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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總是不夠。夏天尤其忙碌,農場總是有幹不完的活計;但冬天也好不到哪裏去,雖然日常做的事情就那麽幾件,但是天光變短,一小時、一天、一周匆匆而過,時間還是不夠用。塞倫在都柏林出生和長大,是一位詩人,曾有兩部詩集獲得過著名獎項。認識海倫後,他來到肯瓦拉,和海倫一起生活在她家的農場。剛開始的時候,他設想著過一種田園詩般的生活。農場後院就是著名的巴倫風景區,那裏有讓人歎為觀止的石灰岩山係。他想象自己活得逍遙自在,或者隨心所欲地散步,或者數天數周待在自己的書房裏,完成一部又一部的詩集,一部比一部出名。但這一切從未發生過。他收入微薄,靠做校對、補課和在學校當兼職老師貼補家用。在有點空閑時間的時候,他也不會去做那些設想好的事情。這些年來,每當別人問他靠什麽謀生,他就說:“我是一個詩人。”然後補充道,“傳說中的詩人。現在都沒有什麽時間好好寫詩了,就算來了靈感,也沒工夫寫出來。有東西在吞噬我們的時間。”

時間壓迫著他。他越想擠出點時間寫作,時間就跑得越快。

並非隻有利迪家,或者說利迪—伯恩家(有些人也這麽叫他們)覺得時間不夠,大家都覺得時間不夠。這也可以理解,有很多人家,父母成天在外忙活,陪孩子的時間少得可憐。老人們說,這是因為他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也許這種說法是對的,現在的人們擁有太多選擇。電視和電腦無處不在,占用了大量時間,其他的就不用說了。即便是在肯瓦拉這樣的小地方,也有無數的課後活動等著孩子們:空手道、籃球、戲劇等。但無論怎麽忙碌,也應該有享受生活的時間呀!比如,在鄉村的小道上漫步;到山上撿拾黑莓;悠閑地躺在夏日的草地上,看白雲飄過;還有爬樹和掏鳥窩等。也應該有時間讀書、發呆、靜思,偶爾做點無聊的事情,比如看雨滴從窗玻璃上滾落;盯著天花板上的裂縫,研究上麵的花紋;沉浸在天馬行空的白日夢中……可這樣的時間,卻一點也沒有。隻有少數人把這些視為生活中必需的一部分,大部分人疲於奔命,孩子們甚至沒有時間惡作劇。整個鎮子,整個郡,甚至整個國家裏的人,都處於長期缺時間的狀態中。

“以前可不是這樣的。”老人們說。

“我們年輕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中年人說。

“這真的是生活的全部嗎?”年輕人,在極其罕見地有點時間思考的時候,會這麽問。

有一段時間,隻要天氣反常,人們就在談論這個。後來他們就不再談論了。有什麽意義呢?再說,談論時間的時間在哪裏?人們甚至不再互相拜訪,不再坐下喝喝茶、聊聊天。大家都在奔忙,或者在去某地的路上,或者盯著眼前的事情,或者急於找到某個人,而最常見的情況是,氣喘籲籲地追趕自己。

校車像往常一樣準時到達,吉吉在最後一刻趕上了。這輛校車一直在同樣的路線上行駛,在固定的站點停靠,從未改變。但這些天,不知何故,校車總是無法準點趕到學校。道路狹窄擁擠,司機開得飛快。一周內總有好幾次,他把自己和所有乘客的性命置於一英寸見方的範圍內,想想都危險。但是不能責怪他,其他人都開得那麽快,他也沒有辦法。每個人都在努力追趕失去的時間。

吉吉找到一個空座位坐下來。以前他每天都坐在吉米·道林的旁邊,但自從上周吵架之後,他們就不再一起坐了。那天過得實在糟糕,從那以後,吉吉就沒法與朋友們打交道了,他正試著成為一個局外人。他們講的那些事情,他很想問問媽媽,但他鼓不起勇氣。一定有一些黑暗的秘密隱藏在那裏,否則媽媽為什麽從來不談論她的爺爺?當然,媽媽提到過他,可那是在學習樂曲的時候。吉吉已經學會不少外曾祖父留下來的曲子,他還經常和媽媽一起演奏這些曲子。但除此之外,她沒有講過任何關於外曾祖父的事情,包括為什麽給吉吉起一個同樣的名字。談論家庭瑣事並非他們家的禁忌,可為什麽要刻意避開有關外曾祖父的話題呢?其中必有蹊蹺。

校車來了個急刹車。為了避開迎麵而來的運牛車,司機猛轉方向盤,把校車扭到路邊的籬笆上。吉米·道林不知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站起來,結果一下子摔倒在座位之間的過道上。他掙紮著從司機身旁站起來,司機怒視著他,大聲喊道:“回到你的座位上,聽見了嗎?別給我搗亂!”

然後他拚命換擋,隻聽見齒輪大聲摩擦,這輛破校車恢複了原先的速度,再次衝向戈特的學校。吉吉看了看表,已經遲到了。他發誓自己甚至看到了分針的移動。

吉米·道林走過吉吉前麵的空座,重重地坐在吉吉身旁。吉吉沒說話,心裏暗自嘀咕:這就是吉米站起來的原因嗎?這是想要和好的意思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我該怎麽回應他?吉吉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有心結,於是他轉頭向灰蒙蒙的窗外看去。

“你去俱樂部嗎?”吉米問道。

吉吉假裝看著外麵濕漉漉的田野,好多濕漉漉的牛站在那裏。吉米是在開玩笑嗎?是想找麻煩嗎?吉吉瞥了一眼吉米,這個家夥正麵無表情地盯著自己的書包。後麵的座位上,兩個女孩低聲討論著眼線的問題。吉吉一言不發,看上去沒有和好的意思。吉米知道吉吉不會去俱樂部,因為他的年齡組在周六晚上,而這正是吉吉給舞蹈課伴奏的時間,一直以來都是如此。但那是吉吉·利迪的活動。吉吉·伯恩會不會有別的選擇?會不會去俱樂部?

“可能會吧。”吉吉終於開口了。

吉米臉上露出了笑容。他開心地說道:“好哥們兒!咱九點半從鎮裏搭便車過去吧。”

校車在學校大門外停了下來。吉米站起身,加入了魚貫而入的學生們。他邊走邊問吉吉:“我在二十號碼頭接你。行嗎?”

吉吉點了點頭,再一次看了看表。遲到十分鍾。還好遲到的不隻他們,這天所有的校車都晚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