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易容

斷了一臂、鮮血淋漓的龐伯被抬回烏梁山後,整個千魔洞就炸開了鍋,浪遊舵上上下下一千多號弟兄群情激憤,紛紛表示要剁了裴廷龍為二當家報仇。

然而,短暫的激憤過後,一種務實的聲音便冒頭了:就為了蕭君默他們幾個便公然與玄甲衛為敵,值得嗎?雖然他們是天刑盟的人,但如今的天刑盟早已四分五裂、互不統屬,犯得著為了他們而把千魔洞的一千多號弟兄置於險境嗎?

這樣的聲音一冒頭,很快便有許多人附和,於是無形中就分成了兩個對立的陣營:以三當家、四當家為首的人認為與玄甲衛翻臉是不明智的,不如把蕭君默他們交出去;而華靈兒和龐伯則堅持要把他們留下,且斷然表示不惜任何代價。

雙方為此吵得不可開交,三當家和四當家便糾集了一夥心腹,強迫華靈兒到議事廳聚議,要求她做出最後決定。

然而雙方激辯多時,仍舊相持不下。華靈兒冷冷道:“總而言之,我還是那句話,不管付出多大代價,我都不會出賣天刑盟的兄弟,誰要是怕死認,就不是我千魔洞的人。”

四當家是個黑臉漢子,聞言便從座位上跳了起來,粗聲粗氣道:“大當家,你這話也說得太絕情了吧?咱千魔洞的弟兄都是當初跟著老爺子出生入死的,個個勞苦功高,眼下為了幾個外人,你就要跟弟兄們翻臉?”

他說的老爺子便是華靈兒的父親華崇武,是華平的九世孫,原浪遊舵舵主,一年前病故,臨終前把位子傳給了華靈兒。這一年來,像三當家、四當家這些舵裏的老人,表麵上對華靈兒還算尊重,背地裏卻還是把她當黃毛丫頭,平時沒什麽事權且聽她號令,可一旦碰上眼下這種生死攸關的大事,對她的真實態度便暴露出來了。

“四當家,你別拿我爹說事。”華靈兒道,“以我對他老人家的了解,今天要是他坐在這兒,也不會允許任何人因貪生怕死而出賣天刑盟的兄弟。”

“不見得吧?”瘦得像根麻稈的三當家忽然悠悠開口,“老爺子固然俠肝義膽,可他老人家更懂得審時度勢、趨利避害,否則咱們浪遊舵,早在大業年間便亡了,又怎麽可能活到今天,還能如此兵強馬壯?”

“三當家這話不假。”華靈兒淡淡笑道,“可據我所知,當年咱跟天刑盟的其他分舵,也並非老死不相往來,若不是互相幫襯著,又怎麽會有今天?做人不能忘本,咱生是天刑盟的人,死是天刑盟的鬼,絕不能幹出賣本盟弟兄的事!”

“大當家,請恕屬下說句不好聽的話。”四當家看著華靈兒,曖昧地笑了笑,“你嘴上說是為了天刑盟的弟兄,心裏其實是為了那個白臉郎君吧?照理說大當家看上誰,屬下無權過問,可你若是為了他一個人,便要押上一千多號弟兄的性命,我卻不能答應。”

華靈兒聞言,先是一怒,緊接著忽然咯咯笑了起來:“沒錯,我是喜歡蕭君默,這沒什麽不敢承認的,不過一碼歸一碼,留下他們是出於道義,不是出於兒女私情。反正信不信由你,你四當家若是有意見,那我也不強留,你隨時可以帶上你的人離開,不必被我連累。”

“大當家,天下的男人多的是,你又何必非在一棵樹上吊死?”三當家斜著眼問。

“這是我的私事,輪不到你們說三道四!”華靈兒臉色一沉,“我今天就把話撂這兒,不管我喜不喜歡蕭君默,他們四個人我都救定了!不同意的馬上走人,我絕不攔著!”

“華靈兒,這事恐怕你一個人說了不算吧?”四當家也變了臉,“這千魔洞是我們一幫弟兄拚死打下的基業,憑什麽讓我們走?要走也該是你走吧?”

“四當家說得沒錯!”三當家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盯著華靈兒,“我們這幫老弟兄喊你一聲大當家,那是看在老爺子的麵上,倘若你隻顧兒女情長,執迷不悟,一意孤行,就休怪我們翻臉不認人!”

話說到這兒,雙方就算是撕破臉了,還沒等華靈兒發飆,她手下一幫心腹便紛紛站起來,指著三當家、四當家的鼻子開罵。對方的人也都跳起來大聲回罵,有人甚至拔了刀。形勢急轉直下,原本在養傷的龐伯也被人急急忙忙地抬了過來,試圖勸解,可混亂之中根本沒人聽他的,反倒被人推搡了幾下,差點從肩輿上掉下來。

就在雙方劍拔弩張之時,蕭君默忽然出現在了議事廳的洞口。幾名守衛要攔他,都被他推開了,然後蕭君默大踏步走了進來,徑直走到了兩撥人中間。方才還一片喧囂的山洞頓時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看著他。

“諸位,都別爭了。”蕭君默環視眾人,淡淡道,“你們可以把我交出去,不過,必須把左使和楚姑娘他們三個放了。”

華靈兒一驚,趕緊從石榻上站了起來,難以置信地看著蕭君默。

聞聽此言,在場眾人無不麵麵相覷。三當家率先開口道:“蕭郎此言當真?”

“你看我像是在說笑嗎?”蕭君默的語氣很平靜。

三當家和四當家交換了一下眼色。這應該算是一個合乎情理的解決方案,雖然裴廷龍要的是他們四個人,但隻要抓到為首的蕭君默,想必他也不會再為難千魔洞。退一步說,就算到時候裴廷龍還不滿意,也大可以把那三人再抓回來。

四當家放聲大笑:“好,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條漢子!”

