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覽眾山3

同一時期,還有另一個世人矚目的鰥夫——大將軍衛青,兩人的身份地位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他們之間的聯姻,更何況平陽公主還是平陽侯夫人的時候便屬意衛青,那是人皆所知之事,他們之間應該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

誰知道令大家失望的是公主並未有所行動,依然獨居平陽公主府,大將軍沉迷於遊山玩水之中,讓無數的看客替他們著急。其實二人早有約定,夏侯頗雖是自殺,和平陽公主也無感情,但為免世人閑話,平陽公主也要為夏侯頗守節。

遊山玩水是衛青的避禍之道,也是他發自內心的愛好,自從他受到皇帝的有意壓製,登門造訪者便變得寥寥無幾。他也樂得清閑,在長安城外的渭水邊購置了一處宅院,避開繁複的政務、軍務,每日釣魚飲酒,悠哉樂哉。平日裏除了平陽公主悄悄造訪,便無人問津,兩人壓製了近二十年的情感一旦噴薄爆發便一發不可收拾。

長安城裏還有一個官場失意者,那便是汲黯。衛青如日中天之時,滿朝文武極盡阿諛奉承之辭,唯有汲黯對其不卑不亢,衛青受到不公正對待的時候,滿朝公卿無一人說句公道話,還是汲黯挺身而出。如今汲黯被罷官賦閑在家,心裏掛念著大將軍,無官一身輕的他時不時地拜訪衛青。

衛青對他的到來絲毫沒有覺得奇怪,二人同朝為臣的時候私交甚淺,但彼此敬重對方的風骨、為人。

汲黯著尋常布衣,隻領一童子,環顧四周道:“此地依山傍水,風景秀麗,實在是修身養性的好地方啊!大將軍好雅興啊!”

“一介武夫,哪裏談得上雅字,不過是失意之人,聊以**罷了。”

“大將軍這話就有點見外了,旁人或許會因為這些俗事而煩惱,你大將軍不會。世人多有為大將軍抱不平者,然‘其非魚,安知魚之樂也?’”

“哈哈,好個‘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也。’汲先生怎知我是樂還是不樂?”

“吾雖非大將軍,卻知大將軍之心性,富貴權勢不過過眼煙雲,以大將軍之高潔,不會貪戀這些東西。”

“先生謬讚!青慚愧啊!”

二人分賓主落在,在渭水河畔煮上一壺濁酒,對飲起來。

汲黯道:“大將軍權傾朝野之時,黯多有不恭,仲卿為何卻對黯禮敬更甚他人?”

“長孺兄,孟子曰:富貴不能**,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衛青貧賤之時不移其誌,富貴之時不改初心,豈能不知長孺兄威武不能屈?見賢思齊,青以長孺兄為楷模,無奈難望項背,隻能恭恭敬敬,聊表寸心。”

“汲某得仲卿此言,此生無憾。”

“長孺兄,子曰:‘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青之遭遇不足掛齒,可是連累麾下將校,卻心有不安,滿朝文武,隻有長孺兄說了一句公道話,青感激不盡!”汲黯表字長孺,和已故的禦使大夫韓安國相同。

“不提這些也罷!你我今日都是他人眼中的失意之人,黯不知仲卿境界如此,差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為仲卿會失意消沉、鬱鬱寡歡。汲黯想勸解大將軍卻為大將軍所感,實在羞愧啊!”

“先生言重了!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富貴於我如浮雲,作個閑雲野鶴,寄情山水之間,何不樂哉?人生知己,對酒當歌,笑談世間變遷,何不快哉?來,長孺兄飲了這樽。”

後世無數文人墨客感慨漠北一戰之後衛青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遺憾元狩五年之後大將軍不再執掌軍政大權,這真是妄自揣度,以衛青之恬淡超然,手握這些旁人看來垂涎三尺的權勢,隻會徒增煩惱,朝臣們的爾虞我詐,權力傾軋,在登臨過人生之巔的衛青看來隻是笑料爾。功成名就,站在權力和名譽的最高峰之後,真的是“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

第六節日落西山

元狩六年春,整整一個冬天都不舒服的霍去病終於徹底病倒在了邊城酒泉。春暖花開之時,卻也是這顆璀璨將星凋零之日,大漢帝國年輕的冠軍侯,漢庭的大司馬,漢軍的驃騎將軍,因病去世,享年二十四歲。

後宮之中,太子劉據一身儒士打扮,陪著哭得死去活來的母親,舅舅衛青亦大把大把掉眼淚。在劉據心中,舅舅是一個神一般的存在,他總是很匆忙,和他相處的日子總是很短暫,他是一個溫暖的人,如同劉據腰上係的羊脂白玉,溫潤細膩。“子不類父”,這是父皇對他的評價,父皇總是不滿意他的善良與文靜,有時候,皇帝會突然對他發火,他聽得最多的就是:“朕的兒子一點都不像朕,可是不像朕像你的舅舅衛青也行啊。”高高在上的皇帝,也是他的父親,卻讓他有一些害怕,舅舅,就成了他最依賴的人。

後宮中,人人都對他畢恭畢敬,他也學著舅舅的樣子,以最大的善意對待每個人,他見過許多受寵的夫人,一個個飛揚跋扈,頤指氣使,雖然表麵上讓宦官、宮女服服帖帖,但背地裏卻沒有少遭暗算,往飯食裏放些汙物,這是常有的事。相比之下,他的母後卻總是輕輕款款,待人和風細雨,在這樣一個溫柔的女子麵前,卻從來沒有一個人有貓膩,就是君臨天下的父皇,也對她禮敬有加。

