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院公學2

“那麽,這會不會是那個孩子的呢?”

“也許吧,隻要我們能證明他有自行車。可我們根本無法證明這一點。你來看,自行車的軌跡表明,騎車人是從學校方向過來的。”

“有沒有可能是向學校去的?”

“不,不,我親愛的華生。承重的後輪壓出的軌跡自然要深一些。這兒有幾處後輪軌跡與前輪軌跡的交叉,前輪軌跡較淺因而被埋住了。毫無疑問,這是從學校方向過來的。這與我們的偵查也許有關,也許無關,不過在我們離開這裏之前,還是回過頭去看一下吧。”

我們又重新返回去,步行幾百碼,來到一片沼澤地,自行車的軌跡在這裏消失了。我們沿著小路繼續前進,來到了一個泉水叮咚作響的地方。這裏又出現了自行車的軌跡,不過幾乎被牛蹄印抹掉。再往前走就沒有什麽痕跡了,那條小道一直通往“蕭崗”,也就是學校後麵的那片樹林。由此看來,自行車一定是從樹林裏出來的。福爾摩斯在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用手拄著下巴。我抽了兩根煙,其間他一動不動。

“情況有可能是這樣的,”最後他說道,“一個狡猾的家夥,會把自行車外胎換掉,留下的痕跡令人難以辨認。我倒是很願意和能想出這種辦法的罪犯打交道。這個問題我們暫且不管,還是要留意那片濕地,那裏還有不少地方我們尚未查看。”

在濕地的邊緣,我們繼續有條不紊地查看,很快就有了良好的戰果。在濕地的低窪處,有一條泥濘不堪的小道,福爾摩斯接近這條小道的時候,高興得叫出聲來。在小道的正中央,好像是一捆電線摩擦地麵一樣,留下了痕跡。這恰是帕默牌輪胎的痕跡。

“這肯定是黑底格先生!”福爾摩斯愉快地喊道,“華生,我的推理是非常正確的。”

“我得向你道喜。”

“不過,咱們還有很多事要做。勞您大駕,千萬不要在小道上行走。我們現在跟著軌跡往前走。我想不會太遠。”

於是,我們繼續前行,發現這片荒原上穿插著許許多多的小塊濕地。自行車軌跡時隱時現,依稀可辨。

“毫無疑問,騎車人一定是在加速前進。”福爾摩斯說道,“你看這裏的痕跡,前後輪胎一樣清晰、一樣深。這隻能說明騎車人把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車把上,像是比賽的時候向終點衝刺。啊!他摔倒了。”

在車轍上,出現了寬寬的、形狀很不規則的斑點,延續了好幾碼。接著是幾個腳印,然後輪胎的軌跡再次出現了。

“車子向一側滑倒了。”我提醒他說。

福爾摩斯把一束被壓壞的金雀花拿給我看。令我驚訝的是,朵朵黃花上麵濺滿了紫紅色的汙點。小道上的石南草也同樣沾滿了早已凝固的血斑。

福爾摩斯說道:“糟了!糟了!華生,站到一邊去!千萬不要增加多餘的腳印!我在這兒得到了什麽事實呢?他先是受傷跌倒,然後站起身來,又上了車繼續騎。可是,這裏並沒有另外一輛自行車的痕跡。牛羊的蹄印在旁邊的小道上。他不會是被公牛頂倒的吧?不,絕不可能!這裏看不到其他任何人的足跡。華生,我們還得往前走。我們緊跟著血跡和車轍,這個人一定逃不掉。”

於是我們繼續追蹤,不一會兒,就看到車轍在潮濕而光滑的小路上急速地打起彎來。我朝前麵一看,突然間發現在茂密的荊豆叢中有一件金屬物品正閃閃發光。我們跑了過去,從裏麵拖出一輛自行車,輪胎就是帕默牌的,有一隻踏板彎著,車的前部布滿了血斑和一道道的血痕,十分恐怖。在矮樹叢的另一麵,有一隻鞋露在了外麵。我們趕忙跑過去,發現那位不幸的騎車人正躺在那裏。他個子很高,滿臉胡須,戴著一副眼鏡,其中一個鏡片已經不見了。他死亡的原因是頭部受到重擊,部分頭骨粉碎。受到如此重的打擊以後他還能繼續騎車,說明此人精力旺盛,而且頗有勇氣。他腳上穿著鞋,卻沒穿襪子,上衣敞著,裏麵露出一件睡覺時穿的襯衣。不用問,這個人就是那個德語教師。

