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大案

“陳雄一事,咱們都失算了。”

在魏王府書房裏,劉洎淡淡地對李泰和杜楚客道。

“沒想到,李承乾居然給陳雄和咱們都挖了一個大坑!”李泰有些憤然,“聽說陳雄被判了斬刑,家產也被抄沒了,李承乾夠狠!”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劉洎苦笑道,“那天,聖上把我好一頓數落。估計今年的吏部考課,我隻能被評為最末等了。”

“勝敗乃兵家常事!”杜楚客斜了劉洎一眼,“思道兄不會是舍不得那幾季俸祿吧?”

“劉侍郎,回頭我讓人送一些錢帛到你府上。”李泰趕緊道,“這事不能讓你吃虧。”

劉洎再度苦笑,擺了擺手:“殿下,山實兄,你們真的就這麽輕看劉某嗎?”

“不,這不是輕看的事。”李泰道,“誰府上沒有一大家子人?誰不要吃穿用度?本王隻是略表一點心意,侍郎千萬別誤會!”

二人正推辭間,杜楚客忽然想到什麽:“對了思道兄,聽說代州都督劉蘭成被玄甲衛抓了,昨天剛剛押解回京,也不知怎麽回事,你常在聖上身邊,可知其中內情?”

劉洎搖搖頭:“這回聖上口風很嚴,事先我完全不知情。”

李泰得意一笑:“這事,你們得問我。”

劉洎和杜楚客都意外地看向李泰。李泰遂一五一十將房遺愛那天在平康坊說的事,全都告訴了二人,其中包括《蘭亭序》已知的秘密及楊秉均、玄泉一案的來龍去脈。劉、杜二人聽了,不禁驚詫不已。

“乖乖!原來聖上這麽多年拚命尋找《蘭亭序》,就是為了挖出這支神秘勢力!”杜楚客驚歎,“他們還把人都弄到朝中來了?”

“原洛州刺史楊秉均、長史姚興都是這個勢力的人,玄泉也是,而且據說是楊秉均的保護傘。”李泰道,“父皇懷疑劉蘭成就是玄泉,故而抓捕了他。”

劉、杜二人恍然。

“侯君集這回恐怕也麻煩了。”劉洎道,“考功司郎中崔適被捕,他身為吏部尚書,絕對脫不了幹係!”

“這家夥貪墨成性,也該輪到他吃點苦頭了!”杜楚客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說不定這回把他的吏部尚書免了,剛好換個咱們的人上去。”

劉洎一笑:“山實兄是不是打算到吏部一展抱負啊?”

“不瞞你說,我還真有這打算。”杜楚客眉毛一挑,“思道兄莫不是懷疑我沒這個實力?”

“豈敢豈敢!”劉洎連忙拱手道,“山實兄是大才,區區吏部又算得了什麽?”

“現在去謀這個吏部並非急務。眼下的當務之急,還是要謀劃一下怎麽對付東宮。”李泰說著,忽然想到什麽,“對了楚客,說到這個,那天在平康坊,你家二郎倒是給我出了個主意。”

杜荷就是杜楚客的侄子。杜楚客一聽,馬上撇了撇嘴,不屑道:“這小子,還能有什麽好主意?”

“他說,咱們未嚐不可跟冥藏這股勢力暗中聯手,對付東宮。”李泰低聲道。

劉洎和杜楚客同時一驚。

“這小子,我就知道他盡出餿主意!”杜楚客一聽就急了,“這種誅九族的話他也說得出口?”

“殿下,此言聽聽尚可,切莫當真!”劉洎道。

李泰笑了笑:“他就這麽一說,我也就這麽一聽。我當然知道,現在根本不到魚死網破的時候,真到了那一天,再談這事也不遲。”

“殿下這麽說,就顯出做大事的沉穩氣度了!”劉洎道,“若似杜家二郎如此操之過急、鋌而走險,隻怕會引火燒身,令大業毀於一旦!”

“我家兄長,怎麽會生出這麽個兒子!”杜楚客搖頭歎氣,“若是他在天有靈,隻怕也會扼腕歎息、徒喚奈何啊!”

“算了,不說他了。”李泰道,“還是說說你們的想法吧,咱們最近跟太子過招連連失手,父皇對他的印象已有所好轉,再這麽下去,別說奪嫡,我自保都成問題了。”

“殿下別急,我最近倒是查到了一件事。”劉洎捋著下頜短須,微笑著道,“若能好好利用,要扳回一局並非難事。”

李泰聞言,頓時精神一振:“侍郎快講,究竟何事?”

杜楚客也不禁目光一亮,緊盯著劉洎。

劉洎壓低聲音,對二人說了幾句話。

“太常樂人?”李泰一聽之下,大為失望,“區區聲色之娛,充其量隻能說太子德行不修,恐怕傷不到他半根毫毛吧?”

劉洎自信一笑:“若是普通太常樂人,當然不值得劉某拿來說事,問題在於,這個樂人並不一般。”

“如何不一般?”杜楚客不解。

“他,是個孌童!”

李泰和杜楚客同時一怔,對視了一眼,旋即相視而笑。

“還有,你們可知,此人的父親,當年是因何事被誅的?”劉洎笑著問道。

李泰和杜楚客不禁都屏氣凝神地看著他。

劉洎撫著短須,輕輕吐出兩個字:

“謀反!”

