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如果可以,我想認識你

他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語氣真誠地說:“我信你不是那種人。”

男生寬大的掌心幾乎能夠覆蓋住她的半個肩,江浸月的睫毛顫動了幾下。她感受著那片輕微的溫熱,鼻頭忽然酸了。

1

江浸月是後來才知道,體操比賽那天,跟自己說話的男生叫路岩,跟之前借走自己飯卡的淩尋是好哥們。

作為一個從未交過男生朋友的小女生,江浸月是不太理解男孩子之間的友情的,又不是需要出生入死的年代,她不懂所謂的義氣到底是拿來衡量什麽的。

所以,盡管身邊的女生們常說,路岩和淩尋關係好,是因為他們倆都特別講義氣,江浸月也隻是聽明白了“關係好”而已。

關係那麽好的兩個人,一定會分享有關於彼此的事情吧?江浸月理所應當地認為,那天,路岩之所以對自己展露出友好,大抵是,他知道了自己挨餓的原因。

捋順這件事之後,江浸月有點忐忑。

體操比賽結束的第二天,老杜曾特意把她叫進辦公室問詢,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才使得她在賽場發揮失常。做事一貫雷厲風行的中年男人,為了問出她的心裏話,用盡了十二分的耐心。

可江浸月隻是低著頭,被問到實在沒辦法沉默了,才不得已地說了謊:“老師,我,我肚子疼。”

在十六歲的年紀,女孩子“肚子疼”是一個意味深長的理由,男老師不便多問,於是隻好將她放走了。

江浸月擔心路岩會說出這件事,讓她穿幫。

除此之外,她也擔心自己會給淩尋惹來麻煩。她害怕他受處分,像小學時期的那個室友那樣。

這些不安慫恿著她,主動去找路岩聊聊。

可尷尬的是,跟在人家屁股後麵兩天,江浸月也沒能鼓起勇氣走上前。

反而整得被跟蹤的倆人莫名有點慌。

“你覺不覺得那個小不點在跟蹤我們?”淩尋碰了碰路岩的肩膀,下巴朝著後麵努了努。

路岩點頭。

好像是從昨天中午開始的,每到課間,江浸月就跟在他和淩尋後麵。

去洗手間時,她站在外麵等。

到操場打球時,她坐在看台上看著。

放學的時候,她也一路跟他們到公交車站,直到他們各自上車,她就轉頭回去了。

她什麽話也不說,就低著頭,不緊不慢地跟在兩個大男生後麵,怪瘮得慌。

淩尋有點苦惱地抓了抓頭發:“待會兒曼婷來找我,這丫頭老跟著別鬧出什麽誤會,你去幫我問問,她想幹什麽?”

“憑什麽我去?”路岩想到上次她蹲在牆角吃幹脆麵的樣子,還覺得有點無語。

“你是不是我的好哥們兒?”淩尋拿眼斜他,“你不會連一個小丫頭片子都怕吧?”

激將法向來對路岩無效,他朝淩尋翻了個白眼,自顧自地轉頭鑽進地下通道,留他一人在風中淩亂。

“咦?”見路岩突然拐彎,江浸月也趕緊改變方向,可算等到他落單的機會了。

淩尋伸長手臂攔住了她,不耐煩地吼道:“你這丫頭,老跟著我幹什麽?”

江浸月的目光追隨著路岩的身影,漫不經心地回答:“我不是跟著你。”

“別狡辯了。”淩尋有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小聲說,“你該不是為了跟我要那個飯錢吧?”

“不是不是。”江浸月認真地擺手。

“行了!”淩尋不客氣地打斷她,“不就是花了你兩百多塊錢嗎?看你小氣的,我朋友這兩天生日,我手頭有點緊,過幾天肯定還你。”

路岩人已經走得沒影了,江浸月著急得不行,丟下一句:“我沒想讓你還,你千萬別把這事兒告訴別人。”說完就跑了。

淩尋在原地愣了半晌,總有種自己的台詞被別人搶了的不適感。

腳步聲由遠及近,路岩躲在地下通道的拐角,得意地彎了彎唇角。

他賭贏了。

他剛剛是故意和淩尋分開的,想要試探江浸月打算找的人是自己還是淩尋。

女生已經走到了樓梯盡頭,轉身的刹那,肩膀一把被抓住了。

把驚慌的江浸月扶穩,路岩雙手抄進褲兜,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說吧,你跟著我幹什麽?”

“我……”江浸月的腦袋短路了一瞬,在腦海中演習了那麽多場景,怎麽也沒想到最終落實的地點是這裏。“我……”她這個人一緊張就會大腦空白,之前準備的台詞全忘光了,隻好開門見山地說,“我想交代你一下。”

路岩輕蹙眉頭,他倒是有些好奇了:“交代我什麽?”

“別跟別人說……”江浸月埋下頭,聲音更小了些,“別跟別人說我體操沒跳好是因為挨餓,挨餓是因為你跟淩尋用掉了我飯卡裏的很多錢,我……”她覺得自己應該不用再說下去了,到這裏應該已經都闡述明白了。

但江浸月抬起頭,去觀察路岩的表情時,發現他一臉錯愕。

“你是說……”他的神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你是說淩尋沒還你錢?”

江浸月眨了眨眼,然後點頭。

路岩罵了一聲,扭身大步往回走。

江浸月有點蒙,怎麽回事?好像有點不對勁……

2

因為體操比賽的失誤,江浸月遭到了班長為首的大多數女生的孤立。說是孤立,但大家都十五六歲了,情感心智已經趨於成熟,也不可能因此真的做出什麽過分的事,頂多隻是不理她,不給她好氣受。

但她們失敗地發現,如此過了兩個星期,江浸月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被孤立的事實,她像個沒事兒人似的每天該幹嗎幹嗎,不怒不惱,不喜不悲的,這讓同學們逐漸有些坐不住了。

大家全都為體操比賽付出那麽多的心力,甚至不惜重金買了統一的參賽服裝,最後因為她一個人,讓整個班級成為笑柄,她竟然不愧疚?竟然很平靜?竟然還能吃得下飯、聽得進課?

眾人的怒火就在江浸月毫不知情中越漲越高,直至爆發。

導火索是有天課間,輪到江浸月擦黑板。

上節課是語文老師的課,語文老師個子很高,板書時總喜歡寫在最上麵,江浸月伸長手臂試了半天都夠不到,她放下板擦,正要去搬凳子時,一直坐在位置上,將一切收進眼底的班長突然起身,朝她吼了起來:“江浸月,連個黑板你都擦不幹淨,你到底還有什麽能做得好?下節課老師如果因為黑板不幹淨發火,這個罪責你擔得起嗎?我們為什麽總是要為你的錯誤買單?我們憑什麽要跟你這麽沒有集體榮譽感的人同班?”

