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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

這座城市有多少年沒下過雪了?而且還是這樣的鵝毛大雪!瑞雪兆豐年,看來今天真是一個好日子呀!

今天是我們高中同學回母校聚會的日子。

據說這次聚會是宋玉和嫣紅聯手發起的。這倒不奇怪,他們作為昔日的班長和文娛委員,本來也經常聯手發起活動的。奇怪的隻是人家都是畢業5年、10年、20年才發起大型聚會,我們才畢業半年,有什麽好聚會的?!

不過他們還真是挺周到,連我這樣的落榜生他們也細心地發到了通知。

一看到那一篇宋玉體的充滿了肉麻的煽情詞匯的聚會邀請函,我就氣不打一處來。通知還沒看完,它就已經在我的手下慘遭分屍了。

嗬嗬,看來我的修養還是相當的不到家呀!

其實仔細想想,與其說是還對宋玉有氣,不如說是對自己更有氣——一晃,我已經晃掉半年的時間了!新一輪的高考已經迫在眉睫,而我還是沒拿定主意究竟應當怎麽辦!

其實傻瓜都知道應當怎麽辦。可在我心裏,我還是解決不了那個老問題,那個關於自己抽自己耳光的問題。

而父親的怒氣已經隨著天氣的寒冷慢慢地下降了。他相當心平氣和地找我談了一次話,中心思想是這樣的:我現在不管你怎麽決定了,我知道我管不了,但你必須有一個自己的決定,一個對自己負責的決定。

我知道父親說得很對,父親不說,我也知道自己必須得有一個自己的決定了。

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收到了那份宋玉體聚會邀請函。

雖然當場把它撕了個粉碎,可那聚會的時間和地點卻牢牢地印在了我的腦海。所以一到這一天,我怎麽勸說自己也坐不住,何況外麵還飄著這麽大朵大朵的雪花!隻好聽任兩隻腳把自己帶過來了。

我沒有到校門口去。我隻是隔著街道,站在一家掛滿了毛絨小玩具的小店的玻璃櫥窗跟前,遠遠地看著我昔日的同窗們。

這家小店有一個很奇怪的名字——“等你”!等誰呢?從我剛進這所學校的大門開始它就在這裏了,難道六年過去了它還沒等著麽?或者,它也就是這麽隨便叫叫吧?

當然,這樣的店六年來我從來沒有進去過。都是賣一些小女孩喜歡的玩意兒,跟我沒有什麽關係。

校門口已經聚集了一大幫人,在白雪紛飛的背景裏,他們的招呼和擁抱顯得格外熱烈而誇張,那架勢就好像他們是一幫海外遊學歸來的學子。那個穿著一襲長及足踝的大紅羽絨服、亭亭玉立地背朝街道的身影一定是嫣紅了。即便隻是一個背影,她也是引入注目的。

我強迫自己將自己的感覺停留在這種公眾欣賞的層次上,夠了,這件事情一定要到此為止。

我的手機響了。是王建成打來的。

“哥們,你在哪呢?現在就缺你了!你快點過來!”

我閃身到小店門口一顆粗壯的梧桐樹後麵,將聲音壓得低低的:“我家裏有點事。我不過去了。你們好好玩吧!”

“不行!你一定得過來!不然我會死得很慘的!嫣紅大小姐會要了我的命!哎呦——哎呦——大小姐饒了我吧!”

我探出頭朝對麵一看,嫣紅正把身子拉得長長的,側著好看的腰身,伸出長長的手臂,好像正在揪王建成的耳朵!

我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

這個動作!這個動作我是多麽熟悉啊!在高三那些令人發瘋的日子裏,這個動作經常在我和宋玉的耳朵上輪流出現,我們嘴上故意大呼小叫著,心裏卻是得意極了!

那個時候真是中邪了!

