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挽著陽光,將青春勸得溫柔

孔嘉菲從心裏認定,江浸月不行的。

並不是說她不夠好,而是她實在不夠勇敢。

一個永遠隱藏自己的人又怎麽可能讓別人感知到你真正的情感?

沒有人有耐心無限等待下去。

1

江浸月真的後知後覺。

她是在高一下學期開學已經一個多月之後,才察覺到那個叫路岩的男生,仿佛是生自己氣了。

畢竟同班,接觸的機會實在太多,但每次打照麵時,他都麵無表情地與她擦肩。

雖然他們兩個人此前也沒什麽交集。但江浸月還是明確感知到了,他在故意忽視自己。

為什麽呢?

因為她沒給他家裏的電話號碼嗎?

如果現在給,他會消氣嗎?

江浸月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如此在意這件事。即便兩個人之間似乎連需要挽回的情誼都沒有,但她仍然不希望就這麽僵持下去。

要不以後見麵,她主動跟他打招呼吧?

嗯!就這麽做!

江浸月下定了決心,於是,每次再見到路岩時,她就非常努力地揚起嘴角。

微笑。

燦爛地笑。

瘋狂地笑。

眯起眼睛笑。

咧開嘴巴笑……

終於有天課間,路岩繃不住了,走上前問她:“你笑得那麽瘮人,是想幹什麽?”

江浸月搓著兩隻手,“我我我”了半天,然後一閉眼,視死如歸地背出一串數字。

七位數。

路岩挑挑眉,該不會是她家電話號碼吧?

走廊裏很吵,沒人注意到這邊的情況。

路岩俯視著她經過一個寒假,養得又白又圓的臉頰,不太自在地別過了頭。

不知怎麽,他腦海中閃過一個奇怪的想法——

假期練了一個月的引體向上,現在舉起她應該是沒問題的吧?

他很想試試……

“江浸月。”路岩“揮”開心裏撕心裂肺製止他的理智小人,向邪惡微笑的那一個表示屈服。

“嗯?”

他轉身,彎曲食指勾了勾,江浸月不明所以地跟著他往外麵走。

已經快到上課時間了,兩個人疾步下樓,走到教學樓牆後。

“江浸月。”路岩看著她,非常認真地說,“我要向你證明一件事情。”

“證明?”女生滿臉茫然,“證明啥?”

路岩不好意思地用食指撓了撓臉頰,說:“我,我失禮一下啊。”

說完,他就雙手扶住江浸月的腰,將她舉了起來。

嗯,果然引體向上沒白練,輕輕鬆鬆嘛!

沉浸於成就達成的喜悅中,路岩完全忘了自己現在的行為很容易讓人誤會。而被舉在半空中的江浸月早已石化了。

她傻呆呆地盯著男生舒展的眉眼和上揚的嘴角,腦袋裏擠滿了問號。

“路岩?”

直到一聲呼喊打破了時間的凝滯。江浸月和路岩一同朝著聲音來源望去,淩尋正站在教學樓走廊的窗前,難以置信地望著他們。

路岩的手下意識地一鬆……

江浸月再次摔了個大馬趴。而且很不幸的是,她剛剛因為吃驚微張著嘴巴,牆根的石塊磕到了她的門牙。

“你沒事吧?”路岩趕緊把她扶起來,這才發現,她左邊門牙磕掉了小小一角。

呃……這不算毀容吧?

見他這麽盯著自己,江浸月也害怕起來,她雙手上下劃拉著自己的臉,擔心是不是鼻子歪掉了。還好還好,沒有覺得哪裏奇怪。

為了盡快逃離此時的尷尬氛圍,路岩轉身返回教室。幸而江浸月什麽都沒問,不然可讓他怎麽解釋這一切……

春日的微風拂過男生的短發,帶來一縷清新柑橘香。那香味調皮地在江浸月鼻尖縈繞了一會兒,而後從她指縫間悄悄溜走了。

上課鈴聲敲響,路岩回頭催她:“江浸月,快點。”

“哦哦。”她應一聲,小碎步跑過去。

在他們之間,分明有什麽東西變得不一樣了……

但江浸月還不知道,具體是什麽。

2

“你小子!”好不容易憋到放學,淩尋可算逮住了路岩,還沒出教室就對他嚴肅審問起來,“說,是不是對江浸月有意思?我就說你整個寒假怎麽都魂不守舍的。”

“別亂說行不行?”路岩很疲憊,他覺得自己一定是掉入了什麽怪圈,他一向很冷靜很理智。但回顧最近做過的種種……

簡直讓他以為自己腦神經錯位了。

“是我亂說嗎?蒼天有眼,剛剛你們都……”淩尋眯起細長的眼睛,他伸手拍了拍路岩的肩膀,意味深長地感歎,“再說了,我還不了解你?你每次口是心非的時候就是這個表情。”

“喂!”路岩伸手捶他,“我警告你,你要是敢跑到江浸月麵前胡說八道,我肯定饒不了你。”

“讓我不說也行。”淩尋的表情忽然變得嚴肅起來,“你下周跟我去見一個人。”

“誰?”

