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妖精

那是一個大風驟起的午後,下了點小雨,盡管處處還是翠綠如春,可是天氣已經變得有幾分陰森,好像有一股美麗的妖氣剛剛絕塵而去,留下了蕭瑟的傷感,有葉子在風中飛舞如一場落寞的舞蹈。他就是從那低沉灰淡的空氣中走來。下午的時候,我們被通知我們原先的美術老師調動到了別的地方,有一個新的美術老師將會接教我們美術班的美術。美術班是石板中學的重點培養班級,學校在文理科考生的高考成績一直不理想,但美術類考生卻是常常金榜題名,這為學校爭了不少榮耀,同時為執教美術科的老師增加了不少高就的籌碼,時不時就有美術老師被外地學校高薪挖走,而又不斷有新的美術老師加進來,為其教學生涯押一賭注。我們習慣了這樣的走馬觀花,鏡中看月。

他將講義重重的擱在了講台下,好像是脫下了一隻沾滿雪水的沉重的靴子,我們紛紛從畫架的背後伸出頭來,吃驚而膽怯地望著他。裏仰從側麵向我斜視過來,我們有時會不由地在教室互相對視,一秒或者更長,這樣的對視曾經讓我心動與臉紅,如今卻不能再讓我心跳加快,我故作不所覺地將眼光移開,在我的餘光中,我能感覺到裏仰掩飾著的那份失望,他輕輕地歎一口氣,然後將腦袋埋進了畫架的後麵,仿佛被一場灰塵所覆蓋。一個低沉的聲音掠過那股灰塵,清晰地到達我的耳邊:我叫黃金,今後你們可以叫我黃老師。黃金?哈哈,有人叫黃金?黃金原來會是一個人?我按耐不住心中想爆發出來的狂笑,可是我驚訝的是,竟然沒有人因為這個滑稽的名字而發笑。大家都嚴肅得像見了一個驚人的災難場麵一樣。我也無法讓我的嘴角綻放出笑意了,他的眼睛,是的,他深綠的眼睛橫掃而過,早就讓所有的人心都涼透了,表情也就剩下了一個:惘然。

我聽見了水滴的聲音,清脆,冰冷,驚魂不定。

隻是,一切冰冷的東西都會我不可抑製地想起那雙深綠的眼睛,那雙如苔蘚般貪婪吸吮水分與陰影的眼睛。真的,我第一次看到那樣的深綠時,我眼睛竟然潮濕了。我能感覺有淚水溢出我的眼眶,仿佛那不是從眼睛裏流出來的,是從身體某一個缺口泌出來,一點,一點地潮濕,吞剝,決堤。我深陷進了那雙眼睛裏。那是一雙誘人的眼睛。我承認。

他在黑板上快速寫下了兩個字,仿佛一個無心戀戰的角鬥士將利劍刺向了自己的心髒然後撒手歸去。但那兩個字的字體依然鏗鏘雄偉,盡管它有這樣柔媚的發音:妖精。他讓我們自由發揮畫一幅主題叫《妖精》的國畫,然後,他站在了靠窗的一個角落,落墨地抽著一根有細長黑色煙蒂的香煙。他在一片低沉的光線中騰雲駕霧,不可捉摸。

裏仰有將眼睛向我這邊注視過來,我想他大概看到了莫名落下的淚水,我無心擦去,而它也在黃金轉過身的那一刻嘎然而止,留下了兩行空落落的淚痕與兩滴掛在腮邊欲落不落的淚珠。裏仰悄然來到我的身邊,低聲問我身體是不是不舒服,我燦然一笑,我回應,我像是身體不舒服嗎?裏仰一時無從應對,隻是一再對我投以關切的眼神,我隻好伸手將他推開,不好氣地說,在上課呢,你跑來跑去幹嘛。剛好,黃金扭過頭向我們這邊望來,他看見裏仰從我的位置走回座位,我能覺察到他眼中那絲厭惡。該死,我又不由地恨起裏仰了。

爾後,教室安靜如景,所有的人都埋在畫架後揮筆作畫,而我卻無從下筆,我不知從何理解妖精,而身邊其他人基本上都將妖精畫成了蒲鬆齡筆下的狐女,賦以國畫中飄逸輕淡如煙的意境。我當然不能畫狐女,事實上我討厭狐女,那種故作媚狀的狐女,女人真正的媚應該是藏在骨頭裏的,就像……對,想起來了,就像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中的白娘子,淡雅素淨的麵容背後湧動的是對愛欲的強烈渴望與追求,那才是真真正正能夠鉤離男人靈魂的妖精,那種不動聲色、穩坐浮萍的妖媚注定會上演上一場水漫金山的曠世愛情。我沉醉在一片小橋,木傘,流水,佛珠……的憂傷景致中,我沒有意識到黃金的走近,站定。

