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畢業

臨近分離難入睡,閉眼到天明。一片真心為此傾,最不舍親朋。

聞說花城風正好,日下欲飛箏。隻恐烏雲蔽日晴,照不住、許多情。

——《武陵春·畢業》

我把雪萍帶離現場,離開學校,來到了旁邊的公園裏。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做?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會害死自己的?”

她的語氣焦急而微怒,似乎在埋怨,又似乎不解。

“姐姐,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會傾盡全力幫你渡過。”我沒有半點開玩笑的語氣。

雪萍搖了搖頭,道:“我不要,我不要你這樣子的幫助,我要把真相說出來,現在還來得及。”

我拉住她的手,道:“你聽我說,隻有這樣才是最好的解決方法,你聽我的。”

雪萍甩開我的手,道:“這件事情本來就不是我的錯,隻要我把真相說出來,你和我都會沒事,那個真正應該受懲罰的人,是夏小雅才對。”

我整理了一下情緒,道:“姐姐,你覺得你這樣做有用嗎?現在不是誰來承受的問題,而是沒有人會對這件事情的所謂真相感興趣的,而且你就算把真相說了出來,又有多少人會相信呢?他們隻會覺得你在狡辯,你在為自己洗脫,反而越描越黑。”

“就算這樣,也不應該由你來承受!”我從未見過雪萍如此失態。“我聽逸傑說過,你在學生會期間因為表現良好,學校可以為你提供很多工作的推薦。現在這樣的一盆髒水下來,你這些年來辛辛苦苦積累下來的成績全都沒了。我不能讓你的前途就這樣沒了,你讓我去把真相說出來!”

我再一次抓住她的雙手,而雪萍一直在掙紮,道:“你放開我!”

無奈之下,我隻能擁她入懷,道:“如果你現在說出真相,我剛才的犧牲就白費了!”

本來,雪萍對我如此舉動十分抗拒,但在我這句話出來後,她漸漸平靜下來。

我見她的情緒有所放緩,繼續道:“姐姐,你知道嗎?當我看到你一個人,站在台上的時候,我什麽事情都忘了,那個時候,我隻有一個念頭,就是要保護你。”

雪萍淚如雨下,道:“保護我?所以就要犧牲你?”

我為了勸服雪萍,隻得告訴她我的想法:“姐姐,你要明白,不管你怎麽解釋都好,所有人都不會接受一個動手打人的人,不管是不是對方先挑起的事端,小雅挨了打,都是這件事裏的受害者。人心都是肉做的,他們有同情心,會同情受害者,所以,當你也變成一個受害者時,那他們也會同情一個,因為想要保護朋友而采取措施的人,即使打人的確不對,但是他們也會下意識地把它淡化,他們擁有主觀解讀的權利。姐姐,如果你真的想解決這件事情,那就照我說的話去做。”

雪萍靠在我的肩膀上,道:“如果我答應你了,我會難過一輩子的。”

我毅然決然,道:“那我陪你一起難過。比起你的人生增添了一道汙痕,我寧可選擇這樣做。”

雪萍不再答話,但我的後背卻感受到了來自一雙手的輕撫……

回到宿舍後,逸傑一直在等我,道:“你可算回來了。”

我的內心早已疲憊不堪,道:“怎麽了?”

逸傑遞給我一份文件,道:“你看看吧。”

我還沒看就已經知道是怎麽回事了,道:“是記過通告和撤職文件吧?”

逸傑看我如此直接,道:“你……你沒事吧?”

我努力微笑,道:“出了這麽大的事,這些結果都在意料之中。不過,我現在已經大四了,早就應該進行換屆,現在隻是提早一點離開而已,沒什麽區別。”

逸傑拍了拍我的肩膀,道:“我真沒想到,你愛她,居然到了如此地步。為了她,你可以放棄你這麽多年來苦心經營的一切。”

我輕舒一口氣,道:“當初競選主席,想要讓自己變得更強大,也隻不過是為了更好地保護她。現在,目的已經達成,這個主席,就沒有當下去的必要了。明天我去辦公室收拾東西,你就別去了。”

次日,我很早就來到主席辦公室。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是我親手布置的,如此熟悉的地方,今天不知為何,總感覺變得如此陌生。

我默默地收拾著辦公室上的書,一群小部委湧了進來,七嘴八舌地道:“師兄,我絕對不會相信你是這樣的人。”

