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塞克斯郡的吸血鬼

福爾摩斯手裏拿著一封剛收到的信,仔細地讀過之後,他冷笑了一下——這已經是他最近乎於大笑的表情了——然後就把信扔給我。

“作為現代與中古、現實與幻想的混合產物,這封信寫得真是到家了,”他說道,“你看看怎麽樣,華生。”

我讀道:

舊裘瑞路46號1月19日

有關吸血鬼事由:

本小店的一位顧客,敏興大街弗格森-米爾黑德茶葉經銷公司的羅伯特·弗格森先生,今天來信詢問關於吸血鬼的事。因為本店隻經營機械估價,而此項業務不屬本店經營範圍,所以把您介紹給弗格森先生,希望能夠解決他的疑難。您曾經辦理過馬蒂爾達·布裏格斯案件,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刻,故予介紹。

莫裏森,莫裏森-道得公司謹啟

經手人E.J.C

“信裏說的馬蒂爾達不是女孩的名字,”福爾摩斯回憶說,“那是一艘船,和蘇門答臘的巨型老鼠有關,那件案子如果講出來會使公眾吃驚的。可我們和吸血鬼有什麽關係?難道在我們的業務範圍之內嗎?當然,有個案子就也比閑著沒事兒強。但咱們這回好像進到格林童話裏了。華生,幫幫忙,查查V類索引,看有什麽線索。”

我回過身去取下書架上的那本大索引給他去查。福爾摩斯將書攤在腿上,麵帶愉悅地慢慢查閱著那些古老案宗,那裏麵積累著他畢生的知識。

“‘格洛裏亞斯科特號’的航程,”他說道,“這個案子特別糟糕。記得你還作了關於它的記錄,但結局寫得差了點。偽鈔製造者維克多·林奇。毒蜥蜴,這個案子可了不起!女馬戲演員維特利亞、範德比爾特與竊賊、毒蛇、奇異鍛工維格爾,哈!我的老索引。真了不起,無所不包。華生,你聽這個,匈牙利的吸血鬼妖術。還有,特蘭西瓦尼亞的吸血鬼案。”他興奮地翻了半天,最後哼了一聲,失望地將本子往桌上一扔。

“扯淡,華生,那純粹是扯淡!那種非得用木樁釘在棺材裏才不會出來走動的僵屍,跟咱們有關係嗎?真是精神病!”

“但是,”我說,“吸血鬼也不一定就是死人吧?有的活人也有吸血的習慣。我在一些書上就看到有的老人為了永葆青春吸年輕人的血。”

“你說得沒錯,我的索引裏就提到這樣的傳說。但是這種事咱們能信嗎?這位經紀人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那就不能脫離現實。世界對咱們來說已經夠大的了,用不著摻和鬼怪的事。我認為不能輕信弗格森的話。下麵這封信大概是他寫的,或許能稍稍弄清楚到底是什麽使他苦惱。”

說著他從桌上拿起另一封信,在他專心研究第一封信時,這封信顯然並沒有受到重視。他開始笑著讀起這封信,讀著讀著臉上的笑容就漸漸轉為專心緊張的表情了。看完之後,他靠在椅子上開始了沉思,那封信還夾在手指之間。後來他一驚,才從深思中回過神來。

“蘭伯利,奇斯曼莊園。華生,蘭伯利在哪?”

“在蘇塞克斯郡,就在霍爾舍姆的南部。”

“不太遠吧?那麽奇斯曼莊園呢?”

“那一帶的鄉間我倒是比較熟悉。那裏有很多古宅,都是用幾個世紀前的原房主的姓氏來命名的,什麽哈維莊園、奧德利莊園、凱立頓莊園等等,那些家族老早就被人忘掉了,但那些姓氏卻通過房子保留了下來。”

“不錯。”福爾摩斯隻淡淡地說了一句。他那傲慢而善於自製的氣質有個特點,就是即使他已經默默地、準確地將得到的新知識都裝進腦袋,也很少會對知識的提供者表示感謝的。“我覺得咱們很快就會對奇斯曼莊園有更多的了解了。這封信是弗格森本人所寫,和我所預料的一樣。對了,他還說你們兩個原先就認識呢。”

“什麽,認識我?”