“先讓左使他們走,我得慢一步,等裴廷龍給你們限定的最後時辰到了,才能跟你們走。”蕭君默仿佛看穿了他們的心思,所以要爭取這寶貴的三天時間,讓辯才他們逃得遠一點。

“沒問題!”三當家當即胸脯一拍,“既然蕭郎這麽爽快,我們也不磨嘰,我現在就讓人把他們三個放了。”

“慢!”華靈兒快步走下台階,徑直來到三當家麵前,“三當家,我和二當家都還沒死呢,這個千魔洞什麽時候輪到你當家做主了?”

三當家訕訕一笑:“大當家,你也看見了,這可不是我做主,是蕭郎自己的決定。你想留他,那也得人家願意不是?”

華靈兒冷冷地掃了他一眼,把臉轉向蕭君默:“蕭郎,你沒必要這麽做,我浪遊舵就算隻剩下最後一個人,也不會眼睜睜看著你去送死。”

“大當家,你的好意我心領了。”蕭君默淡淡一笑,“事已至此,我不願再連累別人。你和三當家、四當家他們,也不該為了我拔刀相向。我幹玄甲衛的時間雖然不長,但鬼門關也算走過幾回,這條命本來就是撿回來的,現在死,我已經賺了。”

“不,我不能讓你死。”華靈兒絲毫不顧忌在場眾人,火辣辣的目光直視著他。

蕭君默趕緊避開,對三當家道:“三當家,事不宜遲,趕快放了他們。另外,裴廷龍現在肯定還在山下守著,煩請你安排一個向導,帶他們從後山離開。”

三當家大喜:“好,我親自送他們走。”說完便快步朝洞口走去。

華靈兒看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眸光一閃,像是做出了什麽重大決定,旋即沉聲一喝:“站住!”

三當家回過身來。

“你不必去了,我送他們走吧。”華靈兒說完,又轉頭對蕭君默道,“你也走,咱們一道走。”

蕭君默不解:“什麽意思?”

其他三個當家也都麵麵相覷,不知道她想幹什麽。華靈兒道:“三當家,四當家,你們方才不是說應該走的人是我嗎?那好,我現在就走,不過蕭郎他們得隨我一道走,這樣你們就清淨了。”

眾人聞言,全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蕭君默更是不明所以。龐伯趕緊道:“大當家,方才三當家和四當家他們說的都是氣話,你切莫當真……”

“不,這件事與他們無關,是我自己想走的。”華靈兒笑了笑,表情忽然變得很輕鬆。她說完,低聲對侍女耳語了一下,侍女匆匆離開。片刻後,侍女回來,手裏捧著一個銅匣。華靈兒把銅匣打開,拿出一個東西。

蕭君默一看,那是一隻左半邊的貔貅,赫然正是浪遊舵的羽觴。貔貅背麵有四個陽刻文字“浪遊之觴”,蕭君默注意到了,其中“之”字的寫法,果然與“無涯之觴”的“之”字完全不同。這無疑進一步證實了他此前的推測:王羲之在《蘭亭序》真跡中寫了二十個不同的“之”字,然後把它們分別用在了一枚盟印和十九枚分舵印上麵。

“龐伯,”華靈兒拿著羽觴走到龐伯麵前,“你是我爹最信任的兄弟,現在我把羽觴交給你,也把千魔洞的一千多號弟兄交給你,我想,我爹的在天之靈一定不會反對的。”說完,華靈兒便不由分說地把羽觴塞進了龐伯手裏。

龐伯不敢接,但華靈兒卻根本不容他推拒。緊接著,華靈兒環視在場眾人,朗聲道:“弟兄們,能與諸位一道出生入死,是我華靈兒的榮幸,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今日我已決定離開,請你們從即刻起,遵從二當家……不,是大當家的號令,我華靈兒在此謝過諸位!”說完兩手抱拳,向所有人躬身一拜。

三當家和四當家一臉驚愕,還是反應不過來。

“三當家,四當家,我走之後,你們可以跟裴廷龍實話實說,就說我帶著蕭君默等人潛逃了,所有事情都是我一個人做的,與千魔洞無關。”華靈兒神情坦然,甚至麵帶微笑,“如果他還是想找千魔洞麻煩,就有勞二位與龐……與龐大當家一塊,帶著兄弟們轉移。反正烏梁山這麽大,到處都是溶洞,何處不可棲身?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我相信,咱們浪遊舵的弟兄不管到哪裏,都照樣可以把旗號豎起來。拜托二位了!”說完又是躬身一揖。

“大……大當家,你聽我說。”三當家這才意識到華靈兒是來真的,“方才我和四當家是情急之下,口不擇言,你別往心裏去,這……這個家還是得你來當,你不能說走就走啊……”

“不必說了,我意已決。”華靈兒笑了笑,又朝他們和眾人拱拱手,“諸位保重,我這就告辭。”說完,不顧蕭君默的反應,拉起他的手就往洞口走。

蕭君默回過神來,趕緊要把手掙開。

“別動,給個麵子。”華靈兒低聲道,“我連大當家都不幹了,若是連你的手都牽不著,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

蕭君默哭笑不得,為了給她這個麵子,隻好忍著沒抽回手。“我說華靈兒,你不會是玩真的吧?”

“我華靈兒向來說一不二,何況羽觴都交出去了,還能有假?”華靈兒瞟了他一眼,“我現在可是一無所有了,你可不能對不起我。”

“我又沒把你怎麽著,什麽叫對不起你?”蕭君默跟她打了兩天交道,早就知道跟她這個人說話不能太客氣,“從一開始就是你綁架的我,後來又要把我強留在此,現在又是你硬拉著我走,到頭來反而像是我把你怎麽著了!我說你這人到底講不講理?你做事向來就不顧別人感受嗎?”

“你說對了,我這人向來如此。”華靈兒嫣然一笑,“你最好趁早習慣,往後咱們在一起的日子還長著呢!”

“你要跟著我也行,不過咱們得約法三章。”蕭君默道。

“成,隻要你答應帶我一起走,別說三章,三十章都成!”