福爾摩斯恭恭敬敬地把死屍翻轉了一下,進行了一番仔細檢查。然後,他坐下來沉思了一會兒。從他那皺起的眉頭我就看得出來,他認為這具慘不忍睹的死屍,對於我們的破案沒有太大推動作用。

“華生,決定下一步怎麽做有點困難。”最後他說道,“我個人的想法是繼續調查,我們已經花費了這麽多的時間,因此再也不能浪費哪怕是一個小時。另外,我們必須得把發現屍體的事報告給警方,並且還要看護好這個可憐的夥計的屍體。”

“我可以把你的便條送回去。”

“可我現在需要你的陪伴和協助,嗬,你看!那邊有個人在挖泥炭。把他叫過來,讓他去叫警察。”

我把那個農民帶了過來,福爾摩斯委托這個受了驚嚇的人把一張便條交給賀克斯塔布爾博士。

隨後他說:“華生,這個上午我們找到了兩條線索。一個是裝有帕默牌輪胎的自行車,而且這輛自行車使得我們獲得了剛才發現的情況。另一條線索是裝有鄧祿普牌加厚輪胎的自行車。在調查這條線索之前,我們必須得好好想一想,哪些情況是我們確確實實掌握了的,以便我們充分利用這些情況,將本質的東西和偶然的東西區分開。

“首先,我希望你能明白一點:那個孩子一定是自願出走的。他沿著窗戶下來以後,不是他一個人就是他跟另外一個人一起走了。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我讚同他的看法。

“那麽,我們再來說說那個可憐的德語教師。這個孩子是穿好了衣服出走的,因此可以證明他事先就已經知道自己要做什麽。可是這個德國人沒穿襪子就走了,他一定是由於遇到緊急情況而采取行動的。”

“這是毫無疑問的。”

“他為什麽要出去呢?這是因為,他從臥室的窗戶看到孩子跑掉了;他想追上他把他帶回來,所以他抄起他的自行車就去追趕這個孩子,在追趕的途中遭到了不幸。”

“好像是這樣的。”

“現在我說說我推斷的最關鍵的部分。一個成年人在追一個小孩的時候自然是跑著去追。他知道自己會追上孩子的。可是這個德國人並沒有這樣做,他靠的是他的自行車。我聽說,他騎車技術很高。要不是因為他看到這個孩子能夠迅速逃跑的話,他就不會這樣做了。”

“這就牽涉到另外那輛自行車。”

“我們繼續推測當時的情況:離開學校五英裏時他遭遇了不幸——但不是中彈而亡,就連一個孩子都會打槍。請你注意,是由於一隻強壯的手臂給了他殘酷的重擊。這樣看來,這個孩子在出走過程中肯定有人陪同。他們的逃跑是很快的,因為一位擅長騎車的人騎了五英裏才追上他們。我們檢查過案發現場,找到了什麽呢?幾個牛羊的蹄印,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我在現場周圍繞了一個很大的圈子,發現在五十碼之內沒有任何小道。另外一個騎車的人可能不會與這起謀殺案有關係,而且那裏也沒有任何人的足跡。”

“福爾摩斯,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我叫道。

他說:“棒極了!你的想法很對。事情絕不可能像我敘述的那樣,因此一定有某些方麵我說得不對,你也看出來了。你能說出是哪個地方錯了嗎?”

“他會不會因為跌倒而摔碎了顱骨?”

“在濕地上可能出現這種情況嗎?”

“那我就沒有辦法了。”

“別這麽說,比這個案子困難得多的問題我們都曾解決過。現在我們至少已經掌握了大量的情況,問題是我們要利用它。既然我們已經充分利用了那輛裝有帕默牌車胎的自行車所提供的情況,我們現在再看一看裝有鄧祿普牌加厚車胎的自行車會為我們提供什麽線索吧。”

我們找到了這輛自行車的痕跡,並沿著它向前走了一段,荒原隨即成為斜坡,那斜坡上長滿了長長的、雜亂的石南草,我們又走過了一條水道。車轍並沒有給我們提供更多材料。在鄧祿牌車胎軌跡的終點,一條路的一頭通往霍爾得芮斯府,府邸樓房雄偉的尖頂在我們左麵數英裏外聳立著;路的另一頭通向前方一座地勢較低的若隱若現的村子。這就是地圖上標記著柴斯特菲爾德大路的地方。

我們到達一家外觀森嚴而又肮髒的旅店,旅店門口掛著一塊招牌,上麵畫著一隻搏鬥中的公雞。正在這時,福爾摩斯突然發出了呻吟聲,並扶住我的肩膀以防摔倒。這種令人毫無辦法的腳踝扭傷,他曾有過一次。他十分艱難地跳到旅店門前,那裏蹲著一個皮膚黝黑、年紀較大的人,嘴裏還銜著一個黑色的泥製煙鬥。

“你好啊,盧賓·黑斯先生。”福爾摩斯打了聲招呼。

鄉下人那雙狡猾的眼睛裏射出了懷疑的目光,回答道:“你是誰呀,你怎麽會如此準確地叫出我的名字?”

