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山莊來客

京郊一座山下,緩緩駛來一輛馬車。馬車停在一條小路路口,馬夫把門簾拉開,衝著裏麵恭敬說了一句:“先生太太,山路馬車上不去,隻能送你們到這裏了。沿著這條小路一直走,古雲山莊就在路盡頭。”

馬車裏探出一張年輕漂亮的臉蛋,細細的眉,小巧的嘴,眼角稍微上翹;那扶著馬車門框的手上帶了一隻水光靈動的冰種翡翠手鐲,上麵一抹楊春綠襯得那隻手格外白嫩。這美人似乎有些不滿,看著蜿蜒向上的小路皺起了眉頭:“看不到山莊,這還要走多遠呢?”

車夫笑著回答:“並不遠,我偶爾會給山莊跑個腿兒,上下一趟山也就小半個時辰的事情。”

美人不情願下了馬車,拍了拍身上時髦連衣裙上的褶子,車夫不敢直視她。車上隨後又下來兩個中年人,二人是夫妻。男人下了車後,扶著夫人的手讓她下車,生怕夫人有什麽閃失,體貼又周到。

男人從長衫裏掏出幾個錢給車夫。美人這時候回頭對中年男人說:“劉老師,顧家也不提前找人來接一下,還要讓我們自己爬山,小家子氣。”

被叫做劉老師的中年男人笑了一下:“許輕音,這不怪顧家,是咱們晚了腳程。我原本告訴顧老爺是昨天到。”

“是啊,輕音,咱們一起走走,就當是來山裏閑逛一下吧。”劉老師夫人勸說道。

許輕音沉下臉來,自己走在前麵,沿著小路上了山。這幾日下雨,山中泥濘,許輕音腳上一雙淺色高跟鞋很快染了泥,讓她更加不耐煩起來。前麵一個池塘,池邊坐了一個披著蓑衣的老翁在釣魚。幾個人路過的時候,剛好有魚咬鉤,老翁握緊了魚竿往上一挑,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魚被挑出水麵,一邊掙紮著,一邊甩了些許水花出來。許輕音生怕水濺在自己身上,停下腳步,躲得遠遠的。

“輕音,天又陰下來了,咱們快點兒走吧。”劉夫人拉著許輕音。

“師母,我一點也不喜歡這裏。”

“顧小姐是你好朋友,她嫁人你來送送她是應該的。”

“我這不是來了嘛。”許輕音還是一臉不快。

半小時左右的光景,幾個人就走到了山莊門口。漆黑的大門上掛了兩個大紅燈籠,四周安安靜靜,再加上雨前的悶熱無風,大白天的,人眼睛盯著燈籠看一會兒都會感到壓抑。劉老師上前叩響了門上的銅環,沒多久裏麵響起了腳步聲。

“來了來了。”大門隨即敞開,一個頭戴瓜皮帽,下巴上留了一瞥山羊胡的男人打開了大門。男人看起來50歲上下的年紀,一臉的精明。

劉老師開口說:“我是顧小姐學校的劉老師,今日帶了夫人和顧小姐最要好的同學一起來送顧小姐出嫁。”

中年男人聽罷,臉上立馬露出和善:“劉老師啊,老爺正擔心你們呢。昨兒個老爺派人在山底下接幾位,等了一天沒見人來。”

“下雨,耽誤了腳程,讓顧老爺擔心了。”

中年人忙讓開身子,引幾個人進了山莊:“幾位快進來,先在廳房休息一下,我去找老爺。”

“怎麽稱呼您?”劉夫人問道。

“我姓萬,萬秋林。是山莊的管家。有什麽事幾位盡管吩咐。”

許輕音進門以後左右打量這院子。白牆,黑瓦規規矩矩,院子裏到處掛了紅燈籠。這燈籠讓許輕音不舒服,她收回了眼神,跟著管家的腳步隻注意地上。管家帶著他們穿過垂花門進了廳房,安排他們茶水妥當以後就去請顧老爺了。

許輕音低頭看著自己的鞋,上麵的泥快要幹了。劉老師有些累,坐下後大口喝了幾口茶,跟夫人說道:“份子錢拿出來,把輕音名字也寫上。”

