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9:接近藍,失去了藍

如果有來世,我希望你還是你,和在那之前的你,一模一樣,讓我眷戀,讓我幸福。

[1]我們之間有些問題,我不想這樣

大年初四,陳發提著一籃水果來我家拜訪。

母親見過陳發兩三次,聽聞陳發為我複讀為我打架的事情,母親一直都過意不去。母親謙卑地向陳發道著謝,一邊忙活著做飯。

陳發和我坐在院子裏,陳發問我還想去上海上大學嗎,我說我想去北京。陳發說他還是想去上海,他還想說點什麽,卻又停頓了下來。我們沉默了一會,陳發歎了一口氣,說咱們終究還是分開了。

月明,你以前不是很想去上海的嗎?咱們回來複讀的時候有約定的。陳發問我。

是的,我一直夢想上海大學,可是我為什麽選擇了去北京呢。我說,我改主意了。

為什麽?陳發笑著問我,但不等我回答就自言自語說,這樣也好,以後我想去北京玩了就找你,你想去上海玩了就找我。

你還想考原來的上海那間公安大學嗎?我問。

不了,可能報華東理工吧。陳發說。

我說,對不起。確實,他不應該坐在這裏,他早就應該坐在公安大學明亮的教室裏了。他為我犧牲,而我們的關係卻越來越隔閡,越來越糟糕,如果意識到我們會在複讀壓抑的時間中各自變成這樣,他還會選擇回來陪我複讀嗎。

他搖了搖頭,不要說對不起,這是我選擇的,我不後悔。

月明……陳發欲言又止。他想說些什麽。

我看了看他,然後仰頭望著院子裏那棵梧桐樹有片葉子剛剛脫離了枝頭在風中旋落著,冬日慘淡的陽光並不刺眼,可是我還是眯起了雙眼,我擔心,如果我張開眼睛,我會落下淚來,我不知道我們之間是怎麽了,曾經肝膽相照的兩個人,都有了不可告人的秘密,秘密之深讓我們無從探及,即便是自身,也是迷茫的吧。

月明,你不覺得我們之間有些問題,我們要談談……陳發鼓起了勇氣。

我模棱兩可,我說,我們之間也許是因為彼此都忙吧,也許是因為複讀太壓抑,我們都沒有心情也沒有什麽時間在一起玩。過了複讀這半年,我覺得我們會沒事的……

陳發歎了一口氣,我沉默了下來,鬼才知道我在說什麽。

陳發說,你知道的,月明,我珍惜我和你的友情,從認識你開始,我就不認為我們之間會在一天變得陌生,我不想這樣,我珍惜你這個朋友,我不認為有什麽事情會破壞我們之間的友情,我不想這樣……

我也不想這樣。我說。

而這句話出口時,我就後悔了,這是一句明顯帶著敵對情緒的回話。也許陳發已經知道了我知道他和李菁之間的事情,他想說什麽呢,不要因為李菁破壞我們之間的友情,但是已經破壞了不是嗎,我們又是怎樣才能做得到彌補無缺相安無事。

陳發不再說什麽,神情恢複了許輕鬆,將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有力地拍了拍,好好的好嗎?

我點了點頭。不確定的。

月清來到了我們身邊,她說,吃飯了,你們還在聊啊。

好。吃飯了。陳發向月清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我感激地看了他一下,他拉過我的肩膀說,吃飯咯——

母親已將所有飯菜碗筷都準備好了,等我們落座後,母親還在廚房裏裏外外的忙,我知道母親是想給年少的我們單獨的相處時間。陳發先我而起,去廚房將母親拉了出來,阿姨,一起吃吧,你不一起吃,我們都吃得不香……母親謙卑地笑了笑,在月清身邊坐了下來。陳發站起來,搶先給我們每個人都勺了一碗湯。在照顧人方麵,陳發幾乎無可挑剔。

母親很開心,不時地誇陳發懂事。陳發也不斷地找些話題,跟母親聊得很投機。我再次心存感激。

倒是月清很安靜,她隻是將眼睛一會注視下母親,一會看下陳發,一會微笑著埋頭吃飯。整頓飯,她一直想心藏秘密一樣微笑著,淺淺的,溫柔的。

飯後,陳發爭著要洗碗,被母親推出了廚房。他手機響起,他歉意地向我笑了笑,接電話說了兩句掛斷了。他說,家裏來了個遠房親戚,家人要我回去開車帶他們到處轉轉……他也是我們身邊同學中為數不多的有駕照的複讀生。處處有他的優勢。

