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初見藍姍

藍姍的淺藍色裙子讓我感到刺眼般暈眩,當我將眼睛移開的時候,我看見空氣中處處流淌著接近藍一樣的光線。我突然感到莫名的憂傷,也是一種有別於以往的憂傷,它抵達心靈底處,我甚至能感覺到心髒的地方有刺痛的感覺,這樣的感覺在複讀的日子,時不時來到我的身邊,與我相伴相生。

[1]、落榜之夏,我會死掉嗎?

2006年夏天,我高考落榜。那一年是父親離家的第十二個年頭。

那年的安城,夏天特別炎熱。我躺在院子的網**,沒有風,聳立的梧桐樹,茂盛的葉子一動不動,蟬聲噪聒,陽光從葉子縫中分裂成碎片,斑駁在我毫無氣息的臉上。我將手放在心跳的地方,感覺自己會不會就這樣傷心地死去。

陽光刺眼,我家房子籠罩在茂盛的梧桐樹下,有如古井般陰涼。那天是高考放榜的第一天,學校有電話打到我的家,是我接的。母親在我身邊,當我擱下電話的時候,站在我身邊的母親無聲地轉過身,在客廳畫畫的妹妹也突然停下了畫筆,在畫架前發愣,醮有藍色顏料的水滴從那停滯的畫筆上滴下,在屋內黯淡的光線下渙散,我似乎看到有一顆藍色的水珠落到了地板上,落地的瞬間,我驚醒般感到了驚心的冰涼,我會死掉嗎?

我在院子裏躺了多久?當陽光升到我的額頭頂上時,母親從屋子裏走了出來,注視著我,微笑,起來吃飯吧。

母親沒有責怪我,母親或許隻是很傷心,這讓母親的笑容看起來有些悲傷。從小讀書都是數一數二的我,獎狀都拿了一摞,糊了滿滿的一牆,怎麽會落榜呢?

我想對母親說聲對不起,但我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母親將我扶了起來。妹妹已在廚房中忙開了,我經過客廳時,看見妹妹那幅未完成的水彩畫,是一片藍色的湖,仍有一半沒有完成,湖水似乎隨時可能會決堤般溢出畫麵。

哥,洗手吃飯了。妹妹看見我走進來,有點拘束地站立著,盡量平衡著身體。妹妹小時候因為一場醫療事故得了少兒麻痹症,左腳肌肉瘦小如手臂,也就是在那一年,父親離開了我們。

[2]月清月清,父親出走了

我叫月明,妹妹叫月清。我出生在1990年秋末,次年母親生下來了月清。

母親一邊手彎抱一個,我和月清依偎在母親豐滿溫暖的胸部。

父親站在門口,依著門檻斜站著,屈起一隻腿支在牆上,頭微仰著,眼神散漫,嘴角微笑。那時,家裏剛剛種下的梧桐樹還是棵樹苗,嫩嫩的弱不禁風的樣子,也沒有茂盛的葉子,有大把的陽光從屋頂的天窗漏下來,淋漓在父親錯落有致的立體感很強的臉龐上,有著分明的陰影。

從自己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這個人難免就是落寞的。不知道是妹妹的殘疾讓父親對往後生命注定的劫難感到恐慌還是父親與生俱來就是屬於藝術的,父親在我四歲,月清兩歲半的時候,突然放棄了工商所的公職留長了他的黑發做起了流浪的畫家和攝影師,漂泊在水草野花,山崖天角。

父親離家流浪的那一年二十四歲。一個人在二十四年才選擇藝術,這個人要麽是個天才要麽是個瘋子,事實上父親是一個天才和瘋子的混合物。不過這是後話。開始的時候,不管父親流浪有多遠(聽說父親都去過新疆和中亞國家的一些邊界),父親在相隔三四個月還是會回來一趟。當上畫家和攝影家的父親突然顯得很年輕,雖然表情更加落拓,頭發和胡子更加淩亂,但是因為遠離了柴米油煙的緣故,人可能會衰老得慢一些。父親的作品也開始漸漸地被一些書商和出版商所關注。父親為自己的行為找到了更加堅定的借口,不,實際上是很恰當的理由,我們不能拖累父親作為天才的生活。

