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引魔2

霎時間,二人對壘,氣貫長虹,竟有一種掀天揭地的恐怖。整座驛館攪海翻江,迷蒙了所有人的雙目。

冥月正在詫異時,一雙蒼白無形的手勾住了我的腰,未等她明白過來,整個身體已經被人挾持,耳邊生風,瞬間離開了烈烈轟轟的驛館。來者猶似鬼魅,伸手無影,快得令冥月的五髒六腑翻了過來。也不知道到了哪裏,直到冥月被放了下來,她才勉強扶住了來者的手臂站了起來,睜開渾噩的雙眸,望向身邊,竟不由怔住。

附媿蒼白著一張臉,像是大病初愈,睜著動人的水眸,靜靜地瞅著冥月死死抓著他的手臂,開口,聲音竟如他蒼白的臉,沒有一絲微瀾,“再不放開,我會卸掉你這隻手的……”

冥月震驚地瞪大了雙眸,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才看清楚她與他此刻置身於一個山洞之中。山洞很幹淨,除了一張五弦琴和冉冉升起的香爐,幹淨得有些寂寥。

附媿走近五弦琴,盤膝而坐,幹淨蒼白的手指輕輕撥弄著琴弦,悅耳清泠的聲音從他手指下發了出來。

“是你殺了伏羲大帝……”冥月尖利的目光射向附媿,“我要揭穿你的麵目,讓所與人都看清楚你這個魔障的真麵目……”

附媿像是沒有聽到冥月的話,自顧自地陶醉在琴聲中。

冥月不想和附媿多說,轉身剛要離開山洞,五弦琴的琴音猛地尖利了起來,就在她的腳剛要邁出山洞,那五弦琴隨著尖嘯聲,如劍般的音波落在了冥月的腳前,竟將地上砸了一個大坑……

冥月猛一轉身,憤然道:“附媿,你做的這一切早晚會大白於洪荒……”

他不怒不喜,也不搭理冥月。

冥月一怒,想要衝出去,那琴聲密密麻麻猶似劍雨擋住了她所有的路。

冥月心中的怒火燃起,衝到了他的身邊,一把壓住了他作響的琴弦……

他抬眸,清澈的眸子依舊動人地望向冥月。

“真相永遠是真相……”

他鬆開了琴弦,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望著冥月,一張蒼白沒有血色的臉帶著憐憫和鄙夷,“你殺了伏羲大帝,這就是真相,我會把你交給巫族……”

“是你奪了我的阿屠劍,是你殺了伏羲大帝……”冥月瞪著他,憤然道。

“誰信呢?”他冷笑出聲,“此刻,少典與共工恨不得將你剝皮抽筋……”

附媿在華胥國修行,修為極高,冥月根本敵不過附媿。他用捆仙繩束縛了冥月的手腳,遮了冥月的容顏,帶著冥月前往華胥國。

四明山中,當附媿將突然凸出的獠牙刺入山中的獵戶,吸幹了獵戶周身上下的鮮血。冥月終於明白風華為何說他身上有股子魔性,也明白了華胥國第一公子為何蒼白病態,長生不老。

冥月盯著他收斂了獠牙,擦幹淨了嘴角的鮮紅。月光下,剛剛的恐怖一幕似乎從未發生,他又變作了華胥國風姿卓越動人的第一公子有嬌氏附媿。

“你就是這樣修仙的嗎?”冥月涼涼地邊走邊問,“華胥國第一公子,你不覺得可悲嗎?”

附媿用力拽住了捆仙繩,冥月不由得踉蹌了一步,“那你連這樣的我都敵不過,不是更可悲嗎?”

“我修為雖不如你,可活得坦**,你呢?天天帶著一副美好的假麵具,不覺得惡心嗎?”冥月脫口的話終於激怒了他,捆仙繩猛地收緊,附媿撲向了冥月,他冰冷的手勒住了冥月纖細的腰,一張美如冠玉的臉幾乎貼在了冥月的臉上,他溫熱的呼吸危險地遊**在冥月的脖頸,“我沒那麽好脾氣,我還不想交給巫族一具幹屍……”

說罷,他將冥月一推,冥月搖晃著摔在了地上,“跟上,否則,我會將你身上的器官一件件卸下來,再將你交給少典!”

