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吉吉走到了碼頭,灰狗一瘸一拐地跟在他後麵,看上去痛苦不堪。山腳下的碼頭處是一塊三角形的廣場,一邊是小鎮大街,另一邊是一排造型奇特的房子,還有一邊是港口的牆壁。小鎮的居民正聚在這個廣場上跳舞。

吉吉有點失望,這些人既不是妖精也不是神仙。他們穿著過去幾個世紀的代表性服裝,五花八門,風格迥異,讓吉吉有種走進化裝舞會的錯覺。除此以外,碼頭上的人與愛爾蘭小鎮上的居民沒有什麽不同。

附近的三家酒吧都開著門。在吉吉的肯瓦拉小鎮,這幾家酒吧都有名字,分別是格林酒吧、康諾利酒吧和塞克斯頓酒吧,但在這裏,酒吧外麵沒有招牌,因此不知道它們叫什麽。不跳舞的人或者懶洋洋地靠在酒吧的牆上,或者閑散地坐在外麵的長椅和馬路上,他們手裏端著高腳杯、大啤酒杯或普通玻璃杯,裏麵裝的好像是吉尼斯啤酒[11]。

沒有人注意到吉吉的到來。灰狗離開吉吉,走向那些人,坐到康諾利酒吧前的過道上。過道一邊是牆壁,另一邊是椅子、啤酒桶和水桶,水桶倒扣著,樂手們坐在上麵。吉吉靠在角落裏,從後麵觀察著這些樂手。總共有六個人:兩個小提琴手、一個風笛手、一個口笛手、一個長笛手和一個寶思蘭鼓[12]手,那個鼓手正是吉吉見過的大胡子趕羊人。樂手們正在演奏一組裏爾舞曲。吉吉聽過這個曲調或這個曲調的一種變體,但他想不起這首舞曲的名稱。他們演奏得並不是特別快,但節奏歡快活潑,高音令人興奮。吉吉的腳開始發癢,他很想跳舞。

這些舞者跳的舞,既不像是利迪家凱利舞那樣的集體舞,也不像演奏會踢踏舞或老式舞那樣的獨舞。這些人一會兒跳獨舞,一會兒跳集體舞。一會兒互相交織,湊在一起;一會兒又四麵散開,形成一個整體,最後突然變換舞步,形成一個完美的大圓。他們的步法很壯觀,既活力四射又曼妙優雅。他們的身體像空氣一樣輕盈。

吉吉還沒看夠,這組舞曲就結束了。舞者們很興奮,一邊開心地笑著,一邊整理著衣服或頭發。他們四散走開,有的去了酒吧,有些站在一起聊天或調情。樂手們也準備離開,他們站起來的時候,注意到了靠在牆邊的吉吉。他們開了個簡短的小會,似乎在討論什麽,然後其中一位小提琴手——一個金發的年輕男子帶著勝利的微笑,向吉吉招招手,示意他過來。

“歡迎你。”這個小提琴手邊說邊指著一個空座位讓吉吉坐下,“我以前沒在這裏見過你。”

“以前我沒來過這裏。”吉吉道。

“那就更要歡迎你了。”小提琴手說,“我們很難見到什麽新麵孔。你叫什麽名字?”

“吉吉。”

年輕人開始向吉吉介紹這些樂手。吹風笛的是科馬克;吹口笛的是珍妮;吹長笛的是馬庫斯;打寶思蘭鼓的是德瓦尼,就是前麵的那個趕羊人。另外一個小提琴手叫瑪姬,她似乎睡著了,沒有跟吉吉握手。

“我是安古斯[13]。”小提琴手介紹完畢後問道,“你會演奏樂器嗎?”

“會一點。”吉吉回答,“主要是小提琴。也會一點長笛。”

“太好了,”安古斯說,“跟我們演奏一曲吧。”

“啊,不好吧。”對於演奏,吉吉一般不會怯場,但他在這裏聽到的音樂,跟他學過的在節奏和音調上有微妙的不同。他想多聽聽,然後再拿起樂器加入。另外,他費了點勁才想起來,他來這裏可不是為了演奏音樂。

“我在街上遇見了這隻狗。你們知道它是誰家的嗎?”

樂手們轉過身看著那條狗,它正四肢伸展躺在人行道上。

“它叫皮皮。”珍妮說。

“是你的嗎?”