我低著頭,將身子靠在樹幹上,默默地看晶瑩透亮的雪花悄無聲息地飄落到地麵,一朵又一朵,然後被濕漉漉的地麵侵吞,一下子就失去了蹤影。

回家吧,回家吧,還是回家吧。既然現在還沒有辦法去麵對。

我從樹幹上抬起身子,正要邁步,卻一下子呆在了原地——

近在咫尺的小店門口,安安靜靜地站著一個小女孩。她看著我,大大的眼睛裏是那種我已經非常熟悉了的既親熱又憐憫的神情。

她還是穿著上次秋遊時穿的那件高領白毛衣,不過脖子上多了一條大紅格子的厚厚的長圍巾。這條圍巾讓她小小的臉蛋看上去多了一份端莊和俏麗。

我使勁地眨巴了幾下眼睛,我疑心自己出現了幻覺。可是,對麵的那個小人兒卻咧開嘴,朝我微微笑起來了。

“你怎麽會在這裏?”我覺得自己要暈倒了!這個名叫朱可旎的奇怪的女孩子怎麽老是會突然現身?而且老是在一些不該出現的場合出現,老是看到我不想讓人看到的場景!難道她真的是一個女巫?!

“我本來就在這裏啊。”她伸手推開了她身後的玻璃門,“進來坐一會好嗎?外麵好冷。”

我暈乎乎地跟著她進到小店裏。令我大吃一驚的是,小店裏居然空無一人!

這個名叫朱可旎的女孩子請我在裏麵一張墊了厚厚的棉墊子的靠背椅子上坐下,轉身去取了一個白淨的茶杯,給我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開水。

“你……怎麽會在這裏?這家店是你家開的?”看著她主人般熟練的動作,我感覺自己頭更暈了。

“不是啊,不過我現在是這裏的店主呢!”朱可旎開心地朝我笑起來,“店主有事外出了,請我幫她打工一個月。”

“不會吧!簡直是胡說八道!”我使勁晃了晃自己的腦袋。打工?就她這年紀?還是店主請的?騙鬼呀!

“你怎麽不相信我?”她那一雙大眼睛委屈地看著我,“知道嗎,如果你說什麽事,我肯定都會相信你的。”

說完這句話,她突然有點難為情起來了。她臉蛋微紅地垂下眼簾,轉身去整理她身後那排已經整齊得不能再整齊的貨架子。

我心口一熱。我想起了那個夢,那個夢中的那雙親熱的、憐憫的眼睛。

我站起來,走到她身後,大驚小怪地說:“你太讓我吃驚了!你是怎麽騙得店主相信你,居然讓你這麽一個小姑娘單槍匹馬來為她打工的?”

“哼,你才胡說八道!我才沒騙她呢!”她看我一眼,帶著點不自覺的嗔怪,“本來就是她主動請我的嘛!”

我想可能這個店主是她的什麽親戚或熟人,臨時請她照看一下店麵吧。

突然,我看到了貨架上的空隙間,貼了好些花花綠綠的便箋紙。上麵寫滿了各種字體。

“這是什麽?”我好奇地湊上去。

“這個呀,是顧客們買好東西後的留言。這是我發明的!這一招非常受歡迎哦!”朱可旎這一下可真得意起來了。

我表麵上不動聲色,心裏卻驚訝極了。我將眼睛湊上去,一條一條地看起來——

在這家可愛的小店裏買了一個毛絨小狗狗送給同桌。祝她16歲生日快樂!

是非常娟秀整潔的小字,一看就是女生寫的。

第一次給女孩子買禮物,得到了小店主的熱情幫助和建議。感謝!特留此條,以作紀念!

