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浪遊

蕭君默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軟玉溫香的繡榻上,身上蓋著一件大紅緞麵的錦被。移目四望,這裏居然是一個異常寬敞的山洞,洞裏到處點燃著明晃晃的燈燭,所有陳設一應俱全,許多家具看上去甚至有些奢華。

這裏應該就是華靈兒口中的千魔洞了,可她既然費盡心思把自己綁了來,為何不把自己關在牢房,反而如此優待?

蕭君默翻身下床,看見自己居然穿著一身名貴的絲綢薄衫,顯然是暈厥之後被人換掉了,也不知是男人還是女人動的手,不禁搖頭苦笑。

“郎君醒了!”珠簾外忽然響起一個女子的聲音。緊接著便有一些細碎的腳步聲走來走去,然後珠簾被嘩啦一下掀開,四名侍女魚貫而入,手上捧著衣衫鞋帽等物,畢恭畢敬地跪在他麵前,為首一人道:“恭請郎君更衣。”

蕭君默頓時渾身不自在,愣了愣才道:“更衣做什麽?”

那侍女道:“大當家有令,若郎君醒了,便伺候郎君更衣,然後帶郎君到議事廳去見大當家。”

“大當家?誰是大當家?”蕭君默蹙眉。

“郎君去了便知。”

蕭君默無奈,擺擺手:“行了,你們下去吧,不必伺候了。”

“大當家有令,奴婢們必須好生伺候郎君……”侍女堅持道。

“我一個大男人換衣服還得你們伺候?”蕭君默不悅,“都退下,否則我哪裏也不去!”

四個侍女麵麵相覷,最後隻好放下手上的東西,躬身退下。

蕭君默穿戴完畢,隨侍女走出所住的洞室,驚訝地發現外麵竟然是一條洞中河,早有一葉輕舟在恭候他,另有數十名黑衣武士各乘數艘小船負責押送。

船行河中,一路所見更是令蕭君默大為驚詫。這個千魔洞竟然是個大得令人難以想象的溶洞,洞頂倒掛著無數千姿百態的鍾乳石,其中多數形態猙獰、狀似鬼怪,蕭君默想這一定便是“千魔洞”之名的由來。一行人坐船在蜿蜒曲折的河道中走了小半個時辰,隨後棄舟登岸,又在迷宮一般的洞中走了至少二刻,最後登上數十級石階,才來到了一座宮殿般的巨大洞室中。蕭君默放眼望去,隻見堂中有一座石砌的高台,高台上有一張鋪著虎皮的石榻,一個身披戎裝、英姿颯爽的女子,正端坐石榻之上,聽著台下十幾名黑衣壯漢在奏事。

她就是華靈兒。

看著眼前的一切,蕭君默真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誰能想到在秦嶺的蒼莽群山之中,會藏著這樣一個別有洞天的所在?誰又能想到,櫓船上那個千嬌百媚、娉婷嫋娜的弱女子,竟然就是眼前這個威風凜凜、霸氣逼人的女賊首?!

華靈兒顯然已經看見了他,卻視若無睹地繼續與那些黑衣人議事。蕭君默被一隊武士押著,隻能站在一旁幹等。他百無聊賴地觀察四周,但見這個洞至少有七八丈高,深度和寬度也都有三十多丈,簡直可以媲美長安的太極殿了。華靈兒所坐石榻的後方,有一幅寬大的屏風,上麵龍飛鳳舞地寫著幾十個草書大字,看上去像是一首詩。

他剛想認真看看詩文寫著什麽,卻聽華靈兒大聲道:“就這麽定了!吩咐下去,各堂口全部遵照此議執行,其他事改日再議,散了!”

隨後,那十幾名黑衣人依次從蕭君默麵前走過,退出了廳堂,領頭一人赫然正是老艄公。他麵無表情地瞥了蕭君默一眼,便大步走了出去,仿佛船上的那一幕根本不曾發生。此刻想來,蕭君默倒寧願那一幕就是一場夢。可是,楚離桑、辯才和米滿倉現在都生死未卜,絲毫容不得自己在此多愁善感。眼下必須打起精神來,好好跟這個女魔頭周旋,看她到底想幹什麽!

“蕭郎昨夜可休息得好?”華靈兒從石榻上起身,麵帶笑容地看著他,聲音又恢複了昨夜的溫柔嬌媚,與方才的威猛霸氣判若兩人,“幹嗎在下麵站著?上來說話吧。”

身後武士聞言,立刻一人一邊抓住蕭君默的胳膊,要把他帶上去。蕭君默兩手一甩,把二人震退數步:“不必了,這兒挺好。”

華靈兒又笑了笑,抬腳走下高台,身後緊隨一人,正是昨夜那個侍女。華靈兒徑直走到蕭君默麵前,笑盈盈地看著他:“蕭郎現在一定有滿肚子問題想問奴家吧?”

蕭君默迎著她的目光:“你是誰?為何抓我們?”

“奴家是華靈兒啊,行不改姓,坐不改名。至於為何抓你們,答案很簡單,五百金的賞格太誘人了,而我恰好又是個見錢眼開的人!”

果不其然,這個女賊首早就知道他們的身份了,所以才精心設下這個陷阱誘捕他們。照此看來,昨夜他和楚離桑在娑羅樹下被抓的同時,辯才和米滿倉肯定也在客棧裏被擒了。蕭君默不禁暗暗懊悔:自己終究還是太大意了!