“阿強。”

“不許去!”門口突然傳來一道威嚴的聲音,把教室裏餘下的幾個同學全都嚇得一愣。

淩尋轉過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麵孔。

路岩和他爸五官長得非常相似,但因為他爸常年醉醺醺的,外表給予的那份溫和儒雅早就消失得一幹二淨,隻剩下油膩乖戾。

“路叔好。”他象征性地打了個招呼,朝著還沒離開教室的幾個人使了使眼色,大家登時收拾好書包離開了。

“你來幹什麽?”路岩收起了以往的溫和,表情冷了下來。

“我是你爸,來幹什麽還用跟你匯報?”路爸爸瞪圓了眼睛,滿嘴酒氣地開始數落,“我花那麽多錢把你送到高中,是讓你學習的,整天跟這種混子在一起,我看你永遠都不會有出息。”

江浸月就是這時走到教室門口的,她的手已經握住了門把手,卻不敢推開。

是誰在吵架?

難怪剛剛班裏的同學都腳步慌張地下了樓。她正躊躇著,不知道該不該進去拿落在桌洞裏的飯卡,裏麵有個熟悉的聲音傳了出來。

“路叔,我人還在這裏站著呢,你這麽說不太好吧?”淩尋皺了皺鼻子,雖然是開玩笑的樣子,但語氣已經含著不滿。

路爸爸轉過臉,怒視著淩尋,道:“我就是說給你聽的。路岩上高中之前跟我保證過了,一定會考進名牌大學,你要再纏著他去找什麽阿強,我絕對不饒你。你自己送死沒關係,別搭上我老路家的獨苗,我這以後還得靠他給我養老呢!”

“你出去。”路岩輕聲但堅定地說,“別在這裏發酒瘋。”

“小兔崽子,你跟誰吹胡子瞪眼呢!”路爸爸抄起旁邊座位上的凳子,就要向路岩砸去。

淩尋伸手去攔,路岩推開他,似是要和父親大動幹戈,場麵陷入混亂,江浸月怕得不行,但又覺得不能坐視不管。

她猛地推開門,顫抖著高聲喊道:“路岩!”

三個人一起停下動作,朝門口的矮小女生看去。

“班主任找你。”她梗著脖子說,“讓你馬上過去,一分鍾都不許耽擱。”

路岩和淩尋對視一眼,淩尋微微點頭,示意他先走。

反正窩囊的爸爸也隻敢對自己的兒子動手,斷定他不敢跟淩尋硬著來,路岩便拋下他們,轉身向外走去。

江浸月不遠不近地跟著他,穿過學校的竹林,一直走到了學校後門的小河邊。

河對麵是綿延起伏的群山,四周樹木圍繞,一望無際的田野向遠處伸展。

後門不常開放,江浸月從未來過這裏。但此刻,看著前麵仿若被烏雲籠罩的路岩,她也無心欣賞美景了。

潺潺流水聲中,江浸月打破了沉默:“老師沒叫你。”

“我知道。”路岩點頭,低聲說。

江浸月很餓,她為自己這種時候還覺得餓而感到懊惱,但懊惱也解決不了根本問題——她依然很餓。

思考了半天,她想到了一個可以完美退下的理由:“你是不是很想一個人靜靜?那我就先回……”

咕……

她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一聲。

江浸月尷尬地摁住它,想要製止這種羞恥的聲音再出現,可誰知——

咕咕咕……咕……咕咕……

她閉上眼睛,簡直想挖個坑把自己當場埋了。

路岩看她一眼,轉回頭揚起了嘴角。

心中的不快被驅散了大半。他從河邊起身,拍了拍沾在褲子上的塵土,招呼她:“走吧,去吃飯。”

3

總的來說,這頓飯吃得還是挺值得。

盡管搶著結賬的路岩,翻遍全身也沒找到錢包,最終不得不榨幹了江浸月餘下的生活費,但是她用這頓飯,換來了一個故事。

關於路岩和他爸爸的故事。

一個怨恨窮苦卻從不肯付諸努力的中年人,日複一日地醉酒,賴在地上,躺成一攤爛泥,做著永遠不可能實現的美夢。

自私、自負、貪婪、迂腐、不思進取……

在江浸月十六年來的乖乖女生涯裏,從未聽到有人用這樣的詞匯形容自己的爸爸。她覺得驚訝,但又感到可悲。

得是多麽絕望,才能讓一個人甘願拋棄家的溫暖,與生命中的至親成為敵人。

江浸月是一個善於為別人著想的人。

她難以判定父親長年累月的打擊和辱罵對路岩造成的傷害有多大,所以對他的觀點不予置評。

“我得考一所好大學。”末了,路岩歎息著說,“江浸月你知道嗎?如果我想脫離我爸,如果我想拯救我爸,我隻有這一個選擇。”

