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4:我不了解的父親與月清

如果有什麽擋住了你,你就像這樣,揮揮手輕輕一抹,霧就會散去。

[1]月清的畫展《殘廢的冬季》

月清在冬季來臨時在安城第一次辦了她個人畫展。

在海邊一個走廊畫廊。月清畫展的主題一點也不避諱,叫《殘廢的冬季》,都是一些色彩流淌,斑駁流離的意象水粉畫。割裂的太陽,海邊的古刹,沉淪的帆船……我承認,我一直都沒有走進過月清的內心,我害怕去知道那一顆心靈,我害怕自己承受不起。而月清也很少和我提起她在想什麽,月清很少走動,更多的時候,隻是坐在畫架前認真地畫畫,安靜的午後,往往隻有月清筆尖劃過畫紙的刷刷聲,有陽光混合著顏料的色彩在房間變幻迷離,我們喜歡這樣的時光,這樣的時光讓我們看到了希望。

母親曾經對我和月清說,我這一生最欣慰的事情就是你們都很爭氣。

也許,正如父親所想的那樣,總有一扇窗是打開的。

月清辦個人畫展的那一天父親回來了,似乎父親和月清之間一直保持著某種聯係,但是對於這一切我一無所知,母親也是,我不了解父親就如我不了解月清一樣。

還記得那天,父親站在長廊的盡頭,我從畫廊進口處抬頭就發現了父親,我仿佛走進了一個夢境,一個沒有盡頭隻有白光和細細耳語的隧道。父親回來了?

我和父親隻是點點頭,我們甚至都沒有擁抱,父親胡子拉楂的,我都快認不出他了。他有了沙漠的顏色。在他身邊,站著微笑的母親。不知道母親的微笑是因為月清的畫展還是為父親的歸來。恍惚覺得,這樣的微笑我很久很久都沒有見到過了。我一陣心酸,那一刻,我突然非常恨父親。

父親的歸來還帶回了一批知名藝術人士,他們站在離父親和母親不遠的地方低語些什麽,父親有時抬起眼神向那一群人示意微笑。他們在議論著我的母親嗎,還是月清的畫展還是我們這個家?

月清端坐在一張方形的藍色小桌子背後,長裙如海藻般覆蓋過她的小腿,她如一蹲瓷器般坐在那裏。不斷有人上前跟月清交談,月清微笑著,有時輕輕地搖搖頭,她說話聲音很小,她似乎從來都不願意說話,就喜歡那樣安靜的坐著,看時光流逝,葉落草枯,在暮色中收回嘴角那末微笑,低下頭,陷入沉思。

我心絞痛般,如果沒有那一根該死的針該多好啊。

悲從心生,無以複加。

月清的畫展,陳發和藍姍也來了。李菁母親住院了,她給了我那份信之後就接連請假了一個多星期,我也不知道她母親病有多重。她就是這樣,消失就消失了,從未想到我在牽掛著她,我想告訴她,我愛她,是的,我確切我愛上了她,愛讓我忘記自己,愛或許也讓能她忘記身上的魔鬼。

陳發拉著藍姍的手,藍姍的臉色有些蒼白。最後,她坐到了牆壁一邊。

在臨近第一期末的最後摸底考試中,陳發考了全班第一名,擠進了全校前三十名,也是複讀班中唯一一個,而這一次我和藍姍都考得很慘,我語文雖為全班第一,但英語政治等科目均拖了後腿,總分中等偏上,藍姍英語成績較好,其他和我類似。李菁因為請假缺考成了全班的墊底。在複讀班,成績是再也敏感不過的事情了。陳發這一次的高分讓我驚夢覺醒般明白,該是追趕的時候了。

在我和他之間,早已出現了溝鴻,我們都不願意直麵原因,甚至我們也不解原因。

隻有這樣,任溝鴻越來越大,仿佛無法折回的時光。

走得最近的人,也是最容易反目成仇的人。

畫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有學校組織來了一群小學生,畫廊突然一陣喧嘩。在畫廊的走廊上,陳發不知道去了哪裏,隻有藍姍麵對著畫廊外的大海。她很少見地穿了粉紅的短裙,短裙下露出光潔的小腿,海風有點大,裙擺被風吹起,如一麵被飄**起來的紅旗。裙子貼在她身上反映出來了清晰的輪廓,大腿以及臀部。

藍藍。我在她背後輕輕喊了一聲。

她回過頭來,竟然滿臉是淚。

我一驚,怎麽了?