我送他,在院子拐角處,月清走了出來。月清說,送他一個禮物,謝謝他的水果籃。

月清真細心,我們差點就忘記了回禮。

應該是一幅畫。月清將它卷了起來,在畫軸上,還垂掛著一個紅色的蝴蝶結。

陳發有些吃驚,或許他覺得隆重了點。但還是接了過來,並開玩笑說,是你的畫嗎,以後你成大畫家了,我這幅畫身價就百萬了。

月清羞澀地笑了笑,揮了揮手,她說,再見。

陳發微笑,目送她轉過的背影了片刻。他輕聲對我說,你妹妹真好,命運太捉弄人了……

我說,我妹妹應該是第一次送別人她的畫……

嗯。我會珍惜的。陳發點了點頭。

我們在拐角的地方說再見,比起來時的氣氛,我們平靜了很多。可是平靜的表麵下我們該如何消停那些洶湧的暗流呢。

嗬。陳發。

謝謝你。無論如何。

母親已將飯桌收拾幹淨,回裏屋休息了。月清呆做在藤椅上,似乎沒有意識到我進來,我來到她身邊,她幾乎是嚇了一跳。她說,你回來了。

我問她,在發什麽呆呢,送陳發的畫畫了什麽?

她有些慌張,她說,他讓你看了?

嗯。我逗她。

啊。她真的有些慌張了。我連忙說,逗你的,你送他的禮物他怎麽會當麵就打開,那多不禮貌的,他不會這樣做的。

我就知道的。你這死人,騙我。她揮起手臂給我一拳,我抓住了她的手。她將手抽了回來,好像還有點惱氣一樣一把坐了下來,側過臉裝作不理我。

我低下身子,靠近她耳邊,我說,哥哥對不起你了。

在我起身那瞬間,我注意到,有片隱約的紅暈不知何時躍上了她的臉頰。

[2]傷害藍

大年初五,高三開始恢複上課了。

6月就高考,我們所剩下的時間也僅是四個月的時間。

學校為了給每一個高三生一個輕鬆的開始,在開學第一周開展籃球賽,在學校體育館進行。說是籃球賽,還不如說是集體考前打氣,每天放學後,兩個班都先在體育館來回跑幾圈,邊跑邊喊著自己的班級加油,然後再是開展一個小時的籃球賽。

很不幸,我又被拉上了場,我安慰自己這不是一場籃球賽,不需賣力,也沒有輸贏的意義,尤其是複讀班,幾乎沒有人願意去爭這個和大學無關的比賽名次。果然,我們班打輸了,陳發對大家漫不經心的打球作風很是無奈,不過大家打輸了球興趣反而更高。散場了,還逗留在球場玩三人籃,我和陳發被分在不同的隊。大部分同學都散去了,但仍有不少留下來觀看我們打球。

我看見了李菁,在運球、轉身、上籃的瞬間我看見了人群中的她,她在和班裏幾個比較調皮的男同學不知在講些什麽,時不時還嗔打著。體育館內本來就很喧嘩,而三人籃甚至都有女生加進來,打籃球成了嬉鬧。那些男同學也開始越來越放肆,有人將胳膊搭在了李菁的肩膀上,而李菁也裝做很MAN的樣子,將手臂支在兩個男孩肩膀上,麵朝著球場。

她佻薄、嘲諷,有些玩世不恭。她在做給誰看?我抑或是陳發? 我肯定是後者,而悲哀的是,周邊的同學以為她還是我的女朋友,他們在場外時不時用同情而挑撥的眼光向我瞟來,看吧,你的女人主動向我們搭訕獻媚。

