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黃家世代居住在浙江餘姚,祖上沒有出過什麽人物。黃金榮的父親名叫黃炳泉,曾經在餘姚縣衙門做捕快,是一個最不起眼的小角色。黃炳泉比較機靈、聰明而且生性好動,身長而挺拔,稍瘦而有精神,一對藏在厚眼瞼內的眸子,斜視人時射出銳利的眼光,像要把人看透,直看到心裏。

他讀過幾年私塾。家人希望他長大後能混個一官半職,好為黃家光宗耀祖。他不喜歡木樁般在公堂上直挺挺呆立幾個小時,連打板子也輪不到。

黃炳泉靠自己的努力,再加上眾捕頭栽培和弟兄們相幫,不到3年,做出很多成績,有了一些名氣,成為餘姚衙門中的英雄。

到黃炳泉在衙門做事的第四年春天,蘇州出了件驚天大案。有一位富豪家裏失竊了價值連城的財寶。當地派出捕快四處偵查,卻毫無頭緒。蘇州知府聽說餘姚縣有個黃炳泉,是破案能手,就特地請他到蘇州協助破案。

黃炳泉單槍匹馬前來到蘇州,雖然人地生熟,苦難很多,可是他心裏想,要借這個機會一展身手,進一步鞏固自己的捕快地位。他不辭辛苦,跑遍蘇州以及附近各地,尋找各種線索,追查任何一點蛛絲馬跡,最後掌握了確切線索,並大膽混進匪窩,終於被他們一網打盡,讓這個驚天大案水落石出,古董悉數追回,為蘇州府立下大功。官府讚賞有加,百姓鼓掌。最後留在蘇州衙門當差,成了一位捕快頭目。

這對黃炳泉來說,無異連升三級。在家鄉的家人也倍感榮耀。這個時候黃炳泉已到談婚論嫁的年齡,便有了在蘇州安家立業的打算。在熟人的撮合下,與一鄒姓蘇州姑娘成親。第二年生下女兒阿寶,過了幾年又得一子,取乳名“小和尚”,正式名字按“金”字輩份叫“阿金”。這就是後來叱吒上海灘的黃金榮。

在蘇州四年中,黃炳泉為官府立下不少功勞。時間一長,他難免趾高氣昂,自命非凡。因為他破了不少案子,惹怒了當地歹徒和地頭蛇。也因為立功太多,引起同行的妒恨,官兵匪盜的勾結,處處為他辦案增加障礙,使黃炳泉左右為難,連連失手。再加上新知府上任,並連連責怪他,這樣他一天比一天灰心。這時他忽然明白,自己獨在異鄉,難以融入當地的人脈,此地不可久留。那年正好太平軍沿江東下,攻克南京,蘇州危在旦夕,知府聞風而逃。古話說樹倒猢猻散,黃炳泉身為捕頭,難免被朝廷認為有罪孽,就領了妻子兒女,攜帶一些錢財,沿運河向東逃去。

沒幾天在上海的漕河涇上了岸。清朝末年,上海西南的漕河涇,還是一片荒蕪的窮鄉僻壤,隻有寥寥幾戶人家住在簡陋的草房裏,多以種菜為生。

原來早些年黃炳泉一個姐姐嫁到漕河涇,一家人便來避難。他們一家4口住在姐姐家裏,屋小擠不下,就在旁邊空地上搭造一間草房,暫時作為棲身之所。黃炳泉來到漕河涇後,幾乎閉門不出。除了在菜園裏種菜管田外,很少露麵。他連“十裏洋場”的租界都沒有去過一次。隻在初一、十五,才出門到城隍廟去燒香拜佛,結束後就立刻回家。他的妻子鄒氏見人就笑,一口蘇州話柔和動聽,和丈夫相處得倒還和睦,也很能幹。

沒多久,黃炳泉開了一家小茶館,以補貼家用。靠著並不豐厚的收入,一家人的日子倒也過得其樂融融。女兒從小伶俐懂事,雖然年幼,卻已經成為父母的好幫手。兒子,麵龐團圓的像母親,眼睛銳利凶煞像父親。小和尚阿金自出娘胎,常常無緣無故哭鬧,亂發脾氣,吵得雞犬不寧。因為他是黃家的獨苗,父親寵愛、母親慣縱,全家人眾星捧月似地圍著他轉。平時,想什麽要什麽,父母也要什麽給什麽,總是無條件地滿足他的欲望。