“你頭上的那塊招牌明明寫著嘛。看出誰是一家之主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我猜你的馬廄裏大概沒有馬車之類的東西吧?”

“不,我沒有。”

“我的腳簡直無法著地。”

“那就不要著地。”

“可是這樣我就不能走路了。”

“那麽你可以跳。”

盧賓·黑斯先生的態度與禮貌相去甚遠,然而福爾摩斯卻對他和藹相待。

他說:“朋友,你看,我確實很困難。隻要能前進就行,至於怎麽走我倒並不介意。”

“我也不介意。”表情沉鬱的店主說道。

“我的事非常重要。你要是能借我一輛自行車用,我願意付給你一英鎊的金幣。”

店主人立刻豎起了耳朵。

“你要去哪兒?”

“去霍爾得芮斯府。”

“我想你們是公爵的人吧?”店主人用帶有諷刺的目光看著我們沾滿泥土的衣服,說道。

福爾摩斯溫和地笑了笑。

“不管怎麽說,他見到我們會很高興的。”

“為什麽?”

“因為我們為他帶來了關於他失蹤的兒子的消息。”

店主人聽了以後顯然大吃一驚。

“什麽?你們已經找到他的蹤跡了嗎?”

“聽說他在利物浦。警察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找到他。”

在店主人胡須未刮的陰鬱麵孔上,表情又一次急劇變化著,他的態度驟然變得溫和了。

“我沒有像一般人那樣祝福他是有原因的,”他說道,“因為我曾是他的首席馬車夫,他對我很不好。就是他,連一句像模像樣的話都沒說,就把我給辭退了。不過我聽到在利物浦可能會找到小少爺的消息,我還是很高興的,讓我幫你們把消息送到公爵府上吧。”

“謝謝。”福爾摩斯說道,“我們得先吃些東西。然後你再把自行車拿過來。”

“可是我並沒有自行車。”

福爾摩斯掏出一英鎊的金幣。

“我跟你說,夥計,我真的沒有自行車。我會為你們提供兩匹馬,讓你們騎到公爵府。”

“好的,好的,我們先吃點東西,然後再說這事。”福爾摩斯說道。

當隻剩下我們兩人待在用石板蓋起來的廚房裏的時候,他那扭傷的踝骨恢複速度之快確實驚人。現在夜晚就要到來,而我們從早上一直沒吃東西,因此我們吃飯花費了一些時間。然後,福爾摩斯便陷入思考當中,有一兩次,他走到窗邊,呆呆地凝視著窗外。窗戶對著一個髒亂的院子。在遠處的角落裏有個鐵匠爐,一個邋遢的孩子正在那兒工作。另外一邊就是馬廄。有一次,福爾摩斯剛從窗戶旁邊走回來坐下,馬上又從椅子上突然站起身來,嘴裏還大聲喊著。

“天哪!華生,我相信我已經搞清楚了!是的,是的,一定是這個樣子的。華生,你還記得今天見過的牛蹄印嗎?”

“是的,有一些。”

“它們在哪兒?”

“哦,到處都是。濕地上,小路上,還有可憐的黑底格遇害地點的附近。”

“正是如此。那麽,華生,你在荒原上看見了多少頭牛呢?”

“我並不記得見過任何牛。”

“真奇怪,華生,我們一路之上都能看見牛蹄印,可是在整個荒原上卻沒有見過一頭牛。這有多麽奇怪呀?”

“是的,確實很怪。”

“華生,現在你盡量回想一下,在小路上你見過這樣的痕跡嗎?”

“是的,看見了。”

“那你能想起蹄印有時是這樣的嗎?”他把麵包屑排列成——:——“有時又是這樣的”——∴∴∴∴∴——“有時偶爾像這個樣子”——.:.:.:.:——“你還能記住這些嗎?”