“附媿,你為什麽要將我交給少典?”冥月狼狽地站起身,大聲叫道。

“因為……”附媿居高臨下盯著冥月,眸子中竟流出了一股子惋惜,“因為少典一直少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而你正好成全了他的理由!”

“一個巫族反出九天的理由……”冥月站直了背脊,黑白分明的雙眼直直的注視著附媿,心底越來越冷,一字一句緩緩說道:“附媿,你要的不是幾個上神的性命,而是整個洪荒的混亂、廝殺……”

“我要這九天再無安寧,我要這九州再無祥和,我要洪荒歸於混沌……”附媿向前一步,盯著冥月笑了,笑容像是從地獄繁衍而來的花,落在冥月眼中刺骨驚心,“若是天荒了,若是天荒了……”

“無非是魔道執掌世間,世界淪落無間地獄……”冥月悲慟地瞅著附媿,“不過——這九天上下無數上神,無數生靈都明白什麽是正義,你的所做所想終究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空罷了!”

“正義……”附媿像是孤寂了許多年,終於遇見了一個老友,禁著心中的興奮和憤怒,“這世間有正義嗎?”他恍惚回到了很久之前,那個溫暖的小村子,母親總是在夜晚無人的時候坐在燈下縫補著他的小衣裳。有時候半夜醒來,他會爬起來滾進母親的懷中,母親總是用那溫暖的雙唇親著他的小臉,溫柔地說道:“附媿,乖……”那時候多美好啊!他心中有太多的夢想和希望,每一件都是那麽單純簡單。

“附媿,你千方百計殺人為求長生,你處心積慮籌謀為求天荒,就算巫族反出九天,就算這世間陷入血腥,就算最後你執掌了這世界,神之消亡,人之滅亡,你又獲得了什麽?執掌這麽一個混沌血腥的世界有意義嗎?”冥月清澈的雙眸堅定,宛若春日裏的旭陽,“你忘記了你的家族,你的親人了嗎?你還有你的妹妹附寶……”

附媿直直地望著冥月,心頭無數奇妙的感覺終究化成了一抹嘲諷,“家族?親人?”他所有的親人都在那場殺戮中死去,他此生已被印記,他隻有一條路可以走下去,那便是——成魔。

“冥月,我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家人……”附媿詭異一笑,拽緊了手中的捆仙繩,冥月踉蹌著撞在了附媿的身上,“他便是三萬年前震驚九天上下的據比魔君!”

冥月與附媿到了華胥國,見到了華胥國的少主有熊氏少典——風伏羲的義子。少典一身縞素,斜長的丹鳳眼沉寂如水,神情隱晦,他端坐在大殿中,手中握著巫族玄色執仗,指尖輕輕一下一下扣著執仗,微弱的敲擊聲令安靜的大殿莫名多了一絲緊張和怪異。

“黎昕甚是在乎這個師妹,我恐眾人不敵黎昕,怕她逃脫,強行帶走了她,帶到華胥國交於你。”

“少典,伏羲大帝是我的師叔,我沒有任何理由殺害自己的師叔……”冥月被捆綁在大殿中,澄清的雙眼直直地望向大殿上白衣謹素男子,“何況以我的能力怎麽會是伏羲大帝的對手……”

“冥月姑娘的確是說得很有道理……”附媿緩緩站起身,眼中的嘲笑漸漸濃了起來,他緩步走向我,“可惜的是你殺了伏羲大帝,所有人都可以見證,更何況你是黎昕的師妹,黎昕舍命護著你,說不準是你們串通一氣……”

冥月心中一驚,她驚覺附媿不斷提起黎昕,沒講一次,少典那斜長的丹鳳眼便暗一分。

“附媿,你滿嘴雌黃,這件事本就是你一手操控……”冥月半伏在地上,想要掙紮,手臂卻被身旁兩個高大巫人死死壓住,她猛地揚起臉,大聲喝道:“少典,你不要相信他,他是魔,他故意嫁禍我,他無非是想挑起九天之上的禍端……”