流浪的人是從來缺少家庭責任感的。

母親永遠都是懦弱而沉默的女人,在父親遠走的那一天開始,母親就一手操勞起這個家,隻是,隻是有時母親在依在父親離開的那扇門前,默默地流淚。

嗬。母親。母親經營著一家草席的手織品收購和倒賣。這個靠海但土地貧瘠的小城人們除了捕魚就是編織草席來彌補生存。是父親張羅著開了這家店鋪,同樣是父親拋棄了它,因為它與藝術無關,但是它與生存卻是息息相關。端坐在曠達的院子裏,看著不遠的商鋪忙碌得如一個碼頭,母親單薄的身體承重著上百斤的打捆一塊的草席,顛簸著將其拋上將開往北方的大卡車。商鋪活動著各形各色大江南北的男人。吆喝聲混合著煙草汗水此起彼伏。

我和月清一直都沒有想到,那班男人沒有一個不欺負母親。在掛滿淚水和疲勞的臉上他們還是能夠根據最原始的本性看出母親具有不同尋常的美麗。由於繁忙,廁所就在兩個商鋪之間的夾道放一個大水缸形的馬桶,母親方便的時候,幾乎所有的男人都假裝尿急跑進去,然後假裝出不知道已經有人在方便的神情轉身離開,當然這個轉身動作是出奇的慢以便他們能夠貪婪地窺視到母親的隱秘,甚至有人轉身後還會轉過來****地說上一句,嫂子,您在上廁所也提前打聲招呼嘛。

那時,我們年少不更事,我們不知道母親所受的屈辱。

母親從來不說。也無從說起。

是啊,那些鎖鎖碎碎的事情該是怎樣消磨掉一個人的生命和尊嚴啊。

但是,父親,還是愛我們的,不是嗎?

要不,怎麽會從遙遠的地方帶回來甜美的葡萄幹和我們叫不出名字的水果,帶著煙塵的濃重氣息。要不,怎麽會相隔三四個月不辭辛苦地回來看我們。要不,怎麽會將我和月清放在肩膀上,看海水洶湧潮起潮落,夕陽西下,海鷗飛翔,任我們眯著眼睛用小手撥弄他的頭發,然後他將我們放在沙灘上,躍身跳進海水。

不過,父親不會遊遠,當月清再大一點的時候,父親就隻有帶我一個人來海邊了,他承諾教我遊泳,每次都在我麵前比劃著各種動作,而我卻如讀天書一樣,無法學會。不過,也許是我一直抗拒著父親,一如我一直抗拒著畫畫,抗拒著藝術一樣。

當我再大一點的時候,父親會將我們帶去火車站,看著進站或開出的火車,父親總是一麵的黯然。

隻是,父親,你知道母親在你離開之後壓抑的哭泣嗎?盡管你每次回來的時候,母親是那麽燦爛地微笑,燦爛地劈柴煮飯。從農村走出來隻有高中文化的母親有著太多的善良和包容。

然而,父親還是遠遠地拋棄了我們。在月清出事之後。

[3]月清將這個世界染成了紅色

月清出事的那一天是星期天。她剛剛過了兩歲的生日。

月清感冒引起的高燒來勢很凶猛,聽母親說月清的小嘴唇都變得煞白了,我看著全身抽搐的妹妹隻有放聲大哭。因為生意繁忙,母親常常是把我們放在院子的一個大搖籃中,隻是偶爾得空遠遠地回頭看看,那時候,世風還沒有現在這麽敗下,沒有人會拐賣我們。我的哭聲終於驚動了周圍鄰居,有人幫忙叫來了母親,母親手忙腳亂地抱起月清往衛生院跑。

星期天的衛生院沒有正常上班,再說那個年代小城的醫院其實也沒有什麽水平的醫生,隻有幾個實習生在值班,幾個實習生私下嘀咕了一下,看是感冒發燒之類的小毛病,決定抓住這個實操的機會,就是就輪流說服母親讓她們來打針,其實是讓母親交出月清的生命讓她們實驗。可憐的我的月清,當那個女孩在嘟紅的小屁股上摸索著位置顫抖著雙手紮下那根針的同時,月清尖銳的哭聲刺破了下午的天空,緊接著一股鮮血從隨拔出的針頭噴射而出,沾滿了月清的衣裳,母親嚇得煞白的臉,以及那幹淨的水泥地板……