“不,我不能。”

“可是我能。我可以對此發誓。然而,我們隻能在有時間的時候回去驗證一下。我真是大意了,當時沒有作出結論。”

“那你的結論是什麽呢?”

“隻能說那是一頭異乎尋常的牛,又走,又跑,又狂奔。華生,我敢保證,一個鄉村旅店老板的頭腦想不出這樣的騙局。解決這個問題好像沒有什麽障礙了,隻是那個孩子還在鐵匠爐那兒。我們悄悄溜出去,看看能發現什麽。”

在搖搖欲墜的馬棚裏,有兩匹鬃毛淩亂、未經梳洗的馬,福爾摩斯抬起其中一匹馬的前蹄看了一會兒,大聲笑了起來。

“馬掌是舊的,但卻是新釘上去的,因為掌釘是新的。這確實是個典型的案例。我們到鐵匠爐那邊去看看吧。”

我們走了過去,那孩子繼續幹活兒,並沒有理睬我們。我看到福爾摩斯的眼睛正從右往左掃視著堆在地上的爛鐵和木塊。突然間,我們聽到背後有腳步聲,是旅店的主人來了。在他那目露凶光的眼睛上,濃重的眉毛緊皺著,黝黑的麵孔因惱怒而發漲。他手握一根包著鐵頭的短棍,氣勢洶洶地向我們走來,這使我不由自主地去摸衣袋中的手槍。

“你們這兩個該死的偵探!”他叫道,“你們在這裏做什麽?”

“怎麽了,盧賓·黑斯先生,”福爾摩斯冷冷地說道,“你大概是怕我們發現什麽吧。”

店主人極力控製住自己,他那猙獰的嘴角開始鬆弛了下來,並且麵露假笑,可是這比緊閉的時候還令人感到恐懼。

“歡迎您在我的鐵匠爐隨便搜查。”他說,“不過,先生,在沒有得到我的允許的前提下就探頭探腦可不行,所以我希望您快點付賬,從我這兒離開,越早越好。”

“那好吧,黑斯先生,我們並無惡意,”福爾摩斯說道,“我們隻是看了看你的馬。我想我最終還得走著去。我看路不太遠。”

“從這裏到公爵府的大門不會超過兩英裏。請走左邊那條路。”他用憤怒的眼神看著我們,直至我們離開他的旅店。

我們並沒有在路上走太遠,因為一轉彎,當旅店主人看不到我們的時候,福爾摩斯馬上停了下來。

他說:“正如孩子們常說的,在旅店裏住宿是溫暖的。我好像每遠離這個旅店一步都感到更冷一些。不,我決不離開這家旅店。”

我說道:“我確信盧賓·黑斯知道整個事情。在我見過的惡棍當中,他是最壞的一個。”

“噢,難道他給你留下了這樣的印象?還有那些馬,那個鐵匠爐。是的,這個“鬥雞”旅店是個非常有趣的地方。還是讓我們再次悄悄地觀察它吧。”

我們身後是一個又斜又長的山坡,上麵散落著大塊的灰色石灰石。我們離開大路向山上走去,這時我朝著霍爾得芮斯府的方向看了一眼,恰好看見一個騎自行車的人飛馳而來。

福爾摩斯的一隻手用力按住我的肩膀,說道:“華生,快蹲下。”我們還沒來得及隱蔽起來,那個人已經在大路上飛馳而過。透過揚起的塵土,我在刹那間看到了一張激動蒼白的臉——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顯出驚恐,嘴巴張著,眼睛茫然地直視著前方。這個人就像是我們昨晚見到的衣冠楚楚的王爾德的一張漫畫肖像。

“公爵的秘書!”福爾摩斯叫道,“華生,讓我們看看他做什麽。”

我們連忙從一塊塊石頭上邁過去,不一會兒就來到一處看得見旅店前門的地方。王爾德的自行車就停靠在門旁邊的牆上。沒人在旅店裏麵走動,從窗外向裏望也見不到任何麵孔。太陽已經落到公爵府那高高的尖頂後麵了,黃昏逐漸降臨。在朦朧中,我們看到,旅店的馬廄裏掛著兩盞連著的汽燈。過了一會兒,就聽見馬蹄嗒嗒的響聲,聲音傳到大路上,隨即便迅猛地順著柴斯特菲爾德大路飛馳而去。

“華生,依你看這究竟是怎麽回事?”福爾摩斯低聲問道。

“好像是逃跑。”

“我看見一個人乘坐單騎馬車。那肯定不會是王爾德先生,因為他還在門那兒。”

