給我的信上為什麽不寫名字呢?”

“我不得不多加小心,先生。有時候那些災禍就像是從天而降,現在這個時候,真是不知道誰才可以完全信任。”

“你可以相信會裏的弟兄。”

“不,這可不一定,”莫裏斯大聲說著,他顯得情緒很激動,“我們說了什麽,甚至想了些什麽,可能都會傳到麥金蒂那裏。”

“喂!”麥克默多不高興地說道,“你知道,昨天晚上我才宣誓要忠於我們的身主。你現在是想讓我背叛誓言嗎?”

“如果你這樣認為的話,”莫裏斯一臉愁容地說道,“我隻能說,真的很抱歉,讓你白跑了一趟!”

麥克默多仔細地打量著對方,好像稍微消除了一點兒顧慮,他說道:“當然,我剛才說的那些話不過都是為我自己著想的。你知道,我是一個新來的人,這裏的一切對我來說都很陌生。親愛的莫裏斯先生,如果你有什麽事情想告訴我的話,我將洗耳恭聽。”

“然後你馬上就會去報告給首領麥金蒂!”莫裏斯傷心地說道。

“這你可就是冤枉我了,”麥克默多說道,“從我自己的角度來講,我對自己人會很忠心,所以我對你也就照實說了。但是,如果我把你對我推心置腹說的那些話再告訴給別人,那我豈不是成了個卑鄙的奴才了。不過,我要提醒你的是,請千萬別指望在我這裏得到什麽幫助或同情。”

“說實在的,我從未指望過你能同情我,”莫裏斯說道,“我今天對你說了這些話,就已經相當於把命放在你的手裏了。我想找你談談,主要是因為你還是個新手,並不像他們那樣冷酷無情,鐵石心腸。”

“好吧,那麽你要對我說些什麽?”

“要是你出賣了我的話,你就會遭到報應!”

“拜托,我剛才不是說過了,我絕對不會出賣你。”

“好,那麽我問你,你在芝加哥加入自由人會的時候,一定立誓要做到忠誠、博愛,那時候你有沒有想過它會把你帶上犯罪的道路?”

“如果你把它稱為犯罪的話。”麥克默多答道。

“這就是犯罪!”莫裏斯喊道,他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激動,甚至還有一點兒顫抖,“你昨天不是也親眼看見犯罪事實了麽?就在昨天晚上,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被你們打得鮮血橫流,這難道不是犯罪?如果不叫犯罪的話,我倒想問問,你把它稱為什麽呢?”

“有些人把這件事當成是一場鬥爭,”麥克默多說道,“是一場兩個階級之間的竭盡全力的鬥爭,所以每一方都要拚命去打擊對方。”

“好,那麽,你在芝加哥參加自由人會的時候,想沒想過竟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呢?”

“沒有,這點我的確沒有想過。”

“我也是。我在費城入會的時候,也沒想過竟會是這樣。當時,我隻知道這是一個有益樹立信仰和廣交朋友的組織,後來我曾聽人提起過這個地方,上帝作證,我來到這裏本來是想讓自己的生活變得好一點兒!天啊!讓自己的生活變得好一點兒!我妻子和三個孩子也跟著我一起來到了這裏,我在這裏的市場上開了一家綢布店,收入還可以。但由於我以前是個自由人會的會員,所以後來我不得不像你昨天夜裏那樣,加入了當地的分會。是的,我的胳膊上烙上了這個恥辱的標誌,心裏也打上了這醜惡的烙印。我逐漸地發現我好像已經不受自己控製了,正一點點地陷入到一個犯罪網裏。可是,我又能怎麽辦呢?我隻不過是不想把事情做得那麽極端,但隻要我一說話,他們便像昨晚那樣威脅我。我在世上所擁有的一切,都在我的那個綢布店裏,我也沒辦法離開這裏。如果我要是離開這裏的自由人會的話,我就一定會被追殺,可我還有妻子和兒女呀!噢,我親愛的朋友,這簡直是可怕,太可怕了!”他雙手捂著臉,身體不停地顫抖著,哽咽著哭了起來。

