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和同學掐架

一天傍晚放學後,輪到我值日,我留了下來等同學們走完之後清掃教室。

我翻開語文書預習明天的功課,同學陸陸續續離開教室回家了,隻剩下後排有兩三個女生不知道圍在一起嘀咕些什麽,不時地有呲呲的嬉笑聲傳來。

我收拾課本站起來,我打算不要管她們趕緊打掃完教室去醫院。我想裏仰大概已經為我準備好了熱飯,我留戀我們在一起吃一頓熱飯的安靜時光。我想盡快離開。

就在我走往教室後麵拿取打掃工具的時候,我聽清楚那幫女生嘀咕的東西,她們在議論我和裏仰,說什麽我是沒媽的狐狸精,裏仰是沒爸的苦小孩,我和裏仰就是破鞋對破鍋,門當戶對,湊合在一起……

她們竊竊私語,咬耳磨脖,充滿狡計地媚笑,她們大抵是聽說了我和裏仰一起住到醫院照顧他媽媽的事情,她們添油加醋,借題發揮,挖苦譏笑,趾高氣揚。她們並不意識到我站到了她們的身後。

我用掃把敲了敲身邊一張課桌的桌腿,眼光冷峻。有一個女生終於從沉醉的狀態中注意到我的存在,她白了我一眼,拉起另外兩個女生的手說,我們走!

你們在說誰呢?怎麽就走了呢?繼續說啊!我冷笑說。

三個女生齊刷刷地轉過身來,聲音嘲諷地反唇相譏,你以為我們不敢說啊,你以為我們想某些人一樣當了婊子還想給自己立牌啊……

你意思是說你們當了婊子連牌都不想立了!我嘴角漾上笑意,我知道這三個女生平時都是和喜一類的男生混在一塊,她們有一個看似強悍的包圍圈,以為有一些臉相凶悍的男生保護就可以肆意攻擊嘲笑別人。她們並不明白這恰恰是她們自甘墮落自我放縱不知廉恥的佐證。我一針見血。捏住要害。

她們臉色灰沉,惱極成怒,將我包圍了起來。嗬,男生欺負人的那一套她們算是學到家了。

你們想幹嗎?我臉露冷色,用掃把護在胸前,她們要是對我動粗我可不是她們的對手,可是我卻不忍心對她們先揮起掃把,何況要是用武器的話她們的身邊也有桌子椅子,我並不希望讓事情升級成那樣。

有兩個女生趁我猶豫之際搶過我的掃把,另一個女生一把抓住了我的頭發,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將我拖到了一個角落,我被一陣突然而至的痛疼擊懵,我雙手本能般地護住了臉,她們開始撕裂著我的衣服,我聽見那布條如鋸刀一樣發出刺耳尖銳的嘶嘶聲……

你罵誰是婊子!我叫你罵,我叫你罵……

她們一邊撕裂著,一邊咒罵著,終於力竭氣衰,氣喘籲籲,意興未猶地罷手而去。

我抬頭,窗外已是一片暮色。

周圍一片清冷空寂。地麵有被燈光映照著的樹枝透過窗戶投影進來的幾塊模糊不清的影子在晃動。我倍感悲寂與無助。一陣淤滯而強烈的屈辱感讓我無聲地落下淚來。

之後,我看見教室走進了一個人,裏仰?他怎麽來了?

他站在教室門口對著黑乎乎的裏麵試探地喊了幾聲優優,大概是因為他的眼睛還沒有適應黑暗,他不能辨清躲在教室後麵角落再一次洶湧流淚卻吐聲屏氣的我,我既期待又害怕,我一身的衣服都被撕成了破爛我怎麽見他啊?

他向我走來,他終於預感到黑暗中有什麽聲音與他息息相關,義不反顧地走進了黑暗,他在黑暗中探索,大概是看到了後麵的一個人影,腳步越來越快,他看清了是我,幾乎是撲了上來,優優,優優,優優你怎麽了,你怎麽還在這,你的衣服怎麽了,誰欺負了你……

我無法一下子回答這麽多問題,事實上我在他發現我的那一瞬間已經放聲大哭了,我幾乎說不出一句話,我隻有緊緊地抱著自己,滔滔大哭,淚水就是這樣止不住……被淚水衝刷了的語言斷續不清,表達不詳。他手忙腳亂,脫下了他的外套將我包裹了起來,爾後,他拉起了我的手,在黑暗的過道中緩慢穿過……