在黑暗中,突然冒出一片紅色的燈光。燈光下出現了公爵秘書的黑色身影,他正探頭探腦地向黑暗中窺視,顯然是在等某個人。不一會兒,隻聽見路上有腳步聲,借助燈光,我們看到第二個身影一閃,門就被關上了,隨後又是一片黑暗。五分鍾後,在樓下的一個房間裏,一盞燈點起來了。

“‘鬥雞’旅店的習慣有些奇怪。”福爾摩斯說。

“酒吧間設在另外一邊。”

“的確如此,這些人是所謂的私人住客。在這樣一個深夜,王爾德先生到那個黑窩裏究竟幹什麽,和他見麵的人又會是誰。華生,我們必須得冒一次險,盡量把這件事調查得更清楚一點。”

我們兩個悄悄下了山坡,來到大道上,然後貓著腰來到旅店門口。自行車還是靠在牆上。福爾摩斯劃著了一根火柴照後輪。當火光照亮了加厚的鄧祿牌車胎時,我聽見他輕輕地笑了一下。在我們的頭頂,就是有那個燈光的窗戶。

“華生,我一定要往裏看看。如果你能彎下腰並且扶住牆,我想我會看到的。”

不一會兒,他的兩隻腳就踩到了我的肩膀上,可是他還沒有站直就馬上下來了。

“來吧,朋友,”他說,“咱們這一天工作時間已經夠長了。我認為我們已經把能弄到的情況都弄到手了。到學校還得走很遠,我們越早動身越好。”

在我們疲憊不堪地穿過荒原的過程中,他很少說話,到了學校,他也沒有進去,而是繼續朝著麥克爾頓火車站走去,他在那兒發了幾封電報。回到學校以後,他又去安慰了一下賀克斯塔布爾博士,博士正在為那名教師的身亡而悲痛萬分。後來他來到我房間,仍然像早上出發時那樣精力充沛和機警。“一切順利,我的朋友,”他說道,“我保證明晚以前我們就能解決這樁神秘的案子。”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鍾,我和我的朋友已經來到了霍爾得芮斯府著名的紫杉林蔭道上。仆人帶著我們穿過伊麗莎白式的門廳,走進公爵的書房。我們看到了王爾德先生,文雅而又彬彬有禮,可是在他詭秘的眼神和顫動的麵容中,依然隱藏著昨夜那種極度恐懼的痕跡。

“你們是來見公爵的吧?非常遺憾,公爵身體不舒服,不幸的消息令他一直惴惴不安。昨天下午我們收到了賀克斯塔布爾博士發來的電報,他把你們所發現的情況告訴給了我們。”

“王爾德先生,我一定要見公爵。”

“可是他現在在臥室。”

“那我就到臥室去見他。”

福爾摩斯用冷靜而堅決的態度向秘書表明,勸阻他是沒有任何用處的。

“那好吧,福爾摩斯先生,我去告訴他您在這兒。”

我們等了一小時,這位偉大的貴族才露麵。他麵如死灰,雙肩高聳,我覺得他似乎比前天上午老了許多。他莊重地跟我們寒暄過後,就坐在書桌旁,他那鮮紅的胡須垂灑在桌上。

可是我朋友的眼睛卻緊緊盯在秘書身上,他正站立在公爵的椅子旁邊。

“公爵,我認為如果王爾德先生不在場的話,我可以說得隨便一些。”

秘書的麵色變得更加蒼白了,並且狠狠地瞪了福爾摩斯一眼。

“要是公爵願意的話……”

“是的,是的,你最好離開。福爾摩斯先生,您想說什麽?”

我的朋友一直等到退出去的秘書將門完全關好,才說道:“公爵大人,事情是這樣的,我的搭檔華生醫生和我得到了賀克斯塔布爾博士的承諾,他說辦完這個案子是有報酬的。我希望您能親口把這件事定下來。”

“那是當然,福爾摩斯先生。”

“如果他沒說錯的話,誰能告訴您令公子在哪裏,將得到五千英鎊。”

“是的。”

“要是能說出扣押您兒子的人的姓名,可以再多得一千英鎊。”

“沒錯。”

“這一項不止包括帶走您兒子的人的姓名,還包括那些同謀的名字,對嗎?”