不用看內容,光看這龍飛鳳舞的架勢,就知道是一個五大三粗的男生寫的。

無意中路過這家小店,突然想起來自己給自己買一份禮物。一切都隨風而逝,了無痕跡,就像鳥在天空飛過。原來誓言與謊言之間的距離真的隻是一紙之遙。雪山、草地、湖泊,甚至高僧的祝福,一切都隻是虛妄。我應當計較嗎?不應當計較嗎?應當計較嗎?不應當計較嗎……

“這是一個大女孩寫的。她好像遇到了什麽事,心裏非常糾結。她當時眼圈紅紅的,我覺得她好可憐。”見我在研究這張相當奇怪的留言,朱可旎輕輕地告訴我。

我點點頭,心裏突然有點難受。為那個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的不相識的女孩。

“給我一張便箋紙吧。”我朝朱可旎伸出手。

“幹嗎?”她莫名其妙地看著我。

“留言呀!不可以啊?”

“當然可以!”她明白過來了,高高興興地遞給我一本小小的便箋紙。

我拿了便箋紙在手裏,卻沒急著寫。我先在店裏轉了一圈。當看到靠近門口的地方掛了滿滿半牆小女生喜歡掛在書包上的那些小玩意的時候,我一下子想起了上次秋遊時纏著要我給她畫像的那位女孩子,不,確切地說,是想起了她的那個小包包,她那個包包上掛滿了這樣的小東西。

“幫我挑幾個小娃娃行嗎?”我對跟在身後的朱可旎說,“揀你喜歡的挑。我不知道你們女孩子喜歡什麽樣的。”

“你要送人嗎?”朱可旎問我。

“嗯。”我點點頭。

看得出朱可旎還想繼續問下去,但她及時阻止了自己。她咬住嘴唇,站在那半牆小玩意兒跟前,苦惱地問我:“照我喜歡的挑?萬一人家不喜歡怎麽辦?”

“挑就是了。會喜歡的。”我忍住笑。

“夠了嗎?”挑了三個,她停下來了。

我搖搖頭。

“夠了嗎?”挑到第五個,她又停下來了。

我還是搖頭。

“你要送幾個人啊?怎麽要這麽多?”她嘴巴裏嘟嘟囔囔的,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

“挑滿十個。”我告訴她。

朱可旎有點生氣地瞪了我一眼。我憋住滿肚子的笑,毫不客氣地回瞪了她一眼。

哈,我還從來不知道自己原來還有逗女孩子的才華!

“好啦!給你!付錢!一個子兒都不能少!”她繃著臉,將一大堆小東西一股腦兒塞到我懷裏。

“哈哈,沒問題!保證一個子兒都不少!”我開心得差點大笑起來。

付過錢後,我將那些小東西堆在櫃台上,展開便箋紙,在上麵認認真真寫起來——

隔著街道看了六年這家小店,這是第一次進門。而且是被臨時店主請進門的。為了表彰臨時店主的創意,特意買下十個小娃娃送給她。希望她喜歡。這是我第一次給女孩子買禮物哦!特留此條,以作紀念!

我將我的便箋紙貼在了貨架子上的一個空擋處。

朱可旎磨磨蹭蹭地挨過來了。

“顧客的留言店主都可以看的!”見我看她,她理直氣壯地給自己壯膽。

“店主當然可以看。”我再次忍住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朱可旎馬上湊上去看了起來。

看著看著,她臉紅了。也不說話,也不看我,自己跑到櫃台裏麵坐下了!

“生氣啦?”我簡直鬧不明白這女孩子的心思,我忐忑不安地跟過去。

“沒。”她聲音悶悶的,我聽不出來她到底是高興還是生氣。

“那……我可告辭了哦。”我遲疑地說。我想不出來我待在這裏還能幹些什麽。

朱可旎沒吭聲,卻抬起頭來望了望外麵。

我也跟著她望出去。透過窗戶,我看到校門口已經空空****,不見了一個人影。

啊,這時我才重新記起來,我本來是躲在這裏來看同學聚會的。而現在,我根本把這事兒給忘了,連同所有的難堪和感傷!

朱可旎是不是明了一切?她剛才一定看到了校門口那一大群熱熱鬧鬧的人群,一定聽到了我接電話時笨拙的借口!她居然知道隻字不提呢!

我該怎麽感謝你呢?善解人意的小姑娘!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的眼睛都有點潮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