原本喧鬧的教室裏突然安靜下來,許多人悄聲附和。

江浸月站在講台邊緣,呆了半晌,漸漸想明白了班長的言外之意。

她努力咧開了嘴角,想讓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更溫和一些。“對不起。”她很鄭重地說,“是我牽連了大家,真的很對不起。但我不是故意的,請相信我。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了,可以嗎?”

沒人回答。

路岩和淩尋走到教室門口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倆人麵麵相覷了幾秒,對於麵前莫名其妙的狀況一起聳了聳肩。

“沒事沒事,你們現在不原諒我也沒事。不過,黑板我會擦幹淨的,別擔心。”江浸月說完就走下講台,吃力地將自己的凳子搬起來,往回扛。

路岩不自覺地蹙起了眉頭,他真的很討厭聽到江浸月說“沒事”。根本沒有多想,他本能地一步跨上講台,拿起板擦,在所有人驚詫的目光裏,抬手輕鬆擦幹淨了黑板。

江浸月吭哧吭哧放下凳子,抬起臉,眼神在擦幹淨的黑板和路岩麵無表情的臉上來回移動著……

咦?發生了什麽?

路岩放下板擦,回視著江浸月走下講台,與她擦肩時,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愚蠢。”

下午放學後,趙曼婷又跑來找淩尋蹭吃,路岩懶得跟他們一起,就留在了教室。他昨晚夢到了淩尋的爸爸,夢到他們坐在他經營的那間小超市裏聊天。電暖爐散發著溫暖的光,他們坐在收銀台邊聊了很久很久。

因為沒睡好,這一整天他精神都不太好,想趁著放學時間補個覺。結果剛剛睡著,肩膀就被人輕輕戳了一下。

路岩睡覺很輕,其實在那個腳步聲猶猶豫豫地接近他時,他就已經醒了,但他不想抬頭。

他以為自己已經把“走開,別煩我”這種態度表達得夠清楚了,但來人依然不依不饒地戳他——

用一根手指頭連續不斷地戳他肩膀。

路岩忍無可忍地抬起頭,麵對的是一張因為逆光而更顯嬌小的麵孔。

江浸月轉了轉眼珠,把手中的食品袋遞了過去,結結巴巴地說:“下午……謝謝你了。”

路岩打了個哈欠,雙臂環胸:“你要是立刻消失,我謝謝你。”

江浸月呆了呆,意識到自己被嫌棄了之後,紅著臉點頭:“好的,我這就消失。”

然後,她像隻兔子一樣飛快地跑出了教室。

眼神追著她一溜煙兒不見的身影飄到門外,路岩忍不住笑出了聲。

收回目光,他挑挑眉,伸手扒拉開放在桌上的那個食品袋,看到了熱氣騰騰的蛋餅和八寶粥。

行,江浸月這個小不點兒還挺知恩圖報。

3

領了江浸月的謝意,路岩覺得自己好像必須得做出點什麽了。

下周趙曼婷生日,淩尋這個冤大頭非要打腫臉充胖子給她包場子辦什麽生日派對,作為他的兄弟,自然隻能含淚奉上自己的零用錢,供他揮霍。

可是,欠江浸月的錢怎麽辦?

“吃飯的地兒我已經訂好了。”一起在籃球場練球時,淩尋得意地宣布,“在藝校附近的海鮮自助。曼婷說她要來四個姐妹,你、我,再算上我們這邊的三個兄弟,正好十個人。188元一位,怎麽樣?夠排場了吧?”

“狗屁排場!”路岩斜他一眼,“排場完這一頓,咱們倆往後一個月的晚飯都可以喝西北風了。”

為了不耽誤晚自習上課時間,下午放學後的晚飯,他們一向都自己解決。

“兄弟別怕。”淩尋拍拍他的肩膀,鄭重其事地說,“相信我,一頓不吃餓不死的。”

“滾!”路岩抬腳踹他,“我們餓著也就算了,自助我不吃了,你把江浸月的錢還給她。”

“哎,我說你,能不能不要總是破壞氣氛?”淩尋邊拍球邊衝他喊,“不就是兩百多塊錢,你至於替她當催債鬼嗎?”

路岩毫不留情地從他手中搶過籃球,抬手投籃,動作行雲流水:“欠人家一分也得給,這是原則。”

籃球在兩個人中間跳著滾遠,淩尋露出玩味的笑容,他伸手指著路岩:“老弟,沒想到啊!”

“沒想到什麽?”

“你居然喜歡那種類型……”淩尋的話沒說完,因為他又被路岩踹了。他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回過頭氣惱地問,“喂,你想打架是不是?”

路岩欠扁地笑了:“你打得過我嗎?”

“你少狂!”淩尋上前幾步,梗著脖子吼道,“打就打!來來來,現在就打!”

五分鍾後,他被撂倒在球場。

“好了好了!我認輸。”淩尋擊打著路岩擒住自己脖子的手,“我還……還不行嗎?”

路岩放開他,起身把書包背到肩膀上,揚長而去。

“渾蛋,我要跟你絕交!”淩尋啞著嗓子衝著他的背影大喊,然後又吃痛地揉了揉自己的脖子。

路岩這家夥,竟然為了江浸月那丫頭跟他動真格的。

太讓人……傷心了吧!

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忽然靈光一閃,有了個絕妙的想法。

第二天上午放學後,江浸月收到趙曼婷的生日派對邀請時,不由得一愣。

“趙曼婷是誰?”她茫然地抬起頭,問突然將自己攔住的淩尋。

“我朋友啊。”淩尋笑眯眯地解釋。

男生太高了,兩個人站在同一個水平麵上,江浸月必須使勁仰著臉才能看到他,嚴厲的麵孔搭配燦爛的笑容,莫名喜感。“哦。”她放棄與他對視,脖子疼,“可是,為什麽要請我?”

“上次在食堂,你不是用飯卡請我們吃飯了嗎?”淩尋想當然地說,“所以,她想借此感謝你一下。你什麽禮物都不用準備,咱們是吃自助,你到時候千萬別客氣,一定要多吃。那就這麽說定了!拜拜!”

江浸月看著男生大步離去的背影,還有點沒緩過神。

她什麽時候請他們吃飯了?

“唉!”人來人往的校道上,江浸月歎口氣,抱緊剛從圖書館借來的幾本小說,垂頭喪氣地往宿舍的方向走。

諸事不順的高中生活呀!