“是的,是的,”公爵極不耐煩地說道,“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如果你的偵破工作做好了,你就不會有理由抱怨報酬低。”

我的朋友帶著一副貪婪的表情搓著雙手,這令我感到十分吃驚,因為我知道,他索要的費用一向很低。

“公爵大人,我想您的支票本就放在桌上吧,”他說道,“您給我開一張六千英鎊的支票,我會非常高興。您最好再背簽一下,我的代理銀行是‘城鄉銀行牛津街支行’。”

公爵嚴肅而又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冷冷地注視著我的朋友。

“你是在講笑話嗎,福爾摩斯先生?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

“公爵大人,我一點兒也沒有跟您開玩笑。我這個時候最認真不過了。”

“那麽,你是什麽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我已經得到了這筆酬勞。我知道您的兒子在哪兒,而且我至少知道幾個扣押他的人。”

公爵那紅色的胡須在蒼白得可怕的臉上愈發紅得嚇人。

“他在哪兒?”他喘著粗氣問道。

“他在,或者應該說昨晚在‘鬥雞’旅店,距離您的花園大門有兩英裏遠。”

公爵一下子靠在了椅背上。

“你要指控誰?”

歇洛克·福爾摩斯的回答使人吃驚不小。他快速走上前去按住公爵的肩膀。

“我指控的就是您。”他說道,“公爵大人,現在就麻煩您開支票吧!”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公爵在那一刻的表現,他突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雙手緊握,像是一個墜入深淵的人。然後,他憑借貴族極強的自控能力才坐了下來,將臉埋在雙手之中。好幾分鍾他都沒再說話。

“你全都知道了嗎?”最後他終於說話了,但沒有抬起頭。

“昨晚我看見您跟他們在一起。”

“除了你的朋友,還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嗎?”

“我對任何人都沒有講過。”

公爵顫抖著拿起了鋼筆,翻開了他的支票本。

“我這個人說話算話,福爾摩斯先生,盡管你得到的情況對我很不利,可我還是要為你開支票。當初規定報酬的時候,我並沒有想到事情會發生變化。福爾摩斯先生,你跟你的朋友都是非常小心謹慎的人,對嗎?”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福爾摩斯先生,那我直說了吧。如果隻有你們兩個知道這件事,那就沒有理由讓這件事傳出去。我想支付給你們的總額應該是一萬兩千英鎊,對嗎?”

福爾摩斯笑了笑,並搖了搖頭。

“公爵大人,我擔心事情並非那麽容易處理。學校教師的死亡應該考慮在內。”

“可是,詹姆士對這件事一無所知,你不能讓他擔責任。這是那個凶狠的惡棍做的,他很不幸雇傭了這個家夥。”

“公爵大人,我的看法是這樣的,當一個人犯下一宗罪行的時候,對於由此引發另一宗罪行,他同樣負有道義上的責任。”

“福爾摩斯先生,如果從道義上來講,你當然是對的,但這絕非從法律角度來說。在一宗謀殺案當中,一個不在現場的人不應該受到懲罰,更何況他十分痛恨和憎惡殺人的事情。王爾德一聽說這件事,就向我完全坦白了,而且他是那樣地懊悔。不過一個鍾頭,他就與殺人犯斷絕了往來。哦,福爾摩斯先生,你一定要救他,一定要救他!我跟你說,你一定得救他!”公爵再也無法控製自己了,他的臉**起來,在屋子裏踱來踱去,兩手還握著拳在空中揮動。最後,他好不容易才安靜下來,又坐在書桌旁。他說道:“我很欣賞你的行動。你沒有跟任何人提及此事,而是先來到這裏。至少我們可以商量如何盡量製止可惡的流言。”

福爾摩斯說:“沒錯。公爵大人,我認為隻有你我之間的徹底坦白才能實現這一點。我想盡全力幫助您,但是為了做到這一點,我必須要仔細了解事情的情況。我知道您說的是王爾德先生,也知道他不是殺人凶手。”

“殺人凶手已經逃跑了。”

歇洛克·福爾摩斯有些拘謹地笑了笑。

“公爵大人,您大概沒有聽說過我不小的名聲,不然的話您就不會想到瞞住我是很難的。根據我的報告,昨天晚上十一點鍾盧賓·黑斯先生就被逮捕了。今天早上我離開學校之前,就接到了當地警長發來的電報。”

公爵仰麵朝天靠在椅背上,萬分驚異地望著我的朋友。

“你好像有超乎尋常的能力。”他說道,“盧賓·黑斯已經被抓住了?我很高興知道這件事,但願這不會影響到詹姆士的命運。”

“他是您的秘書嗎?”

