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路遠的父親把中午喝的藥全部給吐了出來,他捶打著自己的胸口處,眼睛無助的望著屋頂。

“疼啊!怎麽那麽疼啊!路遠你拿把刀子捅死你爸爸好了,這樣我還不如趕緊死了呢!疼啊!”

爸爸開口講話的時候自己深深的抱著了頭部,路遠同哥哥還有媽媽,聽到爸爸撕心裂肺的叫喊,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

“你說什麽傻話呢!孩子們怎麽會拿刀子捅死你呢!”

母親摸著父親的頭哭泣著說道。

“爸!你忍一忍,忍一忍它就不疼了!”

“爸!堅強一點,不要給自己說那麽喪氣的話了。”

路遠同哥哥在一旁給痛苦中的父親說著。

路遠父親的病情已經刻不容緩,在醫院的治療不僅沒有起到任何的作用,回到家之後父親的病情反而加重了。

第二天,路遠的哥哥去了自己的準嶽父家。

路遠的父親深深的懷疑了自己的病情,他開始不斷地詢問身邊的人自己到底得的是什麽病,凡是他吃的藥他都要戴上自己的眼鏡認真的去看那藥瓶或藥盒上的內容。

哥哥回來的時候,路遠還能在他的臉上看到哭過的痕跡。

為了不被準備婚禮的事情所煩惱,路遠的父親再一次的住進了醫院,哥哥要忙婚禮的事情,照顧父親的責任自然責無旁貸的落在了小兒子路遠的身上。

從小到大,路遠從來沒有進過醫院。不單單是自己沒有生過值得進醫院的病,在印象中他也從來未進過醫院探望病人。吊瓶一直吊到了午夜十二點,午夜十二點時分,整個心肺科裏隻剩下了一個護士和一個醫生在值班。護士給路遠的父親拔完針也去了護士站裏麵睡覺。其實不僅是護士,那值班的醫生也早已抵擋不住深夜的疲倦而去值班室裏休息了。打完吊瓶路遠的父親遲遲沒有睡去,他依然在喊著疼痛,而且越來越痛。路遠在一旁捶打著父親的背部,他以為這樣便可以緩解一下父親的疼痛。父親痛苦的表情路遠越來越不想看到,因為每一次看到,路遠的心便會被刺痛一次。

“去叫醫生啊!”

爸爸突然變得脾氣暴躁了起來。

走在醫院悠長的走廊裏,路遠第一次覺得原來這個世界是如此的可怕。盡管走廊裏滿是燈光,可是他依然感到了那從未有過的恐懼。敲了護士站的門,叫醒了護士,然後護士又去敲了醫生值班室的門,叫醒了醫生。

護士端著好多藥走進了病房,她把藥放進了一筒更大的針管,路遠看著那粗大的針尖紮進了父親的皮膚,又看著那筒藥緩緩地進入父親的身體,仿佛那針尖紮進的是自己的心裏。路遠不清楚那是什麽藥,路遠更加不清楚那藥是用來幹什麽的,麵對自己無能為力的病魔,路遠什麽都沒有問,也什麽都沒有說。

大概是藥起作用的緣故,路遠的父親慢慢的睡去了。路遠眼望父親,他的病床被搖的很高,頭下還墊了兩個枕頭,他高高的抬著上半身,接近是坐著的樣子。可就是這樣讓人看起來不舒服的樣子,他還是睡著了。或許他不想睡,或許他隻是無奈的被藥物給催眠了,又或許他是真的很累了。

路遠躲進衛生間,眼淚奪眶而出。

“路遠!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一個非常不好的夢!電話呢!快給你媽打電話,我要跟你媽講講這個夢!這個夢十分不吉利!”

路遠的父親早早的醒來,睜開眼便吵嚷了起來。

“爸,這會兒這麽早!我媽還沒起床呢!還是晚會兒再打吧!爸,你做了什麽夢!先跟我講講吧!”

他想要起身,路遠趕忙過去扶他,父親臉上掙紮的表情,再一次刺激到了路遠那敏感的心髒。

父親坐了起來,他向路遠慢慢的陳述了他昨晚的夢境。

路遠的父親夢到了自己經曆了一場很大很大的暴風雨,他**著身體,一邊咆哮著,一邊跑著。那雨越下越大,那風越刮越大,父親跑著跑著竟被風給吹上了天空。

父親驚恐的說:“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輕的就像是一張紙”。

“這夢不好!被風吹走了,是不是說我的魂被風給吹走了呢!”

“爸!不要亂說了!這不過是一個夢而已!夢都不是真的,而且夢都是反的。”

“不行!一會兒一定要給你媽打電話!我得跟她說說我的這個夢!這不是一個好夢啊!”