五歲那年,阿金忽然得了天花,黃炳泉到處打聽名醫為兒子看病。同時,又到城隍廟的菩薩前點香燃燭,磕頭許願,祈求兒子早日康複。

經過一些日子的治療,小和尚阿金病好了,但病愈之後,臉上卻留下了一塊麻皮。

過了一些日子,他母親和父親看到孩子臉上的麻皮總感到心神不寧,就抱著阿金到城隍廟旁,找到被稱為“神算”的算命先生去看相,求問禍福。這個算命先生對著小臉端詳一會,又上上下下摸了一陣,笑嘻嘻地開口說道:“頭大能享福,口闊吃四方。這孩子生得天庭飽滿,地闊天圓,頭大如鬥,嘴能容拳。難得一副福相,隻是……”算命先生眉頭緊蹙,微微搖了搖頭,“隻是皮肉有些不夠飽滿,這半路來的麻皮是最大的麻煩,可招致災禍。孩子可能會多災多難,坎坎坷坷。但長大成人,倒是後福無窮……”聽到這些,夫妻二人倒是放寬了心。

因為父母的溺愛驕縱,不加管束,任其散漫成性。所以,麻皮小和尚到七八歲時,在附近的一群孩子就蠻橫霸道,動輒打人,欺淩弱小。小和尚個子要比同齡的孩子長的高大,加上天不怕地不怕,所以孩子們都不喜歡他。孩子們遠遠看到麻皮金榮來時,就不約而同地喊了起來:“小麻皮來了!小麻皮來了!”就此一散而去,不肯和他玩耍。

十歲那年,麻皮小和尚上學讀書了,父母還特地請人依照黃家輩分,取了個學名“金榮”,盼著“小和尚”長大了能“黃金滿堂”、“榮宗耀祖”。

黃金榮戴了頂瓜皮帽,穿了件灰色長袍,拖著條小辮子進了附近的私塾讀書。但他上學是“三日打魚兩日曬網”,有的時候因睡得太熟,母親不忍喊醒他;有的時候因吃得過多,裝肚子痛而逃學。一個月裏倒有十五天賴學,五年內實際隻讀了兩年書,認得了別人一年就認得的字。他的同學們早已熟讀了《論語》、《詩經》,而他還讀不通《千字文》和《三字經》。私塾老師知道他的父母溺愛他,也不願意管他太嚴。

黃金榮雖然不喜歡讀書,對寫字卻很感興趣。可能是從父母嘴裏經常聽到說自己有後福的緣故,經常練習寫字,他最拿手的是寫鬥大的一個“福”字。握筆,運腕,摹仿老師的姿勢和神氣,“刷刷刷”,幾筆下去,一個大字就出來了。他母親每次看到兒子寫字時的神氣,就嘖嘖稱讚:“我兒子的學真是沒有白上,你看看,一會兒的功夫就寫出這麽大這麽黑的一個字,真難得!”

每年春節,父親小茶館的帳桌旁就擺一張小桌,桌上放著一疊裁好的紅紙,矮胖的“小和尚”捋起衣袖,懸腕起筆,搖頭晃腦在桌上寫著一個個“福”字。每寫完一張,他母親就拿著向茶客兜售一張,嘴裏不住地夾著阿諛的笑聲喊著:“我家‘小和尚’給各位貴客送‘福’來了!”

茶客們為了麵子,從口袋裏摸出一壺茶的錢,買下送上門的吉利口彩。黃金榮沒想到自己胡亂寫幾個字,居然能變成錢,就一張隨後一張,越寫越來勁,錢也越賺越多。一天下來,竟發了一筆“小財”。

他雙手捧著一大把錢,笑得臉上的麻子像一朵朵小花。父母望著小小年紀就能賺錢的兒子,也高興得合不攏嘴,仿佛已經分享到兒子的後福似的。

從此,黃炳泉上街,常常帶兒子同行。他們最愛去的地方是南市最熱鬧的城隍廟。上海城隍廟本名金山廟。大殿供奉著漢霍光大將軍,因他防治華亭穀鹹塘風潮有功,人們便建祠紀念,並封其為金山神。內閣供著城隍老爺和城隍奶奶。

乾隆十二年,一場大火,廟殿被毀,由知縣重建;道光十六年,再度毀於火,由眾商重修,保持原狀。廟殿的儀門上有一塊古銅色的橫匾,上有四個金色大字:“天道福善’。匾下掛著一麵半丈長的十三檔大算盤,在算盤橫檔上用硃砂寫著四個紅字,因年代已久,字跡早已模糊。黃炳泉要兒子踮起腳跟觀看。黃金榮眯著眼望了半天,才結結巴巴讀出四個字:“不由人算。”

其實黃炳泉早就知道是這四個字,卻故意考問兒子:“你懂得這四個字的意思嗎?”

