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人生,在這一天,開始全新轉折

馮朗攙扶著馮平,一步一步向大殿外走去,由於過分的驚恐、而且雙腿還沒有從剛才四處奔跑的勞累中緩過來,馮平的身子軟綿綿地向下塌倒下去,馮朗的攙扶,變成了全部的支撐,讓馮平可以斜靠在他的身上,艱難的向外挪著,每一步,都好像是有千斤之重。

“陛下,還記得當年在長安城的長樂坊中嗎?那是我們被準許回國的前一天,你在長樂坊中,喝了個酩酊大醉,那一晚,我扛著你回去,也是費盡了渾身力氣,場景,和今天何其相似。”馮朗目視前方,輕聲地回憶著過往,語氣微弱、輕柔,仿佛隻是在講述一場往年故事,而馮平隻需要傾聽,不需要作答。

“那一年,長安城裏下著鵝毛大雪,我們兩個人,邊喝酒邊咒罵著這亂世,把我們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而今這世道,和當時,又是何其相似啊。”馮朗第二句話還沒有說完,眼角已經有兩行淚水滲出。

“這世道既然不允許我們活著,那我們又何必這麽卑微地祈求呢?最低賤的生活我們過過,最高貴的樣子,我們也經曆過,試圖去改變這個世道的努力,我們也嚐試過,人生,了無遺憾了。”馮朗繼續目視前方,攙扶著馮平,已經跨過了大殿的門檻。

“皇兄,這一刀,我們逃不掉的,我們不能玷汙了自己脖子上,這顆驕傲的頭顱。”大殿之外,馮朗轉身,麵向馮平躬身深深一拜,而馮平,聽完了馮朗的這幾句話之後,內心也終於得到了釋懷。

“三弟,我們忘憂台上見。”馮平同樣轉身麵向馮朗,還了他一個躬身下拜。

永寧寺旁,馮朗宅院中。

聰明伶俐的小姑娘馮若瑄不明白,為什麽今天父親從宮中回來之後,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進了家門就吩咐下人們準備起來一大桌豐盛的菜肴,而且,那還是一個已經過了晚飯的時間,父親著急得好像錯過這一頓飯,便會失去生命中一項極其重要的事情。

直到飯菜都已齊備,一家人坐到了桌上,馮若瑄仍然沒有搞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以至於坐到桌前的時候,還嘟囔著說了一句:“爹爹、娘親,我們不是才剛吃完飯嗎,怎麽又吃?”

馮若瑄沒說這句話之前,每個人的神情都還算正常,可是,這句話說完,先是若瑄的母親像是再也忍受不了一般,突然掩麵大哭起來。

“娘親,你怎麽了?”若瑄著急地跑到母親身旁,趴在母親腿上,擔憂地詢問著。

“是啊,爹爹,這是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馮若安雖然身體沒有離開板凳,但是,同樣著急的轉過身,麵向自己的父親詢問道。

“安兒、瑄兒,如果讓你們,在苟且活著,和悲壯死去之間做選擇,你們會選什麽?”馮朗麵色平靜的詢問道。

“那肯定是悲壯的死,苟且活著,也活不長,空留一段窩囊無用的記憶,我寧願悲壯的死,起碼死得讓世人敬佩。”馮若安首先回答了馮朗的問題,態度堅決,看來,自從國都被圍那天開始,馮若安就已經思考過這個問題了。

“你呢?”馮朗轉過頭,把目光停留在了馮若瑄身上。

“我不會,爹爹,哪怕有一絲機會,我們都不能放棄,隻有笑到最後的人,才是真正的成功者,我們不能被一時的得失蒙蔽雙眼。”馮若安帶著小女孩的稚嫩聲音回答道。

“誰說不是呢?隻是,有些時候我們沒有選擇。”馮朗悵然若失得說了這麽一句,緊接著繼續說道:“安兒、瑄兒,爹爹和娘親已經沒有選擇了,但是你們有,你們一定要記得,無論發生什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隻有活下去,才有複仇的機會,千萬不要被一時的情緒掌控了整個人的舉止。”