我上籃的球沒有進,我又搶下了籃板球,背靠陳發,力量對抗,後仰投球,球再次飛向籃圈,擦著邊緣飛了出去,有人搶斷,但脫手,球再次飛回了我的手中。

李菁幾乎是趴到了一個男同學身上。我將籃球甩了出去,狠狠地砸到籃板上,然後飛出了老遠,沒有人撿球,他們搞不懂我為什麽胡鬧。我離開了球場,大步地走向李菁。

李菁看見了我眼中陌生的凶光,迅速脫離了那個男孩的身體,緊張地往後退。我走上去,擁擠的人群她無從後退,她驚恐、不確定地看著我,她仍有些不相信我敢做出什麽。翻滾的情緒讓我失去理智般揮起了我的手臂,一個清脆的耳光聲音,有什麽東西在那一瞬間迅速破碎了,隨之,死一般的沉寂。

李菁捂著臉,淚水奪眶而出,她後退著,很多人也知趣地走出了體育館,偌大的體育館沒有剩下幾個人,即便是細碎的聲音也有了撞擊的聲效。

我逼近她,我不確定我是否還會給她一個耳光。我感覺到身後有人拉我一把,是陳發。

你瘋了?!陳發幾乎發怒。

怎麽了,我打我女朋友關你什麽事情。我也幾乎怒吼,那天,在古城度假那晚,我就想發出這樣的怒吼,積鬱太深,爆發成災。

你打女人算什麽本事。陳發真正被激怒了,我不知道這是源自他男子漢大丈夫的氣質還是源自於他對李菁的袒護。

是不算什麽本事,那你呢,你不也打了嗎?我說。

陳發愣住了。我打?我什麽時候打?

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在古城,你們倆究竟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你為什麽打她。她剛才都做了什麽,你看見了嗎,在這裏究竟是做給誰看,她是做給你看的你知不知道,可是我就得平白無故給你背黑鍋,所有的人都以為我月明就是個軟蛋,女人主動給所有的男同學吃豆腐……

你……陳發衝上來,他揮起了腳,但半空中,他突然停止,他對我失望地搖了搖頭……

李菁突然放下了捂著半邊臉的手,走到了我的跟前,冷笑說,我就是喜歡給所有的男同學吃豆腐,我還跟他上過床,怎麽樣,你打啊,你再打啊……

空氣中再次響起撕裂的聲音,她頭也不轉地用手指了指陳發,她所說的“他”就是陳發,在這個時候,誰都不理智了。

見過不要臉的,沒有見過像你這樣不要臉的。我冷言相對。我不再給自己留後路,而這樣的做法是多麽的衝動和不理智,我不應該這樣對待李菁的,不應該。而在那個時刻,我無法擺脫脫口而出的尖刻。

你要臉還在這裏吵。陳發將李菁拉了過去,他不相信我在這個時候會是冷靜的,這是他的本能,他要保護弱者。但他的做法在當時我的眼中和思維中完全扭曲了,他在挑畔我,他在激怒我,他明目張膽,就這樣,在我身邊他輕易地奪走了我曾經愛得死去活來的女人。李菁。

我以為,他是在挑畔,我冷笑,我說,我因為她,我早失去臉了。而你呢,你不要以為跟她上床你就比我更有臉,我告訴你,你上了李菁,而我也上了藍姍……

陳發徹底被我激怒了,他衝上來,揮拳將我打倒在了地上,我感覺嘴角有血,我站起來,我打算還擊,陳發後退著,驚恐的表情,他注視著我背後。

驚恐來自我的身後另一雙眼光。藍姍。

天啊,藍姍站在了我的身後。

她是什麽時候站在了我們的身後,她一直都在,還是有人告訴了她?該死。

她淚流滿臉,臉如死灰般看著我,絕望,深淵似的的絕望,無法挽回,無法再得到的原諒。我怎麽說出來這樣的話,我真該死。

在這場突如其來的爭執中,我、陳發和李菁在被複仇中也找到了複仇,而隻有藍姍,她唯有傷害,豪無防備,受到了我們三個人的傷害,深深的,狠狠的。

她後退著,她對我搖頭,她發抖,想說些什麽,她終於喊了出來,不——

陳發這時才反應了過來,一箭步衝了上去,將如沙崩塌而下的她抱在了懷中。

不——藍姍再次爆發出了無盡的悲嗆。我頭腦一片空白,我驚恐地注視著這一切,心髒鈍痛撕裂,淚水飛奔而出……

快叫救護車,陳發對著驚呆在一邊的我們怒吼。

我夢遊般全身翻找手機,李菁驚恐地蹲在地上,滿臉淚水。

恍惚中,我終於撥通了120。

陳發抱著抑製不住往地麵墜落的藍姍。她頭仰著。我們都哭了,可是淚水能撫平傷害嗎?淚水能救贖我們的罪孽嗎?