“你自己看吧。”

說著他把信遞給我。信首寫的就是他剛才所念的地址。我讀道:

福爾摩斯先生:

我的律師讓我與你取得聯係,但我朋友實在過於敏感,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這是我朋友的事,是他委托我的。這位紳士五年前娶了一位秘魯小姐,她是個秘魯商業家的女兒,我的朋友是在經營進口硝酸的過程中和她認識的。她非常漂亮,但是因為國籍和宗教的差異,他們夫婦之間在感情和生活上總會出現隔膜。結果,過了一段時間,兩個人之間的感情就冷淡了下來,或許他認為這次婚姻是個錯誤。他感到自己妻子的性格中永遠有些東西是他無法捉摸和理解的。這是非常痛苦的,因為她確實是個難得的溫柔可人的妻子——無論從哪方麵來講,她都是絕對忠實地愛著自己的丈夫的。

現在說說主要問題,具體的細節還要和你當麵談。這裏隻說一下大體情況,以便請你確定是否想接受委托辦理此事。不久之前,這位女士開始表現出與她原先的溫柔本性不相稱的一些奇怪行為。我的那位朋友結過兩次婚,前妻給他留下一個兒子。這孩子已經十五歲了,他是個很討人喜歡而且非常重感情的孩子,但是小時候受過外傷。有人曾經先後兩次發現孩子的後母無緣無故地痛打他。一次是用手杖打的,還在他胳臂上留下了一大塊淤青。

這還不是最嚴重的,她甚至對自己親生的未滿周歲的小兒子也動過手。大約是一個月前,一次保姆因為有別的事離開了嬰兒幾分鍾。嬰兒突然間就大哭起來,保姆聞聲趕緊跑回來,一進屋竟然看見女主人正俯身似乎在咬孩子的脖子,那脖子還有個正在向外流血的小傷口。保姆非常害怕,想馬上去叫男主人,但是女主人央求她不要去,為了讓她保密還給了她五鎊錢。女主人沒有為此解釋什麽,事情就這麽不了了之了。

但這件事在保姆的心中留下了陰影,從那以後她就開始嚴密觀察女主人的一舉一動,並且更加小心地看護嬰兒,因為她非常愛那個孩子。可是她慢慢覺得,正像她監視女主人一樣,女主人也在監視著她,隻要她一離開嬰兒,女主人就會搶到小嬰兒跟前。保姆日夜保護著嬰兒,而女主人也就日夜悄無聲息地像狼等羊一樣盯著嬰兒。對你來說這件事一定難以置信,但我希望你能嚴肅地看待我的敘述,因為這關乎著一個嬰兒的生死,也可能會令一個男子精神失常。

有一天終於瞞不住丈夫了。保姆已經支持到了極限,她將一切都告訴了男主人。對他來說,這簡直就是做白日夢,或許就像你現在所感覺到的一樣。他深知妻子深愛著自己,而且她除了那次痛打繼子之外,也一向是對他非常疼愛的。她為什麽要傷害自己的親生孩子呢?毫無道理。所以他告訴保姆這一切都是她的幻覺,她不應該想那麽多,而且誹謗女主人是令人無法容忍的。就在兩個人談話的時候,突然傳來嬰兒大哭的聲音。保姆和男主人一起跑進嬰兒室。隻見他的妻子正匆忙地從搖籃邊站起來,而那嬰兒的脖子上還流著血,床單也有血跡。想象一下他當時的心情吧,福爾摩斯先生。當他把妻子的臉轉向亮處時,發現她嘴唇的周圍滿是鮮血,他嚇得大叫起來。的確是她——毫無疑問——她吸了可憐的嬰兒的血!