4

趙曼婷生日那天是周六。

江浸月從早上起來就開始想拒絕的措辭,一直想到下午派對要開始的時間,還是沒有想出來。

坦白講,她覺得自己是有資格吃這頓飯的。

天知道,江浸月為借出去飯卡這件事付出了什麽慘痛的代價,雖然上次的擦黑板事件,路岩出手幫她化解了危機,但班裏好多同學直到現在都還不願意搭理她呢。

之所以不想去,理由也很簡單。畢竟自己跟淩尋、趙曼婷他們都不熟,擔心會很尷尬。

但是既然拒絕也一樣尷尬,不如就厚著臉皮海吃一頓算了。

這樣想著,江浸月一骨碌從**爬起來,開始收拾自己。

她昨晚剛洗了頭發,沒有等到全幹就睡著了,導致今天的發型尤為嚇人。她用了很多個發卡,才把那些不聽話的頭發全都固定住。

時節已經進入初冬,幾場雨之後溫度驟降,江浸月出門時,在校服外麵加了一件白色的羊羔絨外套。

那是去年春節媽媽讓她自己選的過年新衣服,江浸月喜歡得不得了。因為太不耐髒了,她都不舍得穿。但今天好歹是個“派對”場合,她覺得自己還是應該莊重些。

到達自助餐廳,被服務員領進包廂時,江浸月突然有些緊張。

大家看她的眼神……總讓她覺得自己的樣子好像很好笑。

她又開始後悔了。

焦躁地抓了抓臉,江浸月對於自己每天都在做後悔的事而感到更加後悔。

服務員貼心地幫她推開了包廂門,讓江浸月突然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中。

路岩看到她,一口可樂嗆到了嗓子眼,他一邊拚命咳嗽,一邊怒瞪淩尋。

“哇!”完全不在乎路岩的目光,淩尋起身招呼江浸月,“你今天打扮得……很可愛啊!就像……”搜羅了下自己枯竭的詞匯量,他最終說道,“就像一隻雪白的兔子。”

全體爆笑,江浸月尷尬地站在門口,不知道該進去還是該逃跑。

看樣子她來早了,房間裏除了她之外全是男生。

“進來坐啊!”淩尋拿爆米花丟了一下坐在門口的男生,“有沒有眼力見?去,把人請進來。”

路岩總算平複了自己的情緒。江浸月的表情比哭還難看,她搖著手,說:“沒事沒事,我自己進去。”然後就坐到了最外圍的沙發椅上。

這是個多功能用餐廳,除了吃飯的位置,還專門開辟了K歌的區域,男生們都拿著麥狂吼,江浸月的頭都快低到沙發底下去了。

她真的很想走,這種場合根本不適合她啊。

為什麽趙曼婷還不來?跟一群男生坐在一起,她簡直不自在得要瘋了。

路岩看了看角落裏手足無措的江浸月,轉頭給淩尋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出來。

門一關,吵鬧的嘶吼聲就被隔絕了。

“幹什麽?”淩尋揉了揉鼻子,笑得一臉邪惡。

“你說幹什麽?”路岩蹙眉反問他,隨後又朝著門裏揚了揚下巴,“你把她叫過來幹嗎?”

淩尋憋著笑,說:“不是你讓我還她錢嗎?咱們這自助,一個人188,一頓就抵得差不多了!”

“你小子別以為我不知道。”路岩是真的生氣了,“大廳裏那麽長的條幅拉著呢,訂滿十位送一位。合著你把送的那一位給江浸月了?”

淩尋挑挑眉,點頭:“怎麽樣?你哥們我是不是特別聰明?”

“你!”路岩氣結,他轉身舔了舔後槽牙,“江浸月不適合這裏,我帶她到外麵吃。”

淩尋癟癟嘴:“你隨便,反正錢我還了。”

路岩伸手指著他,最終什麽都沒說出口。

他推開門,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江浸月。”

女生回過頭,目光澄澈。

路岩愣了一瞬,衝她招手:“走了。”

語氣不容置喙。

江浸月聽話地起身,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向步行梯,正要拐彎,一群女生笑鬧著上了樓。

路岩聽出了趙曼婷特有的嗲嗲的聲音。

碰上了,真麻煩。他不安地回頭看了看江浸月。

不知道為什麽,他打心裏不想看到江浸月被嘲笑。

接收到這個關切的目光,江浸月正想問怎麽了,就看到了生日會的主角。

那個曾經在食堂跟淩尋一起吃飯的漂亮女生。她今天穿了一件米色風衣,藍色緊身牛仔褲搭配白球鞋,充滿青春活力。

“路岩,去哪兒?”

“你管我去哪兒?”雖然是一句不太好聽的話,但他的聲音溫和,語調平緩,倒像是故意的調侃,並不會讓人反感。

“德行!”跟他接觸多了,趙曼婷也知道他就是這麽個冷冷清清的人,她白他一眼,回頭招呼道:“我們走吧,不用理他。”

路岩借著給她們讓路的機會,錯身擋住了江浸月。

還真是多虧了她矮。

女生們挨個從他們身旁走過,完全沒有察覺到異樣。就在路岩鬆一口氣時,江浸月突然上前一步,抓住了隊尾那個身材高挑的女生。

“孔嘉菲?”她激動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是我,江浸月,你還認識嗎?”

女生轉頭,目光冷冷地打量著她,半晌後,甩開了她的胳膊,嘴角露出譏諷的笑容:“你不是應該一輩子躲著我嗎?竟然還敢主動認我?”

5

路岩時不時抬頭瞥一眼江浸月。

從剛剛見過那個叫孔嘉菲的女生之後,她就是那副要哭不哭的表情。

他帶她換到了外麵的兩人座,在桌上堆滿了食物,但她動都不動,搞得自己也不知道該不該吃。

“喀喀。”他清清嗓子,聲調和緩地問:“怎麽著?讓我喂你啊?”

“你吃吧。”江浸月抬眼看了看他,又把頭垂得更低了,“我吃不下。”

路岩喝了一口飲料,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總有種拿江浸月沒辦法的感覺。“那你是準備全程發呆了?188元一位,你不覺得很浪費嗎?”

江浸月咬了咬嘴唇,眼淚忽然落了下來。她小聲地喃喃自語:“果然,她記恨我。”

又來!路岩無奈地摸了摸後頸,他自詡是個挺紳士的人,所以,從小到大,他幾乎沒有惹哭過女生,雖然江浸月也不是被自己弄哭的,但周遭奇怪的目光實在讓他吃不消。他往前探探身子,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變得柔和:“有話好好說,你不哭行不行?”