那個下午,月清就在這個起風的下午將這個世界染成了紅色。

月清殘廢了。因為那根針紮錯了月清左腿的神經線。

母親抱著整整哭了三天。父親看著纏滿紗布的月清,蹲在門檻前沙啞地流淚。這是我記事以來第一次看見父親流淚。我原以為父親是沒有淚水的。那時,我隻記得家裏好像很長很長時間都沒有開燈,有煙火和塵埃在風中不停地飛舞。

父親說,要不就送給別人養吧。

母親沉默著。

從那天開始,父親開始沉默,半年後,也就是月清兩歲半的時候,父親放棄了公職當起了畫家和攝影師。依然記得父親離開那天,當他走出兩步之後,他回頭看母親,母親才說了一句,月清,我來養。

母親用了一個“我”。

父親在門口頓了頓,不再回頭,大步離開了。

誰都知道,隻要在這個家,這個劫難這一生誰也逃不了。

月清開始懂事。也開始明白自己和別人有什麽不同。

母親讓我等月清大一點再一起上學。我懂事地點點頭。我長得像父親,也遺傳了父親高個子。我六歲那一年已經有一米二的個子了。而月清還是那麽小小。那麽可憐。

母親的生意更忙了,不,應該是母親更加賣命於生意了。因為生活中又多出一份沉重的開支,月清的藥費。盡管知道求醫無望,但是母親還是寧願信其有買來遊說的各種江湖郎中的偏方。童年的家長久迂回著濃重的藥味和漫長的黑暗。

在月清五歲那一年,我開始背著月清上學了。

我想,那時開始我和月清就開始了共同的成長曆程。

會有很多小孩跟在我們後麵喊瘸子瘸子。會有人不斷指指戮戮。會有人學著月清的樣子走路。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不顧一切衝上去,我憤怒我發瘋我神經我崩潰。代價是我遍體鱗傷。月清在不遠處痛哭,哥哥,不要,不要。

何苦呢。我的孩子。母親在昏黃的煤油燈下撫摸著我的傷口憐愛地說。

母親就是這樣習慣了忍聲吞氣。商鋪那班男人還是一如既往地欺負母親,月清成這個樣子之後那班人更加變本加厲了。

可是,我不。我絕不。

你有沒有想到,當你看到自己的親人行走的時候突然不勝氣力山崩一樣倒下和地麵激烈碰撞的時候你會不會撕心裂胃?你知道嗎,我最害怕聽到月清摔倒的聲音,那沉悶的一聲會讓我瞬間否定整個世界。是誰說過,命運就是一條河,一點小小的疏忽都可能導致翻船?那隻是錯紮一根針啊,隻是一根針一根針。有人遭受劫難,有人贖還劫難。

記不得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已經懂得不能靠力氣去和這個人群拚命了。我要讓周圍的人看得起我們,我拚命學習,方圓五百裏都知道我的全校第一,而每當我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望著台下黑壓壓的人群時,我總是眼光潮濕,我知道什麽是真正的不能承受生命之輕。

月清開始學會了走路,也開始在畫畫方麵顯露出了父親不同尋常的藝術遺傳,進了一所以美術升學出名的小學,後來又進了安城美術學院的附中。

我想,生活就如一條暗湧,生活的缺陷總是會有另一種形式的補償,我想也是,月清似乎天生就會畫畫,似乎在她和父親之間總有著某種不為我們所知的關聯。

月清個子雖然比我矮了些,但這讓月清看起來很小巧玲瓏。流暢高山流水的小鼻子,大大的黑黑的如琥珀清冷的眼睛,有著長長的睫毛,以致在眼睛下形成了淺灰的天然眼影。從來都是沉默地抿著薄薄的雙唇。