她慌亂抹去臉上的淚,泣聲道,是你?

或許她以為站在她身後的是陳發,她的悲傷因他而起?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

我有些突兀地站在她的身後,她已轉過身去,低聲說,這裏的海風有些腥。

我連忙佯裝不覺地說,是啊,有些鹽性的刺激,眼睛最好不要對著海風吹……

天知道我在說什麽。

嗯。她感激地向我微笑了一下,紅腫的眼圈,藏匿著糾纏不清的憂鬱,蒼白的臉色,這是我認識的藍姍嗎?曾經笑意漾然的她,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在複讀這個班,落榜也許不隻是學習的原因,每個人的背後都有著一個秘密,在那個秘密中不斷發酵滋生著成長中無法逃離的劫難。

藍姍的眼神明顯告訴我,她並不打算在這個風和日麗的畫展談到有關她的話題,她隻是有些艱難地站著,靜默地站在一角,以免人們發現她的憂傷與他們的快樂是多麽的不協調。

我終於發現了陳發,他彎著腰在跟月清在說話。月清眯著眼睛看著陳發,彎彎的,長長的睫毛就如一彎月牙,我驚訝我從未看過這麽美麗的月清。不知道陳發在跟她說些什麽,月清一直在淺淺地笑著。

也許是第六感,陳發回過頭來,發現了背後的我。他向月清低語了一句就轉身向我走來,他俊朗,出色,不得不說,他是一個會讓女孩子著迷的男孩,第一眼就會。我從口袋中掏出了一千元,遞給了陳發。

你幹什麽?陳發困惑地看著我。

這時藍姍剛好也走到了陳發的跟前,也用不解的眼神注視著我。

上次你賠唐歡的錢,這給你,應該的,我打工賺的。我平靜地說,這樣平靜我自己都驚訝,是的,我打工賺的,作為一個男孩來說,還有什麽比自力更生更有生活的底氣了呢。

陳發知道我的性格,他不再推辭接了過來,隻是有些尷尬地看了下藍姍。藍姍側過臉去,陳發打了個哈哈,我連忙跟他說,我們去海邊走走吧。他如釋重負般拉過藍姍的手,來一個這麽好的地方,是該去海邊走走。

回頭間,我看見藍姍掙紮了一下手臂。隻是輕輕一下。

在海邊,我問陳發,他高考後會去哪裏。

他說他會去上海,他喜歡十裏洋場,黑社會,電車。

我說我想去北京,說不上原因,就想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哈爾濱太冷,北京正好。

藍姍出乎我們意料地說,她也想去北京。

陳發笑了笑,沒有回應。而我此時此刻,更不能說什麽。

[2]在這裏,轉折

父親回家了,但並沒有回家住。

那幾天,月清也常常不在家,我們也不知道月清在忙什麽,大概是和父親以及父親帶回來那群藝術家在一起。地方報紙不斷有月清畫展的報道,父親帶回來的藝術家也輪流在報紙上亮相,對月清的畫不勝溢美之詞,而月清卻從未接受過任何一次采訪。我想月清出名了,在我們那個不大的小城,月清已廣為人知,而她的沉靜如深冷的井水,永無波瀾,也永不上溢。

那段時間,我回來家過一次。隻有母親在,母親坐在屋子裏的縫紉機前,修修補補著那些舊衣服和襪子。屋裏沒有開燈,昏暗的光線,單調的縫紉機聲音,時光仿佛停滯成一團糨糊,找不到出口,也脫不開命運的糾纏。

媽,那些都是沒人穿的了。我低聲說。

你爸會用得上了,過幾天他就會回來帶走一些衣服,他現在像樣的衣服留在家裏是越來越少了,以後回家都沒有衣服了。母親幽聲說道。

我輕聲走了出來,在外麵的一個角落,我靠牆蹲了下來,一場悲慟的哭泣不可避免,悲傷卻在悲慟中有增無減。

我選擇了離開,悄然地帶上了門。在這個世界,隻有母親,漫長的孤寂時光,和無望的守候,對母親而言,向世界敞開的那扇門也早早就關上了。

我回到了學校,李菁還沒有回來,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她的手機一直處在無人接聽的狀態,我發過短信給她,她也沒有回我。

有天陳發問我,李菁母親病重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她?