“你行的。”江浸月認真地看著他,難得地說了一句很長的話,“你上次期末考試考了咱們班第三名,比第二名隻差兩分。不過是一個選擇題的距離嘛,根本不值一提。”

路岩看著她暈在昏黃路燈下,柔和得不得了的麵容,那顆缺了小小一角的門牙有種滑稽的可愛,讓他忍不住想要逗她:“喲!我的分數記這麽清楚?特意去查了?”

呃……江浸月是真的特意去查了。

她還為此偷偷懺悔許久。原以為路岩跟淩尋一樣都是不良少年,成績一定也好不到哪兒去,再加上期中考試時,路岩和淩尋曾代表學校參加市裏的籃球賽,沒有分數。才造成了她形成這種觀念的底氣。誰承想……

人家是班級打頭的尖子生。而她,那麽認真地學習,成績也不過浮在中遊。

他們一起走到教室門口,江浸月忽然回頭,有點擔心地問他:“你今天這麽跑了,回家不會挨罵吧?”

“你還是管好自己吧。”路岩故作輕鬆地笑笑,“再說,相比其他的,挨罵根本算不了什麽。”

江浸月一開始還沒懂“其他的”是指什麽,直到第二天早自習課上,她看到路岩的臉頰青了一塊,下巴上還貼了個創可貼。

原因不言而喻。

本來江浸月還想找機會跟他核實下自己的門牙怎麽缺了一小角,是不是拜他所賜!

但經過這一係列的事件,她怎麽也不好意思張這口了。

她甚至覺得,如果昨天不是自己出來多管閑事,或許路岩能當場製止父親,就不會後來挨打了……

放學後,江浸月一邊朝食堂的方向走,一邊哀怨歎息:她可憐的門牙……

以及,和她的門牙一樣可憐的路岩啊!

第N次歎氣時,有人突然從江浸月背後拍了拍她的肩膀。

江浸月嚇了一大跳,回過頭,看到了許久未見的趙曼婷和孔嘉菲。

“嘉菲!”她眉開眼笑地湊上前,問,“你怎麽來了?”

“小白兔,你為什麽隻跟嘉菲說話不跟我說?”趙曼婷不滿地瞪圓了眼睛,“你無視我啊?”

“沒有沒有。”江浸月急迫地擺手反駁,“我隻是好久沒見嘉菲了,有點激動。”

她沒有說謊,上次合唱排練結束後,她和孔嘉菲就再沒有見過麵,寒假裏有好幾次她試圖找從前的小學同學要她的電話號碼,可遺憾地發現,她與所有人都斷了聯係。

江浸月不是個主動的人,她不夠勇敢。

她覺得孔嘉菲如果真的原諒了自己,會主動走近她的。在沒有得到這個確切的信號指示之前,她不想惹她厭煩。

現在,看到孔嘉菲找來,江浸月下意識地認為,她是真的打算冰釋前嫌了,怎麽可能不激動?

“為了答謝上次幫你們班排練合唱的事兒,淩尋和路岩打算請我倆周末去春遊。”孔嘉菲簡潔說完,問江浸月,“你來不來?”

“來來來。”江浸月一迭聲地應道。

直到那兩個嫋嫋婷婷的身影走遠了,她才反應過來——她為什麽要去?

跟她有什麽關係?

4

雖然江浸月因為自己答應了一場莫名其妙的春遊而苦惱了好幾天,但是她依然不敢拒絕。

讓她對別人說“不”本來就是一件挺難的事。

更何況對方是孔嘉菲。

所以,當日她準時起床,換上輕便的運動裝和登山鞋,伴著朦朧的晨霧出發了。

除了她大家都不住校,會合的地點定在一起乘大巴車的地方,江浸月需要坐半小時的公交車才能抵達。

直到跟大家見了麵,坐上大巴車,她才知道,此行的目的地是郊區的采摘園。

“我們摘什麽?”她下意識地回頭問坐在身後的路岩,結果對方看了她一眼,就閉上了眼睛。

拒不作答?