我想我隻是遺傳了父親的容貌,但月清遺傳的是父親清冷的氣質。月清端坐著時,幾乎是個相當迷人的女孩。月清學畫的決定是母親做的,不,應該說是按照父親寄回來的信上所說的做的,父親離開後還不斷寄回來很多畫冊和教材,父親說,總會有一扇窗口是打開的。母親遵命般將客廳騰出來給月清當成了畫室。

隻是,我常常看見有大片大片的暗紅在畫布上流淌。月清的畫開始顯露出了不同尋常的成熟和深刻。接近抽象的寫意畫。那時,我還不認識梵高莫奈,而月清已經開始從臨摹走上了創作。在全市少年畫作大賽上取得了全場一等獎的驕人成績。在頒獎那一天,我們很榮幸地又看到了父親,不知道是父親是湊巧碰上還是故意回來,隻是在台上遠遠地望著我們以後就轉身走了。

月清比我低一年級,我考上安城唯一一所省重點中學一年後,月清也考上了安城美術學院附中。

在那個八月,我和月清的名聲業也開始更加熱烈的遠揚,所有人都說,恭喜阿,你家要出兩個大學生了。而在高三那一年,我鬼差神錯,竟然落榜了。

有誰能明白,一個成績好得方圓五百裏的孩子怎麽會落榜呢?

[4]體育之殤,忘卻不了年少災難

很多人不理解,高三那年我為什麽考體育。

有時,我也不明白,我高三為什麽迷上了體育,因為體育能博得女孩子的尖叫能掩飾自己的自卑和滿足自己的自尊?因為陳發?還是因為青春的虛榮和荒謬?那一年,我的成績也直線下降,從班裏數一數二落到了班裏三十多名,高考放榜後,我與本科五分之差落榜了。

在經濟貧瘠的安城,人們根深蒂固的改變命運的方式就是讀書,而隨著社會凸現出來了就業壓力後,人們對“大學”的要求也就更進了一步,隻有上重點本科才有可能算是攢了麵子,一般本科也湊合,專科就徹底免談了,那就是人們鄙視的“不爭氣”。

在那個夜夜挑燈苦學的高三,我的身影卻不在教室,哪怕籃球場上隻有微弱的月光,我也和陳發在月光下揮灑汗水,在離開籃球場前,還會在無人的操場再跑上幾圈。陳發本來就是要考體育專業的,他的理想誌願是公安大學。陳發是安城公安局長的獨子,常常會駕著一輛很酷的雅馬哈摩托車來上學,身材俊朗,有著周潤發的氣質,在人群中散發著“大哥”氣場,甚至連老師班主任有時都會直接稱呼他“發哥”。

而我不是,我原是個個子很高但身板薄弱的豆芽根”,在球場上常常被取笑。

鬼才知道呢,也許是想擺脫體育課上的取笑,也許是想爭一口氣,我練上了體育,當時陳發也是取笑我的人群中一員,但他很快就發現我臉上倔強的神情,取笑中漸漸就有了鼓勵的成分。

陳發當時是安城一中籃球隊的主力球員,文化課成績也在班裏排名在前十名,體育過硬,考上公安大學對他來說是個舉手之勞的事情。為了避開人群將球技練上去,我想出了一個辦法,就是在月光下練習,晚自習其他同學都在複習,而我常常神不知鬼不知溜到球場,我喜歡月光的清冷,喜歡渾身散架躺在球場看夜空星星點點,喜歡看著下了晚自習的人群從自己身邊如流水般經過,喜歡一個人的球場。

而那時我不知道,在相隔不遠的另外一個球場,陳發也是每晚都在打籃球,而他是在專業訓練,我那時隻是憑著一本籃球書或是自己的想象在練習。

你也想考體育嗎?有一次,在晚自習的人群散去之後,陳發站在球場外,大聲地問我。

也就是那一天起,我加入了陳發的小宇宙,在那個小宇宙之外,陳發有很多稱兄道弟有著各種來頭的朋友,而我,隻有他一個,高中年代,男女戀情需要轉向地下,能公開化的同性友誼是每個高中生都珍惜的。他與其說是我同學、朋友,不如說是一個嗬護我的兄長。

