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前朝舊事

遠處有火光。侯探長走近了才看清,竟然是顧老爺。顧老爺蹲在地上,躲在牆角一個背風處正在燒什麽東西。侯探長走過去,見到火盆裏燃著賬冊一類的本子,地上還堆了幾本沒燒的本子,以及幾件衣服。

“顧老爺,大半夜這是忙什麽呢?”

顧老爺聽見聲響一回頭,見是侯探長,臉色竟然輕鬆了下來,然後說道:“是你啊。”

“不然呢?”

“是你好過是別人。”

侯探長上前拿起地上的衣服一看,那些是前朝官兵穿的衣服,身後印了一個大大的“庫”字。顧老爺把侯探長手裏的衣服拿過來,扔進火盆裏,看著衣物燃盡,臉上露出輕鬆一笑。火光照在他的臉上,雖然是笑著,眼神中明明還有很多無奈。

“您這些庫兵的衣物是哪裏來的?”侯探長問道。

“這當中啊,有我的衣服。”

“老爺之前竟然是庫兵?”

“侯探長對庫兵很了解?用了‘竟然’二字。”

“我聽說庫兵多用旗人。”

“是,我就是旗人。”

“那該是一份好差事,容易發財,隻是……”

“隻是什麽?”

“民間道聽途說的一些無聊謠言,說是庫兵發財的路子有些……常人無法想象。”

顧老爺看著火盆裏的火漸漸熄滅,想要燒的東西都成了灰燼,於是轉身準備離開,他鎮定對侯探長說:“探長,今天太晚了。明天等那些人走了,我想帶著探長和阿福下山去,我要帶你們去一個地方。山莊有六子在,應該不會出什麽事。這圍牆也該找人來修理一下了,有很多事要辦。我去休息了,明日我會把知道的都告訴侯探長。”

“顧老爺,多謝信任。我有公職在身,若是有作奸犯科……”

“您是看我燒賬本,怕我做了不少壞事吧?嗬嗬,放心,我是做過壞事,不過都是在前朝,您是民國的探長,不會跟我算舊賬的。”

“所以老爺怕的人不是我?”

“什麽都瞞不過侯探長。”

這一夜倒也安寧,跟著漁翁兒子一起來的那群人沒再鬧騰,一大早,侯探長看著他們把漁翁抬了出去。他原本想找那個李哥聊幾句,可是到處不見李哥蹤影。同屋住的幾個人說,今天一早李哥就不見了,連同他一起不見的還有幾個李哥帶來的人。侯探長撓撓頭,他想到那幾個人可能有問題,沒想到的是這些人竟然能跑得這麽快,即使再去火車站去問,估計也打聽不到這個李哥的下落了。

顧老爺把侯探長叫道自己的屋子裏一起吃了早飯。桌上一碗清粥,幾塊腐乳,侯探長沒想到會這麽清淡。顧老爺看出了侯探長的心思,說:“就想跟你說個話,今日咱們下山去,有的是時間吃飯,我早晨習慣了清淡,委屈探長了。”

“不委屈。我隻是沒想到老爺每日為了山莊裏的客人操勞,自己竟然吃得這麽清淡。”

“客人為貴,不能委屈了你們。”

侯探長點點頭,端起自己麵前的粥,大口喝了起來。顧老爺笑著看侯探長吃粥的樣子,像是很滿意,半碗粥下肚,顧老爺打開了話匣子。

顧老爺做的這一類庫兵極為特別,他做的是銀庫的庫兵。朝廷往來銀兩,進出庫房都是這些人搬運。這就不僅僅是要求旗人出身了,銀庫庫兵很多是傳承,兒子接班老子才能入得了這銀庫。信任是一回事,這裏麵還有更深的道道,也隻有庫兵和掌管庫房的人才知道。

為了防止偷盜,庫兵進出是要寬衣驗身的,不僅是衣物,連嘴裏舌下都不放過。這般嚴格,按道理來說是不會有人偷銀兩了,若是真的沒有,小小一個庫兵又何須傳承?唯一能偷出來銀子的地方,就剩下了穀道(腸肛)。

銀兩很大,多有棱角,穀道夾帶銀兩的功夫是需要從小培養的。庫兵除了家人的傳承,當然也有其他門路,畢竟不是所有老子都舍得兒子再去遭罪。再有一個原因就是到了一定年紀,穀道肌肉鬆弛,這種活幹不了了,新人的培養很重要。