“對不起。”江浸月吸著鼻子,小聲道歉,“我也不想破壞你吃飯的興致,但是我和嘉菲之間,真的……”她的聲音哽咽了,“是我對不起她。”

循循善誘了半天,江浸月就隻有這一句,死活不說清楚緣由,縱使路岩耐心再充足,也耗光了。他呼出一口氣,起身走到她跟前,拎起她的胳膊,不發一言地將她拽到剛剛的包廂門前,開門打斷正在歡笑的一群人,喊道:“哪個是孔嘉菲?出來一下。”

“哦……”曖昧的唏噓聲中,女生甩了甩柔順的長發,捧著還沒喝完的熱奶茶應聲出門。

“找我幹嗎?”她微笑著問他,這男生長得很好看,而且不是那種普通平常的好看,眉目溫和,但又帶著股子冷淡,她覺得挺特別的。

要不是他跟江浸月纏在一起,孔嘉菲就要給他的第一印象打滿分了。

“不是我找你。”路岩後退一步,扯過準備逃掉的江浸月,溫聲教導,“做錯了事就道歉,躲起來哭算什麽?”

江浸月有點抗拒地往後拚命撤著身子,她不是不想道歉,是還沒有準備好。路岩不知道,她和孔嘉菲之間的事情並不是一句“對不起”就可以解決的。

“你看你,人家都不願意,你幹嗎非得逼她?”孔嘉菲的五官很立體,少了女孩子該有的柔和,顯現出幾分狠厲,她走到江浸月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其實不用道歉那麽麻煩。”說著,她將奶茶舉到她的頭頂,邊傾斜邊彎起了唇角,“這樣就行了。”

“喂!”路岩去拉她的手,可還是慢了一步。

加了咖啡的奶茶呈現出濃鬱的褐色,江浸月閉上眼睛,溫熱的**順著她的頭發、眼睛、臉頰,滑進脖子裏,流到雪白的外套上。

現在,她似乎從看起來好笑,一躍升級為“笑話”本身了。

“你搞什麽?”路岩生氣地推了孔嘉菲一把,女生沒有防備,摔倒在地。

包廂裏的人聞聲出來,趙曼婷看到自己的好姐妹被欺負,立刻不幹了,轉身拉過淩尋,逼他主持公道,一片吵嚷聲中,路岩攬住垂眸站在一旁的江浸月,頭也不回地帶她離開了。

走出餐廳,他才發現,下雨了。

細細的雨絲被晚風吹得傾斜,路岩去收銀台借傘的空當,江浸月已經淋著雨走到了街上。

因為外套雪白,夜幕中的她十分顯眼。

小小的頭部與滾圓的肩膀形成滑稽的反差,使她的背影看起來又可憐……又有一點可愛。

路岩撐開傘,追上前去。

他們不熟,說他們是陌生人也不為過。

路岩完全沒有跟女孩子相處的經曆,隻是本能地認為,他們好像不適合共撐一把傘。於是,他站在江浸月身後不遠處,伸長手臂,將雨傘撐到了她的頭頂。

兩個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地走出去很遠,直到江浸月停在學校門口。

她回過身,站在被傘庇護的小小空間裏,望向雨簾後麵的男生。

路燈昏黃,他額前的劉海全被打濕了,臉上沒什麽表情,但眼神溫潤安和,一片坦**,絲毫沒有回避她的目光。

溫度低,女生的鼻頭凍得通紅,不就是淋了點雨嗎?她整個人卻仿若被水浸泡過,連眼睛都濕漉漉的。

雨水交織,路岩其實也不是很確定,剛剛回來的路上她有沒有哭過。但,他敏銳地嗅到了彌漫在江浸月周身的悲傷氣息。

大概是為了緩解尷尬,她努力想要咧開嘴角,結果嘴唇因為閉合太久,粘在了一起……

更尷尬了……

江浸月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不安地眨眨眼,指著身上遇水暈開的奶茶漬,說:“洗不掉了吧?”

失敗的話題轉移。

路岩在心裏嗤笑她,但臉上卻表現出了幾分溫柔,他微微挑眉,道:“那就再買一件。”

為了不讓江浸月推脫僅此一把的雨傘,路岩沒有再和她過多寒暄,抓緊轉身走了。

上了公交車,頻頻被車廂裏的乘客打量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全身都濕透了。

他剛剛都做了些什麽?路岩難以置信地揪起粘在身上的濕褲子,懷疑自己怕不是瘋了……

6

弄清楚江浸月和孔嘉菲之間的過節,路岩並沒有花費太長時間。

趙曼婷不依不饒,非得讓淩尋押著路岩跟孔嘉菲道歉。大丈夫能屈能伸,路岩覺得自己再怎麽不開心,也不能駁了好兄弟的臉麵。更何況,當眾把女生推跌在地,確實不是君子所為。

所以,在淩尋特意安排的甜點店裏,這個歉路岩很真誠地道了。

趙曼婷和孔嘉菲都不是記仇的人,倆人端著架子吃了兩塊提拉米蘇蛋糕後,氣已經消了大半,因此順勢下了台,同意講和。

路岩趁機問詢了原因,這才知道,其實淩尋和趙曼婷也表示對此很好奇。

趙曼婷還不斷強調,和孔嘉菲同學大半年了,一直覺得她是個特別淡定冷靜的姑娘,到底是什麽天大的仇怨才會讓她失去理智,潑了小白兔江浸月一身奶茶?

聽了這話,孔嘉菲笑了。她撤回身子,倚著座位,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竟是“你們別小看江浸月,她可不是什麽生性純良的小白兔”。

故事不長,簡單易懂。

隻是在場的三個人聽完,都不同程度地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孔嘉菲見此有點不高興了,她抿了口卡布奇諾,不屑地說:“我說的都是實話,你們要是不信可以去找江浸月對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個疤應該是在她額頭正中央發際線的位置。當時我爸媽聽信別人的一麵之詞,花了不少錢給她祛疤,即便效果再好,細看肯定也是有印記的。她讓我當了這麽多年的冤大頭,我潑她一身奶茶,我們這就算兩清了。”

“你怎麽就確定,是江浸月領頭歪曲事實的?”路岩提出質疑,那個連受了委屈都擺手跟別人說“沒事沒事”的女生,怎麽也不像能做出這種事的樣子。

“如果不是她,她為什麽不幫我澄清?”孔嘉菲扭頭,目光嚴厲地盯著路岩,“從七歲那年開始,我們一起進入寄宿小學,她膽小,我處處罩著她,她就是這麽報答我的嗎?她的頭確實是因為我受的傷,我幫她治療、承擔醫藥費、做祛疤手術都無可厚非,但是,為什麽不說實話?非得用那種卑鄙的手段嗎?”她頓了頓,垂下眼眸,悠悠地說,“一樁悲劇的產生,從來都不可能隻有一個受害者。”