我有些驚訝,陳發怎麽知道這個消息的。而我不得不掩飾著,慌亂地說道,我不想去。陳發大抵沒有想到李菁並沒有聯係我,但他還是發覺了我不對勁的臉色,有些試探地說道,是藍姍告訴我的。

藍姍?李菁曾和藍姍聯係過?我心想。

那個下午,我有些傷感地站在走廊上,穿堂風吹過,隱約感覺眼角有冰涼的東西。我不得不承認,李菁是一個我看不穿的女孩。

李菁不在的兩個星期,也是我在複讀班大徹大悟的一段特殊時光。一直沒有走進去的學習狀態突然來臨了,沒有抱怨,沒有浮躁,隻有一泓清水般,讓我細水長流流連忘返在題海中。在偌大的教室內,我從未注意到身邊誰離開了誰又來了,我沉醉在自己的世界,喧囂也好,安靜也好,我隻有試題。累了,我就趴在桌子上休息一會。有時莫名的憂傷湧上來,在明媚的白光下,來得及滴落的掛在臉頰上的淚水被我迅速擦去。我想,當我恍然地轉過頭,或他人無意看過來,他們都不會發覺,我曾在人滿為患的教室裏無聲地落過淚。

有天中午,我在食堂吃過午飯再次回到教室學習,後來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醒來時,發覺語文老師宋文強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站到了我的跟前。看見我醒來,他關切地說道,回宿舍睡會吧,不要太累,第一節語文課,你可以來晚些。

我搖了搖頭,突如其來的關心好似窒息的城堡突然被打開了城門,外麵一片光亮,看不見太陽的位置,陽光淡淡,有樹枝在陽光中吐著新芽,我隻覺鼻子酸酸的,但我強忍住了。我說,不用,謝謝老師。

很快我就發覺還沒有到上課時間,而他這麽早就來教室做什麽呢?難道他也沒有午休來備課,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勁步走向了講台,攤開了課本。來這裏教學已接近一個學期了,他依然無法走出從小鎮帶來的那種謙卑,他對視著我疑惑的眼光,笑了笑說,你還是回去睡會吧,上課第一節課也是講你的作文。

嗯,我知道的。我說。

如果說在那段複讀的時光,什麽曾帶給我榮耀,就是那一篇篇在講台上被宣讀的我的作文,它讓我在那段灰色暗淡的時光裏,有了堅定的腳步,走下去,這條路,總有一天會走到頭的。總有一天。

我想問問他有關李菁的情況,但我卻不知從何問起。

我想,同樣總有一天,李菁會告訴我一切,有關宋文強,以及她自己。

[3]遊泳時父親說了點什麽

兩天後,父親來找我。

下午,當我穿著球服打算去操場上跑幾圈的時候,我在宿舍樓下遇見了他,我的父親。

他笑容燦爛地看著我,好像剛剛獲得什麽獎似的,像一個名人範兒。父親在年輕時,一定是個很帥的青年,如果那時也留著胡子的話,一定是個迷人的文青。他讓人無法逃避。我想對他視而不見從他身邊擦身而去,但不由地,我還是走近了他。

我說,嗨。就像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有些熟悉,又有些疏遠,有驚奇,但卻無法默契而成一個熱情的擁抱。

不如我們去遊泳吧。父親提議說,在凜冽的冬季,他的建議是去遊泳。而我竟然答應了。

父親在校門口攔了一輛的士,他坐在了前麵的副駕駛位置。我隻好坐在了後排,我以為我們可以並列坐在後排的位置,互相靠近,有一搭無一搭地說些話。十多年了,我們的隔閡似乎已無法彌補,他很自然地走向了前排,而我不得不一路孤獨地注視著他的背景。

我有些傷感,喉嚨的地方有種強烈的衝動——我想喊聲“爸爸”。但我擔心,他會滿臉疑狐地轉頭看著我,關切地問,有事嗎?而我必然會慌無擇路,語無倫次。我吐了吐口水,沉聲無語,沉默讓我們各自找到自己的位置。