坐在他身邊的孔嘉菲見此,好心解圍道:“草莓。江浸月,你不是最愛吃草莓嗎?待會兒你可以一個人承包整個大棚。反正淩尋和路岩說了,管夠。”

江浸月訕笑著,又往路岩的方向看了看,他還是閉著眼睛。臉頰上的淤青已經消失了,下巴的創可貼也早已揭下,隻留下一點淡淡的印記。

他為什麽不高興?因為自己不該來嗎?

不過細想的話,她好像的確不該來。

剛剛上車時,她才察覺到自己的多餘。

淩尋落座後招呼趙曼婷過去。坐在另一排的路岩,也特意換到了靠窗的裏麵,讓出了身邊的空座。

走在前麵的江浸月多了一份選擇權。但路岩扭頭看著窗外,一副不怎麽歡迎她的樣子,所以,她默認將他身邊的空座留給了孔嘉菲。

畢竟自己不是這趟春遊的主角,她隻是個橫插一腳的莫名其妙的觀眾。

理清了自己應該扮演的身份,江浸月非常真情實感地做起了小透明。

下車後的步行路程,她總是故意落下幾步,好讓前麵的兩兩組合不被破壞。

郊區的空氣很好,初春的陽光溫柔芳香,路邊開滿了不知名的野花,視野中盡是新生的翠綠。

這樣的美景烘托下,江浸月一個人走在後麵,看著不遠處的路岩和孔嘉菲,心中驀然湧進一絲酸澀。

盡管是自己的選擇,可為什麽還是會覺得失落?

采摘園的人很多,大棚裏雖然溫暖,但高度有限,淩尋彎著腰挎著籃子摘了一會兒,就撒手不幹了。

他在大棚門口盤腿坐下,誇張地叫嚷著:“我腰都快折了。”

趙曼婷笑他:“行行行,你趕緊歇著吧,別一會兒變成弓腰老爺爺了。”

“你就是缺乏鍛煉。”孔嘉菲也跟著挖苦道,“人家路岩怎麽就沒喊累。”

江浸月悶頭蹲在另一邊,聽著他們笑鬧,越發襯得自己孤獨可憐。她摘下一顆草莓,用衣服擦了擦就塞進嘴裏。

進棚的時候,果農說過了,沒打農藥,隨便吃,絕對不會拉肚子。

江浸月化鬱悶為食欲,左手一顆右手一顆,大快朵頤,當真有種要承包整個大棚的架勢。但當她拿著新摘的草莓剛要塞進嘴巴裏時,路岩突然衝她大喊了一聲:“住口!”

江浸月很委屈,怎麽?吃都不讓吃了?

她暗暗翻了個白眼,假裝聽不到,賭氣地再一次張開口,還沒咬到,手裏的草莓就被跑過來的路岩打掉了。

“你是不是傻啊?”他難得生氣了,聲調提得很高,“草莓上那麽大一條毛毛蟲你都看不見?”

毛毛蟲像是聽到了有人點自己的名,自草莓上抬起軟糯的頭,衝著江浸月晃了晃。她這才後知後覺地抱頭驚叫起來。

路岩無奈地看著她,忍不住道:“江浸月,你是餓死鬼變的吧?”

“我……”江浸月不知道該怎麽解釋自己的心情,幹脆垂下頭去。

冷哼一聲,路岩繼續補刀:“就知道吃!”說完他撿起那顆爬著毛毛蟲的草莓準備離開大棚,以免把江浸月嚇哭。

路岩已經走出去很遠了,但江浸月忽然抬起頭,回懟了一句:“你讓我來不就是讓我吃的嗎?”

路岩和在場的其他三位一起怔住了。誰也沒想到,小白兔一樣弱的江浸月也會反駁別人。

不過,她反駁得倒是不錯……路岩揉了揉好似被噎住的喉嚨,繼續向外走去。

5

向趙曼婷她們致謝的事兒是淩尋先提出來的,但路岩一反往常地沒有對這種“討好女孩子”的行為表示反對。

當然,那是因為,他潛意識裏覺得,孔嘉菲能答應來給他們排練合唱,又對江浸月沒有表露怨氣,大概是自己之前講的那個故事起了作用。

他應該替江浸月對她表示感謝,雖然也不確定自己有沒有這個資格。不過有淩尋和趙曼婷遮掩,他覺得自己的心思應該不至於暴露。

女生們認為春遊沒意思,一致建議要去摘草莓。他們倆當然利索地答應了。

原本話題到這兒就應該結束了,誰知孔嘉菲突然笑了。

她說,江浸月特別愛吃草莓。她們一起讀小學時,有次她看到江浸月分好多口吃一個小小的草莓,問她原因,她說是擔心太大口一下子就吃完了。

“那就喊她一起吧。”路岩順口說道。

他說完大家都看著他,難為情之下,他自身後掐了一把淩尋的肩膀。不愧為多年好兄弟,那家夥立刻心領神會地附和:“叫她一起吧,上次她借我用過飯卡,是得感謝人家一下。”

還弄髒了她的衣服……

還磕掉了她的門牙……

這樣算起來,他叫江浸月出來的確是為了讓她吃的。

隻有她吃好了,自己對她的虧欠才算兩清。

她的確吃得很盡興,但自己的不開心到底從何而起?就因為她沒有選擇坐在自己身邊?