表兄霍去病的突然逝世讓他十分悲傷,雖說從小到大,他和霍去病都玩不到一起,但他隱約能感覺到,衛青和霍去病就是他的兩座靠山,無論後宮中有多少受寵的夫人和皇子,有衛青和霍去病在,他將永遠穩如泰山。

舅舅無數次地教他兵事謀略,他也很用心地學了,不過骨子裏,他還是更喜歡讀聖人之書,不喜歡所謂的權術王霸之道,與舞刀弄槍相比,他更喜歡舅舅帶他去長安城郊的農戶家中,看農人如何耕種。

母親和舅舅都很痛苦,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隻有靜靜地陪著他們。

很久之後,舅舅該離開了。臨走時,舅舅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一種溫暖突然彌漫在他心間。

霍去病的逝去讓衛青在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衛霍一家,漢軍幾乎所有的將領都出自二人麾下,和衛青的謹慎仁義相比,霍去病的戰略思維和鬥誌更加符合漢武帝的性格,霍去病的早逝意味著漢武帝設想中開疆拓土的大業戛然而止。

大漢帝國上下愁雲密布,天妒英才,天地同哀。皇帝聞得噩耗,悲愴難以自抑,下令發塞北五屬國之歸降匈奴,披麻戴孝,護送霍去病的靈柩回長安。漢軍沿途祭拜,哭天喊地,頓首額頭出血者不計其數,無數民眾自發等候在靈柩經過的大道旁,接連幾日不眠不休,隻為給英雄默默奉上一束鮮花。

皇帝下旨,在自己的陵寢茂陵東北為霍去病修建墓塚,狀如祁連山,封土上堆放著來自遙遠西北的巨石,墓前樹馬踏匈奴的石像。皇帝欽定諡號“景桓”,取義”並武與廣地”,彰顯其克敵服遠、英勇作戰、擴充疆土之意。

阿蘭替霍去病誕下一子,取名霍嬗,時年僅三歲。天妒英才,霍去病壯年逝去令皇帝夙夜扼腕長歎,將一腔哀傷惋惜之情化為對霍嬗的關愛,詔令其承襲冠軍侯爵位,將其養在宮中,不滿十歲便封為侍中。皇帝希望他長大之後也能出將入相,繼續霍去病的功業。但是,六年以後的元封元年,霍嬗從漢武帝登泰山封禪後不久後便莫名暴卒,死時僅十歲,沒有留下子嗣,霍去病的嫡係後裔至此斷絕,冠軍侯國也因此而除。霍嬗諡號為哀,史稱冠軍哀侯。

霍去病病逝之後衛青也病倒了,鐵打的大將軍被心裏的悸痛擊倒,臥床不起,他和平陽公主預定中的婚事也隻好繼續拖著。

衛青稱病,暫時遠離了朝堂,他想去四處走走,看看昔日那些個跟隨自己征戰沙場僥幸保住性命的老兵,當然,還有一個埋在心裏許久的願望,這些年來,他一直暗自托人尋找李先生,無奈斯人遠去,杳無音訊。就在前些日子,大俠劇孟的徒孫傳來消息,就在不遠的關中,有一位遊學老先生,似乎符合李先生的特征。

渭水滋潤下的關中平原是秦國故地,號稱“八百裏秦川”,當年韓國水工鄭國主持興建了鄭國渠之後,關中便成為天下最富足的地方。

關中的老秦人性情剛烈,天生尚武,所以帝國最為勇敢的士兵大都出自這裏。衛青帶了當日軍中的老主簿,老者早已賦閑在家多日,樂得再為大將軍效命,二人帶了兩名馭夫便輕車便袍出了三輔。

沿途風光衛青無心留戀,卻被車窗外農田中耕作的農人所吸引。正是春播之時,沃野之上四處是勞作之人,卻鮮有牛馬等牲畜,替代畜力的盡是老弱婦殘,他們在鏵犁前艱難地拉動著,見衛青不解,老主簿道:“這些年連年征戰,牛馬都讓朝廷征調去了,民間農事大多如此。”衛青默然。再行數裏,便是一處村落,老主簿道:“此處是有名的英雄村,大將軍當年麾下的十幾名百夫長都是出自這裏,隨大將軍出征立功獲爵者有百人之多。”

衛青下車步入村子,隻見房舍破敗不堪,往來者衣衫襤褸,麵有饑寒之色,對於作為陌生人出現的衛青四人,他們完全漠不關心,甚至還帶著一絲敵意。自小長在民間的衛青大惑不解,老主簿道:“大將軍,我等衣衫整潔,怕是農人以為我們是官差。”

行至村中,老主簿叫住一名斷臂老者,問道:“老兄可知王七家何在?”