“就是,你當師兄的這些日子以來,為我們學生會乃至學校做了多少事情,不能這樣就讓你不明不白地提前下台。”

“師兄,你不要走,我們都不希望你走。”

……

我的眼角不禁閃過一絲涼意,道:“各位,我很感謝你們在這種情況下依然願意相信我。但是,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突然間,我遲疑了一下,因為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意識到,跟雪萍的分離也即將提到日程上。

我深呼吸了一下,繼續道:“所以說,既然遲早都要離別,那就長痛不如短痛吧。我走了之後,新任主席很快就會過來,你們一定要好好配合新主席的工作,千萬不可以先入為主帶上有色眼鏡。你們都是我一手訓練挑選出來的,我相信你們。中文係從此就交給你們了。”

一個小部委帶著顫音,道:“師兄,讓我們送送你吧。”

我點了點頭,看著他們,我仿佛又回到了剛剛上大學的那一會兒……

此時此刻,我似乎有點明白“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是個什麽滋味了。

再見了,我的辦公室;再見了,我的學生會;再見了,我的大學……

說實話,連我都沒想到,臨了到最後,我的大學居然會這樣畫上一個句號。

而我搬著東西準備回宿舍時,遇到了小雅。

我深知是她設計陷害雪萍,道:“你滿意了?”

讓我意料不到的是,小雅此時的眼神,並不是一個勝利者的眼神,道:“我本意是想讓郭雪萍身敗名裂,好讓她為自己以前做下的事情負責。可沒想到,你居然為了她把自己都搭進去了。”

我隻是笑笑,道:“小雅,姐姐其實沒有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情,其實你自己也知道,感冒藥事件姐姐本無害人之心,否則你早就拿這件事情來做文章了,何必如此大費周章,還讓姐姐打你?”

小雅輕蔑道:“你如此無私,放棄了一切,就是為了保護她?”

我反問道:“你什麽也不肯放棄,又得到了什麽?”

小雅道:“我沒有放棄?餘子迅,我放棄的東西還少嗎?為了你,我放棄了師範生技能大賽,放棄了‘春花詩韻’……”

我坦然道:“小雅,看來你還是不懂。當你把你為對方犧牲的東西掛在嘴邊時,就已經注定你的感情並不純粹。愛一個人,不是計較你付出了多少,而是隻要他過得好,便已經足夠。如果你所放棄的東西,成了你感動對方的籌碼,那又有什麽意義呢?”

小雅道:“我真的沒想到,你寧可為她犧牲所有……好吧,你的執著我知道了,我很快就要動身去英國了,在臨走之前,我想告訴你,女人,還是女人來看會比較準。你對她好,這是你的一往情深,但是,她是不是這樣想呢?當一個人習慣了別人的好,如果有一天這種好發生了改變,你覺得她會有什麽反應?郭雪萍這個人,看似有情卻最無情,親近之人皆會為之所傷,言盡於此,珍重。”

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其實有時候我覺得她跟我是一類人,都是那麽執著……

另一方麵,逸傑在宿舍接到了家人的電話,說畢業之後全家人就要動身去英國,讓他抓緊時間和朋友告別。逸傑臨走之前,決定要為我做一件事。

雪萍來到湖堤邊,看到了逸傑,道:“逸傑,你找我?”

逸傑點頭道:“雪萍姐,我今天來找你,子迅並不知道,因為我要告訴你,他一直藏在心裏,沒有說出口的話。”

雪萍大概能猜到他想說什麽,道:“你的意思是……”

逸傑娓娓道來:“雪萍姐,你知道子迅愛你,三年半以來,從未改變過。”

雖然此前雪萍早已感覺到,但現在突然間確認了,還是有點震驚:“你……你說什麽?”

逸傑接著道:“三年半前,從他在課堂上看到你的第一眼起,他就對你頗有好感,真正奠定他對你的愛,是那次湖堤邊的夜行,也就是這個地方。他聽你說你已經有了男朋友,所以他才決定用姐弟的方式陪著你,他不想破壞你的生活。緊接著,他為了你,放棄了所有的上台機會,目的就是為了能全心全意地幫助你,而且不讓自己成為你的對手,增加你的壓力。你還記得那次體測嗎?他陪著你跑完了八百米,但那個時候,他剛跑完了一千米,而且他的腿上因為當年為了救我擋下了那輛車,所以一直帶著舊傷。陪你跑完後,他整整一個星期都沒辦法正常行走。之後,學術報告會、師範生技能大賽、‘春花詩韻’……他都抓緊了和你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哪怕是在和你疏遠的那一年裏,他也始終沒有忘記過你,所以,這次你出事了,他才奮不顧身地護你周全。其實,你應該感覺到他對你的愛,讓我不懂的是,那一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你們為什麽會疏遠?”