父親白天的時間都用來打吊瓶。護士來病房換最後一瓶藥的時候,父親眼巴巴的盯著護士像個孩子般的說了一句話。

“我不打這一瓶了行嗎?都打了這麽長時間了,讓我歇會兒吧!”

麵對這個孩子似的病人,護士笑了,路遠的心裏卻哭了。

護士走了,父親望著那懸在半空的吊瓶深深的歎了一口氣。

“你媽不相信我說的夢啊!那不是一個好夢啊!那真的不是一個好夢啊!”

父親還在想著他昨晚的夢境,路遠隱約中感到父親好像是聽到了什麽在召喚他!難道人死亡之前都會有自我意識裏的征兆嗎?

“爸,一會兒打完吊瓶,我扶你出去走走吧!”

路遠對父親說道。

“出去?不出去!現在這個樣子不好看,不能讓別人看到啊!你看看,我現在都瘦成什麽樣子了!”

父親邊說邊用手捏起了自己胳膊上那鬆鬆垮垮的肉皮。

“醫院裏都是病人,病人哪有好看的啊!你看隔壁那老太太,她想出去都動彈不了呢!”

“不出去!不出去!這個樣子不能見人!”

父親揮舞著自己的手掌,做出了拒絕的手勢。

生命最美好的時光應該屬於哪裏,是無憂無慮的童年,是情竇初開的少年,還是為生計奔波的壯年,更甚者是歲月積澱的老年。童年裏的嬉戲被大人稱之為頑童,少年裏的驚鴻一瞥便被外人稱道為有緣,壯年裏的忙碌被外界定義為勤奮,老年裏的輕聲慢步或許就該是時間累計的智慧了。美好到底是屬於那一段時光呢?時間一直都是沒有變化的,變化的隻是人的身體,時間不會老去,而人的身體會老去。這樣想,那不如說人慢慢老去的時光都是美好的吧!路遠回想小時候聽父親講他小時候的事情。父親小時候家裏很窮,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父親差點被餓死!用父親自己的話講,那時走路要扶著牆走,要不然就會摔倒!父親小時候經常出去砍草,砍草回來交給生產隊給家裏掙工分。

望著漫天的星星路遠的眼前仿佛出現了父親年輕時的身影,一個壯年正盤坐在自家院子裏,借著那點點星光在為孩子們講故事。

“小時候距離自己家的不遠處有一個很大的墳堆,墳裏到底埋著誰沒有人知道,墳上一年四季都有小草覆蓋,在墳的四個方向各有一盞在夜晚會準時打開的燈。我小時候常常去墳旁砍草,每一次我都會調皮的爬到墳的頂上去,然後從頂上再滾到下麵去,那是我小時候最喜歡做的一件事,那墳上麵的草很軟,從上麵滾下來非常舒服。”

“我的的少年是幸運的。幸運的我在學業中度過了我的少年。在那個年代的農村,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機會去上學的。”

在封建思想的影響下,男兒郎才會有資格進學堂!女嬌娥通常都是秉著“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教條在家裏哄孩子的,兒時哄弟弟妹妹,成年了哄自己的孩子,這就是那時女嬌娥的命運。

“我的少年又同樣是不幸運的。讀完高中,我本該要去參加改變一生命運的高考的,卻不成想被一場**給徹底改變了命運。十年**的時間,我由少年演變成了一個為養家糊口而四處奔波的壯年。”

這個壯年,一直在為尋找一條通往夢想的道路而努力著!

“我以為一切都是沒有問題的,我是可以毫無顧忌的往前衝的。可是我錯了!你們的兩個姐姐接連出生了,我的老父親,也就是你們的爺爺身體也越來越不好了。看到老婆,也就是你們的媽媽一個人在辛勞,我的人生從此便走到了另一條路上去了。我不得不開始拚命地工作掙錢隻為自己的家人能夠過得上好日子。我每一年都會輾轉於各個工地裏麵,然後每隔幾個月便把自己掙到的錢交到你們媽媽的手中。”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女兒們長大了,兩個兒子出生了。孩子多了,意味著這個家庭變大了,可是我知道我肩上的擔子也變大了。我隻好繼續外出打工,掙錢供養整個家庭。”

壯年的顛簸慢慢的蒼老了自己的容顏,而這容顏的褪色也同樣換來了孩子們的長大。

“看著自己的女兒工作、結婚、生小孩,卻沒有發現自己已經變老了,當聽到那第一聲“外公”的時候,才知道自己是真的老去了。我再也不能稱之為壯年了,我再也不能像當年一樣馳騁在工地這片沙場了。大兒子懂事,早早的替我扛起了家庭的重任,小兒子調皮偏要上學去!我支持自己的小兒子上學去,一來這是一條改變命運的出路,二來這樣可以彌補我的遺憾!”