其實,昨天他們沿著義穀道旁的山路潛行至豐陽城南渡口,一路走來都太過順利了,順利得超乎想象,同時也令人不安。蕭君默很清楚,裴廷龍肯定早就趕到豐陽縣等著他們了,所以一路上不可能不設下明卡暗哨層層堵截,可事實上一路走來,蕭君默都沒有任何發現。當時他便感覺不太對勁,但終究心存僥幸,於是沒有多想便在渡口匆匆上了船。現在看來,華靈兒與裴廷龍定然早已合謀,因此玄甲衛才會毫不設防,讓他們自己跳進華靈兒設下的陷阱,從而以最小代價抓獲他們。

“看來蕭郎已經猜到了,那我便直言相告吧。”華靈兒斂起笑容,恢複了幹練果決的神情,“早在兩天前,我便與裴廷龍達成了一個交易,我負責抓捕你們,把你們四人完好無損地交給他;他把五百金賞錢給我,同時默許我在自己的地盤上活動。然後,玄甲衛從此與我兩不相犯,我不招惹他們,他們也不得找我麻煩。”

“好一個兩不相犯!”蕭君默冷笑,“他是官,你是匪,你們的交易隻能是暫時的。等著吧,一旦你把我們交給他,回頭他就會把你這千魔洞給剿了。”

“剿我?”華靈兒也冷冷一笑,“暫且不說剿我千魔洞得付出多大代價,就算裴廷龍剿得了我,他也斷斷不會剿。蕭郎知道為什麽嗎?”

“知道。你的意思不就是裴廷龍跟你蛇鼠一窩、沆瀣一氣嗎?”

華靈兒咯咯笑了起來:“瞧蕭郎這話說得,太難聽了!應該叫官民一家親!當然,你想叫官匪一家親也可以。不過自古以來不都這樣嗎?官和匪表麵上勢不兩立,可隻要有共同的好處,背地裏不都是你來我往的嗎?蕭郎也是混過官場的人,不會連這個都不懂吧?”

“我懂,我當然懂。可你別忘了,今天裴廷龍可以為了這個好處跟你狼狽為奸,明天他也可以為了別的好處殺你個片甲不留。說到底,生殺大權還是在他手上,你不過是他利用的一顆棋子罷了。”

“對,你說得沒錯。他利用我,我利用他,人跟人打交道不就這麽回事嗎?其實被人利用不可怕,可怕的是你連被人利用的價值都沒有。”

“既然如此,你為何不直接把我交給裴廷龍,趁我現在還值二百金的時候?”

“因為,我改主意了。”華靈兒忽然直勾勾地看著他,然後靠近兩步,柔聲道,“不瞞蕭郎,從昨天看見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動搖了,之後又見你是個扶危濟困、有情有義的男人,我便徹底改主意了。說起來,你得感謝那幾個小毛賊,要不是他們誤打誤撞橫插一杠子,奴家也不知你是個什麽樣的男人。”

蕭君默聞言,不禁苦笑。

昨夜在歸安鎮的那棵娑羅樹下,他之所以到最後關頭忽然對華靈兒產生了警覺,起因便是那三個毛賊。當時他去探虯髯大漢的脈息,手上便沾了某種香味,卻又想不通一個粗漢為何會在身上使用香料,直到在娑羅樹下聞到花香,他才猛然想起:在渡口登船之時,華靈兒靠在他懷裏,身上散發的便是這種香味。於是,蕭君默瞬間便把所有殘片拚接到了一起:他以石子擊打虯髯大漢時,華靈兒恰巧同時出手發射了銀針,怪不得蕭君默當時便注意到大漢的脖子怪異地扭動了一下,隻是沒顧上去細究;而華靈兒平時所用的香料,便是采自娑羅樹,所以她身藏的銀針暗器無形中便染上了香氣;然後蕭君默把掉進水中的虯髯大漢拖上岸,用手去探其脖頸,恰好摸到了銀針射入的部位,因此香氣便沾到了手上。

至此,蕭君默才弄清虯髯大漢突然落水的原因,從而意識到華靈兒身懷武功,由此便知她此前的所有表現都是假的,而再三央求他送她回家自然也是一場騙局。可是,等蕭君默明白這一切時,為時已晚,因為他和楚離桑已經落入了華靈兒精心設計的陷阱……

此時,華靈兒幾乎是貼著他的臉頰在說話,媚眼如絲,嗬氣如蘭。蕭君默窘迫,下意識地退了兩步:“你不就是為了錢嗎,我是什麽樣的人跟你又有何關係?”

“當然有關係!因為奴家不僅貪財,而且好色呀!”華靈兒眼波流轉,笑靨嫣然,“像你這麽好看又這麽有男人味的人,自然是比金子更能吸引奴家!”