“父親,今天究竟發生了什麽?”馮若安好像並不關注自己父親剛才那句無比富有哲理的話,相反,他更加關注,今天發生的事情,到底是什麽?為什麽自己的父親,自從今天回來之後,神色就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今日的宴會,魏國皇帝陛下,故意為難我們燕國皇族,估計,我們大燕皇族,離覆滅不遠了,我估計,很可能就是今晚,所以,如果不幸的話,這一次,就是我們全家人最後一次相聚,如果幸運,今晚平安無事,或許,我們還有生存的機會。”馮朗看了看麵色著急的馮若安,臉上微微擠出一幅苦笑。

一時之間,場上的氛圍格外安靜,以至於安靜得好像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可以聽到。

“瑄兒不怕,隻要和爹爹娘親在一起,無論發生什麽,瑄兒都不怕。”馮若瑄首先打破了這種安靜到可怕的局麵。

馮朗伸出手,再一次輕輕撫摸了馮若瑄的額頭。“好孩子,是爹爹不好,沒有給你創造一個安心、幸福的成長環境。”馮朗的內心好像飽含著無限的愧疚。

“爹爹,瑄兒和你,還有娘親、還有哥哥在一起,就非常非常幸福了,爹爹沒有不好,爹爹是全天下最好的爹爹,娘親也是全天下最好的娘親,安哥哥更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馮若瑄一口氣說了三個最好,生怕不能夠準確表述自己對於當前生活情況的滿足。

“安兒,等下你先躲到隔壁的街巷中去,仔細看著家中的動靜,如果今夜沒有什麽事發生,明天中午你再回來,如果有事,千萬不要衝動,你立即離開魏國,逃往晉國,一定要為我們馮家,留下一支血脈。”馮朗緊盯著馮若安的雙眼,語氣、態度格外堅決。

“那爹爹和娘親呢?瑄兒呢?”馮若安著急得詢問道。

“瑄兒還小,最多是被收到宮中為奴,性命是可以保住的,而且,你們的姑姑馮嫣,現在是魏國皇帝最寵愛的妃子,瑄兒入宮,說不定能夠得到姑姑的照顧,未必就是壞事。”馮朗轉頭看向年齡還小的馮若瑄,他不知道自己所說的這些,若瑄能夠聽懂多少,隻是,他已經沒有時間再去像往常那樣,慢慢去教這個自己最疼愛的小女兒了。

最重要的事情叮囑完畢,馮朗的內心不由舒展開了一口氣,目光快速掃視完麵前的一雙兒女,繼續擠出一幅笑臉,艱難的想要改變目前近乎絕望的悲傷場景:“這也隻是最糟糕的情況,說不定,魏國皇帝網開一麵,會放過我們這些國破家亡的人呢,來來,安心吃飯,爹爹今晚,可是什麽都沒吃,我都餓了,你們陪爹爹再吃一些。”馮朗先後夾起一塊肉,分別放到若瑄和若安碗中。

兄妹倆早已經哭成了淚人,尤其是年齡最小的馮若瑄,她甚至想不明白,自己隻是想要和父母,還有最疼愛自己的安哥哥,平凡的呆在一起,為什麽這麽簡單的願望都無法實現?

馮若瑄還沒有放棄,她一直在內心默默的念叨著:“萬能的慈悲佛,我馮若瑄,願意以我的生命、我的一切,去換爹爹、娘親還有安哥哥的平安無事,萬能的慈悲佛,請你一定要保護好他們,讓他們可以平平安安的生存下去。”

平城的冬天,實在是太冷了,寒風淩冽,每一次風吹在臉上,都好像是一把鋒利的冰刀,在不斷刮割著自己的皮膚,馮若安不由得緊了緊自己身上裹著的棉被。

此刻的馮若安,躲在自己家對麵一處小巷子邊的柴堆中,雖然他非常疲倦,上下眼皮止不住的往一起靠,但是,他的腦海中清楚記得剛才父親對自己說的那句話:“今晚過後,你可能就是馮家唯一的一支了,一定要記得自己肩上所擔負的責任和使命。”

