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5、古怪的故事

兩個人剛在小酒館一個角落裏麵坐下,賽金花就低聲問了一個問題,一個讓李憲掉進冰窟窿的問題。

“李大官人,蔡相公還好嗎?”

李憲早就知道,看起來十二三歲的賽金花,一個契丹少女在這裏當莊主,肯定是個有故事的人。

隻不過他來自二十一世紀,尊重別人的隱私是根深蒂固的觀念,更何況有故事的人還是一個少女。

可是,眼前的這個小女人,故事也太離奇了吧?

李憲很明白,“相公”這兩個字在宋朝有固定的含義,用於特定的人群,但絕對不是“老公”的意思。

相公,是大宋朝裏麵對於三品以上大員的尊稱。

大宋朝裏麵能夠當得起“蔡相公”三個字的人隻有兩個:蔡京、蔡攸父子。

蔡京,五度為相,是當朝一品太師,自然被下麵恭維“蔡相公”。

蔡攸,兩河宣撫副使、宣和殿大學士、少保,同樣是當朝一品,也是“蔡相公”。

大宋朝也流傳一句話:“聖眷蔡家濃,一門兩相公。”

正因為如此,蔡攸那廝橫空出世之後,死鬼老爹蔡京就變成了“蔡老相公”,蔡攸那廝才是天下唯一的“蔡相公”!

眼前的這個賽金花,竟然是蔡攸的人,李憲能不震驚嗎?

讓李憲頭腦發暈的地方在於:這個小丫頭片子,為什麽要問出這麽一句話?

“李大官人,蔡相公還好嗎?”——這個問題,隻有蔡攸身邊的紅人才能回答。

李憲百思不得其解:這個神秘莫測的賽金花,為什麽認為老子是蔡攸身邊的紅人呢?

始終悶著不做聲肯定是不行的,因為小丫頭雙手托腮,隔桌直勾勾的看著他的眼睛,讓李憲渾身都開始冒汗。

不怪李憲心中著急,因為兩個月前剛剛把蔡攸坐鎮的宣撫使司搶劫一空,現在相當於“搶劫犯被苦主給抓住了”。

“嗬嗬,真有意思,蘭莊主太有意思了!”

偵察兵不是吃幹飯的,還是有些真本事。雖然心裏哇涼哇涼的,但是李憲臉上絕對稱得上不動聲色,首先隨口打哈哈,為自己謀劃對策爭取時間。

光打哈哈肯定不行,因為賽金花雙手托腮,小嘴一咧,美目一眯,一個風情萬種的微笑,足以讓多少豪傑舉手投降。

李憲差點兒也投降了,如果不是他曾經把蔡攸搶成一個“光人”,一旦被抓回去肯定活不成的話。

“咳哼!”李憲再清清嗓子,然後就拖不下去了:“蔡相公在保州城忙著呢,前不久好多反賊攻城,幸虧蔡相公獨撐危局,轉危為安,那些反賊總算是跑了。”

李憲灌了一口熱茶,好不容易順了一口氣:哎喲我的娘嘢,差點兒沒把老子憋死。

這番話都是真的,蔡攸的確獨撐危局來著,反賊最後的確是自己跑了,保州城虛驚一場,轉危為安了。

李憲差點兒實話實說:“蔡相公很忙,睡覺是四個光屁股的小娘子一起上床。”

“奴家也聽說那邊反賊厲害,蔡相公沒事就好。”賽金花似乎也放心了,李憲暗自慶幸躲過一劫。

不過賽金花緊接著一句話,又差點兒讓李憲一頭栽倒在地:“李大官人跟著蔡相公辦差事,今後必定前程似錦,不可限量啊。”

李憲暗自腹誹:老子什麽時候跟著蔡攸那個兔崽子辦差事了?雖然這次沒殺他,但我們絕對勢不兩立。

凡是無法直接回答的問題,就一律反問回去,這是應付難題的一條原則。

李憲沒有忘記基本原則,所以反問過去:“小娘子,我就有些奇怪,你是如何看出我的身份呢?”

賽金花看著李憲的臉龐,眼神突然迷離起來,說出的話仿佛飄在虛空:“李大官人身上的這件鶴氅,正是奴家親手縫製,右領角裏側有奴家的名字。蔡相公竟然把自己從來沒穿的鶴氅送給你,可見李大官人在蔡相公心目中的地位非同一般。”

原來問題出在自己身上的這件貂皮大衣上麵!的確不錯,這件貂皮大衣就是從蔡攸那裏搶回來的“戰利品之一”。

李憲現在欲哭無淚:老子真是走背字兒,一共搶回來八件貂皮大衣,為什麽一定要穿上這一件?

一陣手忙腳亂之後,李憲終於把貂皮大衣脫下來,按照賽金花所說的部位翻開一看:蕭芸娘!

賽金花的名字叫做蕭芸娘,用金絲線秀在領口內襯白邊上,這是絕對不會錯的了。

李憲深吸一口氣,開始打太極拳:“原來小娘子叫蕭芸娘,在下失敬了!”