老者沒有好聲氣:“找王七何事?我是他的族兄,你告訴我就行。”

老主簿道:“我們是王七的故人,勞煩老兄帶路。”說著遞過去幾枚銅錢。

老者這才領他們到了一處院落。此處敗破更甚別處,王七也不過四旬年紀,但老態卻已盡顯,此刻,他正在院中喂雞,他在龍城一役中失去一條腿,拄著拐杖,勉強能行動。

獨臂老者喊道:“王七,有人找你。”

王七回頭,看到了走在前頭的衛青,突然怔住了,他渾身顫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手中的瓦盆落地,才撲過來跪倒在地,大聲喊道:“大將軍,大將軍……”

衛青一把抱住他。

屋內,聞訊趕來的老兵濟濟一堂,凝望著他們的大將軍,衛青一個個和他們見禮,這些曾經經曆過生與死的袍澤,這些曾經為國奮不顧身的老兵滿含淚水,衛青也忍不住熱淚盈眶。他們一個個瘦骨嶙峋,身上的破舊的衣衫足矣說明當下的境況,衛青心痛不已。

衛青哽噎道:“大家受苦了。”

王七咧嘴一笑,道:“大將軍,我們不苦。朝廷在打仗,賦稅一加再加,我們也都認了,隻要能打敗匈奴,比起那些把命都丟在塞北的兄弟,我們受些苦又能算得了什麽。”

旁邊的老兵接著說道:“大將軍漠北一戰徹底打垮了匈奴,弟兄們的苦日子也要到頭了,往後大將軍來我們就要殺豬宰羊款待。”

這些淳樸的老兵們哪裏知道,皇帝的誌向遠不止於此,他開疆拓土建立不世功業的宏願遠在千裏,西域、西南、茂陵,處處要錢要物,又哪裏會有什麽輕鬆的好日子呢?

桌上的幾樣野菜,就著粗糲的粟米飯,唯一的一碗雞肉被讓來讓去。這是衛青今生最難以下咽的一頓飯,不是因為不夠可口,而是因為心痛。

王七說著老兵們的遭遇:“從塞北回來後,小人等有了爵位,拿了賞錢回家,也算是榮耀了一陣子,我們回來的時候都是缺胳膊少腿的,還好族裏兄弟多,有人照應,本來就是莊稼人,種地是老本行,這日子過得還好,隻是這幾年賦稅、徭役連年增加,家底兒都空了,年輕人也戍邊的戍邊,服役的服役,種田全靠的是我們這些老家夥了。”

衛青道:“廉頗六十還能上陣殺敵,你們怎麽能稱老呢?”

王七笑道:“哈哈,大將軍說的是。要是匈奴膽敢再猖狂,我們也能再隨大將軍出征,殺他個狗娘養的。”

眾人哄笑中,衛青自問:“我打仗是為了讓他們過上好日子,可如今打敗匈奴了,他們還是這麽苦,這到底是為什麽呢?”

衛青離開的時候,將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留了下來,老兵們堅辭不受,卻拗不過大將軍的命令。

清晨,旭日東升,穿過薄薄的晨霧,近百名老兵整齊列隊,站得筆挺,等待著他們永遠的大將軍檢閱。衛青的腳步和心情都是沉重的,這些不屈的脊梁代表著一個民族不屈的精神,他們的韌性,撐起這個偉大的國度。

關中之旅不得不就此結束。衛青趕往封邑,喚來老管家道:“以後封邑的田賦收成要分一半出來,屆時自有人來運走。”

老管家不解,問道:“以前收成田賦都是折算成現錢的,大將軍這麽安排是何意?”

衛青:“我自有安排,您老不必過問了。此事必須保密,倘若泄露,必然又要生禍端。”

老管家:“諾!”

回到京中,衛青對弟弟衛步道:“此次為兄去了關中,本為探尋李先生,路上卻見了昔日的一些老兵,他們的日子苦啊!所以為兄決定,日後封邑出產分出部分,接濟那些老兵,此舉有市恩之嫌,為兄隻有托你去辦才放心。”

“先生恐怕也是不願給我們添麻煩,否則憑兄長如今的聲望,天下還有人不知嗎?至於接濟老兵之事,兄長如此苦心,弟弟明白了。隻是兄長說過,市恩乃皇家大忌,兄長何故為之?”

“那些曾經為國出生入死,追隨為兄征戰萬裏的老兵,為兄實在不忍他們經受如此淒苦,為避免市恩之嫌,弟弟要隱藏身份,以官府的名義送糧,同時要囑咐其不能走漏風聲,如此這般,為兄想來不會有事吧。”

“兄長思慮周全。不留姓名,將功歸於官府,可避免市恩之嫌,弟弟定不負所托。”

霍去病的英年早逝讓漢武帝一度感到絕望,放眼漢庭,戰將千員,可堪一用者不過衛霍二人,新近湧現出來的青年才俊均是循規蹈矩之人,效命衛霍麾下尚能有所斬獲,倘若用他們獨當一麵,漢武帝沒有這個決心,他們自己也沒有這個底氣。皇帝又將目光投向了衛青。衛青稱病,皇帝便派禦醫前往診治,禦醫正是衛青的故人義姁,她一見衛青便知道無大礙。

義姁道:“陛下派我來為大將軍治病,隻是大將軍這病恐怕是心病吧?”