見兒子搖頭,就認真對他解釋,“祖上有句老話:‘人有千算,天隻一算’。不管什麽人,不論做什麽事,休想強得過天,天老爺早就替我們安排好了,你千算萬算,都沒有用。懂嗎?”

黃金榮當時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後來慢慢才明白過來。在以後幾十年中,“不由人算”這四個字無形中就成了他為人處世的座右銘,原來一切都由命運安排,有福的人能享福,無福之人該吃苦。

二人踏進殿內,隻見龕內的神像高約丈餘,身披紅袍,手執玉笏,瞪目怒視,令人生畏。兩旁倚立判官皂隸。黃炳泉點燃了特地從吳家弄毛裕泰買來的泥香蠟燭,向霍大將軍匆匆作揖後,又對左右八個皂隸的泥像跪拜不已,還要兒子也隨自己連連磕頭,少叩一個也不許。

“你知道這八個菩薩的名字嗎?”父親依次指點,“左麵四個叫昇錢、房昌、朱明、楊福;右麵四個叫王昌、金齊、嘉周、祥陶。他們姓名裏都有個吉祥的字,不是福就是昌,不是錢就是金。”

“你都認得他們?”金榮睜大了兩眼,好奇地打量著父親,沒想到父親對這幾個菩薩竟這樣熟悉。

黃炳泉得意地微微一笑,十分尊敬地望著這些泥神說:“他們也就是我的祖宗。我過去在蘇州當捕快時,也和他們一樣。你看多神氣!多威風!”他出神地望著那幾個手拿令牌、手鐐和各種刑具的泥塑像,心裏又湧起一陣悔意:不該一時失算,失去這個既威風又發財的好差使。嘴裏不勝感慨和怨憤地長歎一聲:“唉,要不是太平軍,我怎會落得今天這個地步!”

父子倆說著又來到後殿,也就是城隍廟的正殿。相傳城隍老爺名叫秦裕伯,生於元朝,曾經任福建行省郎中。元末世亂,他隱居上海。

明太祖幾次邀請,他以自己曾經受元朝爵祿,不願離開在家鄉的母墳,不做不忠不孝之人為由,堅持不出,活到78歲死去。明太祖哀悼:“生不為我臣,死當衛吾士。”並封他為上海城隍。五百年來,這位又忠又孝神麵赭色的城隍爺和城隍奶奶,始終端端正正坐在莊嚴的神龕裏,豐頤長須,神儀俊朗,以保護上海百姓為己任,天天承受人們的叩拜。但他對世上百姓祈求解除苦難、希望得到幸福的心願,熟視無睹,置若罔聞。

自認為又忠又孝的黃炳泉,這個時候又借城隍老爺的事跡一遍又一遍地炫耀自己的過去,還要兒子孝順以後的自己。

父子倆上街回來,父親應付茶客,黃金榮雙手托腮,坐在茶桌之間,聽眾人扯山海經。有的講俠客仗義,有的則滿嘴鬼怪,對此,他都聽得津津有味。他最愛看的是兩幫流氓來“吃講茶”。那時候他就靠在牆角,一眼不眨地來來去去看個明白。有的時候雙方因一言不合,跳出店外大打出手,他就在一旁幸災樂禍地暗暗叫好。對戰勝者則是百般的敬仰和讚佩。

有的時候,父親不許他賴學,連哄帶騙勸他去學館。他一出家門,隻要見左右無人,就拐進一條小路,竄到附近的城隍廟去。

他的大姐兩年前嫁給了裱畫店小老板。這家裱畫店專向書畫家們和箋扇莊承接各式楹聯、屏條、堂幅和扇冊,代為裱托。黃金榮踏進門口,就悄悄地站在裱糊桌旁,興味十足地觀賞那位被稱為“畫郎中”的裱畫司務的絕技。