你為什麽還不動筆?他注視著我潔白的畫紙。

我感覺一根冰冷的硬物插入了我的想象。我沒有抬頭,我回應他冰冷的口吻:不關你的事。

下課前必須交作業的。他略感驚訝,口氣生硬。

我不鹹不淡地說,我知道。

他拂然離開。我心裏暗抽了一股冷氣,不過這樣很解恨不是嗎。我將垂落下來的長發用絲巾紮到了腦後,挑了兩根彩色鉛筆插進了發髻中,交叉分開,宛如一隻展翅的蝴蝶,我從教室的玻璃窗看到自己的倒影,如一抹透明的色彩。

下課後,我交上了作業就迫不及待地走出了教室。但他從背後叫住了我,他說,優優,你留下來一下。

裏仰站在我的跟前,他專注地看著我,我知道如果我不想留下來,裏仰會毫不猶豫地幫我找借口,比如說我的爺爺身體不舒服啊我爸爸忘記帶鑰匙了啊等等。但我拒絕了裏仰的眼神,我毫無表情地說,你先走吧。

裏仰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氣。我迅速轉身跑進了教室。黃金從我背後虛掩上了門。我看見了講台上展開著我的畫。一個碧綠的湖泊,一隻圍繞著湖泊不斷糾結的白蛇,湖泊是它永遠不能擺脫的中心,它的身體屈蜷,艱難,永不疲倦般一圈一圈作繭自縛。而那潭湖水仿佛抽取了它潔白如雪的絲,湖水四季如春,碧綠如鏡。

這就是你的妖精?他似笑非笑。他用手指掂起了那張畫,然後用指尖刮過了那個碧綠湖泊的輪廓,仿佛要將整個湖泊囊括手中,收緊掌心,然後硬生生地吞進去。我感覺到一陣氣短,我不知道我為什麽說不出一句話,我隻是不停地吞口水。我感覺到咽喉被魚刺烙著般生疼。教室靜寂如羅馬衰落的劇場。

他將那張畫從他的肩頭拋起,畫紙如從一隻溫熱的白鳥身上抽離的一片羽毛,飄啊飄,飄啊飄,竟然又神奇般安穩準確地落回了講台上,平平整整,跟用溫柔的手疊過一樣。我不禁驚歎他有如賭場發牌高手的技藝,他穩操勝券般對著我冷笑,仿佛我的驚歎是對他的誣蔑般一樣。

我不自在地交叉著雙手,我這才發現我在一個成熟自如並過於自傲的男人麵前是多麽的居處不安不諳世事。而我為什麽不直接走開呢?遠遠地離開他,不受他取笑,不受他暗示,不受他操縱,我為什麽不呢?我在發抖,我確切我的身體在發抖,我的雙腿不時地碰到了一起,肌膚在顫栗。他走了上來,他將剛才撫摸過湖泊的手放在了我的嘴唇邊,他用指甲輕輕地刮著我的嘴唇,指尖按入觸及了我的牙齒,溫度一點點遁進來,灼燒,辛辣,吸引……他撬開了我的牙齒,我的舌頭不可抑製地滑進了他的手心,就像一隻被拋上了沙灘的魚等待來了潮汐,急不可耐地翻身躍進溫暖的大海。但是,就在這一刻,他的手突然抽離,猶如斬段了一支剛伸出新芽的嫩枝。我一下子失去了重量,一種難耐的空白從我炙熱的嘴唇灌入了我的心髒。我抑製不住地想上前去抓起那隻手重新放進我的嘴中,甚至狠狠地咬下去。不過,一切都撲空了。他說,走吧,放學了。

我輸了。他對我得意地冷笑。我被誘引。蠱惑。我被懸在半空,被吊足了胃口,上下都不是。他滿意地迅速收起嘴邊的笑渦,拉下了一張毫無表情的臉容,若無其事地卷起講台上的畫紙,然後塞進了他身邊的一個布袋,挎在了他一隻肩膀上,仿佛沒有看見我一樣,顧自走出了教室。

我惘然地望向窗外,他的背影呈現出了一種低沉的灰色,與這個春天的天空一樣的灰色,有淚水落下了我的臉頰。我低著頭,將書包緊貼身體如一隻驚鳥般衝出了教室,我撒開雙腿奔跑如鹿,風刮起了我的淚水,劃痛了我的臉,沒有人看見我臉上有淚,石板的人們習慣了我奔跑的姿態,有人說我跑起來就像一個恨不得將腦袋紮進泥土裏的鴕鳥,而此時,我卻感覺到我輕盈得有如一團空氣。

爸爸看見我氣喘籲籲衝進了房門,連忙問我出了什麽事。我下意識慌張地捂住了嘴唇,嘴唇觸及手心的地方竟然是一片冰冷,我不停地搖著頭,爸爸滿臉疑狐地走開了。我吃過晚飯就匆匆上床睡覺了。半夜,手擦過滾燙的額頭,驚覺自己在發燒。黑暗中摸索著下床,找到退燒的藥片,倒了熱水吃下,重新回**,昏沉中隻覺得冷,混亂裹緊被子翻身,幻覺被在一個極致的速度裏飛翔,勃勃地展著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