馮若安伸出右手,用力得在自己右邊的脖頸處捏了一下,整個人立馬清醒了起來。

饒是如此,馮若安仍然無法自製得睡著了,直到無數人的呼喊聲、兵士整齊的腳步踩踏聲,以及鎧甲晃動的鐵片相碰聲把他驚醒。

馮朗預測的一幕,終究還是發生了,大隊的人馬,在把馮家院落圍得水泄不通之後,快速衝了進去,躲在柴堆中的馮若安,可以清楚聽到院落中眾人由於驚恐所發出的呼喊聲,他甚至辨認出了妹妹馮若瑄在哭喊:“爹爹、娘親”的聲音,馮若安握起手邊的彎刀,他恨不得現在立馬衝出去,和這幫人拚個你死我活,哪怕出去就死掉,起碼不會為自己的懦弱而後悔和恥辱。

“死是容易的,一尺白綾足夠了,活著才是最難的,爹爹甚至能夠想到,你一個人孤苦無依得闖**和生活,需要麵臨的各種苦難,死了多好,一了百了,但是,爹爹不許你死,我高貴的馮氏皇族,不能就這樣灰飛煙滅,不能就這麽任由別人掐滅,你和瑄兒,一定要複興我們大燕國。”父親的聲音再次響起在耳邊,馮若安的內心處在劇烈的掙紮與抗爭之中,右手甚至控製不住的想要去握刀,想要衝出去。

馮若安快速把右手舉起,把手臂直接送到了自己口中,用力得咬住,很快絲絲鮮血從馮若安的嘴角流出。

悲傷過度的馮若安,恍惚間昏睡過去,等到再次醒來,已經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晌午,馮若安想起父親的叮囑,不敢耽擱,立馬打開隨身攜帶的包裹,換上普通人家的補丁服,撥亂自己梳洗整齊的頭發,然後急急忙忙向城門外走。

“聽說了嗎?前一段時間才被滅國的燕國,皇族成員謀反,已經全部被斬首了。”

“這些人,我們皇帝陛下寬恕了他們,他們竟然還敢想著謀反?就不能安穩點生活嗎?”

“就是,這下好了,全部被殺,一個沒留啊,那血水,染紅了一大片地。”

馮若安驚慌得行走在大街上,幾乎在每個街頭,都能看到圍成一圈圈的人們在討論著馮氏一族被滅的故事,毫無疑問,這已經是今年最大的談資了。

馮若安甚至來不及和這些人爭論,更加不敢再等待,快速跌跌撞撞得跑向東市,因為他清楚記得父親給他的最後交代:“明天一早,立刻去買一匹駿馬,單靠兩條腿,你是走不出魏國的,買了馬之後,一路向南,到了晉國,你就安全了。”

好在守城的兵士盤查的並不嚴格,馮若安才得以快速出城,終於離開這個不斷給他製造噩夢的地方。

出了城的馮若安同樣一刻不敢停留,一路“駕、駕”的呼喊聲,生怕慢了一點,自己這條漏網之魚就會被發現、被抓住、被送去一刀了斷生命。

就這樣奔走了四個日夜之後,馮若安實在是饑渴難耐,眼看著前麵出現一個迎風招展的酒招,馮若安連帶著**那匹同樣累到不住喘息的馬匹,跌跌撞撞得晃到了這家小店鋪門前。

“店家,把我的馬匹牽過去,上好的馬料,還有,一個人的餐食,簡單給我來一點。”馮若安屁股還沒坐到凳子上,話已經說完了。

“好嘞客官,立馬給您安排,您稍作。”店家熟練得取下肩頭那塊幡巾,快速把桌麵擦了一遍。

端起桌上的水壺,大口大口喝完整壺水之後,馮若安才有心思仔細觀察麵前的這家店鋪:店麵極其簡陋,隻有一間簡單的草房,外頭搭設了一個簡易的棚子,擺放著三張方桌,而此時,棚子底下空****,隻有馮若安這麽一個顧客。

“來嘍,客觀,這是本店的招牌菜,花料醉雞,您嚐嚐。”店家熱情的介紹著。

馮若安對菜品顯然並不在意,隻是關注自己現在身處何地:“店家,你們這裏是什麽地方?”馮若安一邊夾起飯菜往嘴裏送,一邊問道,一道油痕順著嘴角流了下來。

“客官,我們這裏就是大名鼎鼎的芒碭山啊,我看您年紀輕輕的,可能您對芒碭山不是太了解,我們這裏出的名人那可多了去了。”說到這個話題,店家立馬自豪起來,嘴裏跟著也是滔滔不絕,說個不停。