路岩、淩尋、趙曼婷麵麵相覷了幾秒鍾,心照不宣地結束了這個話題。

江浸月停下正在演算習題的筆,自教室座位上霍地起身,朝外跑去。

下午放學已經好一會兒了,其實就算在教室裏等,不久後路岩和淩尋也該回來準備上晚自習了。

但她一分鍾都等不下去了。

江浸月想去找他們問清楚孔嘉菲所在的學校班級,不管對方多麽討厭她,她一定要真誠地向她致歉。

知道兩個人愛打球,她先去籃球場找了一圈……沒有。

返回教室,依然沒回來。

江浸月像隻沒頭蒼蠅般在學校裏橫衝直撞,第三次前往學校門口時,總算遇到了剛進門的路岩和淩尋。

他們正認真地交流著什麽,完全沒注意到狂奔而至的江浸月。

毫無防備地一轉頭,看到突然仰臉站到麵前的女生,兩個身形高大的男生同時被嚇得號叫一聲退出去好遠。

“趙曼婷在哪所學校?”江浸月神情嚴肅地逼近他們,小小的身軀忽地散發出強大的氣場,“趙曼婷和孔嘉菲在一所學校嗎?她在哪個班?請告訴我。”

“你……你起開說話!”淩尋擺手趕她,“小丫頭片子一個嚇唬誰呢?”

江浸月被這麽一吼,頓時清醒了過來,剛剛寄居在她身上的勇氣,在看清麵前的兩張麵孔時,瞬間消失無蹤,她又恢複成往常怯弱的模樣,磕磕巴巴地解釋著:“對不起,我隻是……”

“隻是什麽啊隻是!”淩尋上前,伸出一根食指戳她單薄的肩膀,“孔嘉菲對你那麽好,你居然倒打一耙,你這個兔子還挺不好惹。”

“不是這樣的。”江浸月搖搖頭,無力地反駁。

“還不承認?”淩尋譏諷地笑笑,“孔嘉菲什麽都告訴我們……”

“淩尋。”路岩高聲製止他。

“行,行。”淩尋繞過路岩,“你仗義、你紳士,你解決。”說完他就憤憤地走了。

江浸月鴕鳥一樣埋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路岩尷尬地清了清嗓子——這丫頭害他總要沒事清嗓子,“孔嘉菲現在肯定不想見你。”他朝著教室的方向揚了揚下巴,示意她,“回去吧。”

江浸月沒動。她大概是因為跑出來得太急,連外套都沒穿。身形單薄地站在夜晚的寒風裏,似是隨時能被吹飛。

矮小、瘦弱,跟個小朋友似的……

尊老愛幼是傳統美德對吧?愛護弱小是基本素養對吧?

更何況,他路岩絕對是具備優良品德的好少年。

所以,他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語氣真誠地說:“我信你不是那種人。”

男生寬大的掌心幾乎能夠覆蓋住她的半個肩,江浸月的睫毛顫動了幾下。她感受著那片輕微的溫熱,鼻頭忽然酸了。

7

天氣越來越冷,元旦將至,學校要舉辦晚會的消息一經發布,高一(5)班就炸開了鍋。經過幾天的醞釀探討,班長趁著開班會的時間,高聲動員全班同學踴躍報名參加元旦晚會。她甚至為此想到了三個理由。

其一,任誰都知道高中課程緊張,而且越靠近高考,節奏越緊,這就意味著,高中一年級的元旦晚會大概是他們唯一能夠積極參與的娛樂活動了。必須抓住機會。

其二,上次體操比賽,他們班沒能衝進前三,這次晚會,必須用爆炸好看的節目一雪前恥。

其三,藝校校花,也是當年市少兒青歌賽的一等獎得主趙曼婷同學,自願義務擔任他們班的合唱排練導師,還特意請了她的好閨蜜孔嘉菲助陣教他們指揮。這番美意豈能辜負?

淩尋坐在最後一排,正聽得不耐煩,他最討厭參加集體節目了,光是排練就要浪費不少時間。對他而言,課餘隻能與打球掛鉤。

但聽到趙曼婷要拉孔嘉菲入夥時,他壞笑著挑了挑眉,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

趙曼婷這丫頭……他就喜歡她這股唯恐天下不亂的勁兒。

真實。

“好!”淩尋舉起手,“我同意排練合唱,第一個報名參加。”

路岩側頭,挑眉看他。淩尋幸災樂禍地晃了晃大腦袋,嘴角憋不住地壞笑著,有好戲看嘍!

開學沒幾個月,班裏的男生漸漸都被他發展成了“小弟”,所以,他的表態幾乎能夠帶來一呼百應的效果。

眼看著班裏沒舉手的就隻剩下江浸月和路岩了。

淩尋踢路岩凳子,吹胡子瞪眼道:“你怎麽回事?還是不是好兄弟了?”

路岩沒動,他盯著隔了好幾排座位的江浸月。

雖然江浸月懦弱、膽小怕事、習慣委屈自己息事寧人。但他還是賭她會舉手。

“江浸月,你到底參不參加?”班長沒好氣地問,“你要是不參加就早說,不要上場了又掉鏈子,害得大家幫你背鍋。”

“我參加。”江浸月終於抬起了頭,她語氣鄭重地說,“班長你放心,我這次肯定好好表現。”

江浸月的目光太堅定了,跟要上戰場赴死的戰士似的,倒讓班長為之一愣。她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子,轉頭去看最後一排的路岩。

咦?他什麽時候舉的手?

既然合唱全票通過,排練事宜立刻被提上了日程。

湊了一個放學的空當,班長將趙曼婷約到班裏,商定“導師授課”的時間。這種被捧著的感覺很對趙曼婷的胃口,她倚著教室第一排的課桌,將披在肩上的長發撥到一邊,聲音柔柔地說:“周一、周三我有聲樂課,周五嘉菲要去做兼職,那就定在周二周四傍晚吧。”

不知是誰吹了聲口哨,緊接著大家夥莫名其妙地鼓起掌來。

班裏一片歡欣,氣氛熱鬧得跟過年似的。

當晚,江浸月站在洗手台前,吐掉牙膏泡沫,抬起頭,手拿牙刷,歪著頭想,為什麽孔嘉菲要做兼職呢?印象裏她的家境好像很不錯。

不過,聽說藝校學費高昂,她是為了幫父母分憂嗎?