裱畫司務姓趙,人稱“趙巧手”,身穿一件幹淨的淡灰長袍,辮子整齊地在頭頸繞了兩圈,挽起袖口,伸出洗得雪白、瘦弱的雙手,用纖長的指頭,既小心又靈敏地把一幅幅字畫裱成精美的箋幅。他用三色綾使足不盈尺的字畫變化多端,用深色細邊將屏條顯得端莊挺直,用單色綾陪襯又可將橫幅隨意伸長或縮短。最令人叫絕的是:他會讓一幅紙皺色褪的古畫恢複原狀,還能將一張破損殘缺的碑帖起死回生。

黃金榮總是踮起腳,張開了闊嘴,跟在這位“畫郎中”後麵,一直看到天黑,要不是他姐姐送燈出來,邊哄邊趕他,他還不肯回家。黃金榮渾渾噩噩混到十四歲。他父親黃炳泉為兒子辛辛苦苦操勞十餘年,差一點把茶館賺來的錢都用在兒子身上,最後,一場急病,他沒有看到金榮飛黃騰達,就遺憾地離開人世。

黃炳泉在世的時候,日子已經是一年不如一年。他一死,妻子為了丈夫死後哀榮,隻能負債辦喪事,喪事結束,債主把小茶館變賣抵債,寡婦孤兒無處可去,隻得另租一間小屋住下。母子倆的生計全靠母親給別人洗衣、縫補維護。母親沒有辦法,便將兒子送到附近的“猛將堂”去做零碎生活,混口飯吃。“猛將堂”是廟宇,有不少和尚。“小和尚”金榮吃不起苦,還常常欺侮大和尚,闖了幾次禍,被眾和尚趕了出來,母親無法,隻好送他到姐夫的裱畫店去當學徒。

母親要兒子去當裱畫司務,是為了讓他“身有一技,不會肚饑”;也想到有親姐姐照料弟弟,自然不會吃苦。那位姐夫也巴不得有一個與自己有特殊關係的親戚來當學徒,向趙巧手學裱托本事,懂得“作弊”的訣竅,將來可以忠心耿耿地為自己的店發財謀利。

自從進裱畫店向趙巧手磕頭拜師那一天起,黃金榮以為自己很快就能成為裱畫司務,每天能像師父那樣,吃好早點,坐在店堂裏和人聊天。快到吃午飯時,才到裏麵作場去做準備工作。吃了飯,再瞌睡一些時光,然後在哈欠聲中,慢慢地動手。夏天天熱,提前歇工。

冬天早黑,無法幹活。難得有一兩天點著燈趕活,還可以吃到一頓美味的點心……這就是好吃懶做的黃金榮對這手藝發生興趣、連做夢也想當裱畫司務的原因。

沒想到正式進店當學徒後,遇到的事情和所做的夢完全相反。除了學藝外,還要幫親姐姐做家務,將姐姐每天忙不過來的雜務如劈柴、燒火、淘米、洗菜、掃地、擦桌子,一直到抱剛剛滿周歲的寶貝兒子金壽等,他都要做。

雖然不是出生於富貴人家,但從小嬌生慣養的黃金榮哪裏吃過這種苦?冬天累得他出汗濕透內衣,夏天忙得他汗來不及流;而懂得“三步留一步,恐怕徒弟打師父”的趙巧手,對老板派來向他學藝的學徒,更有巧妙的一手。他搭足架子,賣足關子,從來不教一點托裱技藝,卻要黃金榮去做永遠做不完的準備工作。

第一年,他隻要學徒做會兩件事:一是調糊,二是浸“潢紙”。調糊是把托裱用的漿糊要攪得不厚不薄,又稀又粘,而且絕對不許有像沙粒那樣小的麵疙瘩。調成之後,用手指去試驗,冬天不許太冷,夏天不準有熱度。黃金榮在師父監視下,先用木杵在木桶裏搗和,又舀在中瓷盆裏用小石杵旋揉。一百圈,一千圈,左手換右手,右手調左手,轉來轉去,半天下來,雙手再也旋轉不動,而他的那顆大頭已轉得糊裏糊塗。