對不起。藍姍。

救護車很快就到了。醫生從陳發的手中奪走了藍姍,她已眯上了雙眼,她再也不願意睜開。那瞬間,我想到了她的父親和哥哥,千萬不要,不要,我求你了,命運的詛咒,千萬不要出現在藍姍的身上,不要讓我們每個人背上一輩子也無法償還的罪債。

不要。

我們跟著救護車後麵,救護車先走了。不等我們上車,就緊急離開了。來了很多圍觀的人,我們艱難地穿過毫無相關的人群,仿佛掙紮出了一個死亡的沼澤地。

等我們趕到醫院的時候,藍姍已被搶救了過來,我們想走進去。但被一個護士攔住了,她說,藍姍不願意看到任何人,她剛才情緒太悲痛了暈了過去,正在她補點液。她需要安靜和休息,你們最好不要再影響到她的情緒。

護士說完,順便也都將我們推了出來。

我左顧右盼,無論我怎麽張望,我都無法看到藍姍,哪怕一眼。

陳發在收費窗口的地方繳納了一筆錢。他對推著我們出來的那個護士說,幫我請最好的護士照顧她。他迅速將另一疊錢塞到了她手中。她說她是護士長,請我們放心。

那天我、李菁和陳發是如何告別如何離開的,我記不得了。或許我們什麽也沒有做,隻是枉然地看著彼此,就各自消失在人群中。這一切,如濃霧般,我漂浮其中,我揮手拂去,仍是一層更深的濃霧。

我們究竟怎麽了?

[3]我想向她道歉,千千萬萬遍

藍姍在拒絕了所有的探望,她再不願意看到我了。

我還是每天都來,就在醫院走廊長椅上坐一會,低著頭,流著淚水,旁無若人,而此時此刻我還有什麽好在乎的呢。隻有悲傷和悔恨。

我曾試圖爬到對麵的樓頂,凝望下藍姍所在的窗戶,我想知道,她是否好起來了一點,我想向她道歉,千千萬萬遍,不管她是否願意原諒我。我不是有意的,我隻是希望激怒陳發,我失去了理智。我怎麽可以這樣傷害藍姍。

我知道的。藍姍。

再給我一次機會好嗎,就一次。

那個護士長每天都殷勤地關照藍姍,金錢真能疏通很多事情,包括毫無關聯的關懷。

護士長來到我身邊,已經是傍晚下班的時候了。我在和藍姍所在病床相隔十米的地方,我守候了一整天,我們相隔在河對岸,她背過身,我再也無法看到她如水的目光。

護士長提醒我該離開了。

她同情地看著我,她說,雖然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但我首先得尊重病人的意願,病人是因情緒而起,就更不應該讓她情緒再受到影響。她有些歉意,我含糊地搖了搖頭,我說,我明白的。

她歎了一口氣走了,轉身的時候,她回頭問我,你們為什麽不在一起來呢,還有一個半夜還來過,那個男孩也是和你一樣,在這個長椅上坐到天亮……

陳發?肯定是他。我們都傷害了藍姍。

半夜而來,也許他是不想碰上我吧。我們的鴻溝越來越深,我們還能彌補嗎?

他為什麽這樣做,和李菁。可是誰又能真正明白自己做每件事情的初衷呢?

時光就這樣一點點地下沉,下沉,直至我們沉淪,無以複加。

我站起來,走了出去,太陽正在落下,迷霧一樣的空氣,讓我再次無聲地落下淚來。

在醫院門口,我再次遇見了那個護士長,我連忙背過身掩飾著擦去淚水。她換上了便裝,正要下班回家。她跟我說過她上班時間不太確定,她們是三班倒,有時會值夜班,有時白天會不在,希望我能自覺,不要去驚擾藍姍。她儼然成了藍姍的守護神。但她還是很快發覺我紅腫的眼睛,她停頓了下來,再次充滿同情地歎了一口氣。

她向我透露了些實情,她說藍姍曾在昨天夜裏想割腕自殺,但被及時發現,隻是一些皮外傷,也沒有大出血,現在沒有什麽事了。但她的情緒仍讓我擔憂。護士長也害怕沾上了麻煩,她問我有沒有什麽辦法。