她坐哪兒跟自己有什麽關係?他又何必為了這點破事兒計較?

路岩懊惱地抓了抓頭發,他以前可真不是這麽容易懊惱的人。

他踩著鬆軟的小草,爬到不遠處的山坡上,俯瞰如畫的田野樹林,頓覺心曠神怡。

有人自後麵拿石子丟他。

路岩皺眉轉身,看到了笑容明媚的孔嘉菲,他也禮貌地衝她揚了揚嘴角。

女生爬上來,和他並肩而坐。

正值午後,陽光溫暖,風中挾裹著花朵的芬芳。

“春天真好。”孔嘉菲抱著膝蓋說,“讓人覺得想做什麽都還來得及。”

“你有什麽想做的?”路岩沒多想,順著話題問。

“很多啊。”女生用清亮的聲音細數著。“比如,一年看三十本書;參加一次舞蹈比賽,最好能得個獎;暑期旅行,去看大海;聖誕節的時候滑雪,還有……”她轉過頭,看著他,“和你成為朋友。”

路岩挑挑眉,他心中了然,“你這個計劃可以歸到已完成的列表裏了。我們現在已經是朋友了。”

孔嘉菲從他臉上移開目光,望著無際的田野,微笑搖頭,“不,你現在根本沒把我當成你的朋友,你隻是把我看作江浸月或者是趙曼婷的朋友而已。”

路岩笑了:“你們女生的想法……太細致了,搞不懂。”

“搞不懂和不想搞懂是兩碼事。”孔嘉菲問他,“你是哪種?”

路岩摸了摸鼻子,壞壞地挑起一邊嘴角:“我是黃種……人。”

“喂!”孔嘉菲抓起一把土朝他丟去。

路岩起身閃躲,兩個人在山坡上追逐。

江浸月凝望著笑容燦爛的他們,默默轉過身去。

她原本追出來是想跟路岩道歉的,她還擔心自己剛剛的態度惹惱了他。

現在看來,她可真是想太多了……

6

江浸月失落地踢著腳邊的石子,石子滾到遠處,她就再跑過去踢,就這麽踢了半天,她一抬頭,發現自己進入了一片林子。

什麽情況?江浸月驚恐地尋找回去的路,然後更驚恐地發現,剛剛的采摘園已經不見蹤跡。

四麵都是樹木,不知名的鳥兒自頭頂“嘎嘎”飛走,似是在嘲笑她的魯莽。

總是可以找到幹農活的人吧?江浸月樂觀地鼓勵自己。而後走出林子,朝著遠方的田野走去。

明明覺得沒多遠,但走起來,好像怎麽也走不過去似的。江浸月不辨方向,她擔心自己離目的地越來越遠。

太陽高懸在頭頂,她走得嘴巴又幹又渴,等到好不容易走近了,才發現那片所謂的田野是一大塊油菜花田。並沒有做農活的人,忙著采蜜的蜜蜂倒是碰到了不少……

江浸月小時候被蜜蜂蜇過,憶起往日痛苦,立即嚇得不敢上前了。

太累了,她找了塊空地坐下,專心地生自己的氣——

“江浸月你太蠢了!”她小聲道,“別人關係好不好幹你什麽事呢?你為什麽要不舒服?你真是太蠢了。”

江浸月不擅長罵人,翻來覆去也隻有這句“你太蠢了”。但是說著說著,她的眼眶就紅了。

“是挺蠢的。”

溫和低沉的聲音自背後猛然響起,江浸月回過頭,看到路岩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那裏。

“你……”她眨眨眼睛,“你怎麽來了?”