孔嘉菲是這樣的女生。

盡管家境良好,但或許是因為父母工作繁忙,疏於照顧,她長成了與江浸月完全不同的女孩子,獨立勇敢,有主見,絲毫不嬌氣。

她們能成為朋友,完全歸功於互補的性格。

一個爭強好勝,一個與世無爭。

隻是,美好的時光消亡得太快了。

湊近鏡子,江浸月仔細查看那個幾乎看不出印記的疤痕。她的確保住了額頭的光潔,但分明失去了更珍貴的東西。

江浸月歎口氣,久久凝視著鏡子裏的自己。忽然,有個奇怪的想法湧進腦海。

她鬼使神差地解開腦後的馬尾,學著趙曼婷的樣子將頭發撥到一邊,刻意做出嬌柔嫵媚的神態,開口無聲重複了一次她在班裏說過的那番話。

嗯,江浸月切實貫徹了“人嚇人,嚇死人”的真理。

8

合唱排練如火如荼地開始了。

為了表現出奮力一搏的決心,班長特意找舞蹈老師借了學校的舞蹈教室,一進門,四麵大鏡子環繞,江浸月屢次被鏡子中呈現的不同角度的自己驚到。

她甚至可以看到自己的背影!後腦勺哎!

江浸月表情新奇地調整著自己的位置,想看清她綁的馬尾是不是正的。但她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每個人都可以看到鏡子裏的她。

路岩忍著笑,看女生縮在兩個男生中間,不斷變換著角度,認真欣賞著自己的後腦勺。班長正按照趙曼婷老師的要求,張羅同學們排好隊,挨個試唱分辨聲部。

大家接龍排隊,場子中央突然空了下來,暴露出站在那裏的江浸月。

愣愣地瞧了她半天,班長把手中的歌譜一摔,忍無可忍道:“江浸月,後腦勺好看嗎?”

恍然回神的江浸月,花了幾秒鍾弄清眼前的狀況,在一片哄笑聲中,紅著臉排到隊伍末尾。

孔嘉菲站在隊前的舞台上,表情嚴肅地拍了拍手,說:“合唱最重要的就是聲音的配合,要想和聲好聽、準確,我們必須得弄清楚每個人的音域。請大家認真對待。”

藝校管得鬆,她今天沒有穿校服,黑色呢子衣裏套著酒紅色高領線衫和深灰色半裙。長發鬆散地束成了低馬尾。她的五官並不是非常漂亮,但氣質優雅,說起話來語調沉穩,讓人信服。

江浸月注意到,大家的表情也從剛剛的嘻嘻哈哈一秒鍾轉變得鄭重起來。趙曼婷表情驕傲地望著孔嘉菲,一副與有榮焉的模樣。

試唱很順利,每個人被按照音色、音域劃分到不同的隊伍裏,江浸月排在最後麵,前麵的同學一個比一個唱得好,這讓她倍感壓力。

特別是路岩。

他的聲音太好聽了,溫和低沉,還帶著一絲慵懶,區別於其他男生的高亢和激昂,別有一番溫柔。孔嘉菲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唱完,露出了整個下午唯一的笑容。

“好聽的男中音。”

她這樣評價他。

到底曾經是好朋友,江浸月輕易捕捉到了孔嘉菲說這句話時的異樣——

她由衷地欣賞路岩。當然,或許不僅僅是欣賞聲音那麽簡單。

“江浸月。”孔嘉菲叫她,“該你了!”

“哦。”江浸月乖乖上前,“好的。”

趙曼婷全神貫注地盯著她們。

隊伍裏的淩尋歪著身子,眯起了眼睛。

之前參加派對的班裏其他幾個男生,因為目睹過孔嘉菲潑江浸月一身奶茶的事跡,也對接下來要發生的“對峙”充滿期待。

倘若換成任何人,他都會擔心。因為孔嘉菲太要強了,她不可能輕易和解,意料之外的重逢隻能讓兩個人陷入水深火熱的僵局。

但,大概沒有人能真正與江浸月結怨。

她很神奇。她有自己化解危機的方式。

“你的聲音不要抖。”孔嘉菲厲聲打斷她。

“我……”江浸月無措地咬了咬嘴唇,才說,“對不起,我緊張了。”她望著她,很真誠地勸慰,“嘉菲,你別生氣。”

“嘉菲,你別生氣。”

這句話讓孔嘉菲產生了瞬間的時空倒錯。

江浸月做完祛疤手術的那天,孔嘉菲去了醫院。她站在病房門口,心裏的憤怒在看到女生頭上纏繞的厚厚白繃帶時,漸漸平息。

當時剛滿十歲的她,心智已經比同齡人成熟許多,所以,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不管江浸月是以什麽樣的卑劣手段騙取父母給她做了祛疤手術,但其實,造成她受傷的責任她都不可推卸。

她準備了一肚子罵她的話,最終一句也沒能說出口。

頹喪轉身的刹那,江浸月看到了她,她從病**一躍而起,朝門口奔來。孔嘉菲伸手死死抓住了門把手。

拒絕見她。

江浸月試了幾次,然後放棄了。

她用手敲了敲門板上的長方形玻璃,哽咽著對她說:“對不起,我不該把頭摔破,都是我不好。嘉菲,你別生氣。”

孔嘉菲的眼眶突然沒來由地紅了。

笨蛋江浸月,哪怕時光過去了七年,她仍然像是沒有長大。此刻垂頭認錯的模樣,與九歲的她一模一樣。

“我才懶得跟你生氣。”她移開目光,抬手指向角落的隊伍,“高聲部。”

趙曼婷眨了眨眼睛,表示難以置信。

淩尋抓抓頭發,一時還沒反應過來。

其餘等著看好戲的男生們也失望不已——啥?這就完了?

路岩隔著人群用餘光瞥了瞥遠處的江浸月,得意地笑了。

他高興個什麽勁兒啊?

