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霸”的仇人

我寫“院霸”段慧來的時候提到過孫豔玲,那個“院霸”的“仇人”。兩個女人一台戲,孫豔玲和“院霸”每天都要吵架,吃藥的時候也一個排隊頭,一個排隊尾,連上廁所也不同時進。

和“院霸”一樣,孫豔玲也是50來歲,也是從我們科成立就來了的老患者,住了十幾年了。她眼睛大大的,皮膚很白,聽老護士說十幾年前她剛來的時候特別漂亮,很多男患者都喜歡她。後來她得了肺結核,瘦脫了相。

孫豔玲在我們院最出名的就是“下水道事件”。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早上我還沒走進小樓,就看到院子裏地上有好多水,整個樓裏還特別暗。我滿是狐疑地拿鑰匙開門——屋裏、走廊裏、辦公室都被水淹了,我甚至擔心辦公室電腦漏電,不得不斷了電。所有的醫生、護工、護士,還有從樓上下來的幾個男患者一起掃水,我想幫忙,卻連一個掃水的工具都沒有了。

一樓有兩個廁所,一個是醫護人員用的,另外一個是女患者用的,在病房裏麵。護工在清理的時候發現,病房裏那個廁所的下水道被堵得死死的,弄了好半天才清理出來元凶——孫豔玲的羽絨服。那是她媽媽前幾天才給她買的新羽絨服。

那是2010年,我研究生剛畢業剛到科室,忙著熟悉環境,每一天都有很多這樣的事讓我驚奇不已。因為和患者接觸太多,我經常會覺得他們和正常人沒什麽區別。但是認識孫豔玲後,我清楚地見識了什麽叫“精神病患者”,也明白了為什麽他們中的很多人必須住在醫院裏。因為很多時候,那不隻是治療,還是一種“保護”。

01

主任問孫豔玲:“你為什麽要堵下水道?”她一臉不在乎地說:“那衣服不咋好看。”

主任生氣了:“不好看你不穿就是了,幹嗎拿來堵下水道?”她睜著大眼睛特別無辜地說:“我看著煩啊!”於是她半夜就用衣服把下水道堵了,又把水龍頭全部打開,這才發了大水。

有時候跟精神病患者說話,問一年也問不出所以然來,隻能算了。這是我很深的體會。工作以後,我的脾氣越來越好,生活中跟人發生爭執,連著幾句話說不清,我就會立刻說:“你說得對!”小時候我看過一個小說,講街上有兩個人吵架,一個說三七二十一,另外一個說三七二十八。兩人爭執不下,於是去找一個特別會判案的清官。那個清官說說三七二十八的人是對的。說二十一的那個人不幹了,說您怎麽是非不分啊。那個大清官說,你跟說三七二十八的人爭什麽爭?能爭明白的話,他還會說三七二十八啊?!後來我進了精神科,這便成了一條很重要的“法則”:症狀比理性頑固,千萬不要和症狀較勁,把它們當成“三七二十八”就行。

其實那段時間,孫豔玲犯病特別嚴重。她爸爸不久前去世了,她媽媽想把她爸爸名下的房子過戶到自己名下,因為涉及產權,需要每個孩子都去公證處簽字。當時已經10月末,天已經開始冷了,她媽媽來的時候給她買了一件很漂亮的羽絨服。孫豔玲迫不及待地穿上了,還特意走到“院霸”麵前顯擺了一下,惹得“院霸”自己在屋子裏罵了半天。

從公證處回來那天,老太太特別生氣,離開病房的時候還罵了幾句“精神病就是精神病”。一看事情就沒辦成。結果沒幾天病房就發了大水。

公證處的事情之後好長時間,孫豔玲的媽媽一直不來看她,連交住院費都是叫別人幫忙帶來的。所以除了正常吃飯以外,孫豔玲沒有一點水果和零食。她開始到處管人要吃的。病房裏新來的患者都被她要過,趁放風的時候管很多男患者要,去外麵做檢查遇到誰有吃的也管人要,做彩超的時候大夫放在桌上的奶茶她會直接拿過去囁幾口。我看她實在可憐,有時候會從家給她帶一些吃的來。每次她都不客氣地收下,有時候還會主動說:“下次想吃蘋果。”

我喜歡這種直截了當的要求。

02

就這樣過了大半年,第二年開春後有一天查房,孫豔玲特別興奮。我問她有啥開心事,她也不說,就一路跟著我,在我關門的時候才偷偷塞了兩個砂糖橘在我手上。我回頭看她,她滿臉得意的笑,那一瞬間讓我相信了老護士的話——她以前很漂亮。拿著那兩個橘子,我心裏挺暖的,想起以前小侄子在幼兒園得了小紅花,我在前麵走,他也是這樣偷偷塞在我手裏,也是滿臉得意的笑。