“走過來的唄。”看她可憐兮兮的模樣,路岩的疲累消失了大半。

剛才從山坡上下來,猛然發現江浸月莫名其妙不見了,真的嚇死他了。這荒郊野外的,還以為她被什麽人擄走了呢。幸好有遊客看到她往這個方向來了,他才能順利找過來。

“別愣著了,趕緊走吧,大家都等著我們呢。”

為了節省時間,路岩帶著江浸月從花田中間的小路穿行。

油菜花開得正盛,嫩黃的花瓣搖曳在風中。走在前方的路岩抵消了江浸月心中的忐忑,她知道跟著他就能走回目的地。

這種信任從何而起,她無處探尋。

江浸月停下腳步,仰起臉,享受驚嚇後難得的片刻安逸。

意識到江浸月被落在了後麵,路岩回頭尋她,而後就看到,一片春意盎然中,身穿湖藍色運動服的女孩,紮著簡單的馬尾辮,沐浴在燦爛的光線中。

她不漂亮,但線條柔美的下頜隨著仰頭的動作凸顯出來,白皙的臉頰染上了被陽光曬暖的粉紅。

有點……好看。

歸隊後免不了被一頓審查,趙曼婷和淩尋不依不饒地詢問他倆剛剛去哪兒了,江浸月支支吾吾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路岩見她一臉為難,隨口扯謊:“她想買土蜂蜜,就去那邊的油菜花田轉了一圈。”

對麵的兩個人點點頭,似是接受了這個答案,站在一旁一直沒有發言的孔嘉菲突然問:“所以,買到了嗎?”

她不是看著路岩問的,目光直指江浸月。

躲不過去了,江浸月隻好就著那個謊言繼續往下編:“沒……沒有。”她磕磕巴巴地解釋著,“那……那邊沒有賣蜂蜜的。”

“哦。”孔嘉菲笑笑,意味深長地說,“那可真是可惜了。”

7

結算完采摘費用,幾個人一起打車去附近的農莊吃了頓農家飯。

樸實可口的家常菜刷新了大家此前的味覺。

最後一口米飯下肚,江浸月滿足地想,飽餐一頓的確能夠解決世界上大多數的煩惱。比如,現在她不會再覺得郊區此行就是來找不愉快了。

為了消食,大家一致決定田野漫步至大巴車站。

江浸月沒有聽清是誰提出要合照的,當時她正全神貫注地觀察車站站牌上的那隻蝸牛。孔嘉菲忽然過來拽她:“趙曼婷帶了相機,我們大家合影留個念。”

路岩和淩尋站在中間,孔嘉菲和趙曼婷分別站在他們身邊。江浸月愣了下,還是挨在了孔嘉菲旁邊。

“準備了。”同樣等車的一位大男生熱情地指揮著他們。

孔嘉菲轉頭看了下表情嚴肅的路岩,忍不住拽了拽他的胳膊,逗他:“你笑一個,別跟別人欠你錢似的。”

路岩朝她望過去,因為想要聽清她的話而微微俯身。

兩個人的距離很近。

江浸月不自覺地往旁邊移了移,相機“哢嚓”一聲響,將此情此景定格。

回程時,江浸月默認一個人坐,但晚一步上車的路岩突然停在了她身邊。

“裏邊去。”他揚揚下巴。

江浸月暗自咬了咬嘴唇,還是照做了。

從清晨到黃昏,世界的色調由清新的綠轉變為溫柔的黃。擔心尷尬,江浸月一直托著下巴望向窗外。

高速路上,車子勻速行駛,遊玩了一整天的遊客大都在閉眼休息,車廂裏很安靜,所以,江浸月可以清楚分辨出屬於路岩的呼吸聲。

很平穩,像是睡著了。

她沒有轉頭,隻是悄悄轉了轉眼睛查探……

果然睡著了。

他雙臂環胸,身體放鬆地倚著椅背,睫毛覆下一圈陰影,神情安適。夕陽的光暈隨著車輛的行駛方向在他臉上變換著。

一時間,江浸月的腦海中湧進了很多畫麵。

體操比賽的那天;那場雨;男生突然將她舉起來的時刻;還有剛剛他走在花田中的背影……

她此前覺得,所謂的青春時光,所謂的美好記憶,大概隻是針對趙曼婷和孔嘉菲這樣出眾的女生而設定的。

像她這樣的,長相普通,性格乏善可陳的女孩子,又有什麽資格擁有屬於自己的獨一無二呢?

但是此刻,江浸月清楚地感知到,她錯了。

根本沒有什麽評判標準,每個女生都有權利擁有自己的青春。那或許是一段永遠都不可能告訴別人的秘密時光,但其中承載的美好,餘生不可及。

江浸月承認自己不勇敢,所以,她打算在心裏清理出一個房間,專門存放有關麵前這個男孩子的記憶。

即便無法與人分享,但隻要她想,她就可以推開那扇心門,走進去,與那些雕刻在歲月中的生動畫麵相伴。

這對於她平凡的人生而言,已經足夠足夠美麗。

她不會奢求更多了。

車子進入市區,刺耳的鳴笛驚醒了路岩,他睜開眼的刹那,江浸月迅速別過了頭。

“到哪兒了?”他聲音慵啞地問。

江浸月不敢看他,垂著頭說:“還有兩站終點。”

“你沒睡?”