來到海邊的時候,正好是漲潮的時刻。父親當著我的麵脫下了衣服,僅穿著黑色的三角褲,我發現父親比我想象中瘦,沒有硬朗的牛仔褲以及筆挺的外套,父親也頓然失去了陌然的距離感,父親看著我,突然哈哈大笑。

脫去一身運動裝的我,身板和父親是如此相像。我們就像在一麵奇怪的鏡子前,他看到青蔥時代的自己,而我看到了步入中年的我,我們就如同一條河流的兩個不同河段,從一開始就脈脈相連。

我有些難為情地笑了。算是給父親一個回應,而我們之間的距離也因此拉近了很多。

做些準備運動,要不,下水很容易抽筋。父親囑咐我。

我站在海風中扭腰、壓腿。父親卻徑直走向大海。還是漲潮的時候,他一躍身就跳了進入,如一條犀利的鯊魚,一下子就不見了身影,一會,他慢慢浮了上來,向我招招手。

我小跑了過去,我也想像他一樣,一頭紮進去。而遺憾的是,我被冰冷的海水打了一激靈,哆嗦得喝了幾口發腥的海水,沉沒在了海水底下,身子不由地卷縮成了一團。我努力將眼睛睜開,以免看得更清楚,而腿部一陣**的劇痛開始蔓延上來,毫無疑問,我抽筋了。

突然間,我被撈了起來,就像躺在兒時的搖籃上,我被輕而易舉地撈了起來。在海麵的位置,我被翻轉了過來,看見了白白的雲和藍藍的天,就像徜徉在一片白雲上,無盡地舒適和愜意。

是不是腿抽筋了?左腿?右腿?父親一隻手托著我,另一手在拉伸著我彎曲的雙腿。

左腿。我試著伸展著左腿,父親讓我躺直,放鬆,雙腿下垂,頭部後仰,然後他放開了托著我身體的手,我如一片樹葉一樣飄浮在我海麵。父親離開了我的身體,潛到我腿部的位置,叮囑我放鬆,拉直了我的腿。感覺腳心的地方被猛力一擊,我迅速滑過了水麵,如少時的滑梯,有風在我耳邊簌簌作響,左腿的位置劇痛迅速消退,就像無意滴落在手背的酒精在空氣中揮發帶來的麻涼。

好了嗎?父親對著我遠遠喊了一句。

我說好了。

那年,我依然不熟水性。我對它做過很多次想象,我以為我能在海中滑行出我想象的遊泳的動作,而事實上,我笨拙得幾乎被淹死。父親聽到我的回應,迅速從我腳部的位置遊了過來,他讓我不要抬頭,也不要緊張,就那樣,像一根木頭一樣飄浮著。他用一隻手掌托著我的腰,以免我被海水漂走,或我不小心動了身子沉落到海底。

有海浪打過來,父親就將我托著更高些,並用另一隻手捂住我的鼻子,避免海水進入我鼻孔的毛細血管。我有過水進入鼻孔深處的經曆,半邊腦袋針紮般刺痛和麻痹,父親說,那是缺氧造成了痛。

我隻聽見,海水在我耳邊嗡嗡作響,仿佛時光混濁而神秘的低語。我閉上了眼睛,多想那是一場永遠都不會醒來的夢。

你害怕嗎?父親問我,仿佛在時光中折回的一道光線。

害怕什麽?我問。

害怕我放手。父親笑著說。

不害怕。我說,你不會的。

父親哈哈大笑,笑聲在海麵迂回,仿佛潔白的海鷗在海麵時高時低的翱翔,如此爽朗的笑聲,父親,你知道嗎,我們的生活是多麽缺少。

笑聲之後,父親陷入了深深的沉默,我們就這樣相依著,一直到暮色降臨,海麵變得黝黑,海水更深冷,而天空在未散的陽光餘霞和城市燈光的交錯輝映下,變得橙紅而迷幻。

冷嗎?父親開口問我。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我想,那種透徹的冷帶來的麻醉感讓我迷戀,我不願意離開,不願意。

對不起。父親道歉道。

我無語。道歉很蒼白。十四年了,如果一句道歉能修複生活原本的和諧,父親,我早就會隨你而去,追逐你的腳步,討回你的一聲道歉。但是父親,我們沒有這樣做,道歉在你與我們之間從來就沒有意義。我們需要的你懂,隻是你做不到。父親。