口中在胡說八道,李憲故意裝著手足無措把筷子打翻在地,然後俯身下去撿筷子的檔口,掃了一眼賽金花,呃,應該是蕭芸娘的雙腳。

因為李憲有些印象,當初在礦場的時候,蕭芸娘走路雖然有如楊柳臨風,但是絕對不是三寸金蓮。現在為了進一步確認,所以他想再看看別人的腳。

說實話,一個大男人,在昏暗的燭光下,趴在地上偷看美女的雙腳,這要是說出去了,足夠丟死人。

天足!眼前的這個蕭芸娘沒有裹腳,竟然是天足。

大宋朝大戶人家的女人,以三寸金蓮為美,以天足為恥。為什麽蔡攸的侍妾是天足,難道不怕朝中大臣笑話嗎?

蕭芸娘似乎察覺了李憲在幹什麽,所以神情突然落寞起來,語氣之中滿含幽怨:“什麽失敬不失敬,一個國破家亡的女人,一個想給別人當玩物都沒人要的賤女人而已,哪像李大官人這樣前途無量呢?”

蕭芸娘國破家亡?現如今國破家亡的人,隻有天字第一號:大遼國!

原來如此,自己此前的判斷並沒有出現偏差,賽金花蕭芸娘果然是不折不扣的契丹人!

李憲突然想起來,當初蕭姵趕到浮圖峪礦場,僅僅看了蕭芸娘一眼,就決定留在浮圖峪礦場。

如果都是蕭家女子,她們之間應該認識。難道蕭姵當時已經認出來了,所以才要留下嗎?

蕭姵當初要求留下來的理由是:“我的男人和那個賽金花之間,可能還有不可告人的細節沒有說出來。”

李憲當時不明白是什麽意思,還以為蕭姵在喝幹醋,現在終於弄清楚了其中的真實含義:蕭姵沒有最後確定“賽金花”的身份,但是懷疑“賽金花”的來曆。

既然是這個樣子,李憲決定冒險試探一下:“真是巧了,我身邊也有一個姓蕭的小娘子,你們說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

蕭芸娘語氣急促,石破天驚:“蕭姵是我堂妹,現在就是一家!”

“既然如此,還在這裏呆著幹什麽?”李憲摸出足有三錢的一塊銀子拍在桌上:“跟我回家,你們姐妹說話去。”

蕭芸娘坐著沒動,而是搖搖頭,眼睛都紅了:“蕭姵會不會生我的氣?上次我看見她的時候,她眼裏對我含有敵意。其實我爹爹真的沒有投降,而是被人挾持迫不得已的。”

李憲沒有辦法,隻好繼續坐下:“你爹爹是誰?”

“去年七月初,郭藥師決定投降大宋。我爹爹蕭餘慶當時是監軍,郭藥師以商議軍情大事為名,把我爹爹誑過去抓了起來,然後把我們全家都給打進囚車,宣布涿州四縣投降。郭藥師原本把我送給童貫,但童貫是個閹人,所以又把我轉送給蔡攸。”

“蔡攸剛開始也不要,但是童貫說一定要留下,一定要讓郭藥師認為自己得到了上麵的重視,這樣便於給朝廷處理常勝軍的問題爭取時間。蔡攸讓我斟酒宴請了郭藥師一次,聽說蕭家女子善於經營,蔡攸就派人把我送到這裏當莊主。”

“李大官人帶人追殺女真賊子,我認為這是一個報仇的好機會,所以才主動提出派出一百家丁協助抓捕。可是李大官人後來所作所為,和蔡攸、童貫之類大相徑庭,我不知道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也不敢當麵認下蕭姵堂妹。”

蕭芸娘陳述的故事很簡單,但李憲從她的眼淚中能夠體會到更深的東西,也能夠想象出整個過程必定極為曲折複雜。

既然已經試探出結果,李憲幹脆表明身份:“我不是蔡攸的部下,而是他的死敵。身上的這件衣服,其實是我搶回來的。”

隨後,李憲把自己如何救了蕭姵,又如何救了蕭焯等人,後來陰差陽錯殺了完顏阿骨打的大兒子完顏宗峻說一遍。

李憲最後說道:“現在飛狐縣是我的立足點,你如果不想回到蔡攸身邊,就留在這裏好了。不過,你的那個蘭家莊究竟是怎麽回事?據我所知,蘭家莊已經存在許久,你是去年才來的。”

蕭芸娘搖搖頭:“具體的蘭家莊究竟是怎麽回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趙官家(宋徽宗趙佶)要修建神霄玉清萬壽宮,結果什麽登州知府宗澤、建州知州陳並,似乎有些抵觸情緒,導致整個工程修建草率,被勒令停工再建。”

“首先是河北轉運使梁子美,認為應該給神霄玉清萬壽宮塑三尊聖像,全部要用黃金。所以梁子美四處尋找能夠出產大量黃金的地方,後來找到這裏,據說用了一大筆錢買下蘭家莊。沒想到大宋朝背信棄義,竟然興兵攻打我們大遼國。”

“蔡攸一直駐守在保州城,梁子美為了巴結他,就把這座蘭家莊當成禮物送給了他。蔡攸自己不會管這些雜事,所以從京城弄了一批道士過來,結果這裏的人根本不買賬。剛好我被作為侍妾送過來,於是承擔了莊主的職位。”

李憲剛來到浮圖峪礦場的時候發現一批道士就覺得奇怪,原來這麵果然亂七八糟一大堆問題。

既然是奸賊蔡攸的東西,李憲自然不會客氣:“如果你想回到蔡攸身邊,我馬上就可以派人把你送走。這個地方你不能呆了,因為我要沒收金銀冶煉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