衛青一直以長姐之禮待義姁,道:“長姐高明,眼下青心亂如麻,實在無心軍國政事,還望長姐能體諒苦衷。”

義姁歎了口氣道:“唉!大將軍的為人我豈能不了解,要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義縱有大將軍一半的恬淡,我也就不擔心他了。”

“人各有誌,義縱兄如今得償所願,如魚得水,長姐不必過慮。”

義姁回宮後回報皇帝,說大將軍身體無大礙,隻是冠軍侯的早逝讓他太過悲傷,尚需要些時日臥床休養。

皇帝卻突然決定要探望病榻之上的大將軍衛青。皇帝的駕到,讓衛府上下大為驚慌,昔日漢高祖出身草莽,和一幫舊日的兄弟一起奪得天下,沒有太多顧忌,所以時常隨意出入大臣府邸,高祖之後,無論文帝還是景帝,鮮有踏入臣子宅邸之舉,袁盎、晁錯是鳳毛麟角獲此殊榮的人。

今日,漢武帝駕臨衛府,府中眾人惶恐不安,衛青都來不及換上正裝,便率家人跪倒在中門邊迎駕,衛青:”臣衛青,恭迎聖駕,陛下蒞臨寒舍,臣不勝惶恐。”

“衛青,起來吧,朕隻是來看看你有無大礙。”

“陛下,臣的賤軀無事,勞陛下掛念。臣就是太過傷心,以至於臥床不起。”

“無大礙就好,朕無時無刻不在等著你回朝。”

君臣二人落座,衛青三子侍立堂下,三子皆不過十四五歲,生得高高壯壯,天生富貴姿容。皇帝道:”冠軍侯早逝,四海震動,實在是親者痛仇者快。原來我漢軍坐鎮河西四郡,聯通中原與西域,使匈奴聞風喪膽,西域三十六國無不俯首聽命,如今也有了異動。匈奴的實力並未完全消失,相反,在遭受我大漢接連打擊之下,愈加依賴西域的資源,我大漢隻有完全控製西域,才能徹底將匈奴連根拔起。朕見大將軍三子也已近舞象之年,不知是否修習射禦之術?倘若能出一人如其表兄霍去病者,效命軍中,將是我大漢之福啊!”

“陛下美意,臣心領了,隻是三子皆資材平庸之人,雖出身顯貴,卻不堪一用,臣也是疏於教導,實在有愧陛下之望。”

皇帝:”大將軍過謙了。自古虎父無犬子,你衛青之子豈是俗物?他們既然已是我大漢列侯,自當為國效力,明日起就讓他們都入建章營,作個郎官吧!”

衛青不好再推辭,趕緊起身致謝,三子亦跪拜謝恩。

皇帝繼續道:“據博望侯張騫所言,匈奴統禦西域諸國主要有兩個辦法,一為建立僮仆都尉,派遣騎兵常駐各城邦、國都;其二,推行質子製度。將西域諸城邦的王子作為人質駐於匈奴王庭,以此控製各國王室。這些質子在匈奴生活時間的長短,均由匈奴單於視西域諸國形勢的發展而定。一旦有變,匈奴會立刻派兵護送其回國,或立為王,或為監國重臣,這些人完全聽命於匈奴,成為匈奴在西域最可靠的耳目與盟友。匈奴以此完全控製西域諸國的,他們的最終目的是掠奪這些綠洲城邦的財富及人口,為己所用,所以我大漢想要徹底拔除匈奴,西域勢在必得。”

“陛下深謀遠慮,臣實在望塵莫及。匈奴在西域可謂根深蒂固,一時半會兒恐不能撼動。”

“衛青此言差矣!我大漢置河西四郡,扼守住通往西域的咽喉要道,隻要大軍壓境,鐵蹄所到之處必然所向披靡,蠻夷望風而降,隻是西域地形險惡,情況複雜,如此大業,非大將軍出馬不可。”

“陛下抬愛,隻是去病仙逝,讓臣心力交瘁,臣恐怕擔不起這個重任。”

“大將軍臥病不起,朕四顧廟堂之上,無人可用。”

“陛下,臣有一言,鬥膽向陛下進諫,請陛下恕罪。”

“哦?大將軍但說無妨。”

“陛下,如今匈奴元氣大傷,無力再大舉南侵,而我大漢因為連年征戰,重稅厚賦,天下蒼生受苦久矣,陛下應當複行當年高祖、孝文、孝景皇帝的清靜無為之政,讓天下休養生息。漠北一戰,我軍傷亡亦慘重,臣懇請陛下,讓飽經沙場,久曆戰火洗禮的漢軍解甲歸田。”

皇帝聞言甚是不悅:“衛青你果然又是老調重彈,朕說過很多次,朕希望給後世之君留下一個太平盛世,給我大漢子民打下一個大大的生存空間,朕考慮不了那麽多,縱然有千人萬人阻攔,也無法動搖朕的決心!”

稍一停頓,皇帝繼續道:“衛青,你太讓朕失望了,朕的目標遠在千裏之外,你卻不懂朕。”

衛青趕忙跪下:“陛下,臣燕雀之目,豈能知陛下鴻鵠之誌,臣惶恐。”

皇帝滿臉的失望之色:“罷了,罷了,朕知道你衛青心軟,看不得他人受苦,朕也不逼你了,你好好養病吧。”說完拂袖而去。

衛青長跪不起,道:“臣謝陛下!”