就是這麽個情況。現在她把自己關在屋裏不見任何人,也沒有作任何解釋。丈夫的精神瀕臨崩潰。他和我除了隻聽說過吸血鬼這個說法之外,對這類事可以說是一無所知。我們原以為那隻是國外的一種古怪傳說,誰知道就在英國蘇塞克斯碰到了。算了,還是明天早上和你麵談吧。你能接待我嗎?難道你能袖手旁觀,看一個人精神崩潰嗎?如果願意接受委托,請致電蘭伯利,奇斯曼莊園,弗格森。我將在上午十點到你那裏去。

羅伯特·弗格森

另外:我記得你的朋友華生曾經是布萊克希斯橄欖球隊的隊員,而那時候我正巧是李奇蒙隊的中衛。在私人交往方麵,這是我唯一能夠提出的自我介紹。

“是的,我記得這個人,”我放下信說道,“那個大個子鮑勃·弗格森,他是李奇蒙隊最好的中衛,為人非常厚道。而現在他對朋友的事都是這麽在意,他就是這麽熱心腸。”

福爾摩斯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搖了搖頭。

“華生,我總是摸不透你的心思,”他說,“你總是會說些讓我驚訝的話。好吧,請替我拍一封電報,就說:‘同意承辦你的案件’。”

“你的案件?”

“可不能讓他以為我是個二流的私家偵探。這案子當然是他本人的。請把電報發過去,到明天早上自然就水落石出了。”

第二天上午十點,弗格森準時大步邁進我們的房間。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個身材細長、四肢敏捷的人,他身手矯健,繞過對方後衛的攔截不費吹灰之力。大概在人生的旅途中,沒有什麽能比這更難過了,那就是目睹一位在其全盛時期你曾認識的健壯運動員,最後變成了一把骨頭。這個本是大塊頭的弗格森的身體已經坍陷了,兩肩低垂,淡黃的頭發也快掉光了。恐怕我給他的感覺也差不多吧。

“嘿,華生,你好。”他說。所幸他的聲調倒依然那麽熱情。“我說,當初我把你隔著繩子扔到人群裏時,你的身子骨兒可不是這樣啊。大概我也好不了多少。我是最近這些天才見老的。福爾摩斯先生,看見你的電報,我已經知道了,我不能再裝成別人的代理人了。”

“一切坦白才好辦案。”福爾摩斯說。

“那是自然。可是你應該理解,把一個你必須保護的女人的事兒都說出來,那是多麽令人為難啊。我不知道該怎麽辦,難道去找警察嗎?但是我又必須保證孩子們的安全。福爾摩斯先生,告訴我,那是種精神病嗎?是血親遺傳的嗎?類似的案子你辦理過嗎?看在上帝的分上,請幫幫我吧,我是沒主意了。”

“這些都可以理解,弗格森先生。請坐下,安下心神,先回答我幾個問題。我向你保證,我並非對你的案子毫無辦法,我相信完全能夠解決。但是首先,你得告訴我,你采取了什麽行動,你的妻子還和孩子們接觸嗎?”

“我和她大吵了一架。福爾摩斯先生,她是一個非常溫柔深情的女子。她真正全心全意地愛著我。當我發現了這個可怕而且難以置信的秘密之後,她傷心到了極點,連話都說不出了,更沒有回答我的責問,隻是帶著驚狂絕望的表情看著我,就那麽看著我,然後轉身跑回自己的房間,鎖上了門。打那之後,她就再也不肯見我。一個隨她陪嫁過來的侍女,叫做多羅雷思,與其說是一個仆人,她更像一個朋友。每天的飯都是由她給我妻子送去的。”

“這麽說,目前孩子們沒有危險了?”

“保姆梅森太太發誓再也不會離開嬰兒。但是我更不放心的倒是可憐的小傑克,因為他已經被痛打了兩次,就像我告訴你的那樣。”

“傑克沒受傷嗎?”

“沒有。但是她打得非常狠。而且傑克是個可憐的跛足孩子。”談到兒子的時候,弗格森臉上的表情變得溫柔了。

“誰看到這個孩子的缺陷都會心軟的。他在小的時候摔壞了脊椎,但是他的心靈是最可愛、最懂得疼人的。”

這時福爾摩斯又將昨天的信從桌上拿起來,反複念著,然後又問:“弗格森先生,你的宅子裏還有其他人嗎?”