“它沒有主人。”珍妮說。

“應該帶它去看看獸醫。”吉吉說,“要是你們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帶它去。”他身上隻有十歐元,肯定付不起看獸醫的錢,但是如果獸醫因為費用為難他的話,他會想辦法溝通的。

“沒有人能為皮皮做什麽。”安古斯說,“你沒必要替它擔心。”

“來演奏一首曲子吧。”馬庫斯說。

這些人對待灰狗的冷漠態度讓吉吉很不舒服。他自己並非多愁善感之人,從小就接觸各種各樣的家畜,也熟知它們生病或受傷的樣子,但皮皮的傷口特別嚴重,急需治療。

“我來這裏不是演奏音樂的。”他不客氣地說。其實他並不想這樣。

“哦?”安古斯哼了一聲,吉吉明明看見他清澈的綠眼睛裏閃現出一絲敵意,以為他要發火,結果那敵意轉瞬即逝,好像什麽都沒發生,吉吉都有點懷疑自己的眼睛了,“那麽,你為什麽來這裏?為了拯救一隻斷腿的狗?”

“不是。”吉吉答道。

“所以……你別有所圖。”瑪姬說,看來她根本沒睡著。

“可以這麽說吧。”吉吉說。他這才意識到,灰狗的出現幾乎讓他忘了自己的正事。怎麽會這樣呢?有點荒謬!他理了理思路,接著說:“有人告訴我,你們能幫我買一些時間。”

“時間?”德瓦尼說。

“小意思。”安古斯說。

“我們有大把大把的時間。”科馬克說,“我們要它根本沒用。”

“喔,太棒啦。”吉吉說,情況變得更荒謬了,但吉吉不想深究,他接著問,“那你們會賣給我一些嗎?”

“拿走吧,”安古斯說,“都拿走吧。”

吉吉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在考慮這個人說的話是不是真的。

“我們不想要時間。”安古斯繼續說道,“歡迎你拿走它。”

“你的意思是,”吉吉有些詫異,“你是說……直接拿走嗎?”

“直接拿走。”安古斯說。

吉吉盯著對方的臉,懷疑他在捉弄自己。但是對方一臉誠懇,既沒有惡意,也不像在開玩笑。可是,這件事不會這麽簡單吧?

德瓦尼意識到了他的困惑。“等一下。”他說,“讓他用東西來交換吧,這樣更好一些。”

“沒錯。”瑪姬說,“這才是真正的交易。”

“這樣的話,他會更加珍惜時間。”馬庫斯說。

“好的,那麽,”安古斯說,“給我們報個價吧。”

吉吉摸著口袋裏的十歐元鈔票。他不知道會碰到這種情況,早知道他就多帶點錢在身上了。這會兒他隻希望自己能有點預見能力,提前跟安妮·科爾夫借點錢就好了。

他想來想去,掏出了那可憐的十歐元鈔票,說道:“這是我身上所有的錢。”

樂手們盯著他手裏那張皺巴巴的鈔票。壞了,吉吉有點窘迫,他這麽做是在羞辱他們。

“我可以回家去取。”他急忙說,“我在信用社裏存了幾百歐元呢。”

“啊,你弄錯了,”科馬克說,“不是錢的問題。”

“再多的錢也打動不了我們。”珍妮說。

“錢對我們來說沒用。”瑪姬說。

“我們不用錢。”德瓦尼說。

“你沒有別的東西嗎?”安古斯問。

吉吉在口袋裏摸索著。他的夾克胸袋裏裝著安妮·科爾夫給他的蠟燭和火柴,但這兩樣東西不能給,他回家的時候要用到。胸袋裏還有一把小刀,可這個是他特別在意的東西,不到萬不得已,他也不想給。他開始挨個翻找身上的口袋。

安古斯抬頭望著天空。德瓦尼重重擊了幾下寶思蘭鼓,檢查鼓皮是否好用。瑪姬似乎又睡著了。

“肯定有什麽東西。”德瓦尼說。

“肯定有,我們好好想想。”珍妮說。

“我想起來了。”安古斯說,“有個東西我們都想要。”

“什麽東西?”吉吉慌忙問道。

“《多德第九舞曲》。”

“是的!”瑪姬一下子睜開了眼睛,看上去比誰都清醒。

“還是你腦子好使!”科馬克說。

吉吉調用了他所有的腦細胞。《多德第九舞曲》,非常普通的一支曲子,他們那邊的人經常拿這個曲名開玩笑。為何是“多德第九”?沒有“第八”和“第十”,沒有“第一”和“第二”,也沒有其他任何一個數字,隻有“第九”。

這首舞曲是海倫最喜愛的曲子之一,吉吉知道自己演奏過。在演奏會上,吉吉可以拉上幾十支,甚至幾百支曲子,問題是他記不住這些曲子的名稱。隻有在比賽的時候,他才會想著樂曲的名稱,在平時的演奏中,根本不用管名稱是什麽。

“你不知道嗎?”安古斯失望地問道。

“我知道。”吉吉說,“可我就是想不起來這首曲子是怎麽開頭的。”

“我們也想知道。”瑪姬說。

“以前我們人人都會,”馬庫斯說,“後來它從我們的大腦中溜走了。我們想把它找回來。”