“一、別動不動就拉拉扯扯。”蕭君默眼看已走到了洞口,脫離了身後眾人的視線,猛地把手抽了出來,“男女授受不親,你一個姑娘家更要自重。二、我隻拿你當天刑盟的兄弟,帶你一塊走是為了護送本盟左使,一旦任務完成,你就回來做你的大當家,別的什麽都不準瞎想……”

華靈兒嘟起嘴,剛想說什麽,蕭君默臉色一沉:“別插嘴,聽我說完!第三,一路上凡事都必須聽我的,不得擅作主張。還有……”

“你不是說約法三章嗎?怎麽還有?”華靈兒大為不悅。

“你不是說三十章都成嗎?現在就後悔了?”蕭君默停下腳步,笑了笑,“沒關係,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我……我不後悔!”華靈兒噘起嘴,白了他一眼,“你說。”

“第四,看年紀,你比我小,比楚姑娘大,所以你得尊老愛幼……”

“啥啥啥?尊老愛幼?你有多老?楚離桑有多幼?”

“我今年二十五,比你老吧?楚姑娘年方二十,比你小吧?”蕭君默信口胡謅。

華靈兒哼了一聲,不說話了。她今年二十三,的確沒啥好爭的。

“所以說,你要尊老愛幼,別跟我拉拉扯扯、沒大沒小,跟楚姑娘說話也別老是話裏帶刺,不能隨便欺負她,聽見了沒有?”

華靈兒滿臉不悅,卻又無可奈何,隻好嘟囔了一句:“行了行了,別囉裏囉唆的,跟個老太婆似的。”

二人邊說邊在山洞裏走遠,片刻後,楚離桑從一處岩石後走了出來。

方才他們說的“約法三章”的話,她全都聽見了。原本她心裏對華靈兒多少有些醋意,現在終於釋然——蕭君默對華靈兒根本沒那意思,純粹是這個“女魔頭”自作多情。既然如此,自己還有什麽醋好吃呢?

這一路走來,其實她早已感覺到了,蕭君默心裏還是有她的,隻是不知出於什麽原因,總是點到為止,不肯向她表白。楚離桑自忖也不是那種卿卿我我的小女人,但就是希望蕭君默能親口說一句表白的話。

楚離桑想,倘若能聽他說一句,她也就心滿意足了。就算日後不能和他在一起,自己也會了無遺憾。

自從王弘義打探了普寧坊的祆祠之後,他便斷定黛麗絲一定還藏在祆祠之中。所以,他不但在祆祠周圍布下了大量耳目,而且還在祆祠附近找了處宅子落腳,親自坐鎮指揮。

昨夜,他命韋老六抓回了兩個祆祠的波斯執事,連夜拷打,逼問黛麗絲的下落。不過,他沒有對兩個人一起用刑,而是采用了一個特別的辦法:對其中一個用刑,讓另一個在旁邊看。

被用刑的那個直到被打死之前,還是一口咬定黛麗絲早就離開了長安,而旁觀的那個則在嚇尿了幾次之後終於崩潰,承認十來天前還曾在祆祠裏看到過黛麗絲,但這些日子確實沒見過她。

王弘義知道他沒有撒謊,所以這麽問下去沒用,便換了一個問題:“你們祆祠除了前後兩個門,還有沒有秘密通道?”

那人搖了搖頭,說就算有他也不會知道。

王弘義想想也對,這種機密除了大祭司和祭司,一般人肯定無從得知,於是又換了一個問題:“你們祆祠在附近幾條街內,還有沒有什麽別的產業?”

那人又搖搖頭,說據他所知沒有。

王弘義有些失望,正想再問,那人忽然說,附近倒是有幾家商鋪和貨棧,平時與大祭司的關係不錯。

王弘義眸光一閃。

與此同時,承天門上的晨鼓忽然擂響,不知不覺天已經蒙蒙亮了。

王弘義和韋老六隨即帶上此人一家一家查了過去。他出示了工部郎中的腰牌,以稽查違禁物品為由細細盤問,可連續走了幾家商鋪都沒發現異常。最後,他們來到了與祆祠僅一街之隔的一家波斯人貨棧。王弘義剛剛出示腰牌,表明來意,就發現貨棧幾個夥計神色驚慌,於是斷然動手,命韋老六強行關閉了貨棧大門,然後一邊審問掌櫃和夥計,一邊對貨棧展開了地毯式搜索。

很快,一個十分隱蔽的秘道口便在一座倉庫的角落裏被發現了。王弘義親自下去探查,結果不出所料,秘道的另一端便是祆祠的地下室。王弘義立刻折回,殺了幾個夥計,然後把刀架在了掌櫃脖子上。掌櫃見事已敗露,隻好如實招供,承認這家貨棧其實是祆祠的秘密據點,大祭司索倫斯數日前便交代他備好人手,護送黛麗絲前往焉耆——而這支護衛隊就在今天一大早出發了。

王弘義又問他是否知道蘇錦瑟的下落,掌櫃搖頭說根本沒聽過這個名字。王弘義料想,蘇錦瑟被綁之事肯定隻有索倫斯和黛麗絲少數人參與,以掌櫃的級別,估計不太可能知情。隨後,王弘義不敢耽擱,立刻與韋老六等人挾持掌櫃出了普寧坊,然後快馬加鞭地馳出了開遠門。

按掌櫃交代的時間計算,黛麗絲一行肯定沒走多遠,快馬加鞭的話,頂多一個時辰便能追上。

出開遠門,向西大約一裏半的地方,有一座夕月壇立於道路北側。此壇始建於隋朝開皇初年,隋文帝楊堅每年秋分都會在此舉行祭月儀式,唐朝沿襲了這一製度。此刻,當王弘義一行疾馳至夕月壇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到,對麵一人一騎正風馳電掣地與他們擦肩而過。

馬上是個白衣女子。

這條驛道上來來往往的商旅行人太多了,很多人為了趕時間都會使勁驅趕車馬,所以沒有誰會去特別留意一個策馬飛奔的女子。

王弘義一行又向西馳出了十幾丈,迎麵隻見七八個腰挎波斯彎刀的胡人正飛速馳來。這回王弘義終於留意了一下,直覺告訴他這些人有點反常,然後他立刻勒住韁繩,回頭用目光詢問被韋老六挾持在馬上的那個掌櫃。掌櫃臉色煞白,黯然點了點頭。

所料不錯,這夥胡人果然是那支波斯護衛隊。

可是,他們為何忽然掉頭,還跑得這麽急呢?

