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斷臂人,半段槍

朝霧蒙蒙,細雨霏霏。

這時魚兒在水底呆不住,正是垂釣的好機會。

一條小小的獨木舟橫在溪流的中央,用一根長長的草索係在岸邊的垂楊枝條上,將柳條拉成了一條直線,一顫一顫的。

水流不急,**起一道道漣漪,獨木舟在細小的水波上麵載浮載沉,以難以覺察的速度東飄西**。

舟中端坐一人,身披蓑衣,頭頂鬥笠。蓑衣半舊不新,已經不大整齊,好多地方有了破洞。鬥笠壓得很低,從岸邊看過去,隻能看到人的下巴,長著一叢稀疏卷曲的胡須,一看就知道不是個潔身自好的隱士,隻是個不知修飾的普通漁夫。

他的手裏握著一根長長的竹竿,一頭微微彎曲,魚鉤放在水流的中央,被水流衝擊,將釣絲扯得向前傾斜。

他很有耐心,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就像是鐵鑄的一般,隻等著魚兒上鉤的那一瞬間。

拴在舟邊,浸在水中的小竹簍裏已經有了兩條鯉魚,都有一尺多長,過一會兒便突然甩一下尾巴,濺起老高的水花。

漁夫心想,今天運氣不賴,用了不到一個時辰便掉到兩條大鯉魚,一條是妻子的,一條算是自己的。再釣一條,他就可以回家了。

他的心裏有一個不願意承認的想法,這第三條一定要比前兩條大,這是給他兒子的。他們一家人在這裏生活了十來年,兒子還從來沒有好好吃過自己親手釣到的魚哩。現在他們一家馬上就要離開這裏,遠走異鄉,無論如何,也要讓孩子好好吃一頓本地的鯉魚。

魚漂微微往下一沉,漁夫心中一喜,暗道:來了。但他並沒有立刻起竿,他知道這一下隻是試探,那條魚還沒有吞鉤,如果現在貿然起竿,就會前功盡棄,那條魚再也不會上當了。

憑直覺,漁夫知道這是一條大家夥,說不定就是別人說的近來出現在河中的金頭鯉魚。據別的漁夫描述,這條魚足有二尺多長,通體銀白,頭頂上一個金黃色的圓圈,就像孫悟空頭上戴的那個金箍。

這家夥十分狡猾,好多次人們就要得手,最終仍然讓它逃脫,漁夫們簡直拿它沒辦法,後來他們甚至懷疑這家夥似乎是在故意逗他們玩,先是讓他們小心翼翼,費盡心機,自以為得計,然後突然變得竹籃打水一場空,每每如此。漁夫們隻氣得跳腳亂罵,但是又無可奈何,這真是欲得不可,欲罷不能。

漁夫從來不覺得自己比別人福氣大,能夠捉住這條人愛人恨的金頭鯉魚,在此之前,他還從來沒有見到過它的尊容。但是今天他覺得自己能夠釣到它,不是因為自己時來運轉,而是因為他的兒子應該有吃它的運氣,過了今天,他們就要離開這裏,說不定永遠沒有回來的機會。所以,今天一定能釣到。

他的兒子從出生的那一刻就與眾不同,先是陰雲密布,白日如晦,接下來狂風驟雨,電閃雷鳴,無數的鳥雀飛到他的破茅草屋上,伸展翅膀,將漏雨的地方遮得嚴嚴實實,最後天上的那條彩虹化作一條巨龍,直鑽進他的茅草屋中。

然後,兒子出生了。

漁夫不無得意地想,當然了,還有那兩個當朝錦衣衛指揮使,手執寶劍,一邊一個,在門口直挺挺地站了半天,做了兒子的守門奴。

這孩子從小奇特,不學說話,隻是在山中奔跑,不喜歡村人,整天跟那些飛禽走獸在一起,甚至豺狼虎豹也不傷害他。妻子整天擔憂,村民們也大都厭惡他,但是漁夫心中始終沒有懷疑過,自己的孩子一定不會碌碌終生,一定能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

這幾年裏,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兒子沒有學過一點功夫,甚至都沒有見過別人練功,他們夫妻二人一則因為門規,不能私自傳授,二則為了韜光養晦,躲避仇人,從來不敢露出半點功夫。但是剛滿六歲時,玄武穀周圍一百裏之內,已經沒有任何地方可以阻礙他的兒子,那些普通人看了頭暈目眩的懸崖峭壁,連猿猴都發愁的幽澗深穀,兒子上下來去都是如履平地,履險如夷。漁夫自忖,如果不用上飛行術,單靠普通的輕身功夫,自己也未必能趕得上他。

他曾經私下跟妻子商量,孩子稟賦如此好,是不是應該及早傳給他修真功夫,最終還是作罷。妻子的本領較高,但是自己覺得不是正派,所學本領大多陰損狠辣,兒子一向不受束縛,一旦學了這些功夫,難保不會變了性情,走上邪路,這是夫妻二人都不願見到的。

丈夫所學可以說是玄門正宗,但是他是帶藝投師,學習正宗功夫的時候年齡已自不小,駁雜不純,受當初功夫的影響太深,自己在教兒子的時候,很難保持純正,一旦孩子的基礎打得不好,早學兩年不但無益,而且有害,所以也不適合教。