蕭君默哭笑不得。世上竟然有人用“貪財好色”形容自己,而且還是一個女人!倘若不是現在親眼所見、親耳所聽,他真是打死也不會相信。楚離桑說這個華靈兒的臉皮之厚堪比城牆,還真是一針見血,絲毫沒冤枉她。

“不瞞你說,蕭郎,”華靈兒又接著道,“當初在海捕文書上看到你的畫像,我便覺得這個男子好生英俊,昨天在渡口看見你,越發覺得你的真人比畫像英俊百倍,所以奴家便喜歡上你了,之後又見你正氣凜然、重情重義,奴家就越發喜歡了……”

“那你打算拿我怎麽辦?”蕭君默冷冷打斷了她。

“跟我成親,做奴家的壓寨郎君!”華靈兒回答得十分自然。

蕭君默腦子裏轟地一聲,差點沒暈過去。華靈兒這個女魔頭,已經遠遠超越了他對“女人”的認知極限,讓他幾乎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你留下我,裴廷龍那兒怎麽交代?”蕭君默現在真心覺得寧可死在裴廷龍手上,也好過在這兒當什麽該死的“壓寨郎君”。

“讓裴廷龍見鬼去吧!”華靈兒哧哧笑著,“我華靈兒喜歡的人,誰也別想跟我搶。”

蕭君默苦笑:“可你想跟我成親,也得問我願不願意吧?”

華靈兒看著他萬般無奈的表情,笑道:“倘若蕭郎覺得自尊心受不了,那也好辦,你來做千魔洞的大當家,奴家做你的壓寨夫人!”

蕭君默啼笑皆非,便道:“聽上去是個不錯的主意。不過,婚姻大事非同兒戲,你得容我好好想想。”

華靈兒一聽他鬆了口,登時大喜過望:“沒問題,反正咱倆有的是時間。”

蕭君默一邊敷衍著,一邊穩住心神,開始思考對策。然後,他的目光無意中落到了高台的屏風上,那是他剛才來不及讀的二十來個龍飛鳳舞的大字草書。才讀了幾個字,他便怔住了,眼中閃現出一種絕處逢生的光芒。

“東晉永和九年的徐州西曹華平,是不是你的先祖?”蕭君默忽然問道。“徐州西曹”是個官名,乃徐州刺史佐官。

華靈兒正自眉飛色舞,聞言不由一愣:“蕭郎何出此問?”

“你隻需回答我是與不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的口氣讓華靈兒有點不舒服。

“如果是的話,咱們就有必要談下去;如果不是,那你趁早把我交給裴廷龍。”

“跟我成親很委屈你嗎?”華靈兒不悅,“所以你寧可去死?”

“請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是,華平是我的先祖。你到底想說什麽?”

蕭君默眸光聚起,重新打量了她一眼,緩緩道:“我想說,倘若你把我們四人交給裴廷龍,那你便是背叛了你的先祖,愧對了你的身份!”

華靈兒莫名其妙,眉頭一蹙:“你這話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很簡單,我是天刑盟的人,跟你一樣!而且與我同行的其他三人也都是!”

蕭君默之所以敢肯定華靈兒是天刑盟成員,是因為他終於看清了屏風上的那首詩文:

願與達人遊,解結遨濠梁。狂吟任所適,浪遊無何鄉。

這是王羲之的密友之一、徐州西曹華平在蘭亭會上所作的五言詩。根據蕭君默此前掌握的相關線索來看,隻要是在蘭亭會上作了詩的人,便一定加入了天刑盟,並且代表自己的家族成立了一個分舵。盡管蕭君默並不清楚華平這個分舵的名號,但他完全可以確定,華靈兒便是這個分舵的傳人。

華靈兒聞言,渾身一震,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你也是天刑盟的人?這怎麽可能?!”

“昨夜你的人去客棧抓我那兩個同伴的時候,應該同時也取回了兩個包裹,你現在馬上叫人去拿來,裏麵的東西足以證明我的身份。”

華靈兒見他說得如此篤定,便給了旁邊武士一個眼色。武士快步跑了出去。片刻後,兩個包裹便都取來了。“打開!”華靈兒下令。兩個包裹當即打開來,一個裏麵全是金銀細軟,另一個裏麵除了少許銅錢、一卷《蘭亭集》、一枚玉佩、火鐮火石等物外,便是那隻左半邊的青銅貔貅——無涯之觴!

“那是本舵的羽觴,華舵主不妨驗證一下,如假包換。”蕭君默淡淡道。

華靈兒趕緊拿起那隻青銅貔貅,翻來覆去地看了幾下,不得不相信了眼前的事實。

“這麽說,你是‘無涯’?”華靈兒用一種陌生的目光看著他。

“正是在下。”蕭君默很慶幸自己一直把呂世衡的這個羽觴帶在身邊,本來並沒打算用它做什麽,沒想到現在卻靠它救了命。“敢問貴舵名號?”

“浪遊。”華靈兒答道,旋即想到什麽,忽然有些緊張,“那其他三位是什麽人?”

“兩個年輕的是我的屬下。”蕭君默隨口說道,“不過嚴格說來,我們三人都是那位長者的屬下。倘若你也承認你是天刑盟的一員,那麽自然,你也是他的屬下。”

華靈兒越發驚愕:“他是誰?”