“不,先生,他是我的兒子。”

現在輪到福爾摩斯露出驚訝的表情了。

“坦白地說,我完全不知道這回事,請公爵大人說得明白一些。”

“我對你沒有任何隱瞞。我完全讚同你的意見,在這種絕境之中,不論對我來說有多麽痛苦,隻有徹底坦誠地講明一切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是由於詹姆士的愚蠢與妒忌,才把我引到這種絕境之中。福爾摩斯先生,在我年輕的時候,我以一生僅有一次的熱戀之情進行著戀愛。我向這位小姐求婚,結果她拒絕了,理由是這樣的婚姻會影響我的前途。如果她還活著的話,我肯定不會跟任何人結婚。可是,她死了,並留下了這個孩子,為了她,我撫育、培養著這個孩子。我不能向大家承認我們之間的父子關係,但是我可以讓他受到最好的教育,並且在他長大成人以後,將他留在我身邊。萬萬沒有想到,他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得知了實情,從此以後他就濫用我授予他的權力,在他能力允許的範圍內製造流言,這是最令我討厭的。我的婚姻的不幸與他留在府中有一定的關係。尤其是他始終憎恨我那年幼的合法繼承人。你也許會問,為什麽在這種情況下,我依然把詹姆士留在家中。那隻是因為,在他的臉上,我看到了他母親的麵容,為了他母親的緣故,我所遭受的痛苦是無窮無盡的。她的一切可愛之處,沒有一點是詹姆士不能令我聯想和回憶起來的。我簡直不能讓他離開。我很擔心他會傷害到阿瑟,也就是薩爾特爾勳爵,為了安全起見,我才把他送到賀克斯塔布爾博士的公學。

“詹姆士跟黑斯這家夥素有來往,黑斯是我的佃戶,而詹姆士則是收租人。黑斯是個不折不扣的惡棍,可奇怪的是,詹姆士卻跟他結成了密友。詹姆士總是喜歡與下九流的朋友交往。就在詹姆士決定綁架薩爾特爾勳爵的時候,他借助了這個人的力量。你還記得,在出事前一天我給阿瑟寫過一封信。詹姆士打開了信封,還塞進去一張便條,讓阿瑟在學校旁邊的小樹林“蕭崗”與他見麵。他用的是公爵夫人的口吻,這樣孩子就來了。當天傍晚,詹姆士是騎著自行車去的——我對你說的這些情況都是他親口向我供認的——在小樹林中會見阿瑟。他告訴阿瑟,他的母親想見他,而且正在荒原上等著他,隻要他半夜裏再到小樹林去,就會有人騎著馬把他送到他母親那裏。可憐的阿瑟就這樣落入了圈套。阿瑟準時赴約,看到了黑斯這家夥,還牽著一匹小馬。阿瑟上了馬以後,他們就一起出發了。事實上,有人在後麵追趕他們——這是詹姆士昨天才知道的——黑斯用棍子擊打追趕的人,那人因傷重而死去。黑斯帶著阿瑟到了他的旅店,然後把他關在樓上的一間屋裏,由黑斯太太照顧,她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女人,可是卻完全受她那個凶殘的丈夫的控製。

“好了,福爾摩斯先生,這就是兩天前我第一次與你見麵時的情況。當時我知道的並不比你多。你會向詹姆士詢問他這樣做是出於什麽樣的目的。我隻能告訴你,在詹姆士對於我合法繼承人的憎恨中,有許多東西是無法解釋並且難以想象的。從他的立場來看,他本人應該是我全部財產的繼承人,而且他非常憎恨使他得不到繼承權的法律。另外,他也有一個非常明確的動機,那就是他迫切地要求我違反法律,同時他也認為我有權這樣做。他使盡各種辦法,希望我不讓阿瑟成為繼承人,並且在遺囑上寫明將財產給他。他清楚地知道,我永遠都不會心甘情願地找警察處置他。我的意思是,他一定會這樣要挾我,可實際上他並沒有這樣做,因為對於他來說,事情發展得很快,他還沒有時間來實施他的計劃。