顧老爺是旗人出身,家裏生了6個兒子,父母隻是做小生意的,兒子生多了也是負擔。他和哥哥兩個人,一個被賣進宮裏做了太監,一個被送去做預備庫兵了。要做夾帶私活的庫兵,需要從小訓練,那些年糟的些什麽罪,顧老爺不願多提,他無奈跟侯探長說:“那銀兩多大個兒啊?一次不能隻帶一個,塞進穀道還不算,要能夾住了才行;夾住也不算,要能在馬車上坐住了才行;坐了馬車回來還不算本事,最後這關是能排出來!咱們都是男人,您給我留些顏麵,怎麽訓練出來的,我實在不想多提。這麽多年了,夢裏頭還經常被嚇醒了。那根本不是人過的日子!”

侯探長直點頭,顧老爺此時跟他說的這些已經超出了他的認知範圍。

顧老爺長到14歲那年終於進去銀庫做了庫兵。他們這種庫兵,在能幹活的年紀,被人像寶貝一樣保護著,畢竟訓練出來不容易。世道越來越亂,讓他們夾帶銀兩的那些貪官貴人,胃口越來越大。顧老爺有些受不了這種生活了,他想做個人!

一次從庫房回來的路上,他們的馬車被劫。土匪把幾個庫兵綁到山寨上來,好吃好喝伺候一頓,留下了他們身體裏麵的銀子,卻是要把他們再送回去。顧老爺不想錯過這次脫身的機會,求著土匪頭子合力演了一出裝死的戲,竟然就留在了山寨裏。也就是這時,他認識了在山寨長大的萬秋林。

畢竟在庫裏工作過一段時間,顧老爺幫著土匪想了一個可以快速發財的好機會。庫兵偷出來的銀兩,自己其實得不到幾分,都落入那幫貪官汙吏手裏了。顧老爺知道庫兵完成任務後幾條回去窩點的必經之路,他讓土匪把這幾條路劫了個便。銀兩得手以後,庫兵也會分的相應報酬,還會好好招待他們一頓再送回去。後來庫兵回去的路線改過幾次,可是又被庫兵們偷偷報信,顧老爺他們依然可以每次得手。

這種日子過了不多久,京城亂了起來。護衛們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就用上了槍,顧老爺他們的營生越來越不好做。老土匪頭子死了,顧老爺撐起了山寨。不能帶著一幫兄弟們坐吃山空,手裏的銀子要活用起來才好。顧老爺帶了兄弟們下山,去東北做起了木材生意。

這個時候的顧老爺是人生最得意的時候,年紀輕輕一呼百應。一次閑遊的時候,他遇見了大清早在湖邊吊嗓子的紅姑,二人一見鍾情。那時的紅姑真漂亮啊,這麽多年了,紅姑那天的影子依然在顧老爺腦子裏,他對侯探長說:“不是我吹牛,當年能漂亮過她的女人,可真是不多。大清早的湖邊,起了薄霧,微風吹了湖水,碧波**漾。我走著走著,就聽見那戲音像是從湖水上飄來一樣。她站在廊亭裏,蘭花指點向遠方,轉身一個動作就把我魂勾了去。我真以為自己是遇見了仙子了。”

這麽美的人當然要很快結婚,兩個人情投意合,羨煞旁人。此時的萬秋林有些羨慕起了顧老爺的生活,差不多的年紀,他隻能看著顧老爺意氣風發,而自己隻是個跟班的。

顧老爺這時遇見了麻煩,之前總被他搶的幾個前朝舊人,竟然在東北混得風生水起。也是冤家路窄,偏偏在生意場上就遇見了。那日顧老爺應一位老相識邀約去赴宴,進了門才發現這是場鴻門宴。在座的全是他的仇人,一壺酒下肚,顧老爺以退出生意場為條件,發誓永不再入山海關,這才保了一條命下來。

顧老爺受了打擊,也意識到自己之前太過風光,剛好想起萬秋林之前的抱怨,於是二人互換身份,顧老爺成了萬秋林,萬秋林成了當家的,帶著一幫兄弟以最快的速度跑去了湖南。紅姑這時已經生下顧月雲,卻被逼得不得已要跟萬秋林假扮夫妻。

要說萬秋林也算是是個人才,到了湖南不久就把生意搭了起來。這邊當兵的多,把他們伺候好了就能賺錢,在東北失去的一切,很快就又找了回來。顧老爺放鬆了,開始享受人生,把一切都交給了萬秋林打理,自己明著是個小跟班,暗地裏隻給萬秋林出出主意,再也不需要什麽事情都親自操勞。

京戲在湖南剛剛興起來不多久,紅姑在家悶壞了,偶爾回到戲園子裏上台過把癮。顧老爺有了閑情逸致,身邊難免鶯鶯燕燕,有時候就在戲台底下,當著台子上麵的紅姑的麵滿懷香玉。紅姑吵過,也鬧過,可是顧老爺堅持認為,自己不管紅姑站在戲台上取悅所有戲迷,紅姑也不該吃飛醋,男人有本事了哪個不是三妻四妾!