蕭君默忙活了大半個月,覺得該查的事情已經告一段落,便回玄甲衛衙署銷了假,向李世勣報到。

“你這些日子成天東跑西顛的,究竟在忙些什麽?”李世勣問道,既像是關心,又像是有所懷疑而打探。

事前蕭君默已經想清楚了,自己最近查到的所有秘密恐怕都不能告訴師傅,原因有二:

一、這些事都與父親盜取辯才情報的事有牽扯,一旦告訴師傅,他必定難以拿捏哪些事該向皇帝稟報,哪些事不能說,如此隻能徒增困擾,所以幹脆別說。

二、正如自己對桓蝶衣說的那樣,自己明知父親死於魏王之手,卻又沒有任何直接證據控告他,所以就算把所有秘密都告訴師傅,他也不能拿魏王怎麽樣,甚至有可能出於息事寧人的考慮,阻止自己報仇。既然如此,倒不如現在什麽都不說,自己一個人把事情查到底,等到把《蘭亭序》之謎全部查清,到時候該向皇帝奏報還是該對魏王出手,都有從容選擇的餘地。

由於早打定了主意,蕭君默便笑道:“沒忙什麽,就是找一些朋友說說話、散散心,否則您給我的假是幹嗎用的?”

李世勣有些狐疑地看著他:“你爹的事,你最後還查出什麽沒有?是不是魏王幹的?”

蕭君默搖搖頭:“沒查出什麽有價值的線索,所以也不能認定是魏王。”

“你真的沒瞞我什麽?”

“當然沒有。倘若我已經查出是魏王幹的,早就跟他魚死網破了,怎麽可能跟沒事人似的,把殺父之仇給隱忍下來?”

“我估計魏王也沒這個膽子。”李世勣似乎打消了疑慮,“你爹畢竟是朝廷四品大員,要對你爹下手,他魏王也得擔不小的幹係。”

果然是息事寧人的態度。蕭君默在心裏暗笑,點點頭道:“我的看法跟您一樣。”

“那最後還是沒找到你爹的下落嗎?”

“沒有。”蕭君默黯然道,“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所以我隻能給他老人家立個衣冠塚。”這句話他倒是說了實情。“我就當我爹是厭倦了官場,看破了紅塵,到哪座深山老林出家了,或者去雲遊四海、浪跡天涯了。”

“你能想得開最好。”李世勣點點頭,“事已至此,傷感也無益。你隻要一心奉公、盡忠於朝,將來加官晉爵、光宗耀祖,也算是對你爹盡孝了。我想,不管他是不是還活在世上,都會感到欣慰的。”

蕭君默強忍內心傷感,勉強笑道:“我最近逍遙了這麽些日子,朝中一定發生了不少事吧?師傅有什麽任務給我?”

“當然有,哪能讓你再閑著?”李世勣說著,扔了一本經折裝的卷宗過來,“看看吧。”

蕭君默接住,打開來看:“劉蘭成?”

“對,聖上懷疑他就是楊秉均在朝中的保護傘——玄泉。”李世勣道,“由你去審,盡快把結果稟報給聖上。”

兩名宦官一左一右攙扶著辯才,走進了兩儀殿的殿門。趙德全跟在身後,暗暗歎氣。

辯才臉色青灰,虛弱已極,連路都幾乎走不動了,那兩個宦官與其說是扶著他,還不如說是架著他在走。

李世民端坐禦榻,冷冷地看著一行人走進殿中,給了趙德全一個眼色。趙德全趕緊搬過一隻錦緞包裹的小圓凳,讓辯才坐下。

“法師,閉關多日,有沒有想起什麽要對朕說呢?”

辯才抬了抬眼皮,虛弱一笑:“貧僧該說的,都已經對陛下說過了。”

“真的沒話說了嗎?”

辯才搖了搖頭。

李世民冷冷一笑:“好吧,既然如此,那朕就找一個人來,幫你回憶回憶。”說完,輕輕拍了兩下掌。

幾名宦官和宮女帶著楚離桑從殿後繞了出來。楚離桑一看見憔悴不堪的父親,眼眶頓時一紅,緊緊捂住了嘴。

辯才垂著眼皮,並沒有看見她。

“法師,抬起眼睛,看看你麵前的人是誰。”李世民道。

辯才聞言,緩緩抬起目光,一看到楚離桑,頓時渾身一震,立刻站了起來,卻差點跌倒。趙德全慌忙上前扶住。

楚離桑的淚水已經湧了出來,哽咽地道:“爹……”

辯才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了看楚離桑,又看了看李世民,原本灰白的臉頓時因義憤而有了血色:“陛下,連江湖上都知道禍不及妻兒的道理,可您貴為天下之主,卻連江湖人都不如嗎?”

李世民並不生氣,而是嗬嗬一笑:“你說對了,朕貴為天下之主,自然有乾綱獨斷的權力,那些什麽江湖道義,或許對你適用,但對朕來說,根本就不存在!”