“本盟的左使,也是當年盟主智永離世後唯一委以重任的人。”

華靈兒大驚失色,禁不住喃喃道:“完了,完了……”

蕭君默突然意識到了什麽,猛地抓住她的手臂:“你已經把他們交出去了?”華靈兒的臉色瞬間蒼白,黯然地點了點頭。

蕭君默雙目圓睜,木立當場。

裴廷龍站在娑羅樹下,抬頭看著滿樹白花,鼻翼不時翕動,然後閉上了眼睛,一臉愜意而安適的神情。

薛安、桓蝶衣、羅彪等將官站在他身後,更後麵是數十名玄甲衛,四周的樹叢中則埋伏著多名弓手。

裴廷龍跟華靈兒約定好了,今日午時在這棵娑羅樹下交易——華靈兒把蕭君默等四人交給他,他則當場把五百金賞錢交給華靈兒。

眼看時辰就快到了,裴廷龍不禁有些興奮。他很想知道,作為失敗者的蕭君默,待會兒出現在他麵前時會是一副什麽表情,又會說一些什麽話;他更想知道,當這個昔日玄甲衛的“神話”就在他裴廷龍的手中破滅時,桓蝶衣、羅彪及所有追隨過蕭君默的人,臉上會做何表情,心中又會做何感想。

“蝶衣,你看,”裴廷龍指著樹上那些潔白如玉的花朵,對桓蝶衣笑道,“這些花開得多美,咱們能在這兒跟蕭君默做一個了結,真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將軍,不是屬下煞風景,”桓蝶衣冷冷道,“跟蕭君默這個人打交道,不宜過分樂觀,在塵埃落定之前,任何變數都可能存在。所以請恕屬下鬥膽說一句,將軍還是別高興得太早了,以免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裴廷龍一聽,臉上登時有些掛不住,便訕訕道:“看來,時至今日,在桓隊正的心目中,蕭君默仍然是一個不可戰勝的神話啊!”

“屬下不懂什麽神話,隻是根據以往對他的了解,實話實說而已。”

“實話也好,神話也罷,”裴廷龍望著遠處的烏梁山,不自覺地眯起了眼睛,“再過片刻,答案自會揭曉。蝶衣,就讓我們共同期待這一刻的到來吧!”

老艄公姓龐,千魔洞的人都叫他龐伯。此刻,龐伯正帶著一隊人手,策馬行走在烏梁山的山道上。隊伍中間有一輛囚車,車上關著五花大綁的楚離桑、辯才和米滿倉。

從昨夜昏迷之後,楚離桑便再也沒見到蕭君默了,也不知他現在下落何處、是生是死。回想起這些日子在逃亡路上和他生死相依的一幕幕,楚離桑心裏便充滿了溫情和感傷。就在昨天,她還在幻想著某一天,自己能和蕭君默相擁著坐在明媚的陽光下,坐在某個遠離陰謀、殺戮和紛爭的地方,聽蕭君默說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古老情話。然而現在,一切都變成了夢幻泡影,即便她隻想和蕭君默死在一起,都已經變成了一種奢望。

而一手撕碎她全部幸福的人,便是那個厚顏無恥、卑鄙陰險的華靈兒!

一想到她,楚離桑便氣得渾身發抖,恨不得把她碎屍萬段。

自從昨天在渡口見到華靈兒的第一眼起,楚離桑就對她頗為反感。首先固然是因為這個女人總像個騷狐狸一樣,在蕭君默麵前發嗲撒嬌,讓楚離桑心生醋意;其次則是華靈兒的眼睛裏似乎藏著一種讓人不安的東西——楚離桑說不清那是什麽,但還是憑著女人的直覺感受到了。隻可惜,蕭君默和父親這兩個大男人,卻總是顧念著什麽做人的道義,對這個華靈兒絲毫沒有防備,才落到了現在這步田地……

時節已是夏天,明晃晃的太陽高懸中天,周遭熱氣蒸騰,囚車中的三人不免大汗淋漓,神誌漸漸昏沉了起來。米滿倉耷拉著腦袋,隨著囚車的晃動左右搖擺,緊接著頭往下一勾,整個人便癱倒了。楚離桑和辯才同時一驚,連叫了幾聲,可米滿倉卻雙目緊閉,一動不動。

“停車,他暈過去了,快拿點水來!”楚離桑大喊。

龐伯勒住韁繩,回頭看了看,給了手下一個眼色。

車隊停了下來。一個武士打開囚車,爬了上去,一手拿著一隻鼓鼓囊囊的水袋,另一手扶起米滿倉的腦袋,咕嚕咕嚕給他灌水。突然,楚離桑掙脫繩索,唰地一下抽出武士腰間的佩刀,飛快砍斷米滿倉身上的繩子,然後橫在了武士的脖子上。米滿倉翻身坐起,對著武士嘿嘿一笑,隨即解開了辯才。

龐伯等人大吃一驚,紛紛抽刀,將囚車團團包圍,可手下被楚離桑挾持著,他們一時也不敢輕舉妄動。

楚離桑厲聲道:“牽三匹馬過來,再加三袋水,然後你們全都退到十丈外,快點!”

龐伯不慌不忙道:“楚姑娘,老夫很好奇,你是如何掙脫的?”

楚離桑冷笑,左手一揚,一個東西飛了過來。龐伯接住一看,居然是一根鐵釘。

“這是你們車上的,現在還給你。”

龐伯恍然,想必楚離桑是生生拔出了囚車上的釘子,然後一點一點地割斷了身上的繩索。“楚姑娘身手不凡,老夫佩服。不過,你剛才的要求,請恕老夫難以從命。”

“難道你就不怕我殺了他?”楚離桑手上加了一分勁,刀刃陷入武士的皮膚中。

“老夫當然怕,畢竟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不過,倘若是為了顧全大局……”

“為了所謂的大局你就可以讓他死嗎?”楚離桑大聲打斷他,“如此罔顧他的性命,還算什麽兄弟?”