一個傍晚,一匹馬向大將軍府疾馳而去,馬背上的騎士風塵仆仆,馬匹也疲憊不堪。一刻鍾後,兩匹駿馬衝出了大將軍府,滿麵灰塵汗水的騎士甚至都沒有來得及擦把臉,而另一匹馬背上的人正是大將軍衛青。

兩人日夜兼程,行色匆匆,終於在兩日之後趕到目的地。一間搖搖欲墜的土房裏,白發蒼蒼的李先生躺在榻上。

見到衛青的那一刻,李先生的目光驟然明亮起來,他口中喃喃地說道:“青兒,你沒有讓我失望,你沒有讓世人失望。”

衛青撲了過去:“先生,師父。”

李先生搖搖頭說:“老朽不敢自認是你的師父,老朽不過有幸出現在你的生命裏,其實誰也無法阻攔你的成長,就像籠子永遠關不住雄鷹一樣。”

衛青握住他的手,說:“不,你永遠是我的師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這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因為你而不留遺憾。”

李先生笑了:“有將軍這句話,老夫心滿意足。”

一陣劇烈的咳嗽之後,李先生繼續說道:“老朽大限將至,將不久於人世,臨別之時,有幾句話要給將軍說。”

“先生保重身體,有什麽話日後再說。”

“不,我怕日後就沒有機會了。大將軍位高權重,可知高處不勝寒啊!古往今來的蓋世英雄,有幾個能得善終的,青兒你要有準備啊。”

“青兒明白。”

“為君者最懼怕的就是功勳卓著的將軍和擅長陰謀權術的文人勾結起來,所以你要疏遠士大夫。不過老朽的擔心恐怕有些多餘了,一個出身奴隸的衛青,位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大將軍,足以讓所有的文人士子自慚形穢,你讓所有的世家子弟、文人儒士黯然失色,所以在你活著的時候,他們會給你所有的讚譽,當你離開的那一天他們卻會踐踏你,尋找你的種種不是。”

“青兒一生恪守君子之道,為人處世隻求無愧於心,至於身後功過,但憑他人評說。”

李先生氣息漸漸微弱:“那就好,那就好。”

接下來的幾天裏,李先生昏睡不醒,衛青貼身侍候寸步不離,直到他駕鶴西去,他走得很安詳,還帶著一點人生滿足後微笑。

按照其遺願,衛青將李先生厚葬於淮陰。

月有陰晴月缺,人生有生老病死,離開的人和西斜的夕陽一般,非人力所能抗拒,隻是夕陽西下尚有再次東升之時,而人生一旦完結,便是茫茫未知的世界。日有起落成就白晝和黑夜,人因永恒的死亡顯得活著分外珍貴,對死亡的思考將升華人生的高度。

第七節千古仲卿

漠北一戰之後,漢朝缺馬的現狀進一步加劇,民間馬匹交易甚至達到每二十萬錢一匹,漢庭繼續加大了賦稅征集力度,並罷三銖錢,改鑄五銖錢,北方戰事偃旗息鼓,國庫裏很快又積累了數量可觀的錢財。有了錢,漢武帝加大了茂陵建設的步伐,天下賦稅大半投入到其中。

漢武帝是一個矛盾的人。一方麵大力投入建設陵寢,希望能在死後的另一個世界裏繼續維持豪華奢侈的生活,另一方麵卻又沉迷於修仙飛升、長生不老,無數方士、術士、巫師、大仙出入漢宮,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讓皇帝相信自己的那一套,以騙取巨額金錢,漢宮一片烏煙瘴氣。

賦稅的增加讓民眾的生活雪上加霜,有大膽者鋌而走險,私自鑄起了錢,其中尤其以楚地最為嚴重。皇帝想到被自己罷免賦閑在家的汲黯,於是召汲黯複出,拜為淮陽太守,淮陽是荊楚的門戶,要道之衝,淮陽得治,則荊楚安寧。汲黯接詔後伏地不起,堅辭不受,皇帝數次下詔,強行授予,汲黯無奈老淚縱橫,對皇帝道:“臣自以為老朽無用,將填溝渠,今生不得再見天顏,豈知陛下如此厚愛,收用我這將行就木之人,臣年老體衰,無力勝任一郡郡守之任,懇請陛下給老臣一個郎官之職,許臣出入宮禁,為陛下補過拾遺。”

皇帝道:“你這是小瞧淮陽啊!淮陽乃南北之咽喉,非能臣不能治也,朕看重的就是你汲黯的威望和為人,隻要你汲黯願意,病痛算什麽,你躺在床榻之上便可替朕大治淮陽,安撫荊楚。”

汲黯無言應對。

赴任之前,大將軍衛青和大行令李息前來送行,汲黯黯然神傷,道:“陛下將老夫逐居郡縣,從此不能再在朝堂之上言天下之事,老朽走了,朝中除了大將軍便無人能製禦史大夫張湯,張湯此人智足以拒諫,詐足以飾非,專說巧佞之言,數辯之辭,一心隻為迎合皇帝,不肯為天下蒼生說一句諍言。張湯好製造事端,玩弄律法條文,心懷詭詐以左右陛下心意,外挾賊臣酷吏以自重,大將軍高居三公之首,大行令位列九卿,汲黯這一走,朝中就請兩位牽製張湯,以免天下生靈因此塗炭。”

衛青一揖道:“長孺兄心係社稷,青必定盡力而為,隻是陛下之意想必長孺兄也明了,恐怕青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漢武帝駕馭臣子的謀略為後世皇帝所推崇,一個高高在上的大將軍,自然需要一個強有力的禦史大夫來製衡,所以衛青真的是身不由己。而李息則也是明哲保身之人,任由張湯肆意妄為,默不作聲。

汲黯到任,整飭吏治,鼓勵耕種、經商,很快,淮陽越來越富裕,各種社會矛盾也趨於穩定,整個荊楚也因此得到有效管理。漢武帝的識人用人確實獨到犀利,可憐汲黯,在淮陽一待就是十年,最後客死異鄉。