直到此刻,王弘義腦中才瞬間閃過方才被他忽略的那名白衣女子。

王弘義立刻掉頭,飛快跟上了那隊波斯護衛。韋老六也明白了怎麽回事,隨即一刀抹了掌櫃的脖子,把他扔下馬背,然後拍馬緊緊跟了上去。

從開遠門到城南的懷貞坊,路程並不短,沿途要路過普寧、休祥、輔興三個坊,然後右拐向南,行經皇城西牆及太平、通義、興化、崇德四坊。黛麗絲進入開遠門後仍舊一路狂奔,很快便來到了輔興坊南麵的一座石橋。

橋下是潺潺流淌的永安渠,渠水從城南一路向北流經十幾個坊,然後流入禁苑。由於此處毗鄰皇城和達官貴人聚居的坊區,加之南麵二坊之外便是西市,所以交通十分擁擠,石橋之上更是堵滿了行人車馬。

黛麗絲不得不放慢了馬速,在人流中焦急前行。那七八個護衛就在這時追上了她,攔住她的馬頭,為首護衛道:“黛麗絲,大祭司有令,你不可擅自行動。”

“讓開!我隻是去向姨娘告別,隨後就跟你們走。”

“不行!現在形勢很危險,你哪兒都不能去,必須立刻跟我們走……”話音未落,一枚細長的飛鏢突然呼嘯而至,倏地沒入這名護衛的太陽穴。一串血點濺上了黛麗絲的麵紗,護衛當即從馬上栽了下去。

黛麗絲和其餘護衛瞬間驚住了。

橋上擁擠的人群一見有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紛紛尖叫著抱頭鼠竄。

與此同時,王弘義、韋老六已帶人飛馳而至,方才的飛鏢正是王弘義所發。緊接著,韋老六從馬上躍起,像一隻凶猛的兀鷲一樣俯衝下來,右手如同鋼爪抓向黛麗絲。

黛麗絲一聲嬌叱,雙足在馬背上輕輕一蹬,淩空飛起,同時袖子一揚,一團淡紫色的粉末撒向韋老六麵門。韋老六隻覺一陣異香撲鼻,落地之後竟感胸中奇癢難耐,便控製不住地嗬嗬笑了起來。一旁的王弘義情知不妙,連忙捂住口鼻,大叫手下們小心。

此時兩邊人馬已殺成一團。王弘義旋即掀起衣衫下擺,撕下一截蒙住口鼻,然後徑直衝向黛麗絲,右手一揚,又是兩枚飛鏢激射而出,分別射向她的麵門和胸口。黛麗絲急忙下腰,堪堪躲過。但等她翻身立起時,又有兩枚飛鏢已直衝她下盤而來。

黛麗絲剛剛穩住重心,已來不及躍起,隻能急旋閃避,一枚飛鏢擦身而過,另一枚卻射入了她的腿部。此時,一旁的韋老六正哧哧笑個不停——從他的眼睛看出去,周遭並不是兩撥人在廝殺,而是一大群波斯美女在翩翩起舞。他看見一個美女搖擺著從身邊晃過,抓了一把,沒抓到,緊接著又是一個美女跑了過來。韋老六大喜,便朝她撲了過去。

王弘義眼見韋老六直直撲來,知道他中了西域的迷魂香,產生了幻覺,立刻閃身躲過,隨手給了他一記耳光,想把他打醒,不料韋老六竟渾然不覺,還抓住他的手親了一口。

黛麗絲跌跌撞撞退到一旁的石欄杆,咬牙拔下了飛鏢,但腿部卻不覺疼痛,反而感覺一陣酸麻。她知道飛鏢一定抹了重度麻藥,隻要進入血液,不消片刻便會到達腦部,致人暈厥。還好王弘義暫時被韋老六纏住,脫身不得,給了她逃離的時機。黛麗絲舉目四望,發現大部分馬兒受驚之後已奔逃一空,隻有自己的坐騎沒有跑遠,正孤零零地站在街心。黛麗絲拖著傷腿,一步步朝它走去。

王弘義見打不醒韋老六,又被他纏著,急怒不已,索性狠狠一拳打在他胸口上。韋老六向後飛出,重重摔在地上,昏死了過去。此時黛麗絲已走過石橋,喚了馬兒幾聲,那馬似有靈性,聞聲跑了過來,黛麗絲伸手抓住了韁繩。王弘義見狀,一個箭步衝了上去,同時又是一枚飛鏢射出,正中馬匹頭部。馬兒一聲嘶鳴向旁歪倒,恰好把黛麗絲壓在身下。

王弘義獰笑了一下,大步朝她走過去:“黛麗絲,要見你一麵可真不容易啊!”

黛麗絲被坐騎死死壓著,拚命掙紮,卻絲毫動彈不得。

王弘義走到她身邊,蹲了下來,一把扯掉她的帷帽,但見一張令人驚豔的美麗臉龐驀然撲入眼簾。盡管他向來不是一個好色之人,可還是禁不住呆了一瞬。

黛麗絲抓住這一瞬間的機會,袖子一揚,一團淡紫色粉末又飛了出來。不料王弘義的反應異常敏捷,衣擺一撩,便把大部分粉末扇了開去,雖然還有少許撲向麵門,但他畢竟蒙著口鼻,所以絲毫沒有中招。

“黛麗絲,我要用你換回我女兒。”王弘義把她拖了出來,從她袖中搜出迷藥香囊,遠遠扔了出去,又把她的雙手反扭到背後,“不過在此之前,你必須告訴我,你都對我女兒做了什麽,這樣我才好報答你!”