“楚姑娘誤會了。”龐伯正色道,“不是誰罔顧誰的性命,而是我們當中的每一位弟兄,都有慷慨捐生、寧死不屈的氣節。所以,你要殺他,老夫會怕,但他自己卻不怕。”

楚離桑一怔,還沒反應過來,便聽武士道:“姑娘要殺便殺,不必廢話。我若皺一下眉頭,便不算英雄好漢!”

此言一出,連旁邊的辯才也頗感詫異,不禁和楚離桑對視了一眼。他們都沒想到,華靈兒手下的這夥山賊竟然會有如此視死如歸的勇氣。辯才立刻意識到,這絕非一般打家劫舍的山賊。可是,他們明明占據著烏梁山,盤踞在千魔洞,不是山賊又會是什麽人呢?

手上的人質不怕死,楚離桑倒犯了難。她本來就是虛張聲勢而已,並不想殺他,現在人家挺著脖子讓她殺,她反倒不知該怎麽辦了。

正僵持間,山頂方向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楚離桑扭頭一看,隻見十幾騎正從山道飛馳而來,當先一人居然是蕭君默,不禁又驚又喜。可等她定睛細看,卻見蕭君默穿著一身錦衣華服,顯然沒被當成囚犯對待,心裏大為狐疑,然後又見那個華靈兒竟然與他並轡而驅,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離桑,放手,大家都是自己人!”蕭君默遠遠大喊。

楚離桑聞言愈怒,沒想到他這麽快就向華靈兒屈服了,還不如自己手上這人來得有氣節。

“蕭君默,你要把她當自己人是你的事,別扯上我!”楚離桑恨恨地喊了回去。

轉瞬間,十幾騎便已疾馳而至。蕭君默翻身下馬,走到她麵前:“離桑,你聽我說,他們跟咱們一樣,也是天刑盟的人。”說著暗暗朝她眨了一下眼。

楚離桑沒想到有這種事,一時愣住了。辯才迅速反應過來,忙道:“桑兒,把刀放下,看來的確是一場誤會。”楚離桑無奈,這才把刀放了下來,可看向華靈兒的目光卻猶如一把更鋒利的刀。隨後,蕭君默跟他們大致講述了事情原委,而華靈兒也對龐伯做了解釋。眾人盡皆釋然,旋即決定仍分兩路:華靈兒帶蕭君默四人暫回千魔洞,龐伯依舊下山去見裴廷龍,不過任務已有所不同。

楚離桑一聽還要回去,頓時不悅:“咱們被騙得還不夠慘嗎?為什麽還要回去?”

“現在裴廷龍和玄甲衛就在山下等著咱們,自然得先回山上再做打算。”蕭君默道。

華靈兒走了過來,一臉歉然道:“楚姑娘,真是對不住,我不知道大家都是自己人,這才大水衝了龍王廟……”

“誰跟你自己人?”楚離桑餘怒未消,“別跟本姑娘套近乎,鬼知道你是不是又憋什麽壞心眼!”

華靈兒赧然一笑,拱拱手道:“是,楚姑娘罵得對,在下的確做錯了事,還請原諒。”說完轉向辯才,單腿跪下,雙拳一抱:“屬下浪遊分舵華靈兒,拜見左使!”辯才趕緊扶起她:“華姑娘快快請起,貧僧隻是一介方外之人,早就不是什麽左使了。”

楚離桑見此刻的華靈兒言行磊落、舉止豪爽,與昨夜那個搔首弄姿、陰險詭譎的女子完全判若兩人,不禁大為詫異。

華靈兒最後環顧四人,再度抱拳,朗聲道:“昨夜一事,是在下犯了大錯,讓諸位受委屈了,我已在山上略備薄酒,給諸位壓驚,也權當向各位賠罪!”

裴廷龍萬萬沒想到,他在大太陽底下等了足足有一個時辰,最後等到的,竟然是一個白胡子老頭給他捎來的口信,說昨夜行動不慎,讓蕭君默四人給跑了。

“華靈兒自己怎麽不敢來?”裴廷龍強壓著內心的萬丈怒火,死死盯著龐伯,“就派你這麽個老東西來敷衍本官,她是不是活膩了?”

龐伯不卑不亢,抱拳道:“裴將軍息怒,敝當家有重要的事情要辦,特命老朽全權代表,向將軍致以十二分的歉意!敝當家說了,改日一定親自登門,專程向裴將軍謝罪。日後不論將軍有何吩咐,凡我千魔洞上下人等,定當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就這麽幾句屁話,便想把本官打發了?”裴廷龍猛然揪住龐伯的衣領,“說,華靈兒是不是私自把人犯給放跑了?”

“回將軍,絕無此事!的確是蕭君默等人太狡猾,所以才沒有上鉤……”話音未落,龐伯便被裴廷龍當胸一腳踹飛了出去,跌到了兩丈開外,一口鮮血吐了出來。身後十幾名武士見狀,紛紛拔刀要衝上來。龐伯伸手一攔,厲聲道:“都給我退下!把刀收起來!”眾武士不得不止住腳步,收刀入鞘,卻一個個義憤填膺。玄甲衛這邊,薛安和眾甲士也盡皆拔刀在手,十分警惕地盯著對方。

“上啊!幹嗎不上了?”裴廷龍大笑了幾聲,笑得一臉猙獰,“本官就站在這裏讓你們殺,來啊,全都上來!”

