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自由

動物們逃得太快，但身體殘疾的貓貓狗狗都沒躲過，搜羅大隊並不急著將他們全都抓起來。皮卡車發出轟隆隆的聲響，他們發動著汽車，車子哆哆嗦嗦，連帶車上的動物們都哆嗦起來。商品街道上一片狼藉，不見人影，空氣中飛舞著動物的毛發，黑色，白色，棕色，黃色。風夾雜著這些動物的毛發，在街道口處呼呼狂嘯，地上旋起的風渦卷起塑料袋狂舞。

車子行駛一段時間後，路開始變得顛簸。嘰嘰猜測，他們可能被帶到了離城市很遠的地方。大黃狗在靠近車頭的位置，嘰嘰和歪歪陪在他身邊，雖然麻袋口沒被拴住，但大黃狗被那張網緊緊地捆綁著，根本不能動彈。在車子的轟隆聲中，他們聽見搜羅大隊在大聲地談著這次抓捕行動。

“我看啊，這次市長是真的生氣了。”一個聲音低沉的男人說道。

“是啊！這些流浪貓流浪狗，嚴重影響了城市的環境，市裏決定，把他們全都抓到屠宰場去！”聲音尖細的男人說道。

“你說奇不奇怪，每年都抓，怎麽每年都這麽多？”聲音低沉的男人說。

“這個嘛——”聲音尖細的男人說，“說到底還是我們的問題。”

“我們？跟我們有什麽關係？”聲音低沉的男人詫異。

“你說那些流浪貓流浪狗為什麽不走？因為他們沒地方去啊！”聲音尖細的男人自問自答，兩手拍了一個響巴掌。

“這不，我們給它們找地方了嘛！”說完，兩個男人突然默契地爆笑起來，哼哼嘿嘿，聲音尖細的男人笑得直拍大腿，呼哧呼哧，眼淚和口水都笑出來了。

車裏的貓和狗沒有任何響動。歪歪感覺很奇怪，他們不恐懼嗎？他們的勇氣呢？他們不想和自己一樣，想要自由嗎？

“你害怕嗎？”歪歪主動問大黃狗，他想得到一個答案。

大黃狗抬抬眉頭，他滿臉疲倦。“我不知道，我現在心髒怦怦跳，但我改變不了什麽，他們也是。”大黃狗眼角積滿了淚水，咕嚕一下滾出來了。

嘰嘰抱起大黃狗的鼻子，說：“你想不想走？”

“怎麽走？”大黃狗聲音顫抖著說。他的眼裏閃著微弱的光。

嘰嘰將歪歪一把拉到身邊：“給你解綁！”嘰嘰和歪歪分別呲出兩顆長長的門牙，抓起網線就開始啃咬。網線和人的小拇指一樣粗，要啃咬到足夠的洞口讓大黃狗掙脫，不知道要花多長時間，屠宰場還有多久到，這些問題在大黃狗的腦袋裏亂轉。而嘰嘰和歪歪隻顧埋頭拚命啃咬。“嘎嘣”一下，嘰嘰因為啃咬太過用力，半顆牙齒攔腰截斷，嘰嘰把它吐在手心裏，隨後，他一把扔掉了，接著再啃。

車忽然不顛簸了，車子行駛到了一條寬敞的大馬路上，路十分平整，車的速度很快，有時，嘰嘰和歪歪感覺自己就要從車上飛起來了。

網已經被咬斷了三處繩索，嘰嘰讓大黃狗試一下能不能鑽出來，可是大黃狗隻露出來了半個腦袋，耳朵往後的部分根本擠不出來。他繼續咬，網繩在他那不整齊的門牙下來回拉扯，牙近乎鬆動了，牽動著他的神經，他覺得疼痛一陣陣襲來，門牙縫裏透出一抹血絲，嘰嘰熟視無睹。

很快，嘰嘰咬斷了一根，歪歪也咬斷了一根，大黃狗再次嚐試的時候，還是差一點，再咬一根就好了。

這時，車停了。嘰嘰和歪歪含著繩僵住了。隨即，車裏的兩個男人說話了。

“到高速服務站了，去買點兒東西墊墊肚子吧。貓狗活不成了，我們還得活呢！”聲音低沉的男人說。

“是啊——我去趟廁所，你去買吧，路上吃，別耽誤路程！”聲音尖細的男人說著就下了車，夾著腿朝廁所奔去。一聲“嘭”的關門聲，另一個男人也下了車。

這是個逃跑的好機會，嘰嘰和歪歪瘋狂地咬著，嘰嘰還差一點就可以咬斷了，那根繩子變得很細了。可嘰嘰一用力，細繩子勒進了他兩個門牙的縫兒，卡得緊緊的。為了抓緊時間，嘰嘰忍著痛一拽，那顆斷了半截的門牙被拽了下來，嘰嘰的嘴裏淌著血。

他來不及聽關心的話，讓大黃狗趕緊從網裏鑽出來。可是大黃狗還是不能完全鑽出來，隻能勉強伸出頭，他的身子得到了伸展，渾身的骨頭嘎吱作響，四肢伸不出來。大黃狗頭往上頂，四肢往下蹬，他腦後的皮肉都被擠到了臉上。聽著撕裂的聲響，網的洞口變大到完全束縛不住大黃狗了。嘰嘰和歪歪高興得抱住大黃狗的脖子，他們摟得好緊，好像久別重逢。