此刻,兩邊的手下也已分出了勝負:黛麗絲這邊的護衛全部被殺,王弘義的十幾名手下則有一半死傷。此處離皇城很近,拖延太久必有武候衛殺到,王弘義急忙命手下牽來馬匹,然後抬起韋老六等傷員,準備撤離。

就在這時,一駕馬車突然從西邊疾馳而來,兩旁跟著四名胡人護衛。看到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又看到黛麗絲被人劫持,護衛們驚愕萬分,慌忙對馬車裏的人說了什麽。車簾隨即掀開,索倫斯走了出來。

他是按魏徵的要求,準備把蘇錦瑟送到忘川茶樓,不料竟然在此撞上了這一幕。

索倫斯與黛麗絲四目相對,不禁在心裏一聲長歎。

女人畢竟是女人,緊要關頭還是讓情感衝昏了頭腦,居然為了跟徐婉娘告別,連命都可以不要!自己費盡心思安排的轉移計劃,終究還是前功盡棄了。

“許檀越,沒想到這麽快又見麵了。”索倫斯站在馬車上,臉上泛起一個笑容,就像看到了一位老朋友。

“索倫斯,快把我女兒交出來,否則黛麗絲也活不了!”王弘義大聲喊道。

索倫斯無奈一笑,側了下身子,掀開車簾,隻見蘇錦瑟正坐在車裏,臉色異常蒼白,但眼中仍有一絲倔強的光芒。

“錦瑟……”終於見到失蹤多日的女兒,王弘義眼圈一紅,當即哽咽。

“許檀越,換人吧!”索倫斯扶著虛弱的蘇錦瑟走下馬車,來到了石橋中間。四名護衛拔刀跟隨在兩側。

王弘義也把黛麗絲推到了石橋中間。雙方相距三丈開外時,同時放開了人質。兩個女子相向而行,擦肩而過,彼此目光對視,卻仿佛兩把兵刃相交。

蘇錦瑟走近王弘義時,強忍了多日的淚水終於無聲而下,然後一頭撲進了王弘義的懷中。“好女兒,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王弘義輕撫著她的後背,看向石橋那端的目光瞬間變得無比寒冷。

“大祭司,對不起……”黛麗絲走到索倫斯麵前,咬著嘴唇,再也說不出別的話。

“走吧,有什麽話,回去再說。”索倫斯寬容地笑笑,正要去拉她的手,忽然身子一頓,下意識低頭一看,一枚飛鏢正插在他的心口上。

“大祭司……”黛麗絲和眾護衛大驚失色,慌忙上前把他扶住。

此刻,長街的東邊傳來了急促而雜遝的馬蹄聲,顯然是皇城裏的武候衛出動了。

王弘義把蘇錦瑟交給了一名手下,然後抽刀在手,帶著其餘手下又撲了過去。

既然已經開了殺戒,便不能留下一個活口!

這是王弘義行走江湖多年從未改變的信條。

轉眼間,王弘義等人已殺到眼前,四名波斯護衛隻稍稍抵擋了一陣,便相繼被砍倒在地。黛麗絲從地上抓起一把刀護在索倫斯身前,但她隻會幻術,不會武功,所以那把刀一下就被王弘義挑飛了。

黛麗絲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索倫斯見狀,反而挺身擋在了她身前——盡管他的身體一直在搖晃,幾乎已站立不住。

“敢傷害我女兒的人,隻有死路一條!”

王弘義怒吼著,手中橫刀劃出一道弧光。

索倫斯看見眼前白光一閃,然後便覺自己飛了起來,天地在眼中不停旋轉。

我怎麽變得如此輕盈?索倫斯想,一定是光明之神阿胡拉來接我了,他一定是要帶我去永生的天堂吧?

黛麗絲緊緊捂住自己的嘴,睜著驚恐的雙眼看著索倫斯的頭顱飛離肩膀,慢慢飛向空中,然後急速地向橋下的渠水墜落。

王弘義再度揮刀的刹那,黛麗絲毅然翻身躍過了欄杆。

遠遠望去,黛麗絲就像一隻追逐獵物的白色飛鳥,緊隨著索倫斯的頭顱沒入了碧綠的渠水之中。

一小一大兩朵水花依次綻放。刹那之後,水麵便恢複了平靜。

黛麗絲在水中拚命遊動,終於趕在索倫斯的頭顱沉入水底之前,把它緊緊抱在了懷中。然後,她用一隻手使勁劃水,兩條腿也像魚尾一樣用力擺動,試圖盡快遊離石橋,並且找地方上岸。

然而,腿部卻在這時開始麻痹了。先是受傷的那條腿再也無法擺動,緊接著另一條腿也越來越僵硬。

慢慢地,黛麗絲感覺自己的下半身一點一點失去了知覺。

她整個人在往下沉,隻剩下一隻手在徒勞地劃動,可她卻始終不願放棄另一隻手上的頭顱。

隨著身體的下沉,水中的光線越來越暗。黛麗絲索性放棄了任何掙紮,任由自己的身體仰麵朝天地向黑暗的水底沉下去、沉下去……

在最後一絲光明消失之前,黛麗絲看見了一張美麗而慈祥的臉龐,那是她八歲那年見到的徐婉娘的臉龐。

黛麗絲臉上泛起了一個平靜的笑容。

娘。

她在心裏喊了一聲。

翌日清晨,華靈兒拎上一隻包裹,告別了三個當家和千魔洞的徒眾,便與蕭君默四人一起離開了。她走得很幹脆,仿佛隻是下山兜一圈就要回來似的。

烏梁山大大小小的溶洞足有數百個,而且很多都彼此連通。華靈兒領著蕭君默四人在迷宮般的溶洞裏穿來穿去,約莫花了一個時辰才走出烏梁山,來到了山下的一處河岸。華靈兒打了一聲呼哨,很快便有一隻櫓船搖了過來。