原來是她媽媽終於來看她了,給她帶了很多好吃的。每個給過她吃的的人她都還了東西,包括她得結核的時候管過她的醫生,她也專門找機會把東西給送了過去。除了她的“仇人”“院霸”。當然,“院霸”也不稀罕她的這些東西。

有一天“院霸”的姐姐來看“院霸”,“院霸”就跑去跟孫豔玲顯擺,說孫豔玲每次就一個老太太來,她那麽多姐妹從來都不來。氣得孫豔玲在自己房間吐了半天口水。

孫豔玲家一共有六個女兒,她排第二。這一點我也一直想不通,孫豔玲的五個姐妹怎麽從來都不來看她呢?每次都隻有70多歲的老母親顫顫巍巍地拎著大包小包來看她。直到後來另外一個患者的家屬認出了孫豔玲,說她父母早都去世了。我趕緊說你認錯人了,人家媽媽每個月都還來看她呢。那個家屬非常確信地說她是看著孫豔玲長大的,不可能認錯。她以前和孫豔玲的父母在一個單位,孫的父母都是鐵路的老人,1966年後,沒幾年就先後去世了。

我們醫院前身是鐵路醫院,有很多鐵路係統的老職工,他們之間互相認識。那個患者的家屬準確地說出了孫豔玲的名字,而且孫豔玲明顯也認識她。

孫豔玲70多歲的老母親終於給我們講了孫豔玲小時候的事。她說當年孩子多,又全是女孩,自己養實在困難,正好有人介紹說有一對幹部家沒有孩子,想領養一個女兒。老太太說,那個時候看人家家條件好,覺得把孩子送去也是享福去了,又怕自己孩子去了被嫌棄,就想著給人家挑一個“好”的。孫豔玲在姐妹中長得最好看,她就把孫豔玲送去了。我聽得心裏發酸,這絕不是錯,卻在當時成了被選中的理由。

當年老鄰居的話和孫豔玲母親的話讓我們拚湊出了整個事情的經過,也第一次真正“認識”孫豔玲。

孫豔玲的養父母在收養她之後,沒幾年就因曆史原因被“打倒”了。她從一個嬌生慣養的小姐一下子成了被人欺負的對象。雖然過了幾年父母就平反了,但孫豔玲在此期間經曆了巨大的生活落差,精神在那個時候受到了很大的衝擊,沒多久就得了精神病,後來也離了婚,夫家完全不認她。

孫豔玲隻能被接回家由養父母照顧,養父母去世之後就長期住精神病院,由單位工會的人負責,也難怪孫豔玲和她另外幾個姐妹完全沒有感情。

單位的人一直想給孫豔玲找一個監護人,因為都在鐵路係統,有人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就找來親生父母,問還認不認她。孫豔玲的父母商量了一下,還是認回了自己的女兒。

人生真的是讓人無限感慨,送出去的是一個六七歲天真可愛的小姑娘,接回來時已經是個30多歲還患上精神病的女兒了。

03

也許是因為精神病所致的情感淡漠,孫豔玲見到自己親生父母時並沒什麽特別的感覺。

她沒有開心,也沒有憤怒,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是理所當然的。反倒是親生父母把她接回家之後,一心想著要好好彌補一下這個受了苦的孩子。正好他們也都退休了,就經常帶她去見以前的熟人,甚至帶她去旅遊,想著散散心會對她的病情有好處。估計他們內心還有隱約的期待,期待她某一天會奇跡般地痊愈。

但畢竟是兩個上了歲數的老人,真的沒法照顧這個得精神病的女兒。

精神病分為“文瘋子”“武瘋子”和“花瘋子”,孫豔玲就是典型的“花瘋子”,見到男的就愛脫衣服,好多次鄰居跑來說孫豔玲又脫光了在哪兒哪兒哪兒溜達,老兩口就趕緊去給領回家來。後來他們沒辦法,隻好把女兒關在家裏,孫豔玲就天天脫光了站在窗前。最後他們實在沒轍了,隻能把她送回醫院。

我們科病房維修的時候,有工人來幹活,孫豔玲就每天把自己脫光了走到那些工人麵前去。一米六多的孫豔玲隻有80多斤,非常瘦,肋骨可以清楚地數出來,幾乎沒有胸。我眼尖地看到她肚臍下麵有一個凹陷,正好奇是什麽,一旁的趙大夫就告訴我:“那是結紮的印記。”

趙大夫40多歲,曾在一家國營礦企醫院的精神科工作了20多年,後來,到我們科做了外聘大夫。她告訴我當年在他們醫院裏,如果家屬送女精神病患者來,他們問的第一句就是——“結紮沒有?”