“芒碭山,我倒是聽父親說起過,芒碭山,之前一直是英雄豪傑遇難落腳的地方,現在,聽說是被岩陵軍占據了,那這個地方,豈不是經常會有兵禍?”馮若安繼續邊吃邊好奇的詢問著。

“哎呦,客官不是本地人,竟然也知道岩陵軍呢?看來客官不是普通百姓啊。”店家臉上帶著驚訝和好奇,緊盯著馮若安。

“沒有,沒……,我隻是……”馮若安突然感覺到一陣頭暈,而後便“咣”的一聲趴在了麵前的桌子上。

“到底還是年紀小啊,這種世道,竟然毫無戒心,既然知道這是岩陵軍的地盤,還敢吃的這麽坦然,就不想想,普通人敢在這個地方開店嗎?”馮若安身旁的店家,一邊自顧自得說著話,一邊雙手快速在馮若安身上摸索起來。

“晦氣,還以為是個富家公子哥,原來也就這麽點收入!”店家把從馮若安身上摸出來的幾塊碎銀兩在手中顛了顛,一臉鄙視的說道。

等到馮若安再次醒來,已經身處一間寬大的房子裏,睜開眼看去,房子雖然寬大,但是是木頭簡單搭建,馮若安內心瞬間緊張起來:“這不是典型的土匪窩嗎?”馮若安想要活動下胳膊,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被嚴嚴實實的固定在了一根木樁上。

“醒啦?來,聊聊吧,你是誰啊?”一陣渾厚的男子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馮若安循著聲音望去,發現一個皮膚黝黑,但身材寬厚,肌肉壯實,一個國字臉大漢,正坐在不遠處椅子上,緊盯著自己。

“你們是,岩陵軍?”馮若安試探著問道。

“嗬,岩陵軍?又是一個被傳言蠱惑,不知死活的小子,不用問了,拉出去,從後山崖扔下去吧。”那名黝黑的大漢直接一邊站起身一邊對身旁站著的手下吩咐道。

“岩陵軍怎麽了?世有岩陵,不毀不生,橫掃北方各國的拓跋昊都對岩陵軍沒有辦法,這樣的英雄,為什麽不值得敬佩?”馮若安故意把聲音加大,把每個字都喊了出來,生怕對方聽不清。

“倒是個倔強的牛犢,你到底是什麽人?”黝黑的男子停下來往外走的腳步,目光繼續盯回到馮若安身上,態度溫和了許多。

馮若安的內心在不斷掙紮,他知道此刻眼前的這些人,肯定和魏國不是一夥的,但是,自己畢竟是漏網的燕國皇族,如果把身份報出去了,對方是一群貪圖錢財的匪徒,必然會把自己送去官府領賞錢,可是,如果不說出自己的身份,怎樣才能得到這群人的信任呢?

“我是燕國皇族,馮氏太子家的奴仆,我們馮氏一族,三天前被魏國暴君幾乎斬殺殆盡,隻有太子僥幸逃出來了,太子本來想逃往晉國投靠,可是一路盤查太嚴格,聽說芒碭山一帶有忠於晉國的岩陵軍,所以,特地派我來打探消息。”馮若安情急之下,編出這麽一出太子逃亡的故事,一則是考慮無論對方是敵是友,自己隻說是仆人,對方必然會想要得知太子的下落,也就不會對自己下手,哪怕太子已經遇難了,自己也可以聲稱遇難的是假太子,這樣更加周全一些。

“不用再編了,燕國太子已經被殺,隻有平陽王馮朗的兒子馮若安逃了出來,你就是馮若安無疑了。”馮若安本以為自己的一套說辭天衣無縫,可是沒想到,突然從剛才那名黝黑大漢身後的屏風旁,走出另一名身高略高一些,皮膚偏古銅色,神情冷峻的男子,眉宇間自帶一股淩厲殺氣,讓人看到之後頓時感受到一種巨大的壓迫感。

原本房間中的那名黝黑男子,立馬恭敬得站在一旁。“我就是岩陵軍的統帥,劉落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