“了不起的舞曲。”德瓦尼說。

“最棒的。”珍妮說。

吉吉幾乎想破了腦袋。他記得這首曲子與優秀的南戈爾韋手風琴手喬庫裏有關。在喬庫裏去世之前,人們錄製了他在酒吧演奏的音樂,《多德第九舞曲》就在那張專輯裏。以前海倫經常在家裏演奏,吉吉對這支舞曲的旋律倒背如流。

安古斯把他的小提琴遞給吉吉。吉吉拿過來,心裏想著那張專輯,試著演奏了一首曲子。

“這個是《黑刺李手杖》。”德瓦尼說。

吉吉又試了一首。

“《雲雀》。”瑪姬說。

吉吉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我會一些帕迪·費伊的曲子,特別好聽,”他說,“可以教給你們一兩首。”

珍妮咯咯笑了起來。安古斯搖了搖頭。

“我們會所有帕迪的曲子。”他說。

“其實是帕迪拿走了我們的曲子。”科馬克說。

“你這麽說他會不高興的。”吉吉說。

“為什麽不高興?”安古斯說,“他會第一個承認的,可惜別人不會相信他的話。”

吉吉有點動搖,但他不想討論這個問題。

“前幾天我剛學了一首很棒的裏爾舞曲。”他說。

“讓我們聽聽。”安古斯說。

吉吉拉起了外曾祖父的裏爾舞曲,剛拉了兩個小節,其他人就加入了演奏。很明顯,這群人知道這首曲子。吉吉想停下來,但跟他們一起演奏很有意思,他就一直拉了下去。拉奏完一遍後,他聽出了他們演奏中的重音和連奏,明白了為何會有那樣獨特的高音。拉奏第三遍的時候,他適應了這些變化並把它們融入自己的演奏中。瑪姬示意他開始下一首,他換成了海倫頭天晚上教他的第二首舞曲,其他人毫不費力地跟上來,和他一起演奏。這首曲子結束後,安古斯拿回了他的小提琴。

“拉得不錯。”他說,“不過,你就是把我的琴弓磨斷了,也找不出一支我們沒聽過的曲子。”

“都是從我們這邊傳過去的。”馬庫斯說。

鎮裏上歲數的人都這麽說。難道他們是對的?但肯定不是所有的曲調吧。現代新曲的作曲家很多,帕迪·費伊並不是唯一一個。

“我自己寫過一首曲子。”吉吉說。

“你以為是你自己寫的,”瑪姬說,“其實不是。”

“你聽到了我們的演奏,”德瓦尼說,“但你覺得那是從你自己頭腦裏冒出來的。”

“很多人都碰到過這種情況。”珍妮說。

“拉一下。”安古斯說。

吉吉舉起小提琴,拉了幾個音符。

其他人馬上加入進來。吉吉停下來,交回了小提琴。

“我不相信,”他說,“這都不是什麽好聽的曲子。”

“並非所有的曲子都好聽。”瑪姬說。

“如果是的話,”馬庫斯說,“別人早就把它偷走了。”

“哎,不對。”安古斯說,“我們不認為那是偷。”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說話了。一聲低低的咩咩聲打破了這沉默,聽著像是從寶思蘭鼓那裏傳來的,德瓦尼拍打了幾下鼓麵,似乎叫它閉嘴。吉吉看了看周圍,沒有山羊的影子,他的注意力又回到《多德第九舞曲》上。

“你們還有別的想不起來的曲子嗎?”吉吉問道。

他們都搖了搖頭。

“我說,”瑪姬說,“你為什麽不直接把時間拿走呢?《多德第九舞曲》嘛,你可以先欠著。”

“太棒了。”安古斯說。其他人都表示熱烈讚同。

“好的。”吉吉說,“我先從我媽媽那裏學會了,然後再給你們帶過來。”

“如果你過不來,”科馬克說,“我們派人從你那裏拿過來,也可以吧?”

“不可以。”瑪姬說,“我們以前試過,你忘了嗎?”

“對呀,已經試過了。”科馬克說。

“去那邊的問題就在這裏。”德瓦尼說,“隻要你到了那裏,你就忘了要找什麽。”

“我不會忘的。”吉吉說,“我會把它寫在手上。我一定會給你們帶回來的。”

“好辦法!”馬庫斯說。

“我看行。”瑪姬說。

“那你現在就走吧。”安古斯說,“把你想要的時間都拿走,要多少拿多少。”

吉吉站了起來,很有成就感。其他人也放下手中的樂器站起來,為交易達成而高興地握手。

“好的。”吉吉說,“那我怎麽把時間拿走呢?”

“你不知道嗎?”瑪姬問。

“不知道。”吉吉滿懷期待地說道。

那幾個人紛紛坐回去。

“我們也不知道。”德瓦尼說。

“總有一個法子吧。”安古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