江浸月點頭,她恐怕自己流口水,哪敢睡。

路岩直起身子,微微側頭,目光玩味地打量著她,問:“你臉紅什麽?”

“我……我哪裏臉紅了?”江浸月裝傻,她伸手捂住燒得更燙的臉頰,小聲反駁,“別瞎說。”

坐在側後方的孔嘉菲將一切收進眼底,她不置可否地彎了彎唇角。

“嘉菲,我們從這邊下車吧?離學校更近些。”趙曼婷自前麵起身,回頭招呼她。

“好啊!”

一瞬間,孔嘉菲的表情就恢複如常了。從前舞蹈老師就誇獎過她,說她非常擅長控製情感,別人的舞蹈即使跳得比她好,但依然贏不過她的情緒渲染。

大巴車停住,孔嘉菲友好地伸手拍拍路岩的肩膀,又側頭看了看江浸月,語調和善地與他們道別,然後瀟灑地下車了。

孔嘉菲從心裏認定,江浸月不行的。

並不是說她不夠好,而是她實在不夠勇敢。

一個永遠隱藏自己的人又怎麽可能讓別人感知到你真正的情感?

沒有人有耐心無限等待下去。

8

淩尋、路岩陪江浸月一起自終點站下了車。

江浸月要回學校,與他們兩個人方向相反。正要抬手道別時,淩尋的神情突然變得極為嚴肅。

路岩和江浸月一起循著他的目光望過去。

“那個人……”路岩喃喃出聲,“是阿強嗎?”

他話音剛落,淩尋就拔腿追了上去。

“阿尋!”路岩叫他,但他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打算。

“該死!”他咒罵一聲,也邁開了步子。

江浸月呆住了,她根本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路岩邊跑邊回頭囑咐她:“江浸月你抓緊回去,別管我們。”

她聽話地走到公交車站。天色已晚,霓虹燈漸次亮起,原本柔暖的春風,到了夜間開始釋放寒意。

江浸月縮起肩膀,望著淩尋和路岩消失的街角,心裏無緣由地忐忑起來。

那個阿強是誰?她剛剛雖然隻遠遠瞥了一眼,但那人臉上縱橫交錯的傷疤太具衝擊力了。

江浸月忍不住心有偏頗地想:麵相那麽凶狠,應該不可能是學生吧?而且,剛剛淩尋的表情,就像跟那人有深仇大恨似的……

腦海中湧進一堆亂七八糟的駭人畫麵,江浸月心裏更加七上八下了。

公交車進站,車門在她麵前打開,江浸月隨著上車的乘客走了幾步,還是因為放心不下,毅然掉頭,朝著路岩離開的方向追去。

她沿著那條街走到盡頭。

悶重的拳頭聲隱約從一旁的黑暗窄巷裏傳了過來。

江浸月嚇得渾身發抖,她不敢上前。

因為自身弱小,她從小就告訴自己,不論何時,要先保護好自己。這是生存原則。

可此刻,她覺得管不了那麽多了。

江浸月從牆邊撿了一根樹枝壯膽,她慢慢朝著巷口靠近……

忽然,有人自她背後攬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拉到一旁。江浸月剛要驚叫,身體就被擺正了。

“是我。”路岩低聲道。他看著她,比了個“噓”的手勢。

江浸月嚇得腿都軟了,她驚恐地抓著他的胳膊,見他沒受傷才稍稍放心。

路岩眉頭緊鎖,目光威嚴地指指腳下,小聲道:“待在這兒,一步也不許動。”

見江浸月點了頭,他最後深深看了她一眼,繃緊脊背向著巷子走去……

後來,江浸月經常會做噩夢。

她夢到自己摸著黑走進那個狹窄的巷子,看到地上黏稠的深褐色**,看到倒在牆邊的淩尋和路岩,她渾身發抖地過去叫他們,叫啞了嗓子,也沒有人回應她。

當然,夢境惡化了真實的畫麵,但路岩和淩尋那天都受了傷,的確是事實。

淩尋傷得更重些,他臉上布滿血痕,癱坐在路邊,即便如此,還嘴硬地咒罵著什麽。路岩主要是眼睛,因為遭受重擊,眼圈烏青,腫得嚇人。

即便江浸月不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也大抵能感覺到,那個叫阿強的人與他們之間的仇怨並不尋常。