辯才的臉因憤怒而漲紅,突然雙目一閉,身形一晃,幾乎暈厥。他身後那兩個宦官趕緊上前,跟趙德全一起用力扶住。

“爹!”楚離桑淚水漣漣,大喊了一聲,想要衝過去,卻被身旁的宦官宮女死死拉住。

“楚離桑,你不必太過傷心。”李世民道,“朕請你來,就是要你勸勸你爹,好好保重身體,別拿自己的命不當回事。”

“陛下!”楚離桑憤然看著李世民,“您究竟想從我父親這裏得到什麽?”

“《蘭亭序》,以及有關《蘭亭序》的所有秘密!”李世民迎著她的目光,“據朕所知,辯才並非你的親生父親,所以朕想告訴你,有關你身世的真相,很可能也隱藏在這《蘭亭序》之謎中!因此,你幫朕勸勸你爹,把事情都說出來,也等於是在幫你自己。”

盡管楚離桑早已知道自己並非辯才親生,可聽到自己的身世真相可能也與《蘭亭序》有關,一時心中大亂,忍不住看向父親。

辯才黯然垂首,躲開了她的目光。

楚離桑似乎明白了什麽,淒然苦笑。

“法師,”李世民看著辯才,“朕把你女兒請來,就是希望你們父女團圓,然後給朕、也給你們自己一個滿意的結果。朕記得,每一部佛經結尾,都有‘皆大歡喜,信受奉行’這句話,現在,這個皆大歡喜的結局就擺在你眼前,就看你自己的選擇了。”

辯才痛苦地思忖著,顯然已經有所動搖。

楚離桑看見父親的痛苦之狀,心中大為不忍,隨即想明白了什麽,平靜地對父親道:“爹,女兒還能和您見上一麵,已經很知足了。您不必為難,該怎麽做,您自己決定,不要因為女兒改變初衷。”

辯才看著她,眼淚悄然流了下來。

李世民聞言,頓時有些不悅,但隱忍未發。

辯才忽然想到什麽:“桑兒,你娘怎麽樣了,她還好吧?”

楚離桑眼睛驀地一紅,慌忙掩飾道:“娘很好,她在伊闕,跟綠袖在一塊兒呢,您別擔心。”

辯才一臉狐疑,一直緊盯著她。楚離桑越想掩飾,淚水卻越發洶湧,趕緊把頭扭到一邊。辯才仿佛意識到了什麽,雙腿一軟,頹然坐了回去。李世民暗暗一笑,給了那幾個宦官宮女一個眼色。那幾人當即抓著楚離桑的胳膊,強行帶她離開。

楚離桑一步三回頭,臉上爬滿了淚水,但很快便被帶了出去。

大殿裏變得一片靜寂。李世民看著辯才,忽然歎了口氣,道:“法師,本來朕也不想告訴你,怕你太過傷心,但事已至此,似乎也沒必要再隱瞞了。尊夫人,其實早在一個月前,就在甘棠驛……遇難了。”

辯才一臉木然,仿佛沒有聽見。

“法師,尊夫人已經因為這件事丟了性命,你難道還忍心看著你女兒步她後塵嗎?”

辯才依舊置若罔聞。

“法師,你一直勸朕遵循黃老的清靜無為之道,以無事治天下,不要追查《蘭亭序》之謎。可你想過沒有,冥藏、玄泉這些人,會因為朕的清靜無為就安分守己嗎?他們會從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嗎?朕如果不全力追查,鏟除他們,還會有多少大唐臣民會跟你一樣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佛法慈悲,以救度眾生為己任,可法師身為佛子,難道忍心袖手旁觀,任由這些凶徒禍亂天下、荼毒蒼生嗎?”

李世民一番話說完,大殿內又恢複了死一般的沉寂。

辯才仿佛一具已然坐化的遺骸,自始至終一動不動。

趙德全滿心憂急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皇帝,不知該怎麽辦。李世民卻很有耐心地等待著,眼中閃爍著一種胸有成竹、誌在必得的光芒。

許久,辯才的嘴唇終於嚅動了一下。

趙德全趕緊把耳朵湊到他的嘴邊。

辯才的嘴唇又嚅動了一下。

趙德全終於聽清,臉上頓然露出驚喜的表情。

李世民似乎絲毫不覺得意外,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靠在禦榻上,淡淡道:“德全,他說什麽了?”

趙德全趕忙趨前幾步,驚喜得連聲音都有些顫抖:“回大家,法師說……他餓了!”

李世民的表情出奇地沉靜,隻說了兩個字:“傳膳。”

蕭君默剛從李世勣值房中出來,沒走多遠,桓蝶衣便從一棵樹上突然跳了下來,把他嚇了一跳。

“都是堂堂玄甲衛隊正了,還這麽頑皮,也不怕弟兄們笑話!”蕭君默道。

“除了你,誰還敢笑話我?”

蕭君默端詳著她:“跑了趟伊闕,曬得這麽黑!”

桓蝶衣一驚,下意識捂著臉頰,嘟起嘴:“討厭!好幾天沒見了,一見麵就不說好聽的。”

“我說你曬黑了,又沒說你不好看。”蕭君默笑,“其實黑一點更好看,你沒聽說過黑美人嗎?”