“有兩個新來不長時間的仆人。還有個叫邁克爾的馬夫,也住在宅子裏。另外就是我妻子、我自己、小傑克、嬰兒、多羅雷思和梅森太太。就是這些人。”

“我想你在結婚的時候對自己的妻子還不太了解吧?”

“結婚的時候我才和她認識幾個星期。”

“侍女多羅雷思在她身邊多久了?”

“好些年了。”

“也就是說她比你更了解你妻子的性格?”

“可以這麽說。”

福爾摩斯把這些都記了下來。

“我覺得,”他說,“我去蘭伯利應該比在這裏更有用。這個案子應當去親身調查一番。女主人現在不想走出臥室,我們也不想去打擾她。我們當然是住旅館了。”

弗格森略微鬆了一口氣。

“福爾摩斯先生,這正是我所希望的。要是你能來,兩點鍾就正好有一趟舒適的列車從維多利亞車站發出。”

“當然要去。我現在正好有空閑,可以全力處理你的案件。華生當然也會和我們一起去。但是在出發之前,還有些問題我必須得弄清楚。按照我的理解,這位不幸的女主人對兩個孩子都下手了,包括你的小兒子和她自己的親生嬰兒,是嗎?”

“沒錯。”

“但是下手的方式不同,是嗎?她毆打了你的小兒子。”

“第一次用的是手杖,第二次是用手狠打。”

“她一直沒有解釋打他的原因嗎?”

“沒有,她隻是說恨他,而且反複這樣說。”

“對繼母來說這是常有的。大概可以看做是對死者的妒嫉吧。她這個人喜歡妒嫉嗎?”

“是的,她生性喜歡妒嫉,是用她那熱帶的深情來妒嫉。”

“你的兒子已經十五歲了,既然他的身體活動不方便,那麽他的智力大概發展得比較早吧。他難道也沒有向你解釋被毆打的原因嗎?”

“沒有,他說毫無緣故就被打了。”

“在那之前,他和繼母的關係好嗎?”

“他們之間從來說不上什麽愛。”

“但你不是說他是個懂得疼人的孩子嗎?”

“世上再沒有像他那樣忠心的孩子了。他把我看成自己的生命。他對我的一言一行都是非常關切的。”

福爾摩斯又把這些記下來,然後出了一會兒神。

“再婚之前,你和兒子的感情一定很深的。你們倆經常在一起,是吧?”

“沒錯,形影不離。”

“既然這個孩子很重感情,那他對已故的母親必然是深愛的了?”

“極其深愛。”

“那他一定是個非常有意思的孩子。還有個關於毆打的問題。你妻子毆打你兒子和神秘攻擊嬰兒是同時發生的嗎?”

“第一次是的。她就像突然中了什麽魔,拿兩個孩子發泄。第二次隻是毆打了傑克,保姆並沒說嬰兒有什麽事。”

“這倒有點兒複雜了。”

“我沒明白你的意思,福爾摩斯先生。”

“我有幾個假設,有待時間或者新的線索去一一將其駁倒。這是個壞習慣,弗格森先生,但每個人都有弱點。我擔心你的老朋友華生將我的科學方法說得有些誇張了。但是無論怎麽說,現在我隻能告訴你,你的案件並不是無法解決。我們兩點鍾會準時到維多利亞車站。”

已經是11月了,黃昏時分陰沉多霧。我們將行李放在蘭伯利的切克斯旅館,然後驅車穿過一條泥濘崎嶇的蘇塞克斯馬路,最後來到了弗格森的那座偏僻而古老的莊園。那是座龐大的建築群,中心部分看起來相當古老,而兩邊又很新,建有高聳的圖德式煙囪和高坡度的長了苔蘚的霍爾舍姆石板瓦。門前的石階已經凹陷下去,走廊牆壁上刻著圓形的原房主的畫像。房內沉重的橡木柱子支撐著天花板,地板上因此顯出很深的凹陷。這樣一座搖搖欲墜的房子,隱約散發出一股陳年的發黴的味道。