在我獲知高考落榜那一天,陳發也獲知他無驚無險考上了上海一間公安大學。

放榜那天,他曾來看過我,我們幾乎沒有交談。

那天離開的時候,他突然向我母親道歉:對不起,月明的落榜是我害的,是我鼓動他打籃球考體育。

我驚訝地看著他,這關他什麽事他竟然大包大攬。月清從畫架背後探出頭來,微笑地看了陳發一眼,甚至有些調皮地眨了眨眼睛,眼睛上有亮晶晶的東西,那是什麽?月清放鬆而愉快的神情並不為我所熟悉。那是她第一次看陳發,而我當時沒有想到,就是那一瞬間,月清已交付出了她的唯一。

母親慈祥而歉意地向陳發笑笑,對於別人如此坦誠的道歉母親還真的有些不習慣。陳發走後,知道陳發是這座小城公安局長的兒子,母親甚至還流露出一絲慌恐的神色。

那天,即便是黃昏到來,我家都沒有開燈,月清一會在畫架前發愣,一會去陽台上站著,腳步如貓一樣輕,但我依然也聽到她隱約的歎息。

深夜,母親叫醒我,給了我一疊整齊的學費,孩子,再讀一年吧。

我從**坐起來,望著母親,淚流滿臉。

睡吧。孩子。

半夜,我做了個奇怪的夢,我夢見我、母親和月清出現在一片無人荒蕪的海灘邊,深藍的海水無邊無際,卻沒有一條船,我們是要等什麽人要去個地方嗎?或許是我們在等待著前來接我們的船,周圍亂石聳立,後來起風了,呼嘯的風,亂石在空氣中亂舞……我驚醒過來,手摸額頭,在發燒,後來再次昏昏沉沉入睡,在夢中一會笑,一會哭,早晨醒來甚至還清晰記得當我看著人變成一個個飯盒的時候還爆發出無聲的狂笑、被子被汗水濕了一片。

嗬,那是一個我忘不了的災難之夜。

[5]自下而上顛天倒地初見藍姍

陳發決定放棄大學陪我複讀那天,他約我在籃球場見。

你瘋了?我無法理解陳發這一決定。

是,我瘋了。陳發訕笑著。

你這是何必?我有些憤怒,而我的眼睛已很不爭氣地有些潮濕。

陳發不理我,用手撈起地上的籃球,走上球場。而當他自個玩了幾個回合後,我仍在籃球場邊發愣,他幹脆就將籃球扔了過來,將我擊倒。我爬起來,表情難看地跟他打起了籃球,也許,這輩子注定了我和他的糾結,要不,為什麽會有這樣荒唐的決定。

後來,我才知道,陳發那天早上是被他父親“掃”出家門的,聽陳發說他父親一貫克製,從未對他動過武,但陳發將公安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撕碎那天早上,他還是狠狠地刮了陳發一巴掌,讓陳發滾得越遠越好。

那天,我們甚至有些瘋狂,從早上飯都不吃就一直打到中午,你過我,我過你,甚至那天我們是不是還因為爭執打了一場小架?然後,我們全身散架般累倒在球場上,也不顧身邊的人來人往,將身上的上衣扒去,就那樣躺著,太陽火辣辣,我們看起來像極了兩具奄奄一息的暴屍。

那時盡管還是在暑假,但校園還是來往著不少的人,有的是回來拿錄取通知書,有的是回來緬懷校園的,有的是安城或下麵鄉鎮來的複讀生,我說過,安城一中是安城最好的一所高中,安城複讀班收的是學生必須是超過專科線才可報名,學位相對還是較為緊張,鄉鎮很多成績還算不錯但在那次高考沒有考上本科的,大多都會首選來安城一中複讀。作為本校複讀生,我和陳發的報名就順利得多了,但那天我們不是來報名的,是來球場自虐的。報名複讀對我們來說,傷痕還在,所以為時還早。

後來,我們是不是在球場上睡著了?