桓蝶衣哼了一聲:“我看你就是言不由衷。”

“你這人可真難伺候。”蕭君默道,“說你黑吧,你就說我不說好話;說你黑了好看,你又說我言不由衷。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話了。”

桓蝶衣樂了,一把抱住他的胳膊:“那就不說了,陪我逛街去。”

“且慢且慢!”蕭君默揚了揚手裏的卷宗,“我有活幹了,可沒空陪你。”

“什麽活?我看看。”桓蝶衣伸手就要去拿。蕭君默趕緊躲掉:“事關機密,無可奉告,要問問師傅去。”

桓蝶衣氣得瞪了他一眼。

蕭君默笑了笑:“要看也成,那你得跟我說說,你這一趟都有什麽見聞。”他其實一看到桓蝶衣就想打聽楚離桑了,隻是怕她多心,隻好繞了個圈子。

桓蝶衣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你想打聽什麽?”

“我不想打聽什麽,就是聽你隨便說說。”

“騙人!”桓蝶衣道,“我知道,你是想打聽伊闕那個小美人吧?”

女人的直覺真是可怕!蕭君默想著,隻好裝糊塗:“什麽美人?”

“別裝蒜!老實交代,你跟那個楚離桑是不是有點什麽?”

“有什麽?你這話簡直莫名其妙!”

“我看得出來,那個小美人對你有意思。”

天哪!這都能看得出來?!蕭君默心裏有些慌了,強作鎮定道:“你別瞎說,楚離桑現在是朝廷欽犯,你這麽說不是害我嗎?”

“要不是對你有意思,她怎麽會說要來長安找你呢?”

蕭君默一怔:“她真這麽說了?”

桓蝶衣眉頭一皺:“被我說中了吧?看來你對她也有意思。”

“冤枉!”蕭君默大聲道,“我是被你的話繞進去了,她跟我毫無關係,來找我幹嗎?”

“她說要來找你算賬。”

“這不就對了嘛。”蕭君默道,“我抓了她爹,她恨我,所以她要找我算賬。要說她對我有意思,也隻能是這個意思。”

“這可不一定,女人的話往往是反著說的。”桓蝶衣道,“她嘴上說恨你,其實心裏就是喜歡你的意思。”

蕭君默哭笑不得:“行了行了,你饒了我吧,我得趕緊幹活去了,要不師傅準會罵我。”說著撒開雙腿,忙不迭地跑遠了,一副落荒而逃的樣子。

桓蝶衣哼了一聲,跺了跺腳。

蕭君默走進刑房的時候,看見劉蘭成的兩隻手被鐵鏈高高吊起,渾身上下傷痕累累,腦袋耷拉著,似乎已昏死過去。羅彪等三四名玄甲衛光著膀子,汗流浹背,坐在一旁呼呼喘氣,顯然連他們都打累了。

看見蕭君默,眾人趕緊起身行禮。蕭君默擺擺手:“怎麽樣了?”

“這家夥就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羅彪抹了一把汗,“什麽都不說,可把弟兄們累壞了!”

蕭君默看著劉蘭成奄奄一息的樣子,道:“把他放下來,傷口處理一下,再去弄幾樣好菜過來。”

劉蘭成聞言,居然抬起眼皮瞥了蕭君默一眼。

羅彪一怔:“您是說真的?”

蕭君默仿佛沒有聽見,又道:“再問問他,喜歡喝什麽酒,趕緊去給他買。”

“這位兄弟夠意思!”劉蘭成居然口齒不清地說了一句。

“我做人一向夠意思。”蕭君默笑著坐了下來,“剛好飯點也到了,今晚我就陪你喝幾盅,咱們好好聊聊。”

羅彪等人都愣在那兒,還沒反應過來。

劉蘭成往地上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瞪著羅彪道:“老子要喝郎官清,快去買!”

羅彪大怒,操起鞭子又要衝上去。

“羅彪,你還嫌自己不夠累嗎?”蕭君默淡淡道,“照我說的做,做完了跟弟兄們都下去歇著。”

夜幕降臨,皇城東南隅的太廟被籠罩在沉沉夜色之中。

一隊值夜的武候衛沿著太廟的北牆走來,經過十字街口,向西邊走去。

片刻後,從安上門街北麵迅速走來一個身影。此人通身黑甲,在夜色中幾乎咫尺莫辨。他走到安上門街的十字路口時,突然向左一拐,然後貼著太廟北牆一路向東急行。看樣子,此人很熟悉武候衛的巡邏時間和規律,所以能輕易避開巡邏隊。

約莫疾走了一炷香工夫,這個黑甲人大致判斷了一下所在的位置,然後放慢腳步,心裏開始默數右手邊的梧桐樹,數到第九棵時,他停住了腳步。

這裏距第十棵梧桐樹大約兩丈遠。黑甲人前後觀察了一下,確定周遭一個人都沒有,才清了清嗓子,低聲念了一句:“雖無絲與竹。”

黑暗中什麽回應都沒有。

黑甲人又耐心地等了一會兒,才聽到前方傳來了一句回話:“玄泉有清聲。”聲音低沉喑啞,顯然經過了刻意掩飾。然後,一個黑影從第十棵梧桐樹後繞了出來,卻停在原地。

黑甲人躬身一揖:“見過玄泉先生。”

“你來遲了。”

兩人之間的距離恰到好處,既保證可以聽見彼此說話,又不至於看清彼此麵目。

黑甲人忙道:“對不起先生,方才……方才屬下被派去買郎官清了。”

“郎官清?”