弗格森帶我們走進一間中央大廳。這裏很寬敞,有一座很大的舊式壁爐,上麵罩著鐵皮,還刻有“1670年”的字樣,裏邊燃著用上等木塊生著的熊熊的爐火。

我看了一下四周,發現這座房子無論是從時代還是地域上看都是個大雜燴。那半截鑲木牆很可能來源於17世紀這個房子最初的主人。牆的下半部卻掛著一排富有現代意味的水彩畫。而上半部還有一排南美風格的武器和器皿,應該是那位秘魯太太帶過來的。福爾摩斯站起身,以他那銳敏至極的觀察力和好奇心,認真地研究了這些東西。看過之後,他滿懷心事地又坐下了。“嘿!”他突然喊道,“你看!”

一隻原本臥在屋角筐裏的獅子狗,這時朝主人慢慢地爬了過去,去舔他的手。它的行動看起來很吃力,後腿拖拉著,尾巴也拖在地上。

“怎麽了,福爾摩斯先生?”

“這隻狗,它怎麽了?”

“獸醫也不清楚是什麽病。半身麻痹,據說是脊髓炎。但是病症正在好轉。不久之後它就會好了——對不對,我的卡爾羅?”

那隻狗的尾巴微微顫了一下,表示讚同。它用悲淒的眼睛看了看屋子裏的幾個人,知道我們正在談論它的病。

“它是什麽時候發的病?”

“就在一夜之間。”

“多長時間了?”

“大概有四個月了吧。”

“真奇怪,但是很有啟發。”

“福爾摩斯先生,你覺得這病能說明什麽?”

“至少證實了我的一個假設。”

“什麽,你到底想說什麽呀?對你來說這也許是猜謎遊戲,但是對我來說卻是生死攸關!我的妻子可能是殺人犯,而我的孩子們時刻都處於危險之中!福爾摩斯先生,千萬別跟我開玩笑,一切真是太可怕了。”

大個子中衛從頭到腳都開始發抖。福爾摩斯將手放到他的胳膊上安慰他說:

“無論最後得到什麽結論,對你來說恐怕都是痛苦的。我會盡力為你減輕痛苦。但是目前我還不能說太多,但我在離開這裏之前會給你一個明確的答複。”

“但願如此!請兩位原諒,我要到樓上去看看我妻子現在是什麽情況。”

他去後不久,福爾摩斯又去研究牆上掛著的那些器物。一會兒,主人回來了,從他那陰沉的臉色來看,事情沒有取得任何進展。他還帶來一位細高、黃臉的女仆。

“多羅雷思,茶點已經準備好了,”弗格森說,“女主人就麻煩你照顧了。”

“她病得很重,”女仆大聲說,兩眼瞪著主人,“她不需要這些吃的。她病得很重。她需要醫生。沒有醫生,我不敢和她一個人待在一起。”

弗格森用帶有疑問的眼睛看著我。

“如果需要的話,我會盡力。”

“你的女主人願意見華生醫生嗎?”

“我會讓他去,不必征得她的同意。她需要醫生。”

“那我們現在就去吧。”

侍女顯得有些激動,身體開始微微戰栗,我跟著她走上樓梯,來到一條古老的走廊。在走廊的盡頭有一扇厚實的鐵門。我看了一下這扇門,心裏說,弗格森要想闖進妻子的房間可沒那麽容易呢。侍女把鑰匙從口袋裏掏出來,合葉響起刺耳的聲音,那沉重的鐵門被打開了。我走了進去,她立即跟進來,回手又將門鎖上。

**躺著一個女子,看樣子是在發高燒。她的神誌隻能說一半清醒,但我一進來,她就立即抬起頭,用一雙柔美而驚恐的眼睛瞪著我。一見是生人,她反倒放心地鬆了一口氣,躺回到枕頭上了。我上前安慰了她幾句,她就安靜地躺在那兒讓我診脈量體溫了。脈搏跳動很快,體溫也不低,但臨床症狀卻是神經性的熱病,而並非感染性的。

“她如果一直這樣躺著,我怕她會死的。”侍女說。

女主人將她那燒紅的俊美的臉轉向我。

“我丈夫在哪兒?”