果然如衛青所言,皇帝處處倚重張湯,借此打壓衛青,衛青哭笑不得,對於一個淡泊名利的人來說,權力真的不如自家院裏一堆糞土,隻可惜他人不知,以一己私心度君子仁心。

衛青的三個兒子在繈褓中便被封為列侯,都是一副紈絝子弟做派,習文習武均不成器,衛青也不加約束,他認為做一個平庸之人也許更能一生平安,衛青同母異父的兩個弟弟,衛步衛廣效力軍中,也是尋常閑職,皇帝屢屢要委以重任,都因衛青力諫而作罷。

衛青之所以不解甲歸田,而是選擇留在權力鬥爭的漩渦中心,是因為受到衛皇後囑托:“太子劉據年幼,去病英年早逝之後,他所能依靠的就隻有你這個舅舅了,隻要有你大將軍在的一日,任後宮誰人受寵,幾多皇子,我衛子夫和太子的地位也是穩如磐石,但是倘若沒有你在朝中,不知又要生出多少事端。”

衛青勸慰道:“太子和陛下乃是骨肉至親,皇帝雖不喜太子和善實誠,但也認為天下需要這樣一位君主,姐姐不必擔心。”

劉據性格文弱,喜文厭武,是個十分善良的孩子,衛青時常因此欣慰,認為是天下百姓之福,可是作為皇帝,不同於父親的身份,他十分不喜歡這樣的一個太子,在衛青巨大的威望麵前,太子有足夠的根基,要行廢立國本之事絕非易事,皇帝也不敢輕易有這個想法。

平陽公主和衛青兩情相悅,如膠似漆。皇後不知他們的私事,一心想要撮合這一對磕磕絆絆了幾十年的有情人,便托聖眷正濃的李夫人做媒,向平陽公主說起此事。

李夫人道:“長公主寡居,可是牽動了天下男子的心神,要不是皇家的門第高,公主府的門檻怕是也要被踩得磨掉一節呢。”

“嫂嫂說笑了,妹妹已經是四十的人了,哪裏會有人心儀啊。”

“公主此話就有些妄自菲薄了,公主賢德美貌之名響徹我大漢,時光增加的隻是公主的風韻而已,這不,享譽天下、功蓋四海的衛青大將軍托妾身來向公主提親了。這還是公主昔日的故舊之人,如若成了這樁美事,也算是功德圓滿,有情人終成眷屬啊。”

平陽公主被說中心願,一時間有些忸怩,紅著臉道:“衛青是我家昔日的奴隸,主人下嫁奴隸似乎會惹人非議吧?”

李夫人道:“此一時彼一時,昔日公主的奴隸今日貴為大將軍、大司馬,位列三公之上,其姊母儀天下,三子皆為列侯,和尊貴無比的長公主是天造地設的一雙,天下人何來非議啊?”

平陽公主羞紅了臉,呢喃道:“全憑皇嫂做主!”

一切水到渠成,一對曆經磨難的有情人,終於修成正果。

漢武帝元封四年,享譽海內,聲震帝國的大將軍衛青迎娶了年過四旬的平陽長公主,一對糾纏了將近二十年,經曆了無數次分分合合的有情人終成神仙眷屬。長公主位比諸侯親王,儀仗僅次於皇帝,大將軍位極人臣之首,這兩人的婚禮使得長安城成為一片歡騰的海洋。

平陽公主雖已有過兩段婚姻,但衛青堅持嚴格遵守上古六禮完成議婚至完婚的過程。

衛青希望給公主的是一場完美的婚禮,他不希望他們之間的無數波折影響到來之不易的幸福。公主像個羞澀的小姑娘,無辜而不知所措,又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想要迫不及待要嫁夢中情郎。

新婚之夜,紅燭輝映,兩人四目相對,會心一笑,衛青伸手攬公主入懷,深情一吻,風光旖旎。

接下來的數年間,漢武帝繼續經略西北,開拓南夷,實行馬政,大漢帝國軍隊也恢複了昔日的全盛景象,匈奴繼續東躲西藏,西域各國無不臣服,皇帝便頻繁巡遊天下,將朝政暫交太子劉據。

劉據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怯懦少年,他熟讀諸子百家,在衛青的**下溫婉卻又不失威嚴,做事果斷幹練,讓漢武帝大為欣慰。彼時,禦史大夫張湯聖寵正濃,多行丞相事,權勢遠在丞相之上,朝中百官人人自危,禦史中丞李文及丞相長史朱買臣和張湯以前就有嫌隙,懼怕張湯報複,未免下場淒涼,二人設計陷害了張湯。

朱買臣向皇帝進言:“禦史大夫張湯勾結商賈,提前將國政大計泄露出去,致使奸商此囤積取利,理應問罪。”

皇帝半信半疑,試探張湯:“朕與群臣在朝堂之上議定國策,為何民間卻有商賈提前囤積居奇,牟取暴利,朕以為是有人暗中泄密,禦史大夫以為如何?”