很顯然,船上的艄公也是浪遊舵的人。

五人上船後,沿祚水南下走了一個時辰,便見水麵漸漸寬闊,兩岸的山脈也逐漸平緩。蕭君默知道,這裏便是漢水的支流洵水了,沿洵水往東南方向再走一個時辰,便可到達洵水與漢水交匯處的洵陽縣。到了此處,就算徹底走出秦嶺了,之後再沿漢水一路東下,不消五六天便可直抵荊州江陵。

雖然現在暫時擺脫了裴廷龍,但他們四個人的海捕文書早已傳遍天下,上麵都有畫像,而從這裏到江陵的沿途州縣,肯定都會有官府設卡盤查,所以待會兒一到洵陽縣,當務之急便是要化裝易容,並弄到假過所,才可能順利走到江陵。

倘若是在長安,蕭君默要找一兩個黑道的人來辦這些事一點不難,可眼下人生地不熟,這種事也隻能找“地頭蛇”華靈兒了。

蕭君默把此事跟眾人一說,華靈兒當即說沒問題,這事包在她身上。

洵陽縣位於洵水與漢水的交匯處,北倚關中,西接巴蜀,東連襄樊,也算是一處水陸要衝之所,舟車輻輳,四方商賈往來頻繁,故當地縣廨在城南碼頭上設有稅關,凡過往船隻及貨物,均須靠岸查驗,課以相關稅費。

此刻,碼頭和稅關上除了稅吏和捕快之外,竟然又多了一些玄甲衛的身影,稅關門前的告示牌上更是赫然張貼著蕭君默四人的海捕文書。

櫓船在距碼頭三四裏外的地方靠上了北岸。

五人上岸後,揀了條偏僻無人的小徑往縣城北郊走。華靈兒對蕭君默道:“這一帶有個綽號千麵狐的家夥,化裝易容是把好手,也能弄到假過所,就住在北郊麻溪村。”

“千麵狐?聽這名字就透著股邪氣啊。”辯才插言道。

“幹這營生的,哪能不邪?”華靈兒道,“這家夥原本姓胡,因為易容術厲害,江湖上人稱千麵胡,後來叫著叫著就成狐狸的‘狐’了。”

“他最快多久能弄到過所?”蕭君默問。

“據我所知,他有個表親在洵陽縣廨裏當差,若是順利的話,應該今天就能弄到手。”

“這個千麵狐靠得住嗎?”楚離桑插了一句。

“放心吧,黑道上的人,不就圖個財嗎?隻要咱出得起價錢,別的都不必擔心。”

蕭君默聽她這麽說,眉頭微微一蹙,若有所思。

麻溪村不大,看上去也就百來戶人家,坐落在秦嶺南麓的山腳下。千麵狐住在村西頭,一進村就到了。蕭君默等人跟著華靈兒來到一戶獨門獨院的農舍前,隻見外麵一溜五六尺高的土牆,牆頭崩塌了幾處,也未修補,裏麵一個小雜院,四五間舊瓦房,看上去很普通。

這個千麵狐倒是個謹慎低調之人,賺到錢也不露在明處。蕭君默想。

華靈兒拍了拍黑漆剝落的院門。片刻後,裏頭傳出一個男人嘶啞的聲音:“誰?”

“合吾,不是威武窟的馬子。”華靈兒不假思索道。

楚離桑、辯才、米滿倉都聽不懂黑道切口,頓時一臉迷惑。楚離桑忙扯了扯蕭君默的袖子,低聲問:“她說什麽?”

這些黑話對蕭君默來講當然不是問題。他笑了笑,給她翻譯道:“都是道上的朋友,不是衙門來的官吏。”

楚離桑、辯才、米滿倉這才恍然。

“所自何來?”裏頭的人又問。

“千魔洞開山立櫃,坐底子來的。”

“地盤在千魔洞,坐船來的。”蕭君默又低聲翻譯。

“所為何事?”

“扇麵子,扯活。”

“扇麵子是臉,扯活是跑路。”蕭君默又道,“意思就是易容和過所的事。”

“幾根?”

“五根。三根孫食,兩根尖鬥,全是火點,老元良放心,趕緊亮盤吧。”

“五個人。三個男的,兩個女的,全是有錢人,老先生放心,趕緊露麵吧。”

裏頭靜默了一會兒,蕭君默隱約聽到了一聲什麽動靜,卻不是很確定。接著,院門打開了一條縫,一個五十多歲、尖下巴、吊梢眼的幹癟老頭從門縫裏警覺地往外掃了一眼,看見華靈兒,似乎頗為詫異,趕緊把門打開:“華大當家?你怎麽來了?”

“這幾位都是貴客,我當然要親自送他們來了。”華靈兒說著,徑直走了進去。

千麵狐的堂屋裏一片淩亂,地上堆滿了雜物,一張碩大的案幾擺在屋中,案上亂七八糟地堆放著假發、假胡子、妝粉、糨糊、木梳、刷子、毛筆、銅鏡等物。靠牆還擺著一張長條案,上麵陳列著一排造型奇特的木架,架子的下部是底座,上部是一顆顆橢圓形的木球,狀似人的腦袋。而最讓眾人感到驚異的,便是披掛在那些木球上的一張張“臉皮”——無論從顏色還是質地來看,這些“臉皮”都極其逼真,也不知是用什麽東西做的。

蕭君默一笑,率先坐了下來:“胡先生果然名不虛傳,一看您府上這模樣,就知道您的手藝肯定不賴。”

“不敢當,都是江湖朋友抬舉罷了。”千麵狐淡淡答道,同時犀利地掃了他一眼。

眾人陸續坐了下來。楚離桑很不適應,卻也隻能挑個相對幹淨點的地方坐下。

“胡先生,我就不繞彎子了。”華靈兒一坐下便道,“今天來,是請你幫我們五個人易容,再弄五份過所,今天就要,價錢你說話。”

千麵狐有些詫異:“五個人?”