我的眼前突然浮現起了一個畫麵:裏仰身著潔白禮服,我長裙弋地,音樂響起,陽光普照,我將手放在了他溫暖的手心,他牽著我從漾動如潮的人群中款軟而過,我仿佛看見他抬高的手臂擎著我的手,我的手指緊扣,他的腳步堅定……我在黑暗中綻放出微笑,幸福而知足。

我永遠記得那個情景,我穿著裏仰寬大的外套,他牽著我的手,我們在石板的夜色中滑行,腳步夯實,眼光閃亮。

我們趕回醫院時,已經有護士恭候在門口了。她看到了裏仰劈頭就問,你去哪了,你媽媽剛才差點從**掉了下來……

裏仰慌忙道歉,那個護士不好氣地白了我一眼,我想她大概是看到了我身上穿著一件男式的外套——裏仰卻衣著單薄——而對我們不懷好意地責備吧。她穿著尖尖的高跟鞋,聲音尖銳地走過那安靜的醫院長廊,消失在了拐角處……裏仰來到了他媽媽的身邊,他媽媽正在深睡,或許剛才她有躺起來做點什麽而不小心滑倒了床沿,但現在她已悄無聲息般地沉睡在了另一個神秘的世界,對於我們的到來和輕聲呼喚毫無所覺。

我對那一片闃寂的世界充滿了恐慌。

裏仰端上來了熱氣還沒有褪盡的飯菜,我們分開了兩半,埋頭默不作聲地吃飯。過了一會,當我抬頭時,裏仰掩飾地用飯碗遮著了眼睛,我隻看見碗邊有淚水無聲地滴了下來。我放下了碗,繞到了他的背後,我從背後緊緊地擁抱了他,他胸膛洶湧起伏,他在努力地壓抑著哭聲,但淚水依然狂奔而出,有淚水落在了我手臂上,灼熱、生痛、潮濕而憂傷。後來,他終於停止了哭泣,肩膀疲倦地低垂著。我將他扶了起來,他腳步沉重,幾乎是趴倒在了**。我將他翻了過來,在他肚子的位置蓋好被子。他很快就沉睡了過去。臉容憂慮。

我轉身將那些飯筷都收拾了起來,然後悄聲離開了醫院。趁爸爸還沒有下班回家,我得趕緊回去把衣服換了。爸爸如果知道我在學校和別人掐架了,肯定要盤問一番不可,要是我照實說了,難免會讓爸爸傷心。搞不好讓爺爺也知道了,爸爸續弦的事說不定又被再一次舊話重提,鬧得一場家庭不和。

罷了。罷了。

就這樣讓它過去吧。就像將那件被撕爛的上衣壓在了衣櫃的底層一樣,讓它塵封吧。

9、你們還有完沒完?

可是事情並沒有因為我的不追究不聲露就如願以償地煙消雲散風平浪靜。接下來的接連好幾天,我的字典、作業本、課書總是被莫名其妙地撕爛,課桌抽屜也時不時被塞進亂七八糟的垃圾,最可氣的是我畫了將近一個月但因為還未畫完而留在畫架上的國畫亦難逃其劫,被刀子之類的東西交叉劃過,刀痕深刻,幾近割裂。

我站在那張被劃傷的國畫之前,身體顫栗,心悸絞痛。我知道她們之所以有膽量這樣做肯定是喜這幫人在給她們撐腰,說不定主意都是喜幫忙出的呢。喜是高中校園常見的那種調皮惹事而又喜歡成幫結派的學生,臉相凶悍,學習成績極差活動細胞異常活躍。但在那個對野性與力量無限崇拜的少女時代,如喜一樣的人物卻從未引起我一絲回眸,我的眼光中時有浮現漠然和不屑,喜用少年特有的死纏爛打的方式追求過我,但他會在我的眼光前淺嚐輒止,繼而退而卻步。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思忖,她們在暗處,我在明處鬥不過她們,也耗不起那個時間。裏仰的媽媽病況是一天比一天嚴重,一個生命像一塊被越擰越緊的棉花團一樣在一點點地榨幹抽空,我和裏仰每天都如坐針氈心燎火急。我擔心這樣的事情會波及裏仰,我得想辦法盡快讓她們住手才行。