“在樓下,他很想見你。”

“我不見他,我不見他。”她的神誌漸漸開始模糊了。

“惡毒啊,真是惡毒啊!我該對這個惡魔怎麽辦!”

“我能幫你什麽嗎?”

“不。別人誰都沒辦法。完了,全完了,無論我做什麽,也全都完了。”

女主人說的一定是胡話。我實在是想不通,誠實的弗格森為什麽會被說成是惡毒或惡魔式的人物。

“弗格森太太,”我說,“你丈夫是愛你的。這事兒也讓他非常痛苦。”

她再一次把她那美麗的臉龐轉向我。

“沒錯,他是愛我。但是我難道不愛他嗎?難道我不是愛他到了寧願犧牲自己也不願讓他傷心的地步了嗎?我是這樣愛他,而他竟然會把我想成那樣。”

“他非常痛苦,但是他無法理解。”

“他是無法理解。但是他應該信任我。”

“你不想見見他嗎?”

“不,不,我無法忘記他說的那些話,也無法忘記他臉上的那種神色。我不願見他。請你走吧。你幫不了什麽。再請你向他傳達一句話,我要我的孩子。我有權利得到自己的孩子。這是我唯一要對他說的話。”她又把臉轉了過去,然後麵對著牆不再說話了。

回到樓下的時候,弗格森和福爾摩斯還在壁爐邊坐著。弗格森消沉地聽我講述會見的情景。

“我怎麽能把孩子交到她手中呢?”他說,“我怎麽知道她會不會再有那樣奇怪的衝動呢?我又怎麽能忘記當時她從嬰兒旁邊站起時嘴唇上滿是鮮血的情景呢?”說到這裏,他打了一個冷戰,“在保姆那裏,嬰兒才是安全的,他必須和保姆在一起。”

一個俏皮的女仆將茶點端進來,她是這座莊園裏唯一有現代感的人物。就在她開門的工夫,一個少年來到了屋中。他是個很容易吸引人目光的孩子,白皙的膚色,淺黃色的頭發,一雙看起來容易激動的淺藍色眼睛,一看見父親就閃現出激動而喜悅的光芒。他衝過去用兩手摟住父親的脖子,就像個熱情的女孩子。

“爸爸,”他叫道,“我不知道你已經回來了,不然的話我早就在這兒等你了!”

弗格森有點不好意思,他輕輕拉開兒子的手。

“好孩子,”他一邊撫弄著他淺黃色的頭發一邊說,“因為我的朋友福爾摩斯先生和華生先生願意來消磨一個晚上,所以我才回來得這麽早。”

“他就是大偵探福爾摩斯先生嗎?”

“是的。”

這個孩子用一種敏銳但是在我看來並不友好的目光看著我們。

“弗格森先生,那個嬰兒在哪兒?”福爾摩斯說,“我們能看看他嗎?”

“去叫梅森太太把孩子抱來。”弗格森說。那個孩子用一種奇怪的的步伐蹣跚走開了,以我做醫生的經驗來看,他患的是脊椎軟骨症。一會兒他就回來了,後麵跟著個又瘦又高的女人,懷裏抱著個可愛的嬰兒,黑色的眼睛,金黃色的頭發,完美地融合了撒克遜和拉丁血統。弗格森顯然對他非常疼愛,見到他之後就連忙把他抱到自己懷裏親切地愛撫著。

“真想不通怎麽還會有人忍心傷害他,”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低頭去察看嬰兒那天使一樣白嫩的脖子上的傷痕。