“是的先生,蕭君默一來就說要請劉蘭成喝酒,姓劉的又指名要喝蝦蟆陵酒肆的郎官清,所以屬下就……”

玄泉一抬手,製止了他的囉唆,沉聲道:“找機會,把這個東西交給劉蘭成。”說著,從袖中掏出了什麽。

黑甲人下意識要走過去,忽然想到規矩,趕緊止步。

一陣夜風吹來,梧桐樹葉沙沙作響,玄泉就在樹葉聲中悄然轉身,隱入了黑暗之中。黑甲人又照規矩等了一會兒,才走到第十棵梧桐樹旁,蹲下摸索了一陣,找到了一顆蠟丸。

黑甲人把蠟丸掰碎,看見裏麵藏著一卷小紙條。紙條展開,有一指來寬,兩寸多長。黑甲人離開樹蔭,借著朦朧的月光,依稀看見上麵用工筆小楷寫著十來個字。

黑甲人在月光中抬起頭來,赫然正是於二喜。

刑房內,蕭君默和劉蘭成隔著同一張食案對麵坐著,案上擺滿菜肴。

於二喜站在一旁,提著一隻漆製酒壺,要幫二人斟酒,那張小紙條就夾在他右手的無名指和小指之間。

蕭君默一抬手止住他:“不必了,我來。”

於二喜一怔,忙道:“怎麽能讓將軍斟酒呢?還是讓屬下來吧。”

蕭君默冷冷地看著他,不想再說第二遍。

於二喜尷尬,連忙把酒壺放下,同時鬆開右手的指頭,那卷小紙條旋即掉在劉蘭成的腿邊,但劉蘭成渾然不覺。

“劉都督,這是正宗蝦蟆陵酒肆的郎官清,你可得細細品嚐,別辜負了我們蕭將軍一番好意。”於二喜說著,給了劉蘭成一個眼色。劉蘭成順著他的目光往地上一瞥,看見了紙條,隨即把腿張開一些,擋住了紙條。

“二喜,你是不是買一趟酒就醉了?”蕭君默道。

“沒有沒有,將軍說笑了。”

“既然沒有,何故多話?”

“對不起將軍,屬下這就走,你們慢用,你們慢用。”於二喜賠著笑,趕緊退了出去。

蕭君默提起酒壺,給自己的酒盅斟滿,然後端起酒盅抿了一小口,卻不給劉蘭成斟酒。劉蘭成不悅道:“蕭君默,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嗎?”

“怎麽,劉都督看我喝,嘴就饞了?”蕭君默笑道。

“你在耍老子是不是?”劉蘭成怒了。

“劉都督少安毋躁。”蕭君默依舊笑道,“我不是不讓你喝,而是要等一等。”

“等什麽?”

“等一炷香之後,如果我沒有七竅流血,才敢給你斟酒。”

蕭君默說得雲淡風輕,劉蘭成卻早已臉色大變:“你是怕有人下毒?”

“不可不防。”蕭君默道,“雖說玄甲衛已經是長安城最安全的地方了,但還是小心為上。”

“要試毒,大可以找一個人來,或者找一條狗來,何必你親自上陣?”

“找個人或找條狗,就顯得我沒有誠意了。”蕭君默笑道,“都督放心,就算酒裏真有毒,方才那一小口,也不足以致命,頂多讓我躺上幾天。”

“你為了顯示你的誠意,就甘願為我這個階下囚試毒?”劉蘭成頗感意外。

“美酒當前,談什麽囚不囚?”蕭君默真誠地道,“都督若真拿我當朋友,就不要再講這種話。”

劉蘭成看著他,目光中不覺流露出些許感激和敬佩。

東宮。夜色漆黑,幾名宦官提著燈籠在前引路,後麵緊跟著一個身穿道袍、體形瘦高的道士。

一行人腳步匆匆,接近麗正殿大門的時候,殿前台階上信步走下一人,正是李元昌。

李元昌迎著道士走過來,看見對方的樣貌後,不禁莞爾:“侯尚書,你穿上這身道服,端的是一派仙風道骨啊!趕明兒咱們也上終南山開個道場煉幾爐丹怎麽樣?”

“道士”走到李元昌麵前,赫然正是吏部尚書侯君集。

侯君集淡淡一笑:“終南山是落拓失意者待的地方,連老夫都嫌冷清,王爺正當盛年,又怎麽舍得這萬丈紅塵呢?”

李元昌笑道:“我隻說煉丹,又沒說出家,侯尚書未免太敏感了吧?”

“老夫這兩年都很敏感,所以王爺和我說話要小心。”

李元昌一怔,旋即大笑了兩聲:“侯尚書雖然脫了官服,這赫赫官威可是絲毫未減哪!”

“在王爺麵前,老夫豈敢談什麽官威?”侯君集訕訕道,“再大的官,不也是拜你們李家所賜嗎?老夫惶恐都來不及,哪敢逞什麽官威?”

“尚書此言差矣!”李元昌收起笑容,“您的官是皇兄賜的,可皇兄是皇兄,我是我,不是一回事,請尚書別混為一談。”

“當然不是一回事!”侯君集笑笑,“否則老夫豈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易容換服夜闖東宮?這不等於找死嗎?”