我搖了搖頭,我說,希望你們,我求你們,你們照顧好她……

說著,我的淚水又洶湧而出。

護士長同情地看著我,她柔聲說,我們會的。

回去吧。她安慰我,騎著單車消失在洶湧的下班車流中。

站在醫院門外,我再次回頭久久回望著那個窗口。藍姍,你為什麽要舍我而去呢。我會一直等你,一直,直到你回心轉意。我們還相約著去一個遙遠的地方呢,現在我已確定了,我們就去北京,就在那裏,我們生根發芽,枝繁葉茂,肆意生活。

我們說好的幸福,你要記得。

求你了。藍姍。

好好的。好好愛自己。

[4] 她用最尖銳的一端指向我

也許是有人在體育館看到我們滑稽的一幕,在這個有限逼仄的空間裏,他們仿佛找到了一個釋放下緊張精神的難得機會,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開懷大笑。

我們每天都得麵對著大量這樣的異常眼光。而我們彼此之間即便擦身而過,也形如陌路。即便是走得最近的人,也未必就懂得彼此的悲傷,何況我們之間已相隔得那麽遠,那麽遠……

藍姍三天後出院了。

那天傍晚,我吃過晚飯,沒有回宿舍,直接到教室去複習。還不到晚自習的時間,教室空無一人,每個座位上堆積如山的複習本,我淹沒其中,突然感到了深深的寂寞。

和藍姍的未來盡管充滿了不定和悲傷,但我可以渴求現在,對,就在現在,我們能深深地擁抱,我們沉醉其中,我會忘卻悲傷,隻記得藍姍她柔軟的唇,那一刻,世界會發生變化,我會明白所謂“永遠”是一個什麽樣的感覺,那是一片靈魂深處最澄靜的地方。

我望向窗外在血色黃昏下雲卷雲舒,天幕是如此遼闊,而我卻如此無力而渺小,我淚落滿臉。

走廊上有人經過,我連忙背過臉。

也就是背過臉的瞬間,我看見了藍姍。她剛剛走進教室,她仿佛穿越了一個長長的黯淡的時光隧道突然出現在了光亮處,她有些不適應,甚至有些膽怯。我也如電擊般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以為她會消無聲息地離開,換個班級或離開這所學校,她不會告訴我的,一如她對守候在醫院裏的我不願見到一樣。

我們目光相遇。她有些茫然,仿佛不認識我一樣,陌生,警惕。也許是看到了我滿臉的淚水,有些驚訝,但很快,她就側過臉,清冷,決絕,留給我一個生硬的身影。

我站起來,我來到她的座位邊,我說,你回來了?

她沒有看我,她收拾著她書桌上的書,一本一本,她將它們堆積到腳下的某個角落。她沒有抬頭,她慢條斯理地整理著這些書籍,她將自己包裹進了一個噤聲的不透明體。

我站在她身後,悲傷不已,伸出手去想拉過她的手。可就在我碰到她手臂的瞬間,她突然啊——的一聲尖叫,將我的手甩開,她身子恐懼地躲到桌子邊的一個角落,身子緊縮著,如受到襲擊的刺蝟,手中緊緊抓著一個尖銳的三角尺,她用最尖銳的一端指向我,哭泣得不能自已。

我想起她在體育館暈闕那一刻,我不敢有半點動靜,我站在原定,我說,藍姍,是我……對不起,對不起……

你滾。她歇斯底裏,她悲慟地哭泣著,持著三角尺的手臂漸漸垂落了下來,她蹲下來抱著自己,埋頭哭泣……

我走上前去,輕輕的。我靠近她,拿過她手中的三角尺,她鬆開了手,我將三角尺放到了抽屜裏麵,抱著她,讓她站了起來。她軟如柳枝,幾乎是毫無力氣,整個重量都壓在了我的身上。她身體有些發熱,她身體還沒有完全恢複了過來。

我用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果然燙得厲害。

她又在我身上哭泣了一會,最後安靜了下來。

我抱著她,她終於能站了起來。

我說,你發燒了,我們去買點藥。

她點了點頭,我拉著她的手,走出了教室。有人陸續來上自習了,在樓道的地方,不斷有人擦肩而過,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們,我擋在藍姍前麵,拉著藍姍加快了腳步。我想讓這樣的傷害更少些,更少些。