龐伯捂著胸口站起來,抹了抹嘴角的鮮血:“裴將軍,老朽既然奉敝當家之命前來,便一切聽從將軍發落,若將軍要治罪,請衝老朽一個人來!”

“衝你來?你算老幾?”

“回將軍,老朽雖然不才,但也忝列千魔洞第二把交椅,華大當家不在的場合,老朽說話還是算數的。”

“是嗎?”裴廷龍斜眼打量著他,“你是千魔洞的二當家?那本官豈不是失敬了?”

“不敢。將軍有何吩咐,還請示下。”

裴廷龍又盯了他一會兒,忽然笑了笑:“很好!既然你可以代表千魔洞,那你現在就跪下,給本官磕十個響頭,自打十個嘴巴,之後本官再告訴你該做什麽。”

龐伯沒料到他會這麽說,頓時愣住了。

一旁的桓蝶衣原本便已看不過眼,此時更是忍不住了,便走上前來:“將軍,殺人不過頭點地,您沒必要這樣羞辱一位老者。倘若千魔洞觸犯了朝廷律法,該剿還是該抓,自可交給當地官府處置,本衛的職責是抓捕蕭君默等人,屬下認為不必在此跟他們糾纏。”

龐伯知道她是在幫自己解圍,不禁投給了桓蝶衣感激的一瞥。

裴廷龍沉默半晌,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幾下,無聲一笑:“嗯,桓隊正言之有理。二當家的,還不趕快謝謝桓隊正?”

龐伯連忙向桓蝶衣致謝。

“二當家,不知你平時用哪隻手拿刀?”裴廷龍麵帶笑容問道。

龐伯一怔,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我想應該是這隻吧?”裴廷龍忽然抬起龐伯的右臂,“舉著別動。”

龐伯正自納悶,裴廷龍突然抽刀,淩空劈下。伴隨著一聲慘叫,龐伯的右臂瞬間飛離軀體,鮮血噴濺而起,一串血點噴到了裴廷龍臉上。後麵的眾武士大驚失色,慌忙衝上來扶住龐伯,同時拔刀出鞘,擺出了一副拚命的架勢。薛安及眾甲士也立刻揮刀衝了上來,雙方形成了對峙之勢。

桓蝶衣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呆了,不覺捂住了嘴。

裴廷龍陰陰地盯著龐伯:“斷你一臂,隻是一個小小的警告。回去告訴華靈兒,不管蕭君默是不是她放跑的,本官隻給她三天時間;三日之內,必須把蕭君默四人親自綁到本官麵前,否則的話,本官就踏平你們千魔洞,一個不饒!”

說完,裴廷龍轉身,示意薛安撤退,然後走到桓蝶衣身邊,附在她耳旁道:“蝶衣,我不喜歡你當眾令我難堪,今天的事,就當是最後一次,我希望下不為例。”

桓蝶衣看著他滿是血汙的臉,忽然覺得毛骨悚然。

夏季的清晨,天亮得特別早。

最後一通晨鼓餘音未絕,索倫斯便乘坐馬車離開了普寧坊的祆祠,車後跟著四名波斯護衛。他先是來到了西市北邊的醴泉坊,帶著護衛進入了該坊的祆祠,與該祠的祭司和教徒略加攀談後,便從後門出來,登上早已準備在此的另一套車馬;接著,一行人又來到醴泉坊東邊的布政坊,同樣是進入祆祠,與祭司簡單交談後從後門出來,又換了車馬;然後,他們又穿過大半個長安城,來到了靖恭坊的祆祠,仍舊進行了這套動作,最後才向北邊的永興坊,即索倫斯今天真正的目的地行去。

表麵上,大祭司索倫斯就像是在巡回視察,實際上是在盡可能擺脫跟蹤者。

果不其然,盡管王弘義和韋老六早就在四座祆祠的前後門都安排了人手盯梢,最後還是讓索倫斯給溜了。因為出入每座祆祠的信徒都很多,其中不乏富商大賈,所以前後門都是車馬雲集,王弘義的手下很難認出索倫斯換乘了哪輛馬車,就算僥幸跟上了,也很容易在下一座祆祠被甩掉。

日上三竿的時候,索倫斯一行才緩緩進入永興坊的東門。他們又故意在坊門邊停了一會兒,確認身後沒有尾巴,才繼續前行,最後來到了忘川茶樓。

昨天下午索倫斯便已命人發送了緊急會麵請求,所以此刻,二樓東邊第一個雅間的窗台上,赫然擺著三盆醒目的山石。同時,一輛熟悉的馬車也已經停在了茶樓門口。索倫斯想見的那個人,顯然已經到了。

夥計領著索倫斯徑直來到了二樓雅間的門口。對過暗號後,索倫斯推門而入,魏徵帶著一臉和煦的笑容起身相迎:“大祭司,好久不見。”

索倫斯也笑著拱拱手:“讓太師久等了。”

他和黛麗絲前些天在密室中提到的“先生”,正是臨川先生魏徵。不過,索倫斯並不是天刑盟臨川舵成員,而是魏徵多年的密友。

二人落座,魏徵親自為索倫斯煮茶,一番敘舊之後,索倫斯便有些急切地道:“太師,果然如你所料,冥藏舵的王弘義出現了。”

魏徵不慌不忙地為索倫斯的茶碗又添了一勺熱茶,才淡淡道:“是為徐婉娘來的?”