你能回家嗎?我問。

不能。父親頹然回答。

這是我早就料到的。

你會明白的,等你更大些,你會談戀愛結婚,和一個女人。有時命運很荒謬,你結婚了,但是你卻不愛身邊的那個女人。沒有愛你會明白嗎,生活中不可逾越的冰冷會讓彼此傷得更深,我曾經努力掩飾過,我想我扮演得很好,她沒有發覺,或許她發覺了隻是不願意說出來。在生活中那麽絲絲相連的兩個人怎麽可能會不發覺呢,我不想傷她,她是一個善良的女人,而我又何嚐不是天天在受罪呢。而我又是一個過於軟弱的人,月清的出生,讓我憎惡命運,為什麽,為什麽讓我的孩子遭受這樣的罪孽。我離開家的那一天起,我就當作自己死了,我不知道該如何救贖我的命運,隻有這樣,死一次,然後再讓自己重新活一次……

父親喃喃地說,有輕微的呼吸聲,有海浪打過來,將我們覆蓋,再退去……

你不愛母親,為什麽結婚?我突然憤怒父親的自私。

父親聽出了我的憤怒,聲音變得更低,在大學時,我愛過一個女人,那時太年輕,太投入,即便知道兩個人水火不容,還是不顧一切投入,感情嚴重透支,畢業後,我們分開了,遇見了她,那時需要一份安撫,後來才結婚了……那段時期太混亂,接著你出生了,月清也出生了……說到月清時,父親哽咽住了,聲音悲切,不說了,不說了。

這是父親第一次跟我談起母親,父親稱母親為“她”,輕輕的,軟軟的。

你太像我,這也是我擔心的……父親輕聲說。

我內心一陣悲涼,是的,我們的命運從一開始就血肉相連,相像也是在所難免。

月清她……父親再一次提起月清的名字,而他卻無法說下去,洶湧的悲傷讓他幾乎再也說不出一個字,良久,良久,他才緩緩地吐出一句,晚了,我們回去吧。

父親托著我,讓我站了起來。站在地麵上,我仍有一種漂浮的不真實感。海水已漸漸在退潮,在沉沉的暮色中,父親沉寂的臉龐滿覆滄桑。我們走上岸,背對背穿衣服,然後我們又恢複了來時的沉默。

在沿海大道邊,我們攔了一輛出租車,父親打開前麵的車門猶豫了一下關了起來,然後和我一起坐到了後排。有些水澤的街道上,橘黃的路燈已一盞盞整齊劃一地亮了起來,黃晃晃的燈光映射到街麵,在暮色中有種夢幻般的不真實的明亮,宛如天街。街上空無一人,我們恍惚劃入一個夢境。

我拉過父親的手,父親緊握著我,我感受著這雙曾經撫摸過我的頭發、後背、曾經舉起我的手,修長而糙澀。

冬季的車窗很快就蒙上了一層霧,外麵的街景漸漸變得朦朧,父親伸出手來擦去車窗上的霧,然後扭轉頭注視著我,低聲說,如果有什麽擋住了你,你就像這樣,揮揮手輕輕一抹,霧就會散去。

那個冬季,我記住了父親說的每一句話。

[4]哥哥,我要殺死他們

為期半個月的畫展結束之後,父親和月清一起回到家,然後父親提議我們全家照張照片。

那天午後陽光是從來沒有的慘淡,但是我們依然很燦爛地站在一起,以各自的微笑完整著這張全家福。這是我們唯一一張全家福。而這張全家福卻一直存在在父親流浪的相機裏,隻是有一次母親忍不住問月清,父親有沒有將那張照片寄回來過。月清從畫架背後伸出身子,沉默良久才搖了搖頭,隨後母親將目光轉向我,還不等我搖頭,母親的目光已經暗淡下去了。如外麵沉沉的夜色。我們不習慣開燈。不管天有多黑。

那天,父親隻是拍了一個全家福,也沒有打算留在家住一晚上就走了。在裏屋,父親和母親在裏麵站了會,我聽到壓抑著哭泣聲。多少次,深夜我莫名醒來,隔著窗戶和厚厚的窗簾,母親的哭泣聲就這樣斷斷續續地傳來,壓抑著喉嚨的發聲,而胸脯的艱難且洶湧著的喘息更是讓人悲痛斷腸,我走了出來。月清盯著畫紙發呆,眼光渙散,紅色的水彩顏料如眼淚般不停地滴落……