“為什麽?住院和結紮有什麽關係啊?”我完全想不到這兩件事有啥關係。趙大夫解釋說:“像孫豔玲這樣的患者,見人就脫衣服,如果不結紮,隻要跑出去,回來肯定就會懷孕,哪個家屬受得了啊?所以都直接結紮了,省事。”我聽到這個,心裏非常難受。但對於這些患者艱難的處境,我又想不出更好的解決辦法。

我想起小時候經常聽我媽念叨,附近某個“女瘋子”又生了個小孩,“她也知道喂孩子吃奶呢……”後來小孩長大了一點,我還看見過她從垃圾桶裏翻爛蘋果嚼碎了喂孩子。附近有人看不過去,會送一些吃的給她們母女,再然後,不知道什麽時候,孩子就不見了,估計是被誰偷走了。那些年偷孩子的人很多,至於誰是孩子爸爸,沒有人知道。能看到的僅是,不久後,遊**的“女瘋子”肚子又大了……

我又憤怒,又不意外。我不能去追問孫豔玲是回到父母身邊被結紮的,還是在婆家就被結紮了,因為像她這樣有親生父母願意接手照顧,又有單位報銷全部醫療費的“女瘋子”,已經算非常“幸運”了。

當時孫豔玲一脫光了跑到工人麵前,護工就從身後拿一床毯子把她包住。最後工人幹活的時候,護工幹脆就一直坐在她的屋裏守著;要去忙的時候,就用約束帶把她綁在**,忙完了再回來給她鬆開。這是她在這個空間裏能得到的力所能及的保護。

04

孫豔玲算是病情比較嚴重的患者,但她的“瘋”一點都不讓人討厭。

她從來不記仇,即便是對自己的“仇人”“院霸”,她也很善良。當初“院霸”兒子結婚沒有邀請“院霸”參加,孫豔玲趁機嘲笑“院霸”,“院霸”心裏記恨,接了一飯盒開水潑向孫豔玲,她脖子和臉都被燙出了水泡。主任要把“院霸”攆走,孫豔玲立刻去找主任求情:“主任,我已經原諒她了,別讓她走了。”她從來沒有提過自己曾經的丈夫和兒子,他們也一次都沒來看過她,仿佛根本不存在似的。

平時放風的時候,隻要一有機會,孫豔玲就會跑到男患者堆裏去。過年科室舉辦聯歡會,她要換七八個地方,一會兒挨著這個男患者坐,一會兒挨著那個男患者坐,並且早早就給她喜歡的幾個男患者分別準備好了禮物。經常幫忙打飯的,她也會趁打飯的時候往人家手裏塞些吃的。

後來我才知道,當時孫豔玲媽媽帶她去辦公證的時候,公證員是個男的,孫豔玲上去就問人家:“想不想看我脫衣服?”公證員一下子警覺起來,問她咋回事,她說自己是精神病,正在住院,是她媽騙她來的。因為涉及精神病患者,公證問題一下變得複雜,孫豔玲媽媽想辦的事沒辦成,一氣之下才大半年沒來看她。

孫豔玲的媽媽非常確信地說她們家裏沒有家族史,其餘五個女兒也每個人都各自組了家庭,擁有幸福的生活,並且都很孝順。所以孫豔玲應該沒有基因上的問題,生病主要和她的成長經曆有關——在沒有選擇的時候被送給了別人,被寵溺之後又經曆了從天上掉到地上的落差,每天擔驚受怕,不知道明天在哪兒……會不會都給她帶來了很多創傷?

世上最無奈的事情,就是好像明明什麽都沒有做錯,卻承受了根本承受不了的重創。

很多人在生病之初都會不停地問同一個問題:為什麽是我?但精神病人可能是連這個都問不出來的一群人——家庭的一片塵落在了身上,人生就此改變,這種情況在精神病人當中很常見。很多時候,他們是在替一個家庭、一段曆史,或者某種環境“生病”。之前我有位老師曾說,善良的人才會得精神病,“因為不忍心怪別人,所以隻能怪自己”。

好在孫豔玲自己看起來一點也不痛苦:不高興了,可以把媽媽新買的衣服拿去堵下水道;媽媽不來看自己,也一點都不抱怨;沒有吃的就管別人要唄,有了就分享給所有人;有個“仇人”每天吵吵架,被燙傷了立刻就原諒對方;老公也好,孩子也好,就跟沒有存在過一樣,不會煩惱,也不會想念……

孫豔玲有一個魔性的口頭禪,喜歡在一句話前麵加——“這一天天的!”主任找她談話,她每次都說“這一天天的,知道了。”弄得主任覺得反而是自己小題大做似的。聽得多了,後來我們也經常在辦公室坐著坐著就會說:“這一天天的。”自己都覺得好笑。她活在自己的邏輯裏,但隻要這個邏輯能維持她的世界“正常”運轉,“這一天天的”,就足夠了。

善良的人不再傷心——關於孫豔玲,這是我最欣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