張湯麵露懼色,卻沒有謝罪,而是驚訝道:“臣也以為朝中必有人泄密。”

皇帝自此對張湯起了疑心。張湯平日裏處事太過強橫,朝中人人不滿,如今皇帝起了疑心,自然人人落井下石,有意無意在皇帝麵前吹風,說張湯的壞話,禦史中丞李文及丞相長史朱買臣借機羅列了張湯的八項罪名,皇帝派使持節前往問責,張湯一一予以否認,皇帝遣禦史趙禹去見張湯,趙禹也是有名的酷吏,看來漢武帝深知惡人還需惡人磨。

趙禹對張湯道:“陛下的意圖已經很明顯了,閣下為何還如此不知好歹?閣下先為中尉,複為禦史大夫,死在閣下手中的人不計其數如今你何以自處?”張湯仰天長歎,自知大限已至,遂刎頸自盡。

張湯死後,皇帝命人查抄其家產,所獲不過五百金,都是得自皇帝的賞賜,除此之外再無餘財田地。張湯死後,張家子侄欲厚葬之,其母道:“張湯身為天子之臣,被惡言汙蔑致死,死而背負罵名,有什麽可厚葬的?”遂用牛車裝載他的屍體下葬,隻有棺木而沒有外槨。皇帝聞之歎曰:“有這樣的母親,才能生下這樣的兒子啊!”他開始後悔輕易處置了張湯,繼而遷怒於始作俑者。很快,皇帝查清了來龍去脈,將相關人員處以死罪,丞相莊青翟也受到牽連,被迫自殺,其家眷被充為官奴。武帝為張湯之死惋惜不已,繼而愛屋及烏,重用其子張安世。

漢武朝的又一位丞相死於非命,可見伴君如伴虎之言不虛。

張湯既死,朝中酷吏依然橫行,但早已今非昔比,軍國大事由衛青和公孫賀主導,酷吏們所能做的也就是推行鹽鐵專賣、告緡算緡,打擊富商,剪除豪強,搜刮錢財奇珍,討好皇帝。

隨著絲綢之路的日益繁榮,漢朝的國力得到了進一步恢複。北方邊境上,漢武帝坐擁八萬大軍,致書匈奴伊稚斜單於,請其會獵於漠南,伊稚斜接到國書氣得發抖,懾於漢軍之勢,不得不率部再次北遷,避開鋒芒。衛青率漢軍驅車騎,來到昔日戰場故地,皇帝親自主持祭奠了陣亡將士,三軍悸動,十萬人同垂淚,呼喚大漢英靈魂歸故裏。

大風突然從平地而起,卷著祭祀的煙火扶搖直上,天地變色,陰雲密布,獵獵勁風吹動戰旗,其聲如戰鼓齊鳴。繼而,煙消雲散,大風遠去,其聲如訴如泣。

無數大漢健兒,背負報國之誌,遠離故土,浴血奮戰,壯烈犧牲,踐行了馬革裹屍,青山埋骨的誓言,他們的犧牲,換來了一個文明的存續和發展。

漢軍鐵騎踏上匈奴故土,昔日不可一世的匈奴人,此時早已遠遁逃,不敢和天朝相抗,漢軍耀武揚威,縱馬馳騁,西域各國為之震動,紛紛遣使前來問安,有先前不願歸附的小國也不得不俯首稱臣,願永為藩屬。

西域風情物產不同於中原,各國進獻的奇珍異寶數不勝數,卻都難入皇帝法眼,此時,來自天山以西大宛國的汗血寶馬映入眼簾,此馬雄健異常,身形俊美難以形容,皇帝大為驚喜,親自上前,細細觀看,隻見此馬體型飽滿優美、頭細頸高、體形纖細優美,頸部彎曲高昂,身形曲線優美。四肢修長、皮薄毛細,皇帝不顧旁人勸說,立刻翻身上馬,他要親自騎乘。

皇帝打馬奔馳,嚇得羽林衛魂飛魄散,立刻集合上馬護衛左右,無奈汗血寶馬步伐輕靈,早已甩開羽林衛。好在皇帝並未走遠,不過一刻,就打馬而回。皇帝翻身下馬,大喊:“此乃天馬也!”

衛青上前撫摸馬的肩部,隻見有紅色**,如血一般。衛青道:“此馬產自大宛國,劇烈奔跑之後,其漢如血,故名汗血寶馬。”

“汗血寶馬,朕看叫天馬也不為過。我大漢若有這樣的馬匹,何愁不能踏平草原大漠。來人,筆墨伺候,朕要賦詩一首。”

“天馬徠,從西極,涉流沙,九夷服。天馬徠,出泉水,虎脊兩,化若鬼。天馬徠,曆無草,徑千裏,循東道。天馬徠,執徐時,將搖舉,誰與期。天馬徠,開遠門,竦予身,逝昆侖。天馬徠,龍之媒,遊閶闔,觀玉台。”

漢武帝寫就了這首流傳千古的天馬歌,從此,心中也生起了一種欲望,如此神物,該當為我所用,日後,漢軍為了這來自遙遠西域的汗血寶馬,開啟了一次次的艱苦卓絕的遠征,這是後話。

衛青多年來積下的舊傷複發,勉強隨皇帝北狩漠南之後便臥床不起,皇帝準其不上朝,在家休養。勞碌了二十幾年,衛青終於可以靜心安享天倫之樂,公主雍容和善,很快得到了大將軍府上下愛戴,夫妻二人舉案齊眉,水乳交融,甜蜜不在初婚夫婦之下,遺憾的是,公主一直沒有身孕,眼見過了四旬,索性就不去想此事。衛青長子衛伉獲封宜春侯,次子衛登,三子衛不疑皆為列侯,均奉平陽長公主為嫡母。