“尚書今夜是來找富貴的,莫說死字!”李元昌做了個請的手勢,“請吧,太子殿下該等急了。”

酒過三巡,劉蘭成明顯已有幾分醉意。

短短半個時辰內,蕭君默輕輕鬆鬆幾番問話,劉蘭成就已經把他怎麽拿楊秉均的錢,又怎麽幫楊秉均到朝廷跑官要官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都說了。

當然,劉蘭成並不是在酒醉的狀態下招供。相反,他頭腦很清醒。他知道,皇帝既然已經抓了他,他這些劣跡終究無法隱藏,遲早得坦白。但是,他寧可喝著美酒,痛痛快快把這些事情說出來,也不願在嚴刑拷打下被人逼問出來。

簡言之,蕭君默非常了解他這個人的性格,所以使用了最簡單卻最有效的辦法。就憑這一點,劉蘭成就佩服眼前這個年輕人。

“蕭將軍,今晚陪我喝這頓酒之前,你沒少做功課了解我這個人吧?”劉蘭成睜著惺忪醉眼道。

蕭君默一笑:“都督真是明白人,什麽都瞞不過你。”

確實,走進刑房之前,蕭君默已經仔細調閱了他的全部檔案和履曆,還走訪了幾位他在朝中的熟人。說起來,這個劉蘭成也很不簡單,純粹的寒門庶族出身,卻憑其勇猛無畏和刻苦勤勉的精神,在唐朝的統一戰爭中屢立軍功,從一名普通士兵一步步幹到了三品都督。相比於那些憑借家世門第身居高位的權貴子弟,蕭君默無疑隻敬佩這種人。隻可惜他太過貪財,不滿足於朝廷給的俸祿,便貪贓納賄,幫人跑官買官,才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你這個年輕人,前途無量!”劉蘭成看著他,豎起大拇指道。

“怎麽講?”

“你聰明、細心,又有膽有識,將來肯定官運亨通!”

“官運亨通靠的不是這些吧?”蕭君默笑道,“自古以來,好像都是都督和楊秉均這種路子,官運更為亨通。”

劉蘭成搖搖頭,苦笑了一下:“我現在後悔了,不能走這條路,寧可戴小一點的烏紗帽,也絕不該走這條路!”

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呢?一個寒門子弟能通過個人奮鬥做到都督,這麽多年得克服多少困難,經曆多少挫折,忍受多少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辛,可最終卻因貪戀黃白之物而毀掉一世功業,留下身後罵名,實在可悲可歎!

蕭君默一邊在心裏感歎,一邊問道:“劉都督當初到吏部買官,找的是現任尚書侯君集嗎?”

劉蘭成回憶了一下,搖搖頭:“不是,是前任尚書唐儉。侯君集我沒打過交道,至於後來楊秉均自己有沒有找他,我就不太清楚了。”

蕭君默看著他,知道他沒說假話,便示意坐在一旁角落裏的書吏記下來。

書吏埋頭書案,奮筆疾書。

“侯尚書,這次考功司郎中崔適被捕,你可能會受到牽連吧?”

東宮麗正殿書房中,李承乾問侯君集。

侯君集鎮定自若地笑了笑:“小小牽連,恐是在所難免。”

“小牽連?”李元昌忍不住插嘴,“據我所知,這回吏部的案子牽扯的可是洛州刺史楊秉均,是皇兄親自過問的,一旦牽連,恐怕不會小吧?”

“如果我像個死人一樣什麽都不做,自然牽連就大。但我侯君集並不是死人,多少還能動幾下,所以,請殿下和王爺放一百個心,眼下,誰都還奈何我不得。”

李元昌不太喜歡侯君集陰陽怪氣的腔調,於是撇撇嘴,不理他了。

李承乾點點頭:“如此甚好,我就怕你在這節骨眼上被牽扯到。”

“殿下,請看看侯某這隻手!”侯君集說著,忽然把寬大的袖子捋了上去,露出右手的整條臂膀,隻見肌肉結實、青筋浮起,上麵還有大大小小的許多傷疤。李元昌一看,越發嫌惡,趕緊把頭扭開。

李承乾詫異:“侯尚書這是何意?”

“侯某這隻手,砍過數千顆首級,也被人砍過數十刀,但現在還結結實實地長在侯某的肩膀上!所以,侯某留著這隻好手,就是要讓殿下用的!在輔佐殿下登上皇位、成就大業之前,侯某怎麽能出事呢?”

李承乾這才明白他是在表忠心,當即朗聲大笑,拍了幾下掌:“侯尚書一片精忠赤誠,令我十分感佩!那麽尚書不妨說說,我該怎麽用你這隻手呢?”

“很簡單,手起刀落!”侯君集中氣十足地道,同時揮手做了個砍人的動作,“殿下若想讓魏王的人頭三更落地,我就不會讓他活到五更!”

李承乾沒料到他會把話說得這麽露骨,淡淡一笑:“侯尚書,我很欣賞你的忠勇和果敢,不過,魏王和我畢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雖然他有些事做得過分了些,但不到萬不得已之時,還是不要動刀為好。”

“殿下宅心仁厚,魏王卻未必如是。”侯君集道,“想當年,隱太子何嚐不是像殿下一樣顧念手足之情,其結果便是成了親兄弟的刀下冤魂,誠可謂一失足成千古恨!殿下今日,難道還想重蹈覆轍嗎?”

