鯤猶豫片刻,收翼將自己停在了生死樹的樹頂上。它的身體左側,是生死樹枝繁葉茂的“生”,右側是枯枝敗葉的“死”,向下三十餘丈,生死樹一枯一榮,撐開樹傘,蔭庇著二十餘畝的草地。現在是亥醜交互的子夜時分,星月寂寂,樹上棲居的千餘隻鳥、億萬的蟲豕,樹下躺立的百餘計的牛羊鹿馬,都進入夢鄉了吧,露水在星空中凝結,一點點地滲進樹葉、枝幹與樹枝,滲進昆蟲、走獸、草木的甲胄、皮毛與枝葉裏,將它們的夢鄉濡濕成一片。

“唉!我們恐怕是要把樹吵醒了,拜托你們入手的時候,盡可能地把握好分寸,不要將樹上的鳥吵醒,那些黃鸝與伯勞叫起來也還罷了,要是聽到烏鴉與喜鵲叫喚,你們會很煩的。”宇晴由鯤的背上跳下來,扶著鯤的腦袋,站在樹枝上,上官星雨、李離、袁安也小心翼翼地爬下來。上官星雨與宇晴在鯤的右側,李離與袁安在鯤的左側,西南風由晴晝海上吹來,混雜著荷花、木槿、金合歡、月見草、月季的香氣,又被苦艾、黃荊濃濃的草味熏染,多麽好聞的夏風,將樹杪吹得嘩嘩作響。好在鯤常來這裏,常常站在生死樹的頂端鳴叫,收起翅膀,眯起眼睛,去發現晴晝海的草甸裏那些閃閃發光的石頭,去等另外一隻年輕俊美、英氣逼人的大鵬,所以能穩穩地站好,不會被風吹得左搖右擺。

“你們看,這是樹的頂芽,已經長出了四片羽葉,你們摸摸看。”宇晴蹲下身,緋紅的樹芽就在鯤的兩隻鑄鐵一般的爪子之間,形狀就像一支向上聳立的槍頭,槍頭周邊,是稍稍合攏的四張萼片。“你們要是把它掐下來,這棵樹今年就不會再長了,老實講,我猶豫過很長時間,要不要在三月裏它剛長出來的時候,將它掐去泡杯茶,不知它的味道與我的漱玉茶比起來怎麽樣?每年三月我都要禁受這樣的**,已經有十多次了!三月裏它很嫩,就像星雨你將拇指之外的四根手指合攏在一起的樣子,現在它長壯了,比李離你的拳頭還要大吧,沒事的,掐一掐,捏一捏,都沒有關係的。”三個少年也跟著蹲下來,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觸摸著生死樹的頂芽,如玉如夢,清清涼涼,如果生死樹由睡夢裏醒來,它會覺得癢癢麻麻笑出聲來吧。

“來,我們坐下來調息,以你們現在的內力,在一個繩子上都可以坐好的。”宇晴率先盤腿坐下,接下來是上官星雨、李離和袁安。“按道理,在達到花間遊內力第八重之後,我們就能夠內視了。你們試試看。”宇晴雙手互握,平放在小腹丹田上方,微微閉上了眼睛,“你們會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骨骼、經絡、血脈,看到五髒六腑,發出淡淡的紅光,擺放在身體裏。你們移動視線,好像有一點光,帶動你的靈識在你的身體裏麵遊動。”

三人聽從宇晴師父的吩咐,果然,他們將眼睛閉上之後,好像身體的門被推開了似的,他們仿佛看見,微紅的髒器在血脈的牽連下,一寸一寸地浮現出來,像緋玉一樣,發出淡淡的珠華,果然是洞徹肺腑啊,以後再生病的時候,再也不會害怕,還有,李離你要是變了心,我也是可以看得出來的……這當然是上官星雨腦子裏一閃而過的想法,腦子,對,大腦果然像朝霞映照的海洋,層層疊疊,在微微波動,讓它波動的,並不是習習和風,而是我們的意念吧,喜怒哀樂,心動則幡動,惠能和尚說得對,他一定也是一個內視的大行家。

“現在我要你們將手由丹田移開,移到頂芽上,每個人的雙手都握住它的一張萼片。”宇晴吩咐道。三人點點頭,左右手掌伸出,輕輕地握著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伸展出來的萼片。

“我要你們由大樹的裏麵,來看看這棵樹。”宇晴的聲調混合著南方的口音,甜蜜、沙啞,讓人覺得心裏安定。

由微紅的頂芽開始,穿過淺褐色的樹心,那些縱橫上下的脈管,由樹心慢慢地伸展到條條樹幹,由樹幹進入無數的樹枝,最後到達億萬片深綠色的葉片,然後又到達“死”的一半,那些枯幹冷寂的枝幹,那些變成深褐色的將要離開樹枝的枯葉,靈識在它們中間運行好吃力。他們仿佛“看見”了這棵聞名世界的“生死樹”,隨著大樹緩慢的呼吸,這些密網一樣的枝葉一張一翕,微微震顫;他們還看得見依附在樹幹與樹葉上的甲蟲、蠶蛾、螞蟻、椿象,看得見在鳥巢裏睡著的鳥;如果他們願意,將內力再發散一些,就可以“看見”那些蟲鳥的夢。但是他們沒有發散,而是心念一轉,讓“目光”往下,往下,由林林總總的樹枝會聚在粗壯的樹幹,樹幹中粗大的脈管。大概得花掉三四千年,才能長成這樣十餘人合抱的樹幹吧,一半濕潤光滑,另外一半枯幹生澀,在這枯幹生澀的一半樹幹裏,還有一個樹洞,這是黑熊挖出來的一個家嗎?宇晴其實不同意,上個月來的時候,她都沒有發現這個樹洞啊。繼續往下,往下,沿著樹根,慢慢地樹根也分解成不同的分枝,像往地底撐開的一把巨傘,其實也擴展到了二十來畝的方圓,並不比地麵的枝葉少。樹根旁邊,是老鼠、黃鼠狼、刺蝟、蟬猴子、蚯蚓、地老虎們的家。再往下,沿著中間的主根,它深深地紮進了地下的泉水裏,泉水活潑潑地湧流著,聽任億萬計的小根須滋滋地吸取著水珠。他們的“靈識視線”來到這裏的時候,就像潛水到達了湖底,睜開眼睛,都會被水流衝刷,微微地壓擠著……該回頭看了,重新由根須上收回“視線”,由樹幹回到樹冠,回到微明的網絡一般的大樹的內心,被微風吹拂、星光照耀的大樹的內心,一半在喜悅地成長,一半在歎息著枯敗,好像內心悲欣交集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