衛青找來幾個老兵,四處走訪戰死漢軍的家屬,見到有貧困者,便將家中餘財拿出來賑濟,曆年來皇帝賞賜累積下來的數萬金就這樣又到了民間,大將軍一萬六千多戶封邑的稅賦,也有近半用在了扶助戰爭孤兒上。衛青顧不上皇帝猜忌他是市恩之舉,不顧平陽公主的勸阻,執著地幫助著那些為了大漢帝國獻出寶貴生命的士兵家屬。

時光荏苒,轉眼間,已到了元封三年,衛青思鄉之心與日俱增,便與平陽公主商議,奏明皇帝,回到公主的封邑所在地河東平陽縣。皇帝感念衛青之功,下詔為其營建了一座莊園,環山繞水,雖不富麗堂皇卻充滿了田園氣息,戎馬半生的鐵血將軍終於可以遠離塵世紛擾,過起了神仙般的日子。

皇帝臨幸汾水河畔,時值秋風蕭瑟,鴻雁南歸,皇帝率眾臣乘坐樓船泛舟汾河,飲宴中流,座下當年英姿勃發的衛大將軍已經蒼蒼老矣,皇帝眼前似乎閃過當年上林苑的那個養馬少年,依稀往夢曾見少年英雄,載譽而歸,萬眾夾道歡呼,不過是彈指一揮間,無情的時光便足以讓物是人非。

歌舞升平之中,無限悲涼陡然而生,年華易逝,皇帝感念青春難再,老之將至,揮筆寫下千古絕唱《秋風辭》,樂極生悲,實則是感悟人生易老,歎息富有天下卻難敵歲月流逝的無奈,哀傷於人生的短暫與虛無。

當夜,衛青最後一次求見皇帝。

宮燈照得天子行宮一片通明,衛青的白發在燭火照耀下分外顯眼。看著跪在麵前的衛青,皇帝歎道:“衛青啊,你我是同齡人,你怎麽突然之間就老成了這個樣子?”

“陛下乃上天之子,真龍之體,臣如何能比。‘人過五十不稱夭’,臣這個年紀也快五十了,死了也不可惜了。臣幸得陛下賞識,得償夙願,不負此生,死複何恨?”

“衛青,你休得胡說,當年,朕要你再領兵馬,征戰四方,你拒絕了朕,如今,朕要你活著,活著看看朕的宏圖偉業,看看朕威服四海。”

“陛下,臣已經看到了,陛下完成了前無古人的大業,必將為子孫後世留下千古基業。隻是,陛下啊,臣長年征戰,這身子骨真不行了,臣了無遺憾,隻是牽掛外甥劉據。”

“衛青,朕明白你的意思。據兒是朕的兒子,朕豈能不疼愛,這些年,據兒經過曆練,已經脫胎換骨,朕也放心把江山交給他。”

“陛下……臣替姐姐和外甥謝過陛下了!臣,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既然是不情之請,大將軍就不要說了。”

衛青起身長跪道:“不,就算陛下要治臣的罪,臣也要說。”

皇帝歎氣:“唉!你還是這麽實誠啊。”

“陛下,天下百姓實在太苦了,他們一生下來就注定勞作、服役、征戰一生,從未享受過人生的快樂,臣懇請陛下暫罷兵戈,給民眾一個休息的空間,讓他們也能像人一樣的生活。”

皇帝勃然大怒:“大膽衛青,你此話何意?你認為朕是在盤剝壓榨他們嗎?身為大漢子民,理應為國盡忠,朕尚且夙夜憂歎,夜不能寐,何況升鬥小民乎?”

衛青還要說:“陛下……”

皇帝喊道:“來人,將衛青逐出大殿。”

消瘦的衛青被兩名侍衛很輕鬆地拖了出去,仿佛一隻毫無反抗能力的羔羊,漢武帝生出了些許不忍。誰曾料到,在汾水邊的這次君臣相會,竟然成為永決,不久,中華民族曆史上最為璀璨的一顆將星,一代名將、上將之元衛青溘然長逝。

衛青自小嚐盡人間疾苦,二十餘歲一戰成名,三十五歲漠北大捷,便達到了個人軍事生涯的巔峰,三十九歲,他迎娶公主,到去世為止,隻過了九年安穩日子。

當消息傳到皇宮,皇帝久久不能言語,瞬間蒼老了幾歲,許久,才道:“將大將軍葬在朕的茂陵旁邊吧!沒有他衛青,就不會有今日強大的漢軍,沒有他衛青,就不會有今日大漢的疆域。”

出殯之日,長安城內滿目素縞,人們紛紛湧上街頭,自發護送大漢的大將軍最後一程,從長安北門到茂陵,數百裏路上盡是哭得暈厥倒地的老兵。國中士子寫下無數祭文,感慨英雄君子仁心,豐功偉績。人們互相攙扶,跟隨在靈車之後緩緩而行。

遼闊的帝國域內,聞訊趕來祭拜大將軍的人絡繹不絕,長安馳道為之擁擠。

皇帝見狀亦忍不住落淚:“傳旨,將大將軍的墓修成陰山的樣子,朕要讓我大漢君臣祖祖輩輩千秋萬代都緬懷大將軍的豐功偉績,朕要讓大將軍和朕一起,世世代代享受煙火祭祀。”

衛青歸葬茂陵之側,墓室以陰山為藍本,紀念其七戰七捷,北逐匈奴的赫赫戰功,其墓以土成山,雄偉壯觀,供後世子孫瞻仰拜祭。

衛青諡號為“烈”,取“有功安民,秉德尊業曰烈”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