壯年不會想到在不遠的時間裏,就在自己大兒子還未成婚,小兒子還未完成學業的時候,他將不得不離開了。

生命怎樣才算美好,是有一大堆用紙鈔堆砌的財富,還是要有別人無法企及的權利?在不成功人的眼裏,財富或許是等同於成功的;在庸人的眼裏,權利或許更是成功的標誌。可是在平凡人和真正成功人的眼裏,財富隻不過是用來換取其他東西的紙鈔,而權利隻不過是自古以來國家統治人民的一種工具罷了!財富可多可少,權利可大可小,而生命的價值則更在於是有更多的人需要你。有的人活著,他卻死了;有的人死了,他卻活著!生前被人需要,那是自己活得精彩。死後依然被人需要,那是自己活得不朽!財富再多,被人唾棄,也是白活;權利再大,自私自利,以權謀私,也同樣為人所恥。一個人財富可以不用多,卻也可以活得精彩!一個人權利隻有那麽小,卻也可以活得不朽!心係他人,在自己死後眾人會覺得惋惜,這樣的生命才算美好。

夜深時分路遠伏在床邊睡著了。

半夜的時候路遠覺得有人推了他一下,他醒了。睜開眼睛他看到了父親那張熟悉卻形銷骨立的臉。父親睜著眼睛看著路遠的樣子依然是那麽的安詳,隻不過這安詳在這醫院的病**顯得有些消瘦罷了!

“爸!你怎麽沒有睡?”

路遠揉了揉眼睛問道。

“被你吵醒了啊!你是不是做夢了?剛才還一直在說夢話呢!剛才你一直在叫爸爸呢!爸爸就在你身邊,怎麽還一直叫呢!是做噩夢了吧!”

路遠太累了,他不記得自己是否做過夢,他隻記得他在睡覺。

路遠嗯了一聲便起身伸了一個懶腰。為了保持深夜裏的清醒,路遠去水龍頭邊洗了把臉。那走回來時他抬頭看了看外麵的夜空,夜空很亮,夜晚有些涼,夜空裏有月亮還有好多的星星,星星眨啊眨的,月亮好像也在衝路遠點著自己那尖尖的頭。

“爸,今天晚上星星很多呢!而且月亮也特別亮!”

路遠對父親說道。

“哦!今天多少號了啊!我這都病了有好長時間了吧!”

“爸,今天七月二十號了!”

“唉!都二十號了啊!我這都病了三十天了!唉!”

父親一邊說著一邊歎著氣!

路遠第一次覺得父親原來是如此的仔細與認真,或許是自己與父親呆在一起的日子太少了,或許是以前從來就沒有注意過父親在這方麵的事情,或許是父親太過在意自己的病情了。不管是因為那種原因,父親還是把他的病期給牢牢的記住了。

“爸,不管你病了多久!病總會好的!還有爸,你一定要相信自己的,一定會好起來的,好起來才能去參加哥哥的婚禮啊!”

路遠對父親說道。

“婚禮?你哥準備結婚了!不是說要等到明年再結婚嗎?怎麽不等了?我看是怕我等不了了吧?唉!兒子啊!還是不打算跟我說實話嗎?你爸是病,又不傻。”

父親很平靜的對路遠說道。

“爸!”

路遠坐在床邊握住了父親的手。眼睛裏浸滿了淚水。

“你爸又不是怕死的人!說吧!我扛得住!”

父親也握緊了路遠的手。

“爸!他們不讓我對你說的,他們怕你會想不開!”

父親的眼角有**滑落了下來。

“這麽說來,我的病是真的治不好了!唉!我早就猜到了!”

路遠伸手把父親眼角的淚水給擦拭幹淨後,便鬆開父親的手,緩緩地站到了床邊,又慢慢的跪倒在了床邊。

“爸!對不起,兒子救不了你!你不要怪哥哥、姐姐他們要瞞著你!他們是希望你活的久一點才這麽做的。”

父親看到路遠跪在地板上的那一刻,眼淚立刻變得洶湧了起來,他手托著自己的額頭低頭啜泣了起來。

路遠眼淚滑下來的時候,他咬緊了自己的牙齒!

“好孩子!你過來,坐在我身邊!不要跪在那!你跪在那我心疼的慌!”

路遠坐回了床邊,他再一次握緊了父親的手。

路遠從來沒有和自己的父親這麽近距離的交談過,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父子兩人在醫院的病房裏說了好多,路遠一邊聽著,一邊為父親擦著那情不自禁而留下的眼淚。

病房外,走廊裏,那盞燈光。走廊外,夜空裏,那輪月光。燈光、月光,穿過那道無情的牆,無聲息的進了房,他們站在旁,聽著路遠伏在父親那淒涼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