顧老爺說到這裏,問了一句侯探長:“你是不是覺得我們的生活很荒謬?”

侯探長不知說什麽好,可是被顧老爺問了,不回答也不好,隻好應付一句:“你們喜歡就好。”

“一個女人家,站在台上唱戲,眼睜睜看著自己丈夫在台下左擁右抱,能過得去才怪。旁人可能感覺我狠心了些,其實我是在報複她。侯探長,話說到這份上了,我也不怕告訴您。小時候練功的時候,我受傷了,導致我不能生育。”

“啊?那顧小姐……”

“嗬嗬嗬嗬……”顧老爺苦笑出來:“你見過月雲的照片吧?你覺得她像誰?”

侯探長想了想:“像紅姑。”

“你不覺得她眉眼之間像極了萬秋林?”

侯探長一拍腦瓜,跟顧老爺說道:“我就說嘛。當時假老爺死後我在他房間發現不少小姐的照片,可是感覺有些奇怪,我又說不準哪裏奇怪,現在想明白了。父親房間裏有女兒照片是正常,小姐這個年紀正是愛美的年紀,看來照相館不少去,可是房間裏竟然找不到一張女兒與父親的合影。不僅僅是沒有父女合影,全家福也是一張都沒有。後來知道了小少爺的存在,我竟是沒有在假顧老爺的房內見到過他的照片。你們這真真假假的,可苦了孩子了。”

“言曇原本有張照片,事發前萬秋林剛帶他去照了一張像,還沒來得及取回來,事情發生以後,我們第一次見這張照片竟然是在報紙上。看來是被相館老板賣給了報社。”

“顧老爺,我想起來一件事。六子那天從馬肚子裏掏出來一個假胡子,可是您的?”

顧老爺點點頭。侯探長看了看顧老爺的臉,那胡子形狀完美,竟是讓人看不出是假的。不過他能理解,就沒再繼續在這個話題多做糾纏,隻是有些懊悔,自己當時為何不在假胡子上麵多想一想?也許很多事情可以提前幾天就能了解清楚。

顧老爺問侯探長:“我不能原諒紅姑,探長可是能理解?可是我跟萬秋林的身份互換,又不能因為她給破壞了。月雲顧家大小姐的身份就這麽稀裏胡塗也成了定局。”

“紅姑後來發生過什麽事?”

“紅姑性子烈,她再也不想過這種日子了。一次當地一個小軍閥過生日,那日剛好下霧,他們臨時興起把生日宴搬去了崖邊,戲台用幾根杆子撐著搭在了崖上,還專門選的都是那種神仙故事的戲。紅姑覺得那戲台太危險,不想讓戲班涉險。她跟我講,我沒理會;她跟萬秋林講,萬秋林讓她識大體。那日紅姑唱了第一場戲,唱完以後就從戲台跳了下去。有人說她是想用自己性命救整個戲班的人的命,其實我知道,她是早就活夠了。生活太過荒謬,比戲還像戲。”

“你是什麽時候發現她沒死的?”

“潘曉良一出現我就聽出來那唱腔中有她的影子。月雲整日去聽戲,後來又跟潘曉良在一起,我懷疑這一切都是她的主意。萬秋林也不是以前的萬秋林了,大小姐婚事一定要門當戶對,他必須為生意和今後的路做打算。月雲死後,紅姑扮作媒婆上門來,我第一眼就認出了她。”

“地下那個墓室,到底是給誰準備的?”

“萬秋林一家團圓了。我死後不會葬進去的。天大地大,幹嘛非要跟人家一家擠在一起呢?活著的時候一團糟,死了就清淨一下吧。”

侯探長摸摸腦袋:“阿福可被你們害慘了。”

“對了,勞煩探長去找找阿福,時間不早了,咱們趕緊下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