可……就是覺得挺高興的。

9

生活忙碌起來就會過得很快。

每天除了應付期末考試埋頭做題之外的時間,高一(5)班的全體同學還要分出很多精力去參加合唱排練。

身體和精神的雙重壓力,使得江浸月……暴飲暴食了一個月,成功把自己的臉吃圓了。

冬天穿得厚,她怕冷,裹著毛衣、校服外套,再加棉被一樣的羽絨服,走路都費勁,就別提每天要爬到六樓的舞蹈教室了。

盡管心中的怨言頗多,但包括江浸月在內的所有人,還是對排練的成果非常滿意。

每當趙曼婷和孔嘉菲配合默契地為她們演示時,江浸月都會忍不住在心中感歎:專業的就是不一樣啊。

當然,經過專業指導老師訓練的他們,也逐漸變得不一樣了。

她是第一次知道,僅靠人聲的高低急緩,也可以完美呈現出音樂的情緒。

受到震撼的應該不止她一個。

因為剛開始還有很多人總以這樣那樣的理由請假,後來,每到排練時,大家就積極得不得了。

隻不過,對比別的同學完全沉浸於音樂的美好,江浸月還懷揣著別的心思。她一直想找機會跟孔嘉菲鄭重地道個歉,但孔嘉菲好像總在刻意避免與她單獨相處。

直到,元旦前夕,趙曼婷因為不舒服告了假,那天排練結束,所有人都離開了,江浸月特意留在了最後。

孔嘉菲收起放伴奏的CD機,起身活動了下肩膀,指揮的時間長了,肩頸很痛。

一轉頭,她看到了門口,正絞著手指注視她的江浸月。

“有事?”

江浸月往前湊了湊,但還是停在了距她足有兩米的位置:“我……嘉菲,我想請你吃個飯。”

“吃飯就免了。”孔嘉菲看著她,“隻要你合唱演出的時候別出岔子就行。”

江浸月摳著大拇指的指甲,垂著頭,小聲地:“嗯!”

“那件衣服多少錢?”孔嘉菲問。

“什麽?”江浸月抬起頭,有些沒反應過來。

“就那件被我潑上奶茶的外套。”她說著,去掏口袋裏的錢包,“我賠給你。”

江浸月怔了一下,突然激動地擺起雙手:“不用不用,沒事沒事。”

孔嘉菲擰起眉頭,語氣嚴厲地製止她:“夠了!江浸月,你能不能勇敢一點?你為什麽要一直道歉?你也有權利接受別人的道歉,你懂嗎?”

燈光打在女孩的頭頂,窗外寒風凜冽,江浸月裹在厚重溫暖的羽絨服裏,她的心似是遭受了暖流的撞擊,淚水瞬間衝進眼眶。

“拿著這些錢。”孔嘉菲拉過她的手,把兩張一百塊的紙鈔拍在上麵,“不夠再問我要。”

說完她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江浸月大概永遠也不可能知道,路岩在得知趙曼婷要拉孔嘉菲來幫忙排練合唱之後,找過她。

那個天氣很好的中午,他站在他們班門口,表情溫和地叫她的名字。

說不欣喜是不可能的。周圍的起哄聲中,孔嘉菲走了出去。

他沒有接受她一起吃飯的邀請,而是帶她到操場上,說,就占用她十分鍾的時間。

確切地說,十分鍾都沒有用完。

他講了一個故事給她。主角是江浸月。

不久前,她把飯卡借給淩尋,挨餓導致體操比賽失誤,卻還執意讓知道真相的所有人保密。

“因為她怕給淩尋惹來麻煩。”路岩慢悠悠地得出結論。

他其實真的沒有幫江浸月開脫,就僅僅隻是客觀敘述了下事實。他也沒有要求孔嘉菲一定要怎麽做。但是自那時起,她就沒辦法再冷臉麵對江浸月了。

她不想從“受害人”變成江浸月的“虧欠者”。

還能繼續成為朋友的前提是,她們的恩怨得先一筆勾銷。

“笨蛋江浸月。”孔嘉菲在寒風中吸了吸鼻子。

為了掩飾自己想哭的情緒,她拚命張大嘴巴,毫無形象地打了個根本不想打的哈欠。

10

元旦晚會當天,班長從進入會場後就死死盯著江浸月。

江浸月去哪兒她就去哪兒,寸步不離。

“班長。”江浸月拱手哀求,“你能不能別再跟著我去衛生間了?你在外麵等著我壓力大,都……上不出來了。”

“不行。”班長斬釘截鐵地拒絕,“咱們隊形都是固定的,缺任何一個人都不行,不盯緊你我害怕出問題。”

江浸月無奈地轉回頭,像受押的犯人般,垂頭喪氣地往洗手間走去。

幫忙搬運演出服的路岩正巧走過來。

他目睹了全程,本來已經和江浸月她們錯身走過了,但還是不自覺地頓住了腳步。

“班長。”路岩回頭道,“剛剛老杜說,演出服缺一件,讓你去核實一下。”

“什麽?”班長一聽這麽大的事,立刻顧不得管江浸月了,轉身就朝會場狂奔。

看著她迅速消失的背影,江浸月欣喜地偷偷笑了笑。見路岩還在瞅她,她又慌忙繃住嘴巴,轉身,姿態僵硬地朝著衛生間走去。

路岩癟癟嘴。

可愛。

本來五班的合唱是排在第三個節目的,但校領導看完節目單,堅持認為,晚會壓軸必須得是合唱,那樣才有晚會的氛圍。

“校長還說,你們唱完這首,先別下場,就站在場上再補一首《難忘今宵》。那晚會才圓滿。”老杜宣布最新要求時,臉上的表情也不怎麽好看。

大概是因為反駁無效吧。

“沒事!”到底是班長,老杜的心腹,立刻跳出來打圓場,“讓咱們壓軸,那是看好我們,大家應該開心才對,《難忘今宵》的歌詞我立刻去複印一份發給你們熟悉。這首歌應該每個人都會唱吧?有不會唱的舉下手,我安排人統一教。”

反正是全體合唱,又不用摳細節、分聲部,即使不會也沒什麽,但江浸月還是非常真誠地舉起了手。

隻有她一個人舉手。

大家都看著她。

接收到諸多不太友善的目光,她有點驚恐,弱弱地把手放下了。

班長要被她氣笑了,無奈地跟她確認:“江浸月,你到底是會唱還是不會啊?”

“我……”江浸月來回觀察著大家的眼色,“我是應該會唱還是……不會唱?”

路岩實在看不下去了,他伸手懶洋洋地說:“我教她,我會唱。”

江浸月一路跟著路岩爬上了樓頂,男生站在天台邊緣,短發飛揚,冬日灰白的色調襯得他的背影莫名顯現出一絲寂寥。

“不是說要教我唱歌嗎?”江浸月抖著肩膀,“這裏太冷了吧。”

路岩沒有回頭,語氣慵懶地說:“我覺得你到時候還是不唱更保險一點。”

被嘲諷了,江浸月倒也沒生氣,仔細想想,路岩說得挺有道理。她心安理得地走上前,學著他的樣子,俯瞰整個校園。

“看到什麽了?”路岩問她。

江浸月用手指著,乖巧回答:“就,教學樓、操場、食堂、人啊……”

“人跟所有的建築、植物比起來,就顯得很渺小了是吧?”路岩說,“所以你待會兒上台的時候,就用現在的思維,去看會場的燈,看那些紅色絲絨座椅,或者看牆上的壁畫也行。但別看台下的觀眾。”

江浸月領會了半天,才明白,路岩好像是在教她“不緊張”的辦法?