師父還不稱心,常常借故要徒弟重調一桶。浸“潢紙”更是出入意料的麻煩,把裝裱用的“潢紙”浸在用黃檗汁染黃的水裏,不能浸得太久,又必須浸透。顏色不可太淺或過深,要恰到好處,否則紙質受損,色彩不勻,將會影響裱托的技工。自從學徒進門以後,師父忽然提出了最嚴格的規定:浸“潢紙”的水,一定要用城隍廟頭門內那隻義井裏的井水,而且要“頭堂水”,也就是每天三更以後從井裏吊起的頭十桶,方才能保持水的清潔純淨,符合浸“潢紙”的要求。

夏天還好辦,冬天天沒亮,黃金榮就被姐姐從熱被窩裏拖起來,挑了一擔空桶,揉著浮腫的眼皮,摸黑到頭門去挑水。

那隻義井是附近住家合用的公井,形狀與眾不同,有品字形的三個大洞,同時可用三隻吊桶汲水。黃金榮總是第一個到,一口氣吊三桶,正好倒滿一擔,挑回店去。開始幾天,他挑走後回到井邊來,見已經有人在吊水,他就無法遵照師父要挑頭堂水的囑咐,他和人家商量,與對方吵架,都沒有用。最後,他自己想出一個“妙方”:當他裝滿第一擔水後,再把三隻吊桶扔到井裏去裝好水,放在井旁,然後挽著扁擔,把身體靠在井西隅那隻“惜字寶藏”的鼎爐旁,閉著眼睛等待。等到別人來吊水時,就氣勢洶洶地又是打招呼又是囑咐對方:“這三吊桶井水,是我花力氣打起來的。幫幫忙,不許動。動用一桶,罰你十桶!”他一邊說,一邊把一擔水挑走。一路上加快腳步,到店裏把水倒進木桶,又立刻趕到義井,把那三吊桶水倒進桶裏。不等別人動用,自己又搶著從井裏打起三吊桶水,再警告一些等水的人不許偷用,然後挑起水桶回店。這樣來去六回,把浸“潢紙”的水桶裝滿。

有幾次,別人等急,用了他吊起的水,還補償地把水裝滿,黃金榮卻不講情麵,毫不讓步,先是吵,後是罵,還把對方的桶摔破。大家對這個蠻不講理的“小和尚”又是氣,又是恨,覺得他一點不像慈善為本的“小和尚”,就以他身上最醜的標記為名,叫他“麻皮金榮”。

黃金榮在外麵欺侮人,在店裏被人欺。姐夫要他向趙巧手學本事。趙巧手卻總是在學徒調漿或浸“潢紙”的時候,單獨一人做裱裝中最主要的工作:有的時候把“潢紙”覆托在字畫背麵;有的時候為“掛軸”加鑲綾絹天地和邊框;有時候又做外包首、前引首、中隔水和後拖尾的手藝。

黃金榮總是隻看到一個起頭或結尾。兩三年下來,隻學會安裝軸杆,為畫冊鑲邊框、上下加板麵等起碼手工。姐夫怪他不用功,師父還在店主麵前嫌他笨拙,隻能做粗活,學不會細工。黃金榮又怨又恨。有時候實在壓不住一肚子火氣,不管“潢紙”好不好,外甥哭不哭,雙手腰裏一托,幹脆坐在門檻上,假裝睡覺。隻有逢年過節,店裏歇工,黃金榮在回家前,才抽空到外麵去玩耍散心。

他最愛去的地方仍是城隍廟。在廟前,各種小吃攤散發誘人的香味,使“小和尚”更是饞涎欲滴,但是他每個月拿到的50文月規錢,除了剃頭、沐浴,剩下隻夠他吃兩碗炒田螺和一件“鴛鴦”(這裏指麵筋與百頁合並的食品)。

他恨不能發一筆小財,把所有小食攤上全部佳肴一口吞掉。他去得意樓,沒錢上樓喝茶,就在樓前露天遊藝場觀看江湖藝人的驚險節目:有的吞劍,有的用刀猛砍自己胸脯,有的驚險而巧妙地耍著扯鈴,也有把小孩身軀來個“踩肚子”、“繞銅絲”、“手脫臼”,予以殘酷地摧殘,而遊藝場老板和被稱為“地頭蛇’的流氓,還有衙門裏的差役,從這些窮苦藝人身上榨取和敲詐所得,上茶樓酒館大吃大喝,吸煙賭錢。這些遊手好閑者和吃官飯的人,縱情享樂也使黃金榮看了眼紅,他懷疑自己吃盡苦楚、學習技藝究竟會換來多少好處,能有多大出息?最多將來成為像趙巧手那樣的裱裝司務,一個月收入隻夠一家糊口,一輩子休想穿好吃好,除了對學徒逞威風外,遠不如小小皂隸那樣受人敬畏和奉承。