事情就這樣延宕下來,一晃又是兩三年,好在孩子雖然沒有學功夫,身手卻是一天比一天高,力氣也是大得驚人,漁夫冷眼旁觀,覺得兒子雖然沒有學過進攻的招式,但是遇到危險逃避時,即使是當今世俗武林中的一流高手也很難傷得到他,心中也頗**。

就在他沉思的這一段時間,魚漂又下沉過兩次。那條魚很有耐心,並不急於下口,隻是圍繞著魚餌轉圈,不時用尾巴扇動,用身體擦撞。

漁夫覺得下一次,它一定會上鉤。

一陣微風掠過,吹得水麵畫出一個個同心圓,細雨唰唰落在漁夫胸前的蓑衣上麵。

漁夫雖然沒有聽到一點異聲,卻知道這陣風來得蹊蹺,不是自然刮過。但是就在這時,水麵的魚漂猛地向下一沉。

漁夫知道這次那條金頭鯉魚一定吞下了魚餌,機不可失,顧不上注意周圍的情形,趕緊將手一抬,一條銀白的影子衝波而出,在空中來回搖擺,不住跳動。

漁夫將魚竿往懷裏一帶,伸手抓住了那尾魚,輕輕去了魚鉤。

這魚並不像傳說中的那樣大,也就一尺多長,但是銀光閃閃,十分耀眼,頭頂上果然有一圈金黃色,睜著圓圓的眼睛看著漁夫,猛然間一個打挺,漁夫手上一滑,差點被它溜掉。

“好一條佛光魚。”

身後傳來一句讚美聲,但是語氣卻是陰森森的,聽了讓人身上直起雞皮疙瘩。

漁夫轉頭向後,隻見一個人站在他的旁邊,水裏並沒有船隻,似乎是懸空立在水麵上,他仔細向下一看,看到水麵下有一條細竹竿,敢情這人是站在細竹竿上,他輕身的功夫甚是了得,全身的重量加在竹竿上,隻是將竹竿壓下水麵一點點,看起來就像是淩波而立。

這人頭發散亂,麵色煞白,目光有些呆滯,雖然剛才是衝著漁夫說那條魚,但是他的雙眼既不看那條魚,也不看漁夫,隻看著漁夫麵前綠波**漾的水麵。

他穿了一身葛麻衣服,毫無遮攔地站在水上,細雨已經將他的頭發和衣服打濕,透明的水珠順著他卷曲的頭發滑落下來。

他的左手提著一杆槍,槍頭又尖又長,足有一尺多,分量應當不少於八斤,但是上麵鏽跡斑斑,沒有一點光亮。槍把卻很短,隻有二尺長一點,那頭是個斜切麵,似乎是被什麽利器削斷的。

又是一陣風過,這人的右手衣袖飄拂起來。

原來衣袖中是空的。

怨不得他用左手提槍,原來他的右臂已經沒有了。

不知道這人的斷搶和斷臂是不是同一時被同一人所傷。漁夫心中很是好奇,但是他不便問一個陌生人如此難堪的問題,於是道:“這魚叫佛光?名字不錯。”

那人道:“豈止是名字不錯。這種魚十分罕見,乃是珍貴的天材地寶,普通人吃了它,可以強身健體,延年益壽,活上一百五十歲應當沒有問題。身患重病的人吃了它,隻要有一口氣在,便能立刻起死回生。”語氣冷冰冰,陰森森的,跟他所說的內容相去甚遠。

漁夫聽了甚是驚訝,他真的沒有聽說過這種魚,更不知道這魚竟然有如此的神效,比靈芝還要好上好幾倍。但是他內心的真實感受,比麵上表現出的驚訝神情也同樣強烈好幾倍。

漁夫問道:“這麽好?”

斷臂人麵無表情,道:“如果隻是這樣吃了它,那簡直等於浪費。”

漁夫驚異道:“怎麽?”

斷臂人道:“普通人體質差,能夠吸收到佛光魚能量的百分之一,就已經到了極致,其他百分之九十九都變成屎尿排出體外,豈不是浪費?”

漁夫聽了張大嘴巴,不住點頭,想了一會兒,道:“那隻好找一隻大鍋,放滿滿一鍋水,把這條魚放進去,燉一大鍋魚湯,分給一百個人喝,這樣就不浪費了。”

斷臂人冷笑一聲,道:“那樣隻是多了一些平庸的無能之輩,多吃些糧食,費些衣服而已,有什麽好處?”

漁夫道:“那你說怎麽吃才不浪費。”

斷臂人道:“如果是修真練功的人吃了,他可以充分吸收其中的能量,然後通過修煉,將這些能量轉化成永久的本領。這樣,他的功夫可以憑空增長好幾倍,抵得上二三十年的苦修。”

漁夫道:“不要說我不願意將自己辛苦釣來到魚送人,就是願意送,一時間到哪裏去尋找你說的什麽修真練功的人?”

斷臂人道:“這個不是問題。有道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漁夫笑道:“你說的是你自己?”

斷臂人兩眼突然閃過一道亮光,緊緊盯著漁夫,一字一句道:“不。我說的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