雪萍的眼淚從臉頰緩緩滑下,聚在下巴,道:“這一切都是我的錯,那一年,我和我男朋……前男友分手了,分手之前,我原以為我順著他就不會分了,所以就對子迅說了不再見麵的狠話……可是,後麵我才發現,一切都是……算了,不說了。自那以後,我不知道該怎麽去麵對子迅,於是我們兩個之間的情分,就這樣慢慢地流失,任由時間過去了。”

逸傑小心翼翼道:“雪萍姐,我問你,你……愛他嗎?”

雪萍笑道:“愛他又如何?我給我自己畫地為牢,怪不得別人。”

逸傑笑道:“雪萍姐,其實你們之間的情分,子迅一直都沒有忘記,如果你願意,現在還來得及。我今天過來告訴你這些,就是不希望看到彼此有情的兩個人再互相折磨。畢業典禮,最後的機會。”

逸傑回到宿舍後,發現子迅看到了自己桌上的行程,道:“你看到了?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就隻好放在桌上,讓你自己看到了。”

我強忍著眼眶裏的淚水,道:“沒事,你又不是不會回來,雲軒也在英國,你們彼此也有個照應。”

逸傑衝到我身邊,我們兩人互相擁抱:“子迅,我走了以後,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畢業典禮那天,我安排了一份禮物給你,你一定會喜歡的。”

我鼻頭一酸,淚水再也控製不住:“我會的,你也是,就算忙,回不來,也要經常聯係。”

那個時候,我們以為說過了常聯係,就一定會常聯係。可是,世事多變,能不能常聯係又有誰能知道呢??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就到了象征著離別的畢業典禮。隻是,在畢業典禮那天,逸傑已經走了,坐上了去往英國的飛機。我們終究,沒有一張穿著學士服的合照。

畢業典禮後,我把雪萍送回宿舍,道:“姐姐,畢業快樂,大學能認識你,我很開心。我先回去了。”

沒走幾步,她便叫住了我,道:“等等,子迅。”

我稍一回頭,道:“還有事嗎?”

雪萍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道:“子迅,我們在一起吧。”

我等待這句話,等了那麽久,本來我應該會很開心才對,但是這一刻,我似乎並不開心:“姐姐,我一直隻把你當姐姐。”

雪萍淺笑道:“你不用騙我了,逸傑在去英國之前,已經把你為我所做的一些都告訴了我。”

原來,逸傑臨走前說的送我的禮物,竟是這個。

我回頭看著她,道:“姐姐,我的確愛你,可是,我不希望你說在一起,是因為你得知我為你做的事情,覺得虧欠我,我不需要同情。”

雪萍邁步走近我,道:“子迅,你錯了,我並不是同情你。其實,早在他跟我分手之前,我就已經察覺到我心意的變化。以前,我不管有開心的,還是傷心的,第一個想到要分享的人,就是他。可漸漸地,我發現我第一個想到的人,是你。後來他跟我分手,那一年我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你,我需要時間從中走出來,畢竟那是一段感情。現在,我走出來了,我很確定,我心裏想要陪我的人,是你。”

我依然搖頭道:“姐姐,現在的我,若是跟你在一起,隻會對你產生不好的影響,我不想連累你。”

雪萍笑道:“你從來沒有連累過我,相反,如果沒有你在我身邊,那才是對我最大的懲罰。我們一起努力,這裏容不下我們,就到別的地方去,天大地大,我就不信憑我們的雙手,闖不出一番天地來。”

等了多少年,盼了多少年,不就是為了等到這一刻嗎?

我破涕為笑道:“我答應你。”

那一刻,我們緊緊地相擁在一起,臉上的淚水說不清是歡喜,是難過,是興奮,還是傷心,百感交集,莫衷一是。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宋·嚴蕊《卜算子·不是愛風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