“我……”她不好意思地擺擺手,“其實我也沒有很緊張……不會失誤的。”

“是嗎?”路岩轉身,好整以暇地看著她,“那你上了十次廁所,上出來了嗎?”

江浸月的臉“噌”地燒紅了。

臉紅的感覺一直持續到登上舞台,因為太窘迫,她緊張的心情意外被衝淡了。

合唱期間,她把注意力集中在房間內的擺設上,發揮完美地唱完了整首歌曲。台下震耳欲聾的掌聲響起時,在最前麵指揮的班長特意轉身,熱淚盈眶地看了一眼江浸月。

她有這麽不靠譜嗎?江浸月無奈地拽了拽自己的耳垂。

站在後排的路岩望著被女孩硬生生揪紅了的耳垂,陡然生出一陣異樣的情愫。

而且,閃耀的燈光下,白皙的脖頸將她的耳垂襯托得更紅了。

她在搞什麽鬼……路岩別過了頭。

演出很順利,老杜開心得不得了。特意借了學校宣傳室的相機,要求大家穿著演出服合照。

亮眼的紅色大擺裙和並不怎麽合身的西裝組合搭配在一起,嚴肅又好笑。

但是熱鬧的氛圍推波助瀾,每個人都露出了非常燦爛的笑容。

由於大家都興奮地往一塊湊,江浸月不知怎麽就被推搡著擠到了最後一排的正中央。前麵的同學都很高,把她擋了個嚴嚴實實。

幫忙拍照的教導主任,用相機鏡頭框定畫麵,調整焦距,驀然發現有個人隻露出了發頂,看不到臉。

“中間的那個同學。”他伸長手臂,指著江浸月所在的位置,“你抬起頭,鏡頭裏看不到你。”

江浸月很無奈,雖然她早就把頭抬起來了,但還是遵照指示,努力地又往上抬了抬。

發現還是看不到,教導主任不耐煩地放下手機:“還是中間那個女生,你踮起腳尖,還是看不到你。”

她真的打算這麽幹的,隻不過空間太窄,她的腿完全沒辦法彎曲用力。

正苦惱著,有人突然從她身後扶住了她的腰,將她……舉了起來?

意識到這一點的江浸月,眼睛驀地瞪大了。

“好好好!”教導主任驚喜地看著那個終於填進鏡頭中的腦袋,欣喜地喊:“一、二、三……”

“茄子!”

每個人都沉浸在快樂的氛圍中,所以沒人發現,江浸月在閃光燈閃完的刹那,陡然落地,摔了個大馬趴。

路岩望著跌倒在地的江浸月,簡直不敢相信這事故是出於自己之手。

江浸月比想象中重……然後,旁邊的人剛剛又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腳下不穩,控製平衡時,本能地鬆了手。

呃……總之……

他和江浸月對視了幾秒鍾,淡定地別過了頭。一副“別看我,我什麽也不知道”的賴皮模樣。

惹得江浸月忍不住懷疑,剛剛發生的一切,難道是自己的幻覺?

青春回憶錄

“哈哈……”聽到這裏,周靜芒含在嘴裏的一口飯差點噴出來。

回憶起那個場景,江浸月也覺得忍俊不禁。

她抽出一張餐巾紙給周靜芒,說:“你以為隻有我一個人窘迫嗎?路岩也沒好到哪裏去。他雖然表麵看起來很溫和,但其實非常要麵子。”

周靜芒擦了擦嘴角,吞下那口飯,笑著點頭:“任誰都會覺得丟人。這事兒要是放在章揚身上,他估計得躲我一個月。”

“章揚?”江浸月眨了眨眼睛,“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帥律師?”

周靜芒不好意思地擺手:“什麽啦,他根本沒有大家想得那麽好。他脾氣傲嬌得很,嘴巴又毒舌,可比不上路岩的溫和。”

可是,他在你身邊。

江浸月垂下頭,並沒有把這句心裏話說出口。

哪怕路岩再完美,又能怎麽樣呢?

他們早在多年前就走散了。

“對了,對了。”周靜芒突然用手指激動地敲了敲桌子,“我覺得你那個小學同學,孔嘉菲,真的很不錯。”

是的。這麽多年來,江浸月也是這麽認為的。

而且,在她心目中,能夠配得上路岩的人,隻有孔嘉菲。

“孔嘉菲對路岩有好感吧?”女孩子的直覺總是很敏銳,周靜芒目光玩味地看著她,“你是怎麽選擇的?我還挺好奇的。”

“哇!下雪了!”靠窗而坐的同事率先驚呼起來。

周靜芒聞聲,立刻放下碗筷,跑過去查看。

果然,沒有女孩子可以抵擋得住雪夜的美好。

可是對江浸月而言,她所經曆的每個雪夜,都敵不過高一寒假前,路岩從宿舍把她送到公交車站的那晚。

期末考試結束後,室友們大都被父母們接走了。江浸月爸媽太忙,她隻能趕夜裏的大巴車回去。

她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出現在宿舍樓下的。

他說“偶然路過”,她就信了。

路岩拖著她的行李箱,他們一路沉默著穿行在風雪中,留下兩串清晰的腳印。

上車前,他拽住江浸月的胳膊,問她:“你家電話多少?”

江浸月愣了下,老老實實地說:“我爸媽不讓男生給我打電話。”

“哦。”路岩放開了她,禮貌地笑笑,“那再見。”

公交車在雪夜中緩緩前行,江浸月回頭,從車窗裏看到靜靜立在一片雪白中的黑衣少年,產生了立刻下車的衝動。

但她沒有。

此後的整個寒假,每當看到家裏的那部電話,江浸月心中就會莫名蓋上厚厚的失落。

十六歲的她,還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情緒,隻覺得很折磨,很難過,迫不及待想要甩掉它。

直到那次春遊……

江浸月點開下一張照片。

周靜芒剛好回來了,她在江浸月身後俯身,和她一起看著那張照片。

這一次,路岩的目光不在江浸月身上,他正低頭聽身邊的女生說話。

像是讀懂了自己眼中的遺憾,周靜芒安慰般地捏了捏她的手,重新給予江浸月繼續回憶青春的勇氣——

講述她是怎麽一步一步錯失那個男孩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