下午放學後,我在學校的後門堵住了喜和他的一大幫哥們。

優優,呦,真的是你啊,那股風把你吹來了?喜嬉皮笑臉。很快,我就被他們三三兩兩圍在了中央。他們蠢蠢欲動,舉止輕浮。

我有事要請你幫忙。我說明了來意。

請我幫忙?哈哈,這玩笑開大了,為什麽請我幫忙,憑什麽我要幫你?喜得意飛揚。

咱們來一場比賽,你輸了你就要幫我的忙,我輸了我歸你發落!我咬緊牙關狠聲說。

比賽,什麽比賽?喜來了興趣,我知道他是好鬥的人,一聽是比賽他肯定會產生興趣。

我們比賽爬那座山。我用手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座山,那是一座被旅遊開發的山,山形陡峭,建有方便遊客攀登的直通山頂的台階。

我們誰先到山頂誰就贏。我申明了比賽的規則。

喜收住了笑容,圍著我打轉,疑惑不解,我的優優大小姐,你沒有吃錯藥吧,這你也敢跟我比,你這不是用雞蛋來撞石頭嗎……

什麽雞蛋撞石頭,說得這麽難聽,誰輸誰贏還說不定呢。我故意激將他,他果然惱羞成怒,對我張牙舞爪,好,那咱們可就一言為定了,你到時候可別後悔!然後扭頭對他那些哥們揚眉擠眼,你們都聽見了吧,她輸了她歸我發落,一會兄弟們給我支支招……

人群爆發出了****的狂笑。

我厭惡地背過身去。

我和喜從山腳下的台階開始了比賽。不出我所料,他順著台階逃命般地往山頂衝,我很快就遠遠地落後在了他的後麵,他邊跑邊對我扭過身比劃了一個穩操勝券的手勢。我側過臉。冷笑。

一會,他如一溜煙一樣消失在了我的前麵,我從台階上拐了出來。我不走台階,台階並不是登山的捷徑,為了讓遊客多遊覽一些景色多逗留一些時間,台階多餘地多出了不少的拐彎抹角,當然,山脈叢林密布,亂石橫飛,風向不定,不熟悉山形的人自然也是不敢貿然另辟蹊徑。我說過,沒有人比我更熟悉石板,沒有人比我更有勇氣去熟悉石板的每一座山。在媽媽離開我那漫長的童年時光裏,我有大部分時光是在和山脈默默對視,我熟悉石板每一座山脈的肌理和脈絡,山脈於我宛如有過肌膚相親的戀人,息息相關,熟稔在心。

當喜氣喘如牛地爬到山頂時,我已經恭候多時。他看到我那一瞬間,眼光差點直了,他打死也不相信站在他跟前的我是他以為早就遠遠甩在後頭的自不量力的瘦弱女子。他忘記了在這樣的比賽中取勝的並不是蠻力而是心智,較量的並不是身體的速度而是對山脈的熟悉,他頹唐地癱坐到了地上,不甘心地連連問我是怎麽做到的。我冷笑,搖頭無語。

在山腳下,我從書包裏掏出了一大堆被撕爛的字典、作業本、課本還有那一幅被劃傷的國畫扔到了喜的跟前。

我說,別告訴我你不知道是誰幹的啊。

他臉色煞白,被他稱為兄弟的那幫人全都圍了上來,對著那攤慘不忍睹的東西唏噓不已,不乏幸災樂禍落井下石。喜氣急敗壞,拳腳並用,看什麽看,你們有完沒完啊,都給我滾……有膽小的立即跑了,但大部分並不被他所嚇倒,隻是識趣地退到了一邊,在他們眼中折翅英雄一點都不可怕,有的隻是虛張罷了。

我知道,這下子該風平浪靜了。

我對著山脈眯起了眼睛,我相信山脈能辨認出我的微笑,一如它一直深諳著我的孤獨一樣。

那個春天已來臨的寒假,裏仰媽媽終於完全清醒了過來。經過半個月療養之後,她消瘦蠟黃的臉色漸漸恢複了些元氣,爸爸請求她多在醫院療養些日子,但是她還是固執地堅持出院了。山坡上,田野上漸漸又能看到她忙碌的身影,裏仰、我、爸爸漸漸也就寬下心來。

那個寒假,大雪遲遲沒有來臨,隻有呼嘯的冷風和慘淡的陽光在石板街坊間不停地穿梭迂轉,仿佛受傷的狼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