“導致他邪惡計劃破產的是你發現了黑底格的死屍。詹姆士聽說這個消息以後,驚恐萬分。昨天我們兩個正在這間書房裏坐著,消息就來了。賀克斯塔布爾博士發來了一封電報。詹姆士十分憂傷和激動,這使我的懷疑立刻變成了肯定,在此之前,這種懷疑並不是完全沒有的,於是我便責備了他的所作所為。他坦誠地承認了一切,然後就央求我把這個秘密再保守三天,以便給他那個罪惡的同夥以保命的機會。麵對他的央求,我讓步了——我對他總是讓步——他立刻趕到旅店給黑斯報信,並且資助他出逃。我白天到那去不可能不引起議論,因此夜晚一到,我就匆匆忙忙地去看我親愛的阿瑟。我看到他安然無恙,隻是他親身經曆的暴力行為令他驚恐萬狀。為了信守我的承諾,但同時也是違背我的意願,我允諾把孩子留在那裏三天,由黑斯夫人照料。顯然,向警察報告孩子在哪兒而不說誰是凶手是不可能的,而且我也看得清清楚楚,凶手受到懲罰不可能不牽連到我那可憐的詹姆士。福爾摩斯先生,你要求我坦誠,我相信你的話,因此我才毫無隱瞞、毫無保留地告訴了你整個經過。你是否也會像我一樣坦誠呢?”

“我會的。”福爾摩斯說,“公爵大人,首先我必須要告訴您,在法律麵前您處於相當不利的地位。您寬恕了法律意義上的重罪犯,並幫助殺人犯逃跑,因為我不得不懷疑,王爾德資助他的同夥出逃的錢是從您那裏得來的。”

公爵點了點頭表示承認。

“這的確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在我看來,更應該受到指責的是公爵大人對待小兒子的態度。您讓他繼續留在虎穴裏三天之久。”

“他們非常鄭重地作了保證……”

“承諾、保證對於這種人算得了什麽!您沒有辦法保證他不會再次被拐走。為了遷就您那個犯了罪的長子,您使無辜的幼子處在本不應遭受的危險之中。這是非常不公平的。”

驕傲的霍爾得芮斯公爵不習慣在自己的府中受到這樣的批評。他的臉從高高的前額一直到下巴全都紅了,然而良心卻使他沉默不語。

“我會幫您的,但是有一個條件,那就是您得把您的仆人叫進來,我要按照我的意願發號施令。”

公爵二話沒說,伸手按了一下電鈴,一個仆人就走進來了。

福爾摩斯說道:“你的小主人找到了,你一定很高興。公爵希望你馬上駕車到‘鬥雞’旅店把薩爾特爾勳爵接回來。”

當那個仆人高高興興地出去以後,福爾摩斯說道:“既然我們現在已經抓住了未來,那麽對於過去的事就可以放寬一些。我沒有處在官方的地位,隻要能夠伸張正義,我就沒有理由把我所知道的說出去。至於黑斯,我沒什麽可說的,絞刑架正在等著他,我不打算出手拯救他。我不曉得他會說出什麽,但毫無疑問,公爵大人可以讓他明白,沉默對於他來說是有好處的。按照警察的觀點,他劫持孩子是為了得一筆贖金。如果警察自己找不出更多的問題,我也沒必要讓他們把問題看得更加複雜。不過我得警告您,公爵大人,詹姆士·王爾德先生繼續留在您家中隻會帶來厄運。”

“福爾摩斯先生,我明白這一點。這個問題已經談好了,他將永遠離開我,到澳大利亞自己謀生。”

“公爵大人,事情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建議您與公爵夫人要盡量和好如初,恢複你們已經中斷的關係,因為您自己曾經說過,您婚後的所有不幸,都是詹姆士一手造成的。”

“這個我也安排好了,福爾摩斯先生,今天上午我給公爵夫人寫了封信。”

福爾摩斯起身說道:“要是這樣的話,我想我和我的朋友都很慶幸,我們在這兒短暫的停留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另外,我還有一件小事想弄明白,黑斯這家夥給馬釘上了冒充牛蹄的鐵掌,是不是從王爾德那兒學來的這非同尋常的一招?”

公爵站著想了片刻,臉上顯出吃驚的樣子,然後打開一扇屋門,把我們帶到一間裝飾得好像博物館的大房間裏。他引我們來到一個角落,那裏有個玻璃櫃,他還指給我們看上麵的銘文。

福爾摩斯打開了玻璃櫃的蓋子,摸了一下鐵掌,他的手指濕潤了,他的皮膚上留下了薄薄的一層新泥土。

“謝謝您,”他關好玻璃櫃,然後說道,“這是我在英格蘭北部所見到的第二件最有趣的東西。”

“那麽第一件是什麽呢?”

福爾摩斯疊起他的支票,小心翼翼地夾到筆記本裏。他珍惜地輕輕拍了一下筆記本,說道:“我是一個窮人。”然後就把筆記本放進他內衣口袋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