“侯尚書既然如此坦率,那我也不跟你繞彎子了。”李承乾道,“實不相瞞,我也動過武力解決的念頭,不過眼下確實不到時候。此外,魏王那邊有我的人,據他傳回的消息,魏王現在也還不敢走這一步。所以,我們大可以先把刀磨利了,至於什麽時候出鞘,還得看情況再說。”

“殿下所言甚是,侯某今天來,就是想跟殿下商議磨刀的事。”

“侯尚書,”李元昌插言道,“據我所知,你在軍中有不少死忠的舊部,你所謂的刀,是不是指他們?”

“死忠?”侯君集冷笑,“這年頭,還有真正死忠的人嗎?侯某是有不少舊部,不過這些人,隻能在事後作為穩定大局之用,卻不能在緊要關頭當刀使。”

“為何?”

“現在的人,個個利字當頭,你今夜跟他密謀,他天還沒亮就可能把你賣了!”

“尚書說得對。”李承乾道,“眼下朝局複雜、人心叵測,找那些軍中將領,確實風險較大,不可不慎。”

“既然軍中之人不可用,那麽依尚書之見,還有什麽人可用?”李元昌問道。

侯君集陰陰一笑:“江湖勢力。”

李承乾和李元昌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發出了笑聲。

侯君集有些納悶:“二位何故發笑?”

“不瞞你說,我和漢王這兩天也在琢磨這事呢。”李承乾道。

侯君集越發詫異:“殿下跟江湖勢力也有關係?”

“關係倒沒有,目前隻是有些想法。”李承乾道,“最近朝中楊秉均一案鬧得沸沸揚揚,尚書可知其中內情?”

侯君集回憶了下:“隻是聽說,玄甲衛押解辯才回朝的時候,在陝州甘棠驛似乎遭遇了江湖勢力的劫殺。”

“正是!那尚書知不知道,那支勢力的首領叫什麽?”

侯君集搖了搖頭。

“冥藏。他還把人打入了朝中,據說身居高位,代號‘玄泉’。”

侯君集大為驚訝:“殿下,老夫真沒想到,您是足不出戶而知天下啊!”

李承乾得意一笑:“知天下談不上,不過該知道的事,我倒是略知一二。”

“那,殿下跟我說這些的意思是……”

“若有可能的話,跟這個冥藏聯絡上。”李承乾眼中有一絲寒光隱隱閃爍,“我有一種直覺,這個冥藏,會是一把好刀!”

吏部考功司郎中崔適涉嫌的是受賄瀆職案,不算重大案犯,所以沒關在玄甲衛,而是關在刑部的牢房。

此刻,崔適坐在一間昏暗的單人牢房中,蓬頭垢麵,雙目無神。

牢門上的鐵鏈一陣叮當亂響,一個獄卒打開牢門,提著一桶牢飯走進來,粗聲粗氣道:“犯人崔適,吃飯時間到了!”

崔適回過神來,苦笑了一下:“現在都幾更天了,才送晚飯,你們就不怕把人餓死?”

“餓死拉倒!”獄卒道,“反正養著你們也是浪費糧食!”

崔適再度苦笑:“案子還沒審,有沒有罪還不好說,你就敢讓我死?萬一崔某東山再起,還不知道誰先死呢!”

獄卒嗬嗬一笑,拿一隻大碗往木桶裏隨意一鏟,盛了大半碗黏糊糊的粗麥飯,往前一遞,冷不防道:“吃了這碗飯,你就知道能不能東山再起了。”

在唐代民間,這種五色絲繩被稱為“長命縷”,一般纏在兒童手臂上,以求辟邪去災,祛病延年。此刻,崔適拿著這綹長命縷,手竟然開始顫抖,臉色也瞬間蒼白。他認出來了,這是他年前親手係在小兒子手腕上的長命縷。它現在居然到了這個獄卒手上,其背後的含義不言自明。

“崔郎中,有人讓我給你捎個字,你聽清了。”獄卒湊近,在他耳旁說了什麽。

崔適一聽,眼中頓時充滿了絕望。

獄卒說的字是“扛”。崔適很清楚,這是侯君集捎給他的字,意思就是讓他把所有罪責都扛下來。

“崔郎中,你若是聽明白了,自然有人照料你的家人;若是聽不明白,這‘長命縷’可就變‘短命縷’了。”

昏暗的牢房中,崔適呆若木雞,連獄卒什麽時候走了都不知道。

玄甲衛刑房中,一壺郎官清已經見底,劉蘭成該交代的也都交代了,唯獨還未涉及“玄泉”一事。雖然蕭君默憑直覺感到,他不可能是玄泉,但審案畢竟不能靠直覺,所以蕭君默決定最後試他一下。

“劉都督,在下閑來無事時,喜歡讀一些六朝古詩。”蕭君默漫不經心地道,“昨天剛讀到一首,其中有一句挺有味道,都督想不想聽聽?”