麥克默多無奈地聳了聳肩,說道:“你不太適合做這種事,你的心腸太軟了。”

“但是,我的信仰和良心還沒有喪失,他們逼著我成為其中的一員。他們讓我去做一些邪惡的勾當,如果我退縮了的話,我很清楚自己會遭到什麽懲罰。是的,或者我真的隻是個膽小鬼,或者是我一直在掛念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但不管怎麽說,最終我還是去做了。我想這件事會成為我心中永恒的痛。

“山那邊有一間孤零零的房子,離這裏大約有二十英裏遠吧。跟你昨天的情況差不多,他們讓我在門口守著。即便是做這樣的事,他們也還不相信我。除了我之外,其他的人都進去了,等到他們出來的時候,我看見他們的手上都沾滿了鮮血。正當我們要離開的時候,一個小孩從屋子裏麵跑了出來,大聲地在我們身後哭叫著。這個孩子才四五歲而已,卻親眼目睹了他父親遇害的過程。這個小孩的出現把我嚇得夠戧,但我又不得不假裝出一副勇敢的樣子,因為我很清楚,如果我不這樣做的話,這樣的事就會發生在我的家裏了,他們下次雙手沾滿的就會是我的鮮血,我親愛的小弗雷德就要哭叫他的父親了。

“現在,我已經是一個謀殺案的脅從犯了,這個世界將永遠地遺棄我,我想我在來世也很難超生。我是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但如果神父知道我是一個死酷黨人的話,說什麽也不會為我超度的,因為我已經背棄了自己的宗教信仰。我怕你以後也走上這條路,你有沒有想過,將來的結局會是什麽樣子?你是準備當一個殺人犯呢,還是我們現在去想些辦法阻攔它?”

“你想要怎麽做呢?”麥克默多反問道,“難道你要去告密?”

“天哪,當然不是!”莫裏斯大聲說道,“別說這麽幹了,哪怕我就是這樣一想,恐怕我的小命也保不住了。”

“好吧,”麥克默多說道,“你得承認,你的膽子可真夠小的,所以我認為你把這件事看得太嚴重了。”

“我把它看得太嚴重?這句話等你在這裏多待一段時間再說吧。瞧那山穀,看看那座被那些煙囪裏冒出來的濃煙籠罩著的山穀!我跟你說,他們那些為非作歹的惡事比那片煙雲還要濃厚。這是一個死亡穀,恐怖穀!這裏的人們得不到片刻的安寧。走著瞧吧,年輕人,我想你自己會弄清楚這一切。”

“好吧,既然你這麽說,那麽就等我了解得多一些的時候再把我的想法告訴你,”麥克默多有點不在意地說道,“事實再清楚不過了,我想你是不太適合住在這裏的,盡快搬走吧,這樣對你會有好處的。你今天跟我說的話,請放心,我是絕對不會說出去的。可是,蒼天在上,如果讓我知道了你是一個告密的人,那麽……”

“不,我不是的!”莫裏斯令人可憐地叫道。

“好,今天我們就聊到這裏吧。你說的話我一定會記在心裏,也許過幾天我就會給你回話。我希望你今天對我說的這些都是出於善意的。現在,我想回家了。”

“稍等片刻,在你離開之前,我還有一句話,”莫裏斯說道,“今天我們的對話可能會被別人看見,他們也許要問我們今天在聊些什麽。那麽,我就說我想讓你來我的店裏當職員。”

“好的,我就說我不想去。再見吧,親愛的莫裏斯,祝你好運。”

麥克默多回到家之後,在臥室的壁爐旁吸起煙來,當他正陷於沉思的時候,門忽然被撞開,首領麥金蒂闖了進來,打過招呼之後,他就在這個年輕人的對麵坐下來,麵無表情地瞪著麥克默多。

“我的麥克默多,你可能還不了解,我是很少拜訪別人的,”麥金蒂開口說道,“在平時,我總是忙於接待那些來拜訪我的人,今天來你這裏可是個例外。”

“參議員先生,你能來到我這裏,我感到非常榮幸,”麥克默多親密地說道,他從櫥櫃裏拿出了一瓶威士忌,“這真是我的光榮。”

“你的胳膊怎麽樣了?”身主問道。

麥克默多輕鬆地回答說:“沒什麽感覺了,但我是不會忘記的,因為它是那麽有價值。”

“說得不錯,這個標記對於那些忠實可靠、時刻不忘履行會內義務的人來說,價值的確不小。那麽,請你告訴我,今天早晨在米勒山附近,你跟莫裏斯兄弟都聊了些什麽?”