在校外的藥店,我給藍姍買了兩粒退燒藥,她停止了哭泣,她幾乎是毫無表情地吃下了我給她的藥,她說,我想休息會。

我心頭的鈍痛讓我幾乎挪不動雙腿。在此刻,我多麽希望她能和我多呆一會,隻有她在我身邊,我才會安心下來。

你知道嗎,藍姍。你不在的這幾天,我幾乎每天都是哭泣著無法入睡,我每天都在想你想你想你想你……

藍姍轉過身,自顧自離開了藥店。我連忙跟在她身後,她說,她想安靜一下。

我低聲說,我送你女生宿舍,你借她們床位休息會,送你去到宿舍後我就走……

她惘然地看著我,遊離的神情好像並不在聽我說話。她歎了一口氣。

我不確定她的意思,但我還是跟在了她身邊。我愧疚難當地說,對不起。

她別過臉,微仰著頭,仿佛壓抑著再次洶湧而來的哭泣一樣,她在稀薄的空氣中抽搐下鼻子,沒有作聲。

在宿舍門口,她沒有說再見就走了進去。昏暗的女生宿舍入口處,她的身影漸漸變得模糊。我突然感到一陣恐懼,仿佛她正在走向一道不可逆轉的時光暗河,我正在以每秒光年的速度在失去她……

不——藍姍。我不要失去你,永遠都不。

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我一箭步衝了上去,從背後抱住了她。

她毫無反應地任我擁抱著,我臉磨蹭著她的臉,我說,原諒我,藍姍,我錯了,我們說好了要幸福的,原諒我……

你們為什麽這麽做,我不明白,我很害怕,你知道嗎?她終於願意開口說點什麽了,她接著低聲說,你是在用我來報複陳發嗎,我還那麽信任你,你們每個人都在欺騙我……

不是這樣的,藍姍……我語無倫次,樓管的阿姨走了過來,喂,你們在幹什麽,摟摟抱抱的……

我來不及解釋,連忙鬆開了藍姍的手,藍姍快步離開了我,很快就消失在拐彎處,如一陣突而其來得穿堂風。在脫離我擁抱的瞬間,她急促而短暫說了一句,太晚了。

穿過耳膜抵達心髒引起的劇烈生痛,我能感覺得到她說出這句話時她內心的深深悲痛。

原諒我。藍姍。

[5]藍墜落,憂傷的飛翔

那晚,藍姍去了女生宿舍休息後就再也沒有來上晚自習。陳發和李菁這兩天也沒有來學校。聽說他們請假了。晚自習課間休息時間藍姍同桌梅清來到我身邊悄聲跟我說,藍姍在她的**睡著了,看她很累的樣子就沒有叫醒她上晚自習。

也許,在人群紛雜的議論聲中,包括梅清在內他們也早已分辨出我、陳發、藍姍和李菁四人之間的關係。我與藍姍。陳發與李菁。原本就應該是這樣,一開始的錯位也讓我們走進了一環扣一環的悲劇。

我本以後我可以在晚自習後送藍姍回家,我們可以重新走一段路,回到那個熟悉的閣樓,重新找到我們迷失了的愛情。我掩飾著失落,向梅清致謝。

突然我想起了一件事情,連忙問梅清是不是和李菁一個宿舍。梅清有些驚訝地看著我,是同一個宿舍,但她前兩天已搬離了宿舍,聽說是住到外麵一個親戚家去了。

晚自習後我再次找到了梅清,我說要不要回宿舍把她叫醒,我將她送回家,要不你也沒地方睡覺。她說,不用了,我睡李菁的床位,她睡我的床位就可以。

我說,那樣不好吧。我仍然抱著一絲希望。

梅清隻好跟我說了實情,她說,藍姍剛剛給我發短信了,她說她不想回家,就讓她在我那睡一晚吧。沒事的,不會給我添麻煩的,你放心就好了。梅清向我寬慰地微笑。我也隻好作罷,一個人孤寂地回到了宿舍。