“沒錯,包括我在內。”華靈兒坦然道。

千麵狐略微沉吟了一下:“今天就要,恐怕……”

“若不是今天要,我們何須勞您千麵狐大駕?”蕭君默忽然笑道,“隔幾天能拿到的,外麵一抓一大把。”

“要得這麽急,這價錢……”

“價錢好說,你開個價。”華靈兒很幹脆。

千麵狐的手在案上敲了敲,然後下意識地摸了一下頸部:“那就四金吧。按說要得這麽急,至少得每人一金,可既然華大當家親自出馬,你這份就算我送的。”

“成交!”華靈兒二話不說,從包裹中取出兩錠黃燦燦的金子,啪地放在案上,“這是定金,事成之後……”

“且慢。”蕭君默看著千麵狐,“先生這價也要得太狠了吧?據我所知,五個人易容加上過所,充其量也就一金,就算加急,兩金也綽綽有餘了,何須四金?”

“二郎,這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華靈兒覺得他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在這逃命的節骨眼上,豈能去計較價錢?

辯才和楚離桑也有些意外。他們所認識的蕭君默,似乎不是對金錢錙銖必較之人。五人中隻有米滿倉一個讚同,偷偷衝蕭君默豎了個大拇指。

“在下覺得,兩金足夠了。”蕭君默很不客氣地接著道,“胡先生就算手藝再好,也得講個行情不是?豈能看我們著急便漫天要價?”

華靈兒心裏暗暗叫苦,估計今天這交易要黃。千麵狐是個非常自負又極度精明之人,聽到這種話豈能不下逐客令?倘若跟他交易不成,這說要就要的五份過所,一時半會兒還真不知上哪兒去弄。

可是,出乎華靈兒意料的是,千麵狐聞言,非但不怒,反而點點頭道:“也罷,兩金就兩金吧,就當跟這位郎君交個朋友了。”

蕭君默一笑:“好,胡先生這麽給麵子,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城南碼頭,張貼海捕文書的木牌前,一個姓丁的捕頭正警惕地觀察著過往商旅和行人,不時又回頭看一眼木牌,似乎在拿路人的相貌與上麵的畫像做比對。

對於薛安的到來,丁捕頭頗有些不悅,問題倒不是他給大夥帶來了額外的任務,而是他的到來無異於是在搶功。說白了,假如今天真的在這裏抓了蕭君默等人,五百金的賞錢算誰的?那鐵定是被這姓薛的撈了去!

所以,丁捕頭早就跟縣令、縣尉等人商量好了,要是真的抓到蕭君默等人,就繞開薛安,直接送到縣廨,由縣令立刻上表奏報朝廷,等他薛安反應過來,他們早把功勞和賞金收入囊中了……

就在丁捕頭浮想聯翩之際,一個手下捕快急匆匆跑了過來,附在他耳旁說了什麽。

“果真是蕭君默他們?”丁捕頭激動得聲音都在顫抖。

“千真萬確!”

“快,召集弟兄們,跟我來!”丁捕頭拔腿欲走。

“老大,那……咱不跟玄甲衛通個氣嗎?”

“通你個屁!就是不能讓他們知道。”

捕快不解:“可,可就憑咱們兄弟幾個……”

“怕啥?老子早就安排好了。”丁捕頭胸有成竹道,“不費吹灰之力,便可把人犯手到擒來。走!”

很快,丁捕頭便帶著七八個捕快匆匆離開了碼頭。

價錢談妥後,千麵狐依次給華靈兒、楚離桑、米滿倉化裝。他先是把他們白皙光滑的皮膚處理得暗黃粗糙一些,然後分別給他們粘上了兩撇小胡子,另外又在他們臉上隨機點了一些色斑或黑痣,轉眼就把他們變成了三個其貌不揚的男子。

隨後輪到蕭君默,千麵狐把他白皙的皮膚變成了古銅色,然後給他粘上了一副美須髯,立馬把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看上去粗獷英武,似乎還更有男人味。華靈兒不禁在一旁連聲讚歎:“二郎,沒想到你留了胡須更是一位美髯公啊!”

蕭君默嘿嘿一笑,跟千麵狐打聽茅廁在哪兒。千麵狐正在給辯才化裝,聞言站起身來:“我帶二郎去吧。”

“不必不必,您就告訴我在哪兒,我自個去吧。”

千麵狐似乎遲疑了一下:“就在後院,從堂屋後門就可以過去。”

蕭君默道了聲謝,當即轉身離開。一進後院,他的目光立刻四處逡巡,很快便發現了他想找的東西——在後院角落的一棵桃樹上,掛著一個鳥籠,而且正如蕭君默事先意料的一樣,鳥籠是空的。

他走過去,往籠子裏看了一眼,旋即蹲在地上,撿起什麽東西看了看,嘴角滑過一絲冷笑。

站起身來的時候,蕭君默的神色忽然變得異常凝重。

千麵狐一愣:“呃,是,養了一隻八哥,不過前幾天便死了。”

“我說呢,怎麽籠子是空的,真可惜。”蕭君默道,若有若無地看著他。

“是啊,是有點可惜……”千麵狐笑著,齶肌卻緊了緊,手不知怎麽滑了一下,把胡子粘到了辯才臉上,頓時惹得華靈兒笑了幾聲。

蕭君默看著千麵狐,眸中寒光一閃。

很快,五個人便全部易容完畢。他們各自湊到銅鏡前,發現鏡中的自己完全變成了一個陌生人,不得不佩服千麵狐的手藝。

“那個……時辰不早了,各位想必餓了吧?我到灶屋給大夥下點湯餅去。”千麵狐道。

“胡先生,我看就不必了吧?”楚離桑開口道,“我們趕時間,您還是先弄過所吧。”

“是啊,吃飯是小事,先弄過所要緊。”華靈兒難得與楚離桑意見一致。

“過所是小意思。”千麵狐嗬嗬一笑,“不瞞諸位,我表弟早弄了一摞蓋了戳的空白過所在我這兒,待會兒往裏頭填幾個字便成,不耽誤工夫。”

“我們不餓,多謝胡先生好意,還是先辦正事。”辯才也道。

千麵狐下意識地摸摸鼻子:“那……那要不我去燒點水,喝口水總不耽誤時間吧?”