我隻感到有人用手在打著我的臉頰,一種異樣的感覺,仿佛有溫熱的呼吸拂過的我的臉頰,癢癢的,暖暖的,有著羽毛般的滑翔感,我睜開了眼睛。

自下而上,我看見了一張美麗的臉,然後就是天空那種刺眼的藍。這一度讓我感到暈眩。她帶著擔憂和微笑,嘴角微微翹起,如綻羽飛翔的紅蝴蝶。她傾斜著身子,從上往下望著我,從我躺著那個角度,我甚至看見她淺藍色短裙下修長白皙的腿,我連忙收回了眼光。剛才就是她用手在拍了我的臉?她可曾蹲下來觀察了我很久?我立即感到臉上一陣火辣辣,當我意識到自己上衣都沒有穿時,我甚至有些無地自容。

沒事吧?我以為你死掉了。她聲音輕柔,不過,她也是大膽得可以,竟然敢上來跟我們這兩個光膀子的分不清是學生還是社會混混的人搭訕。

這時,陳發也睜開了眼,在他那個角度,他應該看到的是她的側麵,他極其迅速地在地麵上打了個鯉魚躍身站了起來,迅速穿上了衣服,而隻有我還傻傻地愣躺在地上,她側身向陳發笑了笑,陳發也燦爛地回了她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在我看來,我已經從那個笑容中判斷出了陳發秘而不宣的意圖,而我的腦袋也短路般出現了暫短的空白,此時,她竟然伸出手了,我猶豫著,然後拉著她的手從地麵上站了起來。

我想,那或許是我一生中都不會忘記的牽手感覺,這讓我更加肯定了她給予我的羽毛般的滑翔感。自下從上,是不是就在那一刻開始,我顛天倒地愛上了她?

而很快我就打消了這一念頭,從陳發失態般上前搭訕的神情,我就知道,這場偶遇中,我終究隻是一個過客。

嘿,我是陳發。第一次,陳發和我在一起自我介紹時,沒有介紹我,以往這項工作都是他來做,我就來個點頭示意就可以。

我是藍姍,叫我姍姍就可以。她倒是一點都不靦腆,微微欠了欠身,頭發瀑布般散落到另一隻肩膀,我這才注意到她的長發,而自下而上看她時,這點可看不出來。“叫藍藍不是更好嗎?”我小聲嘀咕,但還是被她聽到了,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但我能從她的嘴型辨別出,她正在嚐試著“藍藍”是個怎樣美妙的發音。

陳發伸出手,藍姍也大方地伸出手來握了握,我裝作沒有看見轉身穿衣服,當我再次轉身時,陳發和藍姍已交談甚歡,我也獲悉,藍姍是從梅鎮來安城一中報讀複讀班的,住在安城外婆家,她看見我們時,是剛剛辦好複讀手續打算回家。

在那個陽光大好的中午,藍姍的淺藍色短裙讓我感到刺眼般暈眩,當我將眼睛移開的時候,我看見空氣中處處流淌著接近藍一樣的光線。我突然感到莫名的憂傷,也是一種有別於以往的憂傷,它抵達心靈底處,我甚至能感覺到心髒的地方有刺痛的感覺,這樣的感覺在複讀的日子,時不時來到我的身邊,與我相伴相生。

陳發那天跟她聊了些什麽?我腦海一片空白,我隻記得第二天,陳發就報了複讀班的名,他和我一起來的,他帶有些悲壯,甚至有些悲傷。不過,他掩飾得很好,他仍有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大哥的磁場。報完名後,他帶我去下館子,他將菜推到我跟前,一個人就在那裏拚命地扒飯,很快他就吃飽,我幾乎沒有食欲,但也堅持將眼前的菜全部吃掉,這樣,我們的心情似乎變得大好。

在買單的時候,陳發將一張百元鈔票遞給了走過來的服務員,回頭跟我說了一句,這頓飯忘記帶上藍姍了。我一愣,他突地笑出聲來,這個妞,我泡定了。我咧開嘴,再次表情難看地對著他微笑,而在我的內心,我清晰地聽到那是顫栗的憂傷。我知道,以後和陳發吃飯,就會有藍姍了。我相信陳發的實力,他想追求一個女孩,在那個經濟貧瘠的小城,他的背景加上他的聰明和帥氣,那似乎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那一刻,我眼前突然閃過了月清亮晶晶的眼神,這再度加劇了我的憂傷。我想,大概在複讀的日子,這樣的憂傷不會再離我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