睡覺前我給藍姍發了很多條短信,她一條都沒有回。我忍不住給她打了一次電話,她也關機了。我給梅清發了個短信,她回我說藍姍睡覺了。我這才稍微安心地沉沉睡去。

第二天淩晨,天還蒙蒙亮,宿舍的電話就驚魂一樣的響了起來。

宿舍隻有我一個人了,是誰這麽早來的電話。我迷迷糊糊地拿過了話筒。

月明嗎?電話那頭傳來一聲急促的聲音。

我含糊地應了一聲。

藍姍跳樓了,你快過來一下,在高三複讀班教學樓樓下……電話那頭聲息沉重。

什麽?我冷如冰窖。

電話從我手中滑落,我甚至都來不及穿上了長衣長褲,就飛奔了出去。

寢室也有人往樓下跑,他們一邊跑一邊在樓道上互相傳遞著信息,“有人跳樓了,去看看……”“聽說是高三的……”“不是高三的是複讀班的……”“是個美女呐……”

我都不知道我是怎麽衝下樓梯的,當我趕到高三複讀班樓樓下時,我發現了人群裏裏外外已圍起了三四圈,我用力扒了進去,有人往後推了我一把,罵道,看死人這麽積極啊……

我摔倒在了最前麵,趴在地方我看見了藍姍,我的藍姍,她臉朝下,她就那樣安靜地趴著,有鮮血從她嘴裏、鼻孔裏流淌而出,在她的身下如一片正在綻放了花瓣,在彌漫著晨光的空氣中舒展著,怒放著……

藍姍……我分辨不出自己是在哭還是在喊,我雙腿發軟無法從地上站起來,我向藍姍伸出了手,我求求你,藍姍,睜開眼睛看看我可以嗎,再一次,我們握緊雙手,我們永不分開……

有人將我抱了起來,我掙紮著,哀求著,你們快叫救護車,求你們了,快叫救護車……

已經叫了,車馬上就到……那人將我緊緊地擁抱了起來,是語文老師宋文強。他說,是我最早發現的,我已叫救護車和警察了,車應該快到了……

也就是他給我寢室打電話的吧。我頭腦一片空白,救護車的鳴聲從遠而近,人群迅速閃開出一個通道,有醫生抬著救護架衝了過來,將藍姍翻了過來,放到了救護架上,並迅速拉走。我看見了藍姍沾滿鮮血的臉上那蒼白的嘴唇,而在我唇間,還留有她的溫度和體香,這讓我如何相信她正在離我而去,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有警察隨後趕到,將宋文強和我都叫到了一邊。我們都做了筆錄。

宋文強說他提前去教室備課,經過高三複讀班樓下時,背後突然傳來一陣巨響,樓下地麵上躺著了一個女孩,他很快就認出是藍姍,就及時打了120和110,還給我宿舍打了電話。

輪到我做筆錄時,學校其他領導也趕來了。他們站在我的身邊,排成了一排,焦急而煩躁。我幾乎無法說什麽。嘣——身體撞擊地麵那聲巨響仿佛傳來了長長的重重的回音,震**著我的耳膜,有玻璃在我麵前迅速成片破碎,尖銳的閃著刺耳光芒的碎片在我眼前不斷地跳躍著,我恍惚走進了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我不知道聲音從哪裏來,我也不知道我要到哪裏去……

你是她男朋友嗎?警察問。

我點了點頭,我對著不知何處飄來的聲音惘然地點了點頭。

聽說你們在幾天前吵了個架……有警察開始聲東擊西,或許這樣對他們破案有幫助。

高三級長在校長耳邊耳語了一下,校長走了上去,跟那個警察又耳語了幾句,那個警察臉上閃過一絲微笑但很快又故作嚴肅地說,今天就這樣,回頭有什麽事情再找你問話。

不用回頭,我今天就可以告訴你們,是的,前幾天我不小心說了些話……在那一瞬間,我甚至希望警察也給我定個罪,是啊,我是有罪的人……

級長緊張地將我連忙拉走,賠笑著對那個警察說,他可能是嚇壞了,你們不要當真……連抱帶拖將我帶出了幾米。那幾個警察互相使了下眼色,也鑽進了警車打道回府了。校長也被幾個校領導簇擁著離開了。

你腦袋進水了還是怎麽樣,你喜歡蹲牢子嗎?這事你不要牽連進去,馬上就高考了,你完全可以上個名牌大學的,你就甘願自己在這幾個月毀了嗎?別忘了,你是複讀生,你已經死過一次了,你想再死一次嗎?級長幾乎是咆哮著。