“喝什麽水啊,這都啥時辰了?你們不餓我都餓了。”蕭君默摸了摸肚皮,“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還是先吃飯要緊,有勞胡先生了。”

“沒事沒事。”千麵狐嗬嗬笑著,忙不迭地走出了堂屋。

楚離桑、華靈兒和辯才都不約而同地看向蕭君默,覺得他今天似乎有些反常。

與此同時,蕭君默也正看著他們,眼中射出了一道冷峻的光芒。

丁捕頭帶著七八個捕快匆匆趕到胡宅的時候,裏麵悄無聲息,正與他預想的一樣。他按捺著心頭的狂喜,依事先的約定,在門上拍了兩短一長重複三次的暗號。

片刻後,屋裏傳來千麵狐的聲音:“進來吧,都迷倒了,一個不剩。”

丁捕頭忍不住哈哈一笑,回頭道:“弟兄們,咱的好日子到了!”隨即一把推開院門,帶著捕快們一擁而入。

堂屋的門虛掩著,丁捕頭大笑著推開門:“表哥,咱這回可發了,八輩子也賺不到這麽多……”話沒說完,他便蒙了,隻見千麵狐正被一個美須髯的男人用刀挾持著,一臉沮喪,那個男人則麵帶微笑。

還沒等丁捕頭反應過來,身後的院子裏便響起一陣劈裏啪啦的打鬥聲。他飛快轉身,卻見他手下的那些飯桶沒兩下就被兩個小個子男人全都打趴在了地上。

丁捕頭唰地抽出佩刀,卻猶豫著不敢上前。正沒計較處,後腦忽然被人重重一敲,整個人癱軟了下去。

蕭君默收回刀柄,冷然一笑。此時千麵狐被他拎著後脖領子,由於身材矮小,整個人幾乎離地。蕭君默微笑地看著他:“胡先生,把你的空白過所拿出來吧,咱趕緊把該填的字填上。”

千麵狐麵如死灰,冷笑了一下:“想不到我千麵狐在道上混了這麽多年,最後卻栽在你蕭君默手上。”

“栽我手上很冤嗎?”蕭君默笑,“你可知道,在我手上栽過多少朝廷大員和江洋大盜?不是我嘚瑟,能栽在我手上,是你的榮幸。”

千麵狐哈哈大笑了幾聲:“你的名頭我也聽說過,平心而論,你這麽說也不算嘚瑟。也罷,我千麵狐認了!”

這時,辯才和米滿倉在外頭望風,楚離桑和華靈兒走了進來。楚離桑沒好氣道:“少廢話,快把過所拿出來!”

千麵狐無奈一笑:“蕭郎不把我放開,我怎麽拿?”

蕭君默隨即放開了他。千麵狐走到牆角的一口大木箱前,掏出腰裏的鑰匙串,挑了把鑰匙打開了木箱,然後從最下麵取出一隻黑乎乎的鐵匣,又挑了一把小鑰匙,摸摸索索地找到鐵匣的鎖眼,慢慢插了進去。

蕭君默、楚離桑和華靈兒都站在他身邊,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千麵狐鼓搗了一會兒也沒打開,嘀咕道:“這匣子好久沒開,八成是生鏽了。”

楚離桑不耐煩,靠近一步道:“一邊去,我來!”

就在這時,千麵狐下意識地舔了下嘴唇,接著又迅速抿緊了。蕭君默一瞥,驀然驚覺,大喊一聲“小心”,同時一把推開了楚離桑。幾乎在同一瞬間,那隻鐵匣啪嗒一聲被千麵狐打開了,三根飛針從裏麵射了出來,擦著蕭君默的鬢角飛了過去,居然全都沒入了牆中,可見其速度之快和力道之強。

緊接著,千麵狐又連連按動鐵匣開關,飛針不斷射出,三人隻好左閃右避。

這隻鐵匣居然是個裝滿飛針的暗器!

蕭君默閃避了幾下,瞅個空當,一個箭步衝上去,一腳將千麵狐手中的鐵匣踢飛。此時恰好有三根飛針射出,隨著鐵匣在空中翻了一圈,竟然齊齊射入了千麵狐的眉心。

千麵狐身子一頓,雙目圓睜,眼球凸起,慢慢歪倒在了地上。

蕭君默趕緊走到楚離桑麵前,下意識地抓住她的肩膀:“你沒事吧?”

楚離桑驚魂甫定,搖了搖頭:“我,我沒事。”

華靈兒見狀,撇了撇嘴:“行了,別恩愛了,趕緊找找過所在哪兒吧。”

蕭君默見楚離桑無恙,這才鬆了一口氣,同時放開了手。

“想找過所?做夢……”千麵狐冷笑了一聲,居然還沒死。

“這種話,你們也信……”千麵狐想笑,卻沒笑出來,然後腦袋一歪,徹底咽氣了。

華靈兒站起身來,和蕭君默、楚離桑麵麵相覷。

“不會的,這老家夥肯定是騙咱們的,他一定有過所。”華靈兒念叨著,開始在屋子裏翻箱倒櫃。

“別忙了,他沒說謊。”蕭君默淡淡道。

“你怎麽知道?”華靈兒還不甘心。

“我能看出來,就像之前能看出他有詐一樣。”蕭君默說著,轉頭看著外麵的小院,神情若有所思。

“這該死的渾蛋!”華靈兒恨恨地踢了屍體幾腳,“沒有過所,那咱們不白忙活了嗎?光化個裝有什麽用!”

蕭君默盯著橫七豎八暈倒在院子裏的那些捕快,嘴角忽然浮起一絲笑意:“誰說沒過所?這不是自己送上門來了嗎?”

“啥意思?”華靈兒不解。

楚離桑想了想:“你的意思是……劫持他們?”

“不,”蕭君默道,“是變成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