鑽出麻袋，車上還覆蓋著一層黑色的遮陽網，透過遮陽網狹小的縫隙，他們才知道，現在已經是正午了，太陽光從遮陽網的縫裏鑽進來，是那麽刺眼。嘰嘰和歪歪輕鬆爬出了遮陽布，一躍而下，跳到了水泥路上。由於遮陽布上方還牽拉了一根彈力繩，體型較大的大黃狗無法自如地在遮陽布下移動，他趴著身子，一點一點往車邊挪，嘰嘰和歪歪站在車下喊他：

“加油啊，朋友！你馬上就自由了！”嘰嘰說。

突然，那兩個男人嘻嘻哈哈地回來了。

“今天真是熱，眼睛都睜不開了。”

兩個男人上車了，“嘭嘭”兩下關了車門，隨著鑰匙擰動，車子開始發抖，而這時的大黃狗被一根綁得緊緊的彈力繩困住，他無法順利地向前挪動身體，彈力繩卡在頭和身體間的脖子上。

皮卡車的四個輪子開始滾動了，越滾越快，越來越快。嘰嘰和歪歪追著車跑，快追不上了，他們就喊：

“大黃狗！出來啊！爬出來啊！”歪歪跑得好快，他揮淚大喊。

就在車馬上進入高速公路時，他們看到大黃狗從遮陽網裏伸出了頭，他張嘴掀開上方的遮陽網，他的前肢伸了出來，接著是後肢。

車已經駛入了高速公路，嘰嘰和歪歪追了上去。大黃狗站立在後貨箱上方，車的速度好快，把嘰嘰和歪歪遠遠甩在後方，他們隻能看到車上一個黃點。風掀起大黃狗的毛發，一層一層，好似大海的波浪，他的耳朵在風裏沒有規律地搖，尾巴樹立著像一麵旗幟。

望著不斷往後甩的樹木，大黃狗的四肢有些站不穩了，飛速往後移動的路麵，像傳輸帶一樣，要將他拉入那個恐怖之地。大黃狗還能看見高速公路上快速奔跑的一個白點和一個灰點，他踉踉蹌蹌走到後貨箱邊緣，仰天長號：

“我不是流浪狗，我隻是想自由地活著！”大黃狗喊出那句內心的話，他一躍而下，縱身跳下了車，重重摔在地上。

幾番翻滾過後，大黃狗撞上了路邊的欄杆。嘰嘰和歪歪看著他往下跳，覺得像天塌下來那樣，把他們沉沉地壓趴在地，雙腿癱軟得爬都爬不起來。巨大的聲響驚動了車裏的兩個男人。

“什麽東西掉了？”聲音尖細的男人說。

“你下車看看。”聲音低沉的男人說。

男人走下車，他的腳步緩慢下來，眼前的一幕讓他震驚——他很疑惑這隻狗是怎麽從車裏逃出來的。看著大黃狗傷勢嚴重，聲音尖細的男人頭也不回地走了。

“怎麽回事？”

“哦，沒事，一隻狗掉了。”聲音尖細的男人伸手去拿安全帶，十分冷靜。

“不撿起來嗎？”

“不用了，活不成了，放車上會壞的。”

聲音低沉的男人猛地一踩油門，車子開走了。

大黃狗躺在路邊，肚子朝上，被血染得通紅，腦袋倒翻著，眼睛裏的光熄滅了。嘰嘰和歪歪飛速地向前奔跑，雙腿已經跑沒了知覺，要快一點，還要再快一點！遠處的黃色斑點在他們眼裏變得越來越大，大黃狗的狼狽在他們眼裏越來越來清晰。他們撲倒在大黃狗的懷裏，掰開大黃狗緊閉的眼睛，在他耳邊呼喚他，歪歪剛要張口，才想起來大黃狗沒有自己的名字。想到這裏，歪歪再也忍不住了，眼裏的淚水再也包不住了，他極力忍住，離開大黃狗朝高速公路前方走去，眼淚一湧而出，掉在地上很快就被蒸發了。他的哭聲很小，雙手抱緊自己，不讓自己發抖。

“朋友！你睜開眼睛啊！”嘰嘰哭喊著，不停搖晃大黃狗，可他就是沒再醒來。

嘰嘰和歪歪呆坐在大黃狗身邊，久久沒有離去。一些蒼蠅飛了過來，在大黃狗的上空盤旋，嘰嘰跳起來驅趕這些蒼蠅。

“滾開！你們都滾開！別打擾他睡覺！”嘰嘰罵道。

一條狗從後方走來，他是服務區的工作犬，身上穿著工作服，身軀魁梧，看起來很威武。他靜靜地坐到嘰嘰和歪歪身邊。

“我知道發生了一件很不幸的事——但我們必須給他找一個地方，好讓他安穩地睡覺。”工作犬輕輕地說。

嘰嘰和歪歪像沒聽見一樣，繼續旁若無人地呆坐著。工作犬站起來，將大黃狗往高速路外的樹林裏拖，嘰嘰立馬跳起來阻止，推開工作犬的吻，涕淚俱下。歪歪緩緩上前來拉走了嘰嘰。

他們站在高速路上，就這樣看著大黃狗被拖進樹林深處，嘰嘰突然說：

“我想，我不再幸運了——我失去了一個朋友。”

天色暗下來，夕陽要沉睡了，嘰嘰和歪歪的身影一大一小，剛好被裝進夕陽的大圓盤裏，他們的背影烏黑一團。歪歪看著遠方的夕陽，他突然想起了黑眸。歪歪對嘰嘰說：

“我們回去吧。”

“回哪兒去？”

“動物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