早自習預備鈴響了,人群也迅速地散去。宋文強知趣地站到了一邊。級長喘著氣,看見我有些精神恍惚,語氣也漸漸平息了下來。他說,剛才校長跟警察打過招呼了,這件事和你沒有幹係了,希望你立即調整狀態回到學習上來了,學校對你希望很大,你也不要辜負學校對你的重視……

說完這句話,他看見了站在不遠處的宋文強,做了個手勢讓他走了過來,說,你帶他回宿舍休息一下,然後帶回教室,投入學習。另外,你也不要講太多。

宋文強點了點頭,沉默地拉過我,說,走吧。

我掙脫開他的手,我說,我自己回去,你去上課吧。

他有些不確定。我說,我沒事的。謝謝你。真的。今天多虧了你……

他歎了口氣,輕聲說,你要保重……

我點了點頭,他低頭快步走向了教室。清潔阿姨拉來了水管,衝洗著地麵那片血跡,被稀釋的鮮血匯聚著水流,在那片地麵汪洋成海。

我暈眩般,隨著心髒一陣劇痛。這是來自藍姍身體深處的河流,它嗒然被斷,無處可歸。

生命是如此易碎。

給你的傷害這麽深,在往後漫長的時光,我們該如何去救贖我們種下的罪。沒有了你,藍姍,我去哪裏找到了你我一起顫栗的幸福……

回答我好嗎,藍姍。

別走,別走,求你了。藍。

我的藍。

在宿舍門口。我看見了梅清,她臉上掛著淚水,也許剛剛哭泣過。

對不起。她說,我早上有模糊感覺到她起來,但我沒有醒來,我以為她去洗臉吃早餐,我當時要是醒來,問她兩句話,也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她充滿了自責。

藍姍回女生宿舍休息是我的建議,可是她後來為什麽不想回家了呢,她是從返校一開始就想好了跳樓還是她見到我之後才產生的想法?無論如何,該自責的都應該是我,也許如果我建議讓她回家休息,會不會就避免了悲劇的發生。

我不確定如果時間倒流回到我們在藥店見麵那個環節,她願不願意接受我的建議,和我走一段回家的路,夜色的小巷泛著青光的石板路,我們安靜而默契的腳步讓我無盡神往,我懊惱不已。我對梅清說,不要難過,都是我的錯……

梅清停止了哭泣。她說口袋裏掏出了一封信,遞給了我,我在**找到的,也許是上晚自習的時候她就寫好了的。

我接了過來,是一頁信紙,上麵寫著我的名字。給月明。

梅清再次向我道歉,然後黯然離開。我愣在那裏,我幾乎沒有勇氣打開那張折疊起來的信,將悲劇回放,注定是撕心裂肺的過程。

我扶著欄杆有氣無力地回到了宿舍,癱倒在了**。我將握在手心的信打開,顫栗的指尖讓我視線模糊。

陳發不屬於我,我找到了你。你知道我有多欣慰,我終於找到了你,但你還是離我而去了。

你利用了我,盡管你跟我道歉求我原諒,但我無法接受我們之間純潔的愛情緣於一個肮髒的動機,一開始的美好就是虛幻,我該怎麽去說服自己,我隻有悲傷,悲傷越來越深,誰能幫我將它消停?

我想我的生命已落入了深淵,真是寂靜在我的周圍。我孤單一人,我不知道該如何走下去,如何穿過那重重的悲傷。與其我將自己逼入死角,重演家族遺傳的命運,不如我趁清醒時選擇結束我自己。

我走了。我仍愛著你。我們說好的幸福等來世好嗎?如果有來世,我希望你還是你,和在那之前的你,一模一樣,讓我眷戀,讓我幸福。

死亡會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呢,會不會是一種極速的飛翔,多好啊,這樣的感覺你曾給過我,我想將它帶走,永遠的。

藍姍

信紙在我手中滑落,我最擔心的事情還是出現了。在體育館事件後,我曾擔心藍姍會受刺激而走進對家族遺傳的擔驚受怕中,我想向她請求原諒,希望她能盡快擺脫孤單,而我終究還是無法走進她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