就在這個時候,我的眼光剛好落到福爾摩斯身上。我發現他好像特別用心,臉上毫無表情,在看了一下父親和兒子之後,他的目光又非常好奇地落在對麵的什麽東西上。我順著他的目光尋找,卻隻能猜測他大概是在望向窗外那令人覺得抑鬱的、濕漉漉的園子。但是百葉窗事實上是半關著的,看不見什麽,但是他的目光還是盯在窗子上。之後他微微一笑,目光又回到嬰兒身上。福爾摩斯不發一言地仔細檢查了嬰兒脖子上的那個小傷痕。最後他握了握嬰兒揮舞在空中的小拳頭。

“再見,寶貝。你生活的起點可真是奇特。保姆,我有話要跟你說。”

他和保姆走到一邊去談了一會兒,看樣子非常認真。我隻聽見他的最後一句話:“你的這些顧慮很快就會解除的。”保姆看起來是個脾氣有點兒倔的人,不喜歡多說話,聽了這些之後,她就抱著嬰兒走了。

“梅森太太是個怎樣的人?”福爾摩斯問。

“表麵上雖然不會給人留下什麽好感,但是心地非常善良,而且非常疼愛這個孩子。”

“傑克,這個保姆你喜歡嗎?”福爾摩斯突然問大孩子。那孩子富於表情的臉龐變得陰沉起來,他搖了搖頭。

“傑克這孩子的愛憎非常強烈,”弗格森摟住了孩子說,“還好我是他喜歡的人。”

傑克哼哼著將頭埋進爸爸的懷裏。弗格森輕輕拉開他。

“玩去吧!”他滿含愛意地目送他出去,然後繼續對福爾摩斯說,“福爾摩斯先生,我覺得這回是讓你白跑了一趟,因為除了表示同情之外,你恐怕什麽都做不了。在你看來,這一定是個非常複雜和敏感的案子。”

“敏感的確是敏感,”福爾摩斯似乎覺得有點好笑,他說,“但是我卻還沒發現哪裏複雜。原來隻是一個推理過程,但是當原先的設想被一步一步地證實了之後,那主觀就變成了客觀,那麽我們就可以說目的達到了。其實,我在離開貝克街之前有了結論,剩下的隻是需要進一步地觀察和證實而已。”

弗格森用大手按住滿是皺紋的額頭。

“看在上帝的分上,福爾摩斯先生,”他的嗓子都快急啞了,“如果你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就別再讓我擔憂了。我現在到底是怎樣的一個處境?我又應該怎麽辦?不管你是如何發現的事實,我隻想知道真相。”

“我當然要向你解釋,問題馬上就要說明白了。但是你總得讓我用自己的方式處理問題吧?華生,女主人的健康狀況允許我們會見嗎?”

“她的病非常重,但神誌還算清醒。”

“那好。我們隻有當著她的麵才能將事實澄清。咱們到樓上去見她吧。”

“但是她不願見我。”弗格森大聲道。

“她會的,”福爾摩斯說,他匆匆在紙上寫了幾行字。“華生,至少你能夠進門,就有勞你把這條子交給女主人吧。”

我走上樓去,多羅雷思警惕地打開了門,我將條子遞給她。一分鍾之後,我聽到屋中有人大喊了一聲,那是一種滿含驚喜的喊叫。多羅雷思又把頭探出來。

“她願意見他們,她願意聽。”她說。

我喊弗格森和福爾摩斯上樓來。一進門,弗格森就搶先兩步奔向床頭,但是他的妻子從**半坐起來用手止住了他。然後他就頹然坐在一張沙發椅中。福爾摩斯鞠了一躬之後坐在他旁邊。女主人非常驚奇地睜大了眼睛看著福爾摩斯。

“我想這裏沒有多羅雷思的事了吧,”福爾摩斯說,“噢,太太,好的,要是您願把她留下我也不反對。好,弗格森先生,我很忙,還有很多事務要處理,所以我要保證工作方式的簡短扼要。手術做得越快,受到的痛苦就越少。首先我要你放心,你的妻子是一個非常善良、非常溫存的人,她很愛你,而且還受到了非常大的冤屈。”

弗格森挺起腰來歡呼了一聲。

“福爾摩斯先生,隻要你能夠證實這個,我一輩子都會對你感激不盡。”