這個問題問得十分突兀,多虧麥克默多早有準備,他放聲大笑道:“哈哈!莫裏斯是想給我提供一份工作,他要我在一家綢布店裏做職員,他不知道我在家裏自己可以謀生。雖然他這麽幹有點蠢,但怎麽說呢,他的心腸的確還算不賴。”

“哦,原來是為了這件事啊!”

“沒錯,就是這件事。”

“你把他拒絕了?”

“那是當然。我自己在這裏工作幾個小時,不是比在他那兒多賺出十倍嗎?”

“沒錯。我要是你的話,就不會跟莫裏斯有太多來往。至於原因嘛,我想我暫時不能告訴你,不過這裏的人都明白的。”

“參議員先生!也許大多數人都明白,但我還是不明白!”麥克默多生氣地說。

麥金蒂怒視著麥克默多,他那粗壯的大手一下子抓起了酒杯,仿佛要把它砸在麥克默多的頭上。不過後來,他假裝出來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竟然大笑了起來。

“你是一個怪人,這是毫無疑問的,”麥金蒂說道,“你要是真想知道原因的話,我就告訴你好了。莫裏斯沒有跟你說過什麽反對本會的話嗎?”

“沒有。”

“好吧,那可能是因為他還不太相信你。我們早就知道了,他心裏已經不是我們的弟兄了,所以我們一直對他很關注,我想我們也許馬上就會去教訓一下他了。但是,如果你跟這樣一個不夠忠心的人結交的話,我們也許會覺得你也是一個不忠心的人了。這點你明白了嗎?”

“說實在的,我有點看不上這個人,所以也不想跟他有什麽接觸,”麥克默多回答道,“對於說我不忠心,這也就是你說的吧,如果要是別的人,我決不會給他第二次機會說這種話的。”

“好,這就夠了,”麥金蒂把杯中的酒喝光了,說道,“我不過是想盡到責任,及時來勸告你的。”

“我現在倒是很想知道,你是怎麽得知莫裏斯跟我談過話的?”

麥金蒂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

“親愛的麥克默多,這個鎮子上的一切都逃不出我的眼睛,”麥金蒂說,“好了,現在時間不早了,但我還是想說……”

這時候,門突然被“砰”的一聲撞開了,三個荷槍實彈的警察闖了進來,麥克默多跳起身來,剛準備拔出手槍,但他發現為時已晚,因為有兩支溫切斯特步槍已經對準了他的腦袋。一個身著警服的人大搖大擺地走進了這間屋子,他手中拿著一把左輪手槍,這人不是別人,正是曾在芝加哥待過,現任這裏煤鐵礦保安隊隊長的馬文警官。他搖了搖頭,皮笑肉不笑地看著麥克默多。

“來自芝加哥的麥克默多先生,我想你已經被捕了,”馬文說道,“快戴上帽子,跟我們走!”

“你會因此付出代價的,馬文隊長,”麥金蒂說道,“我倒是想知道,你有什麽資格擅自闖入一個遵紀守法的人的家裏?”

“參議員先生,這跟你無關,”警察隊長說道,“我們隻是來逮捕麥克默多的,你應該做的是幫助我們,而不是妨礙我們履行應盡的職責。”

“我可以對他的行為擔保,他是我的朋友。”麥金蒂說道。

“先別著急這麽說,麥金蒂先生,這幾天裏,我看你也隻能為自己的行為擔保了,”警察隊長答道,“麥克默多在芝加哥的時候就是個臭名昭著的無賴了,現在來了這裏仍然不安分。警士,請把槍對準他,好讓我來繳他的械。”

“這是我的私人財產,”麥克默多冷冷地說道,“馬文隊長,如果你和我二人單獨對峙的話,我想你是不會這麽容易就能把我捉住的。”

“你們的拘票在哪裏?”麥金蒂說道,“天哪!一個住在維爾米薩的人竟然跟住在俄國一樣,像你這樣的人也配領導警察局!”