劉夫人說:“放心吧,寫上了。在家的時候你就嘮叨我幾遍了。”

“劉老師是擔心,再周到的人都會有失誤的時候。”許輕音不經意一句話,讓劉老師的笑意僵在了臉上。劉夫人沒察覺丈夫的表情,笑著對許輕音說:“他啊,就是個操心的命。你們學校是個女子學校,劉老師真心都把你們當自家的姑娘看待了。今天顧月雲出嫁,顧家能邀請他來,也算是一種認可吧。”

“劉老師應該不希望自家的姑娘這樣嫁出去吧?”許輕音冷冷一句話,讓屋子裏氣氛冷了下來。幾個人正在冷場的時候,外麵響起了腳步聲。劉老師像是抓到了稻草一樣趕緊起身,腳步聲還沒進來屋子,他臉上的笑已經堆滿了。

顧老爺一身綢緞褂子大步跨進屋裏來,劉老師抱拳說道:“顧老爺,先給您賀喜了。”

“劉老師和夫人一路辛苦了,顧某照顧不周。”顧老爺轉頭看了一眼許輕音,帶了些慈祥的語調說:“許小姐,謝謝你能來。”

“我跟月雲在學校是最好的朋友,應該的。”許輕音收起一臉不耐煩,滿臉乖巧回答。

“顧老爺需要什麽幫忙的,盡管吩咐。我聽說月雲母親早早過世了,今日夫人跟我一同前來,有什麽事情是女人家能幫得上的,就讓她去做。”劉老師說。

“不勞煩夫人了。為了多討些喜錢,媒婆紅姑這幾日都住在山莊。能風風光光把月雲送出門就行了,我沒有心思大肆操辦,也隻是在山莊掛了些紅燈籠而已。”

“是啊,是啊,風風光光,風風光光的。”劉夫人聽了這幾個字,臉上竟然掛了幾滴眼淚出來。劉老師搖搖頭,自言一句:“女人家。”

“我備了些蘑菇粥,一路過來還沒吃飯吧?這蘑菇都是山裏的野蘑菇,鮮得很。幾位先喝碗粥墊墊肚子,然後去休息,房間都已經準備好了。我吩咐人去準備晚餐,要跟劉老師好好喝幾口。”顧老爺說完,萬管家已經站在門口了。這匆匆一見,許輕音對顧老爺的印象倒是不錯。她原以為顧家老爺應該像是經常見到的那些老爺一樣,說氣話來不願正眼瞧人,滿嘴官話雲裏霧裏,讓人聽不明白。剛才隻是短短幾句話,許輕音聽出了一些真誠,她是越來越羨慕顧月雲了。

許輕音不願喝粥,隻是喝了一口茶。等著劉老師和師母吃完了粥,這才跟著萬管家一起進了一個旁院。許輕音推開門進了屋子,來不及休息,先把鞋子上麵的泥擦了幹淨。天還早,因為陰天,屋子裏麵有些黑了。許輕音換了一雙便鞋,出門想喚個人來給她點上油燈。她走了一圈不見一個下人的影子,整個山莊安靜得有些讓人喘不動氣來。不遠處傳來馬匹鳴叫的聲音,空氣中混了一些動物身上的味道,尤其是在這悶雨的天氣裏,這種氣味格外刺鼻。

許輕音走近了馬廄,見一中年漢子正在喂馬。那人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雙手抱拳恭敬行禮:“是許小姐吧。我叫六子,是馬夫。昨兒個老爺讓我去山下接許小姐和劉老師夫婦上山,咱們錯過了。”

許輕音不習慣下人這麽熱情直接,甩了一張冷臉過去,隻“嗯”了一聲。六子似乎看不出許輕音的眼色,熱情依然不減:“老爺愛馬,這些馬都是難得的好馬。”

“我那裏需要掌燈。”

“我這就去找管家。”

“你們這山莊莫不是除了管家沒有別的下人?”