劉蘭成仰起頭,喝光了最後半杯酒,打了個響嗝,笑道:“劉某是個粗人,對這些東西向來不感興趣,不過將軍要是有雅興,說來聽聽也無妨。”

蕭君默凝視著他,慢慢吟道:“雖無絲與竹,玄泉有清聲;雖無嘯與歌,詠言有餘馨。”

劉蘭成聽著,目光卻自始至終毫無變化。

憑這幾年辦案的經驗,蕭君默對人的觀察早已細致入微,尤其是人的眼睛——在四目相對的情況下,一個人的眼神是很難藏住什麽東西的。假如劉蘭成真的是玄泉,無論他如何掩飾,方才聽到這句詩時,眼神一定會起變化。然而,他沒有。所以蕭君默完全可以確定,劉蘭成不是玄泉。

命人把劉蘭成送回牢房後,蕭君默從書吏那兒取走筆錄,來到自己的值房,連夜便把審訊結果整理成了一份結案奏表,準備明日一早便上呈李世勣並向皇帝稟報。

將近四更時分,蕭君默終於寫完了最後一個字。他把筆擱在架上,長長地伸了個懶腰。就在這時,羅彪興衝衝地跑了進來,剛到門口就大呼小叫:“將軍,您太神了,喝一頓酒就把什麽都審出來了!”

蕭君默把奏表啪地合上,揉了揉眼睛:“我不是讓你去歇著嗎,幹嗎又跑過來?”

“你說什麽?”蕭君默驀地一怔。

“將軍,您就別得了便宜賣乖了!”羅彪笑道,“就剛剛,劉蘭成在牢房裏大呼小叫的,說他就是玄泉,我想您定是給他施加什麽壓力了,所以他隻好老實招供。”

蕭君默已經完全蒙了。

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劉蘭成明明不是玄泉,為什麽要承認?!

此時的蕭君默當然不知道,就在剛才的刑房中,劉蘭成已經偷偷把於二喜丟下的那卷紙條攥在了手心裏。回到牢房後,他趁看守不備,偷偷展開一看,上麵用工筆小楷寫著:

二子三孫皆在我手 認下玄泉 大家平安

在這行字的後麵,赫然有一個落款,寫著“楊秉均”。

劉蘭成頓時大驚失色。他認得出楊秉均的筆跡,更清楚楊秉均的為人,他既然說自己的兩個兒子和三個孫子都在他手裏,那肯定不是隨便嚇唬他。所以,劉蘭成不得不麵臨一個無比艱難的抉擇:如果承認自己是玄泉,其他家人恐怕難逃被株連的命運,但兩個兒子、三個孫子的命就保住了;如果他不承認,其他家人固然罪責較輕,但兒子和孫子們必死無疑,這樣他劉家就得絕後!

思來想去,劉蘭成最終還是選擇了承認。

他把紙條吞進了肚裏,開始大呼小叫起來:老子就是玄泉……

蕭君默飛也似的跑到了牢房,質問劉蘭成為何要撒謊承認。劉蘭成苦笑,最後對他說了一句話:“蕭郎,謝謝你把劉某當朋友!你盡管去跟聖上稟報,說我就是玄泉,要殺要剮隨便!但是接下來,劉某一個字都不會說了,若有來世,劉某再陪蕭郎大醉一場!”

說完這句話,劉蘭成真的就變成了啞巴,一個字都不再吐露。

次日一早,李世勣來到衙署,聽說劉蘭成已經招認,大喜過望,連聲讚歎蕭君默有能耐,沒讓他失望。蕭君默一臉苦笑,不知該說什麽。李世勣隨後親自提審劉蘭成,想進一步挖出冥藏及神秘勢力的更多線索,不料劉蘭成卻死活不肯再開口。李世勣無奈,隻能如實上奏。李世民聽完稟報,沉吟半晌,道:“既然如此,那就斬了吧,家產籍沒,所有家屬流放嶺南。”

轟動一時的“玄泉案”至此塵埃落定,但蕭君默心中的困惑卻揮之不去。

他把昨晚的事情仔細回顧了一遍,發現唯一的問題就出在於二喜身上,立刻命羅彪把於二喜找來。羅彪卻道:“這小子跟著我,最近累得跟狗一樣,現在案子好不容易結了,我就給了他一天假。”蕭君默隨即又趕到於二喜家中,家人卻說他根本沒有回過家。

蕭君默心裏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果不其然,第二天,於二喜就從宣義坊的清明渠中被撈了上來,屍體腫脹變形。仵作勘驗後,稱死者生前喝了很多酒,興許是醉酒失足溺斃的。但是,蕭君默知道,於二喜絕非醉酒溺斃,而是被人滅口了。

吏部的案子也在同時有了結果,考功司郎中崔適供認,收受了楊秉均的賄賂,連續兩年在考課中弄虛作假、營私舞弊。刑部秉承皇帝旨意,試圖讓崔適承認尚書侯君集才是受賄瀆職案的主犯,但崔適卻咬死了此案是他一人所為,與侯君集毫無關係。

李世民聞報,也沒有辦法,隻好下旨判崔適革職流放,判侯君集因失察之過罰沒一年俸祿。另外,現任民部尚書唐儉因在吏部尚書任上收受劉蘭成賄賂,被革除了尚書職務。

兩起大案同時落下帷幕,但李世民的心中卻一點都不輕鬆。

他隱隱覺得,兩起案件似乎都了結得有些倉促,而且其中疑點不少。可是,在沒有其他任何證據和線索的情況下,暫時也隻能不了了之。

現在,李世民的重點仍然是在辯才身上。

隻要他肯開口,一切謎團便迎刃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