她死命拖著兩個人,堅持要讓他們去醫院包紮。

結果醫生見他們都是未成年人,又傷得不輕,非要聯絡各自的父母才給看診。

江浸月這才知道害怕,目前的境況,她無論如何也不能被爸媽知道。

路岩看出她的憂慮,趁淩尋在診室檢查傷勢時,厲聲趕她走。

因為眼睛受傷,他的表情顯得比以往猙獰,江浸月呆呆地仰視著他,不知道是因為委屈還是後怕,眼淚突然就止不住了。

她別過頭,倔強地站在診室門邊。

路岩無奈地歎了口氣,他抬起手,猶豫了下,還是用寬大的掌心蓋住了她的頭發。溫聲勸導:“回去吧。你在這裏,事情沒準兒更麻煩。”

江浸月垂著臉,末了還是點了頭,轉身往外走。

“江浸月。”他叫住她,努力扯出一個微笑,說,“你可比我想象中勇敢多了。”

她什麽都沒說,但回過頭之後,眼淚流得更凶了。

不,她擔當不起“勇敢”的稱讚,因為她明明什麽都沒做,隻是眼睜睜目睹他們受傷而已。

因為這份愧疚,江浸月每次從夢中驚醒時,眼角都有淚痕。

人生度過的十多年裏,她其實早已對自己的怯弱習以為常,但是那件事之後,江浸月每天都因為自己隻能躲避而感到不滿。

“後來呢?”周靜芒換了下姿勢,托著下巴的手臂已經麻了。她皺著眉頭,對於江浸月這段從美好到驚心的經曆一時間還沒有反應過來。

江浸月輕輕吸了吸鼻子。

時間過去那麽久了,但她即便是此刻想起,心中積蓄的難過也沒有一點點消融。

“那之後,淩尋請了差不多一周的長假,路岩倒是第二天就頂著那個熊貓眼來學校了。”江浸月微微扯起嘴角,“其實我知道,他也不想麵對別人探究的目光,但對比那些,功課顯然更為重要。”

路岩說過,他必須考進名牌大學,他隻有這一個選擇。

那個星期,路岩的情緒比往日消沉許多。江浸月不敢輕易打擾他,也覺得自己好似沒有什麽資格出麵說什麽。

她有很多疑惑,但實在問不出口。想來想去,她去找了孔嘉菲。

在藝校那條彌漫著花香的校道上,孔嘉菲聽完來龍去脈,神情變得捉摸不定,她問江浸月:“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江浸月垂著眼眸,說:“嘉菲,你那麽聰明又強大,我覺得你一定能夠想到辦法問清楚他們打架的原因。”

“問清楚之後呢?”孔嘉菲追問道。

“幫幫他。”江浸月抬起頭,目光誠懇地望著她,“嘉菲,我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但你是。”

的確,江浸月不是。

她會很輕易地被人左右想法,因為她太軟弱了。

她不能違背父母,不能違背老師,不能違背朋友,不能違背道德良知……不能違背的很多,唯獨可以違背自己。

這樣的她,連她自己都不信任,所以,她決定將路岩交付出去。

“他必須得考上大學,不管他們和那個叫阿強的人之間有什麽深仇大恨。我希望你告訴他,別毀掉前程。”

這是其一。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但江浸月未能說出口。

她不想看到他受傷,她覺得害怕。

孔嘉菲答應了。

她送江浸月到學校門口,看著她上了公交車。

車子開動時,孔嘉菲突然走下站台,貼近窗戶,對江浸月說:“這是你做的選擇,你別後悔。”

江浸月微笑著點了頭。她有一個最大的優點,就是自知之明。

給什麽就守什麽,不給就遙遙看著。

隻要路岩能按照他設想的人生軌跡順利地走下去,走到繁花似錦的未來,她覺得自己沒什麽需要後悔的。

當然,那是因為她從沒有預料到——

放手那麽痛。

“走吧,去樓道裏吹吹風。”周靜芒收拾好外賣盒,拉起沉浸在悲傷中的江浸月。

推開通往步行梯的門,寒意頓時襲來。周靜芒縮了縮肩膀,裹緊身上的大衣,希望章揚那邊的工作結束得更晚一點,這樣她就有更充裕的時間聆聽江浸月的故事。

“是單獨和別人的合照嗎?”周靜芒問。

江浸月搖頭:“是高一期末考試後,老杜組織的分班前大合照,按理說每個人都應該在場。”

“那他怎麽不在?他去哪裏了?”

“因為他急著去參加孔嘉菲的鋼琴匯報演出。”江浸月推開窗,伸手去接那些冰涼輕盈的雪花。

“孔嘉菲?”周靜芒不明所以地問,“你也算是她的朋友吧?為什麽沒邀請你?”

“因為,從高一那年夏天開始,我和路岩就必須分道揚鑣了。”江浸月回過頭,眼眶含淚,“靜芒,我可從來沒說過,這個故事的結局是美好的。”

相反,此後發生的一切都成了美夢的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