父親在裏屋麵容模糊地走了出來,他沒有跟我們說再見勁直走了。母親一會也從裏屋出來,手中拎著一包衣服,低聲而促急地說,給你爸爸拿去,他忘記帶衣服走了。

母親眼睛有些浮腫,但已沒有了淚。

母親從不當著我們的臉流淚。我有些心疼地看著母親,母親別過了眼睛,我拿起衣服在大街上狂奔了起來,那是多麽滑稽的一個場麵,就像舊時的動亂時代的電影,拿著一包舊衣服趕去碼頭送別遠去的親人,遠方有輪船的笛聲隱約傳來……

我在百貨大樓拐彎處追上了父親,我給了父親衣服,父親看著氣喘籲籲的我,欲言又止,他伸出手來,給了我一個擁抱。我兩手垂直僵硬地躺在他的胸膛上。父親在我耳邊一個長長的歎息,然後突然脫離我而去。

父親再也沒有回頭。

那晚,我也是複讀以來少有的在家過夜,我突然很擔心這個家,母親和月清。在那個一切處在未知對生活沒有控製力的年齡,我感到深深的惶恐。

月清出去了,我和母親煮了兩個雞蛋草草吃了個晚飯。

很晚,月清才回家。

月清的長發不見了,她突然剪短了頭發,露出了長長的脖頸。劉海呈斜線狀,仿佛在風中被風吹得折腰的垂柳。

你剪發了?母親問。

月清嗯了一聲,走進了自己的房間。母親用眼神示意我。我連忙上前敲了敲門,月清在裏麵輕輕回了一聲“進來”,我推門進來,屋內沒有開燈,但我還是能辨認出在黑暗光線中她那雙明亮的眼睛,我將門帶上。

她坐在床沿,她在哭泣。

怎麽了?我輕聲問道。

她仍在哭泣,我不知所措,連忙坐到了她跟前,擁抱了她,她靠了過來,又哭泣了一會才漸漸安靜了下來。

有人欺負你了?我問。

她抬起淚眼看著我,晃了晃頭。

出了什麽事?我有點著急。

哥,你就別問了,我隻是剪短了頭發,突然有些不適應,所以哭一下,沒事兒。她低聲說。

聽媽媽說,你下午打了個電話,給誰打的呀?

哦,沒有誰,隨便打的。打錯了。她臉上突然變得肅穆,但她閃爍的眼神讓我感覺她仍然是有事情瞞著我們。也許是個女生的秘密呢。每個人在這個敏感的年齡,平靜的臉容背後都會澎湃起伏著他人看不穿的大悲大喜

嗯,沒事就好,你坐著,我打水給你洗腳。我說。

當我推門走出來時,母親愣然站在門口,我的推門顯然讓她嚇了一跳。我有些不安,對母親說,媽,沒事的,她隻是剪短了頭發,有些難過。

母親艱難地露出些許笑容,有些難為情地看著我。

我說,媽,有熱水嗎?

有,有……母親有些驚嚇。我說,媽,你歇著吧,我來就可以。

我扶過母親的胳膊,不知不覺我高出了母親一個頭,母親聽話地跟著我回到了裏屋。我順手將門拉過了一半,我再次叮囑母親,媽,放心,月清沒有事情的。

母親點了點頭,神色有些黯然地帶上了門。

其實,母親,在門即將關上的瞬間,我還想說,我想給你幸福,我會讓你幸福的。

成長的時光是如此漫長,我不知道我這樣的承諾是否能給母親帶來安慰,在她眼中,我還是一個小孩,還不能自吃其力的小孩,這讓我悲傷。

我去廚房打了一盆熱水,然後端著臉盤去兌了些冷水。母親在傍晚的時候常常會煮上一大鍋熱水,小時候,我常常會給月清洗腳,愛撫命運不可逆轉的悲傷,讓我們忘卻在彼此溫暖的一段時光,那怕隻有一刻。

我輕輕推開門,母親也許已睡著了。月清。我又輕輕地喚了一聲,淚水跟著不聽話地流了出來。月清的房間有些深冷,沒有開燈,窗外有微弱的月光光芒滲射進來。三個月不見,月清又瘦了一圈的樣子。