“還有我和一個廚子。小姐出嫁後隻有老爺一個人需要伺候,夠用了。”

許輕音不願再跟他多講,轉身準備回去屋子,不忘再叮囑了一句:“你盡快讓萬管家去給我掌燈。”

“哎。”

院子裏的紅燈籠隻是這一會兒的功夫倒是全都亮了起來。許輕音踏著燈籠映出的紅光,一路快步走去旁院。燈籠不亮的時候隻是略顯陰鬱,亮了之後幽幽的,總讓人忍不住往不好的事情上麵想。幾百步的距離,怎麽紅光一照,好像是幾百年的距離一樣。好容易回到了旁院,許輕音見劉老師和夫人都站在院子當中皺著眉頭。

“劉老師…”

“噓……”劉夫人把手指放在嘴唇上。

許輕音不敢吱聲,靜心聽,山莊深處傳來一陣唱戲的聲音。她聽不清唱的是哪出戲,隻能隱約分辨出一個花旦聲音回旋在空中似有似無。

“是《貴妃醉酒》。”劉夫人幽幽說道。劉老師聽罷趕緊進了屋子裏。

“這可是顧月雲最喜歡的一出戲。為了聽戲,她拉著我一起逃學,我們倆還挨了劉老師的罵。”許輕音對著劉夫人說,更像是對自己說。

“你得空去看看顧小姐吧。”劉夫人說完也進了屋。

許輕音自己站在院子裏,那戲音偶爾飄來,把她帶回去那個熱鬧的戲院。名角潘曉良的戲一票難求,顧月雲不知道用什麽辦法弄來了兩張戲票,不顧學校的宵禁拉著許輕音從學校矮牆偷偷翻出去看戲。那是許輕音第一次坐在貴賓包廂裏聽戲,台上水袖清揚,喉音繞梁;台下的人瘋了似的叫好拍手,這些人吼著嗓子竟是比台上的人還要賣力。顧月雲也丟了平時大小姐的做派,潘曉良的一指輕柔簡直能把她的魂給勾走。

許輕音不喜歡這種場麵,在一片熱鬧中反倒有些無聊,端詳起了觀眾席。一眾瘋狂中,她看見一個留了時髦短發的年輕人坐在那裏十分沉穩,就像此時的許輕音,隻是含笑看著台上,並不會跟著周圍的人瞎起哄。這年輕人與這裏的人格格不入。他好像注意到了有人在看他,抬頭迎上許輕音的眼神。許輕音趕緊把頭轉了過來,裝作喝茶,拿起了桌上已經空掉的茶碗。

看完戲兩人回去學校,翻牆的時候剛巧遇見了巡查的劉老師。第二天兩個人被罰在一間空教室裏悔過,顧月雲嘴裏不停哼著《貴妃醉酒》的調兒,許輕音腦子裏都是那個年輕男人的影子。兩個女孩兒一絲悔過的心思都沒有。

海島冰輪初轉騰,

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

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

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

許輕音沉浸在回響在耳邊的一段唱腔中,突然清醒了過來,被嚇了一身冷汗。她這才想起來,自己此時是站在顧家山莊的旁院裏,不是在戲園子裏也不是在學校,可是剛剛那段唱明明是響在耳畔。

“啊~”劉老師的房間中傳來一聲尖叫,房門打開,師母滿臉驚恐從裏麵衝了出來。“鬼,鬼。”師母指著房間,緊緊抓住許輕音的手。

“哪裏來的鬼,這還沒到晚上呢,別嚇唬自己。”許輕音強裝不信,衝著劉老師的房間走了過去。

房間裏通紅,透過敞開的大門,能見到裏麵亮起的紅燈籠。許輕音大著膽子又往前走了幾步,房裏的地上有個被燈籠照得拉長了的影子,影子不定,像是被風吹著在飄動,可這悶雨的陰天哪裏來的風。

海島冰輪初轉騰,

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

那冰輪離海島,乾坤分外明,

皓月當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宮。

戲腔又響了起來,許輕音這才聽清楚,這應該是唱片機裏麵放出來的戲。她鬆了一口氣,一步跨到了劉老師的房裏。劉老師身穿戲服,滿臉油彩,吊死在了房梁上。屍體在紅光中來回晃動,地上的影子正如她剛才看見的樣子,在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