“正是。”

“這麽多年了,他還是一心想窺破那個秘密啊!”

“太師,你曾經說過,一旦那個秘密被掀開,長安必然會有一場動**,如今你是否依然這麽認為?”

“是的,毫無疑問。如果這個秘密被王弘義所利用,再跟當下的諸王奪嫡攪在一起,局勢將會更加複雜,最壞的結果,怕是玄武門的血腥一幕又將重演。”

“鬥轉星移,一晃就是十六年,可當年隱太子及五位皇孫罹難的慘狀,至今還是曆曆在目啊!”一想到武德九年的玄武門之變,索倫斯便立刻傷感了起來。

魏徵也被他感染了,眼圈微微泛紅:“大祭司如此重情重義,想必隱太子的在天之靈也會感到欣慰的。”

索倫斯把目光轉向窗外,陷入了回憶:“想當年,我教麵臨劫難,若非隱太子挺身而出、力挽狂瀾,我教早已不複存在了。所以,隱太子對我教的大恩大德,我索倫斯萬死難報;我教在大唐的數萬信眾,更是要世世代代傳頌他的恩德……”

索倫斯所言的“恩德”,緣起武德八年。那一年上元燈會,當朝宰相裴寂的族人在觀燈時,車馬衝撞了幾名祆教徒,雙方起了爭執,繼而發生肢體衝突,裴寂族人悍然打死了兩名教徒,結果被一群祆教徒抓住,綁送到了萬年縣廨。不料,次日那幾個族人便被無罪釋放了。祆教徒們義憤填膺,聚集了數千人到朱雀門下伏闕請願。裴寂趁機稟報高祖李淵,稱祆教徒聚眾作亂。李淵大怒,不但命武候衛驅散了請願人群,而且聽從裴寂之言,準備下詔取締祆教,拆毀天下各道的所有祆祠,全麵禁止百姓信仰祆教。

此令若行,對祆教無異於一場滅頂之災。危急時刻,太子李建成得知消息,立刻入宮麵奏李淵,據理力爭,陳述利害,終於讓李淵收回了成命,隨後又命萬年縣廨依法處置了裴寂族人。瀕臨滅亡的祆教就此躲過一劫,索倫斯及萬千教眾無不對李建成感恩戴德……

“大祭司,斯人已逝,往事已矣,你也不必過於傷感。”

聽到魏徵之言,索倫斯才慢慢收回思緒,歉然道:“太師說得對,是我失態了,差點誤了正事。”隨後,他便將黛麗絲獲取的有關王弘義的情報一一告訴了魏徵。

魏徵聽完,眉頭緊鎖:“王弘義居然搭上了魏王,果然是來者不善哪!”

“眼下的局麵,與武德九年何其相似!”索倫斯苦笑,“我教崇信善惡果報,以如今的情勢看來,當年秦王造下的殺孽之債,恐怕就要由他的兒子們來償還了。”

魏徵微微不悅:“大祭司此言差矣!今上自登基之後,虛懷納諫,勵精圖治,一手造就了當今國泰民安的太平盛世,要說有什麽債,他不是也已經還了嗎?在這世上,還有什麽比讓老百姓安居樂業更大的善呢?大祭司對隱太子的情義,老夫完全理解,但你若是把對隱太子的敬重和追思,化成對今上的仇恨和詛咒,那跟王弘義這種人又有什麽分別?”

索倫斯大為慚悚,連忙拱手道:“太師所言極是,是我太過狹隘了,缺乏太師著眼天下、心係萬民的胸懷,慚愧慚愧!”

“大祭司也不必自責,如今你冒著危險完成了當初咱倆共同製訂的計劃,便是對社稷安寧做出了貢獻,已然是功德一件;另外,你今天提供的情報也非常及時且至關重要,老夫應該向你表示感謝才對。”

當年,為了保護徐婉娘以及她身上的秘密,魏徵和索倫斯便聯手編織了一張“羅網”。這張網一頭掛在夜闌軒,一頭掛在祆祠,最外圈是秀姑,第二圈是黛麗絲,第三圈是索倫斯,網中央則穩坐著魏徵。一旦有人想追蹤徐婉娘,就會自投羅網,變成他們的獵物。當初魏徵便做了預判,最有可能撞在這張網上的人就是王弘義。就此而言,這張網便不僅是徐婉娘的保護網,更是魏徵精心布置的一張警戒網:一旦王弘義觸網,就等於自動暴露並觸發警報,魏徵便可以掌握主動,從容應對。

“黛麗絲是否已安全轉移?”魏徵問道。

索倫斯點點頭:“太師放心,今天一大早,我便派人護送她出城了。”

“那大祭司自己是否也已安排?”

索倫斯一笑:“這就更無須太師操心了,我已決定去廣州,那裏商賈雲集、融通四海,正是傳教的好去處。”

“為了徐婉娘之事,讓大祭司和黛麗絲不得不避禍遠行、離開長安,老夫心裏真是過意不去啊!”