月清用手指試了試水溫,將右腳先放了進去,然後吃力地用手托起無力弱小的左腿輕輕放進臉盤的,我俯身,將她雙腳並攏放到了水中央。緊緊地抱著它們。淚水無聲地滴落在臉盆。

好了。哥哥。沒事啦。半響,月清輕輕拍了拍我。

我蹲了下來,手指放進溫水的瞬間我心也隨著戰栗。我一隻手撫摸著月清的光潔流暢的右腳腳裸,一隻手輕輕地握著她左腿由於被破壞掉的神經線血和營養的供應不上而導致萎縮的腳趾頭。它們皺皺的湊在一起。小腿隻有小臂那麽大小,細細的蒼白得幾乎沒有一絲的血色,我淚水忍不住地墜落。我輕輕地為月清洗著這兩隻不同命運血脈相連的腳,我想起那遙遠的童年,母親把我們一起放在大木盆裏,在溫暖的冬日溫和的陽光下用澡巾為我們擦背的情景。

屋裏很安靜,隻有淚滴接觸水麵輕微的爆破聲,分不清是月清的淚還是我的淚。

月清伸出手臂來從脖子位置環抱住我。

我想你。你都不經常回家了。你們是不是都煩我了。

我緊緊地咬住了嘴唇。

哥哥。我保證很聽話。很聽話。

我隻有緊緊地擁抱著你,我的月清。哥哥以後一定經常回家。一定會更加思念你。

月清告訴我,她在學校很孤獨,學校裏並不是誰都會有理想,也並不是誰都為理想活著,相反,學校給許多人帶來青春的迷茫與放縱,顯然這種氛圍不符合月清。但是,總得適應不是嗎?

月清告訴我,自從我離開家三個家來,經常有一些不懷好意的男人上門來騷擾母親。月清說她好幾次都碰上有一個很凶的男人老是賴在家不肯走,跟母親搭腔嘻皮笑臉的非常惡心,每次都是月清聲嘶竭力嗬斥才把他趕走。大部分時間月清都在學校上課,母親一個人在家可見……月清泣不成聲。

竟然有這樣的畜牲。我突然感覺人的可怕。由人組成的社會的本性永遠都是欺弱的。商鋪前那些嬉皮笑臉的臭男人的臉容再一次穿越過歲月的屏障刺痛了我的眼神。

哥哥。我想殺死他們。

月清突然抬起頭來輕聲對我說。我心奔跳了一下。月清幽黑的眼睛在投進來的月光中異常鋥亮。我連忙安慰她,這件事情讓哥來想辦法,你安心讀書。

可是我不想讓哥哥當壞人了。月清喃喃說道。

我們都不是壞人。我在黑暗中無聲地笑了,盡管很沉重。

我們突然安靜了下來,我們喜歡這樣的時光,溫暖得足夠我們走過整個漫長而黯淡的成長時光,我撫摸著月清的腿,月清在輕聲哼著些小曲,那是鋼琴曲《風居住的街道》的調子,清脆,綿長,宛如童年時,我們奔跑在悠長的小巷,有飛蟲在路燈下飛舞,我們握著拳頭,奔跑,嬉鬧,咯咯咯咯如豆粒的笑聲跳躍在那些石板鋪就的小路上……

我眯起了眼睛。良久,良久。

我中途去換了兩次熱水,不知道什麽時候,月清停止了哼曲子。我抬頭,看見月清臉頰有些潮紅,我伸手摸了摸,有些熱。

你有些發燒,感冒了?我說。

月清睜著大眼睛看著我,哥哥,沒事,我不是發燒,隻是內心突然有陣害怕。

你究竟怎麽了?我著急地問。

馬上就高考了,我害大學不錄用我。月清小聲得無比憂傷,眼睛鬱鬱得盯著水麵。

怎麽可能。我安慰她。

我聽見有人說,學校不會錄取像我這樣子的人。

是誰?是誰跟你這麽說的?我突然變得異常憤怒。

哥哥。即使沒有人跟我說,我也害怕。

我知道月清一直夢想大學。我知道這是月清的夢也是月清的生命。月清,脆弱,敏感,多慮,我想這種性格在那根針紮下的同時也深深地烙進了月清的靈魂。

我該說些什麽呢,我該用什麽來拯救你,月清?

我的月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