“你願意怎麽說就怎麽說,親愛的參議員先生。我們該怎麽辦就怎麽辦。”

“我犯了什麽法?”麥克默多問道。

“我們覺得先驅報社的主筆斯坦格被打傷一案跟你有關係。”

“哈,如果你們隻是因為這件事的話,”麥金蒂微笑著說道,“現在住手也許還來得及,因為昨天晚上這個人一直在酒館裏跟人打牌,直到半夜才回家,我可以找到十幾個證人。”

“那是你自己的事,你可以去跟法官說。走吧,別耽誤時間了,麥克默多,老老實實地跟我們走。麥金蒂先生,請你站遠一點兒,我可警告你,在我辦案的時候,決不容許有任何形式的抵抗。”

馬文隊長的表情異常堅決,以至於麥克默多和他的首領不得不暫時讓步。在分別之前,麥金蒂對麥克默多低聲說道:“那東西怎樣……”他猛地伸出了大拇指,很顯然,他是在說鑄幣機。

“放心吧,已經安排好了。”麥克默多回答道。(他已經把鑄幣機放在地板下麵安全的地方了)

“一路平安,年輕人,用不著害怕,”首領和麥克默多握手告別,說道,“我會去把賴利律師找來,也會親自出庭辯護,相信我,他們不會把你怎麽樣的。”

馬文隊長派人又把這間屋子仔仔細細地搜查了一遍,不過顯然沒有發現鑄幣機的痕跡,於是他走下樓來,和一幹警察把麥克默多押回到總署去。此時,天色已晚,街上已經沒有什麽行人了,隻剩幾個閑逛著的人跟在他們後麵,大聲地詛咒被捕者。

“把這個該死的死酷黨人弄死!”他們高聲喊道,“處決他!”在麥克默多被推進警署的時候,他們又嘲笑了他。經過主管的警官簡短審訊之後,麥克默多被關在普通牢房裏。他發現鮑德溫和前一天晚上的另外三個罪犯也在這裏,他們都是今天下午被捕的,在等候明天法庭的審訊。

等天完全暗下來之後,一個獄卒給他們帶來了一捆稻草,裏麵還裹著兩瓶威士忌酒,幾個酒杯以及一副紙牌。他們徹夜喝酒打牌,對明早的事絲毫沒有顧慮。

事實上,他們這麽幹也沒惹出什麽麻煩來,因為這個案子的結局就是明證,由於證據不足,這位地方法官沒法給他們定罪。印刷工人和排版工人不得不承認當時的燈光十分昏暗,再加上他們自己精神緊張,所以沒辦法認清行凶者的完整麵貌。被害人已經證明說,由於他遭到襲擊的時候非常突然,所以除了記得第一個動手打他的人有一撮小胡子以外,什麽都記不清了,他甚至還補充說,他很清楚這些人就是死酷黨黨徒,因為他在這裏跟別人並沒有什麽恩怨。之所以跟死酷黨人結下梁子,是因為他經常公開發表社會評論。

另一方麵,有六個公民,其中當然包括市政官、參議員麥金蒂,他們出席作證,他們的證詞堅決、一致、清楚地說明,那幾個被告當天都在酒吧裏打牌,直到案件發生一個多小時之後他們才結束。

不用說,這樣的證詞對麥克默多他們顯然是十分有利的。法官隻好說了一些道歉的話,同時委婉地批評了馬文隊長,便把麥克默多等人釋放了。

在法庭宣布這一裁決的時候,有很多旁聽者都在鼓掌,麥克默多看見裏麵有很多熟悉的麵孔,那些人都是會裏的弟兄。可是,還有另一些人坐在那裏表情嚴肅,雙唇緊閉。他們之中有一個個子不高、麵容堅毅的人,在這些罪犯從他麵前走過時,他毫不顧忌地說出了他自己的想法。

“你們這些該死的凶手!”他叫道,“總有一天我要把你們收拾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