“雖然證實了這點,但是另一方麵卻還免不了會使你傷心。”

“隻要你能證明我妻子是無辜的,其他的我全不在乎。和這相比,世界上其他的都是次要的。”

“那我就先把在家中形成的推理假設告訴你。吸血鬼這種說法在我看來是荒誕不經的。在英國犯罪史中從沒有發生過這種事。可是你的觀察是正確的,你親眼看見女主人在嬰兒床邊站起來,嘴上都是血。”

“那是我親眼所見。”

“可是你難道沒有仔細想想,吸吮流血的傷口除了吸血之外還有別的什麽可能嗎?就在英國曆史上,不是還曾經有一位女王用嘴吸吮傷口裏的毒嗎?”

“毒!”

“一個來自南美的家族。在我還沒有親眼看到你牆上掛的這些武器的時候,我就已經本能地料到它們的存在了。也可能是其他的毒,但是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南美毒箭。當我看見那架小鳥弓旁邊的空箭匣時,一點兒也沒覺得奇怪,這正是我所期待找到的東西。要是嬰兒被這種蘸有馬錢子的毒箭所傷,如果不立即將毒吸出來的話,恐怕會致命的。

“還有那隻狗!如果一個人計劃使用毒藥,為了保證萬無一失,他是不是要先試試?我本來沒有想到這隻狗,但是見到之後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而這條狗的情況完全符合我的推理。

“這回你該明白了吧?你的妻子害怕發生這種事情。她親眼目睹了它的發生,她救了嬰兒的性命,但是她卻不能告訴你事情的真相,因為她知道你有多麽愛那個兒子,她怕傷到你的心。”

“原來是傑克!”

“剛才你撫弄嬰兒的時候,我留心觀察了傑克。因為窗戶外麵有百葉窗做底襯,他的臉清楚地映在窗戶的玻璃上。從他的臉上我看到了那麽強烈的妒嫉和冷酷的仇恨,那是非常少見的。”

“我的傑克!”

“麵對現實吧,弗格森先生。這的確很痛苦,他是出於一種被歪曲的愛,一種對你誇張的病態的愛,也有可能是對他死去的母親的愛,而正是這種愛成為了他一切行動的動機。他的心中充滿了對這個嬰兒的仇恨,嬰兒的健美使得他的殘疾和缺陷更加明顯。”

“我的上帝!這不可能!”

“太太,我說得對嗎?”

女主人把頭埋在枕頭裏,一直在哭泣。聽到福爾摩斯的問話,她抬起頭望向她的丈夫。

“當時我怎麽能對你說呢,鮑勃?我知道你將受到怎樣的精神打擊。我寧願等待,等著由別人跟你說這些。當這位先生的條子上說他全知道的時候,我真的非常高興,他好像有一種神奇的力量。”

“我看對小傑克來說,遠航一年是非常有益的,這是我的處方。”福爾摩斯說著站了起來,“隻是還有一件事不太清楚。太太。我們能夠理解你為什麽打傑克,母親的容忍也是有限度的,但是這兩天你怎麽敢離開嬰兒呢?”

“我把一切都跟梅森太太說了,她全明白。”

“的確如此,和我猜的一樣。”

這時弗格森站到床邊,伸出顫抖的雙手,已經泣不成聲了。

“我想現在是咱們退場的時候了,華生,”福爾摩斯在我耳邊輕聲說道,“你攙著忠實的多羅雷思的那隻手,我攙著這隻,好了,”將門關上之後,他又說,“其餘的問題讓他倆自己解決吧。”

對於這個案子,我隻有一句話需要補充,那就是本篇開頭的那封來函,福爾摩斯給回了信,全文如下:

貝克街1月21日

有關吸血鬼事由:

接19日來函後,我已對貴店顧客——敏興大街,弗格森·米爾黑德茶業經銷公司的羅伯特·弗格森所提的案件進行了調查,結果圓滿。承蒙貴店介紹,特此致謝。

歇洛克·福爾摩斯謹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