“太師切莫這麽說,這是我和黛麗絲的自願選擇,也是對隱太子的在天之靈所做的微不足道的報答,我們心甘情願。”

魏徵有些動容,又給他添了些熱茶,然後端起茶碗:“來,老夫以茶代酒,祝大祭司和黛麗絲一路順風,更祝願你們能夠早日歸來!”

二人喝完茶,索倫斯正待告辭,忽然想起什麽:“對了,有件事差點忘了,那王弘義的養女蘇錦瑟,眼下還關在我祠,依太師看,當如何處置?”

魏徵略微沉吟:“你再辛苦一趟,把她帶過來,我自有主張。”

長安西城牆最北的一座城門,名為開遠門,是隋唐絲綢之路的起點。

從開遠門出發西行,經河西走廊,出敦煌玉門關,便可到達高昌、焉耆、龜茲、疏勒、於闐等西域諸國,再往西行,可遠抵波斯、大食、拂菻等。通過開遠門外的驛道,一支支駝隊把唐朝的絲綢、瓷器源源不絕地運往西域,而西域的胡商則把大量的香料、珠寶、藥材等運到長安,所以在這條大道上,一年到頭駝鈴叮當、車馬駢闐,來往商旅絡繹不絕,交通極為繁忙。

這天清晨,晨鼓響過,坊門剛剛開啟,一支胡人商隊便從普寧坊的西坊門匆匆出來,徑直穿過開遠門,走上了通往西域的驛道。一個頭戴帷帽、麵遮薄紗、身著白衣的波斯女子策馬行走在商隊中,不時環顧四周,神色顯得十分警覺。

她就是黛麗絲。

普寧坊的祆祠除了前後門外,還有一條地下秘道通到了隔壁街的一個貨棧。黛麗絲正是通過這條秘道離開了祆祠,然後以商人身份跟隨商隊從貨棧出來,神不知鬼不覺地踏上了前往西域的道路。縱使祆祠四周埋伏了無數雙眼睛,也無從發現她早已金蟬脫殼。

隨著商隊向西愈行愈遠,黛麗絲心中的警覺和不安漸漸退去,取而代之的卻是越來越強烈的眷戀和不舍。

就像前些天向索倫斯表露的一樣,黛麗絲雖然是一個出生在西域的波斯人,卻早把大唐長安視為自己唯一的家。從八歲之後,她便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座繁華富庶、雄偉壯麗的城市,如今突然要與它分別,黛麗絲覺得自己的心好像一下就空了,空得就像此刻頭頂上沒有一絲雲彩的天穹。

當然,比這座城市更讓黛麗絲難以割舍的,就是那個被她喚作姨娘的女人。

黛麗絲對自己的生母完全沒有記憶。從記事起到八歲前,“娘”這個稱呼就是恐怖的代名詞,就是嗬斥、鞭打、羞辱、淩虐的混合物,直到遇見了徐婉娘,她才生平第一次體驗到了被嗬護、被疼愛的感覺,才知道什麽是安全、溫暖和無憂無慮。在她心目中,美麗慈祥的徐婉娘早已是自己的母親,可她每次開口稱呼,卻都沒有勇氣把“姨娘”前麵的那個“姨”字拿掉。

從十六歲成為祭司之後,差不多十年以來,黛麗絲每個月都要到懷貞坊那座幽深僻靜的二層小樓中,和徐婉娘一起住上幾日,跟她聊一些家長裏短,講一講坊間趣聞。她看著姨娘眼角的魚尾紋一年比一年深,看見淡淡的白霜漸漸染上姨娘的雙鬢,但她那美麗而嫻靜的神情,還有那慈祥而溫暖的笑容,卻依舊是黛麗絲八歲那年第一次睜開眼睛時看見的那樣。

昨天黛麗絲央求索倫斯,允許她最後去一次懷貞坊,再幫姨娘梳一次頭,再跟她講一回坊間的趣聞逸事,可索倫斯卻異常嚴厲地否決了:“倘若你不顧惜自己和徐婉娘的性命,那你就去吧!”索倫斯說完這句話便拂袖而去,把黛麗絲扔在原地愣了好久。

那一刻,黛麗絲拚命忍住才沒讓眼淚掉下來,可此時此刻,不爭氣的淚水卻早已在麵紗後麵爬了一臉。

當雄偉的長安城在身後的地平線上漸漸變成一抹灰黃,黛麗絲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突然掉轉馬頭,向來路飛馳而去。護衛隊的十幾個人瞬間傻了眼。為首護衛反應過來,趕緊命幾個手下把駝馬隊帶到前麵的驛站待命,然後帶著其餘手下掉頭追趕。

看著身下的坐騎風馳電掣地朝著長安飛奔,聽著兩旁的風聲從耳畔呼嘯而過,黛麗絲覺得自己肯定是瘋了。

從成為祭司的那一天起,她便一次也沒有違抗過索倫斯的命令。可這一次,她卻義無反顧地違背了。

現在,她隻想回到懷貞坊的那座二層小樓,再幫姨娘梳一次頭發,再陪她說會兒話,而當最後告別的時刻到來時,她一定要把“姨娘”前麵的那個“姨”字拿掉,隻叫出後麵那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