黃金榮就這樣滿腹怨氣,窩窩囊囊地度過3年學徒生涯。你說他窩窩囊囊,他在三年窩囊屈辱的學徒期內,卻始終不甘心永遠委屈自己。他好幾次回家向母親發脾氣,母親要他耐心地學,還特地燒了大魚大肉犒勞他。又勸慰他:一個人要先苦後甜,將來必定會交好運。慰勞和空話並不能減輕他的鬱悶和焦躁,他越來越強烈地要求衝出這束縛他野性、壓製他欲望的狹小樊籠。

終於,他熬到出師了。

出師那天,母親特地在裱畫店辦了一桌“謝師酒”,感謝“畫郎中”的培養。依照慣例,學徒期滿,應該提升為司務。但是既是姐夫又是店主的小老板,知道這個野蠻的小舅子3年來並沒有學到多少手藝,“畫郎中”的關鍵一點也沒偷到,不僅不能依照他原來的想法替代趙巧手,店內反而多了一個吃閑飯的人。而趙巧手更是別有心計。他擔心黃金榮成了當家司務後,不但要平分去自己的生意和好處,說不定還會奪走他的位子。就在“謝師酒”席上,他先是客氣地對黃金榮的母親說了不少恭維話,又誇讚黃金榮做事勤快,吃得起苦,隨後語氣一轉:“不過,金榮徒弟在手藝方麵還沒學到家,要做店裏的當家司務,恐怕還很吃力。我的意思,今天名義上出師,是不是委屈他再當一年學徒……”他側著頭看著老板夫婦的臉色,征求他倆的意見,“我這完全是為店裏著想。”

母親沒想到趙巧手會提出這個不合人情的要求。可是既然師父在桌麵上當著眾人提出這件事,而作為店主的女婿也連連點頭,表示同意,事情就難改變了。她心裏一時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看看坐在身邊的兒子,隻要兒子答應,自己也就隻能同意了。

黃金榮這些天來,心裏美滋滋的一直盼望“出師”這個日子,以為從這一天起,自己就能改變生活和地位,不用再委屈受氣,也可以成為對人擺架子、顯威風的司務,開始過起享樂的日子來。沒想到,在這大喜日子卻聽到使人特別泄氣的話,剛才歡喜地大口大口喝下去的酒,現在在肚子裏一下子變成憤怒的火焰,臉上的麻皮發紫。他再也壓製不住,將酒杯在桌上重重一放,霍地站起,摹仿街市上流氓的動作,兩手托腰,雙目冷峻地一瞪,從闊嘴裏先罵句髒話,繼而吐出響亮的回絕:“今天夜裏,我就卷鋪蓋離開這裏!”說完,又把剛才放下的酒杯舉起,對姐夫和趙司務眼前一揚,算是敬酒,“今天我金榮出師,應當謝謝姐夫和趙司務,在這三年裏,你們照料我,教我本事,我是‘冬天喝冷酒,滴滴在心頭’,一生一世不會忘記!”

說罷,脖子一昂,咕嘟一聲,把杯裏的酒一口咽下,“我既然出師,就是吃苦吃出了頭,可以當司務,這裏嫌多我,我也不想再留在這個小地方。不過,我出去以後,還望姐夫、司務在別人麵前多說我幾句好話,不要斷我財路,你們也有麵子。”

誰也沒想到,平時看上去窩囊、粗拙的金榮“和尚”,今天在這毫無準備的壓力下竟然提出堅決的答複,而且這一番又客氣又挖苦的話,說得姐夫和司務臉色通紅。姐姐氣得流下了眼淚。隻有母親心裏焦急和不安,輕聲警告他:“金榮,你要怎麽辦?”又說:“不在這裏,到什麽地方去?”

黃金榮將酒壺拿過來,在自己杯裏斟滿了酒,對著大家,連拍三記胸脯:“出籠的鳥,滿天飛!”說罷,一口氣把酒喝完。轉身走到裏屋,把平時挑水的水桶踢開,把浸“潢紙”的木桶推翻,卷起鋪蓋,誰也不理,氣吼吼地走了。

黃金榮的學徒生涯就這樣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