“魔……”附媿輕輕哼著,大踏步來到冥月身旁,抬手用力握住了冥月的下巴,認真端詳著冥月一張純潔無瑕的臉,那張臉充滿了憤怒,一雙眼似乎燃燒了起來,毫不畏懼地回視著附媿,直擊心底,仿佛有人重重地打在附媿心髒上,令他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久得他已經忘記了時間。

他狼狽地匍匐在地上,被母親死死地護在身下,他的雙眼已被鮮血模糊,雙手泡在血泊之中,耳邊回**地隻有母親竭嘶底裏地哭喊,“不要傷害我的孩子,他不是魔,我求求你們,我求求你們,他隻是個孩子……”無數長刀落在母親身上,母親的慘叫聲和著母親的熱血流進了他的頭頂、雙眼、脖頸、背脊、心口……

他們不知道砍了多少刀,母親的身體就像最強大的堡壘,血肉模糊,卻護住了他瘦小的身軀,也讓後來趕來的伏羲大帝為之動容和惋惜。

他才得以苟活了下來。

他是一個生來就被刻著魔障字眼的孩子,他們都說他是據比之屍的後裔,他的生命不存在希望,更不能奢望美好和夢想,他注定屬於四明山,他注定——成魔。

“冥月上神……”附媿俯下身,凝視著冥月,輕輕說道:“每個人都有心魔,神與魔不過一線之間,你又怎麽知道你自己是神還是魔呢?”

冥月狼狽地跪在附媿的麵前,一張臉清晰美好地宛若天地之中第一道霞光,令附媿心旌**漾,她輕起齒貝,嘴角綻開了一抹堅定,“附媿,做神做人沒你想的那麽複雜,我從不覺得自己是魔,以前不是,以後也不會是。”

附媿心中一動,一時間,冥月那張美好如清蓮的麵孔好似在他毫無光明的心底恍出了一道微弱的光,一道他看不清楚的光,一道他很想抓住的光。

“附媿,你不必和她廢話了……”少典猛然起身,玄色巫仗佇立在地,他的聲音深沉而緩慢,“如今,我們巫族和九天再也不能祥和相處了,君上之死,這個仇我必須要她血債血償,也必須要九天給我們巫族一個說法……”

“四明山必會全力支持巫族……”附媿站直了身體,轉身麵向著少典桀然一笑,“隻是那太極黑魚,少典,我必須拿到!”

數萬年前,天地未開,隻是一團黑漆的混沌。後來天地分離,清氣上升,形成九天,也化成了一塊巴掌大的太極白魚;濁氣下降,形成九州,化成了另一塊巴掌大的太極黑魚。當太極黑魚與太極白魚合二為一,天地會有瞬時混沌,萬魔湧動,顛倒黑白。隻是那塊太極白魚被天父重黎隱匿於幽冥北海之中,銷聲匿跡;隻剩下天地至寶太極黑魚一直由巫族保管,是巫族的至尊寶貝。

“太極黑魚是巫族至寶,附媿,你憑什麽認為我會拿給你?”

“一千年了,你以為附寶嫁給了黎昕,就真成了神了嗎?”附媿緩步走向少典,一步一驚心,“你把我太極黑魚給我,我會還給你一個清明世界,附寶才有真正的活路……”

“附媿你……”少典低沉的麵孔動容了,他思索了片刻,最終點了點頭。

後來,少典用太極黑魚換取了冥月這個所謂刺殺了伏羲大帝的罪魁禍首。他們不容冥月的辯解,將冥月五花大綁,押往了昆侖墟。昆侖墟下有九重城,九重城中有個著名的誅仙台,凡十惡不赦、大逆不道、罪當至死的上仙皆被押往九重城,在誅仙台上引煉獄之火焚燒,直至元神盡滅,骨灰殆盡。煉獄之火本就是巫族聖火,由巫族掌管,九重城中俱是巫族子弟,冥月插翅也逃不出九重城,那些巫族子弟誓言與冥月不共戴天,要將她焚骨揚灰。

冥月百口莫辯,被巫人用捆仙繩縛了手腳,吊在誅仙台上三天三夜。巫人等月圓之夜,少典與共工的共同到來,歃血祭奠伏羲大帝,引煉獄之火焚燒冥月。冥月長發散亂,衣衫盡破,渾身都是巫人凶狠的鞭痕……

冥月不甘地凝視著九重城,夜色茫茫,黑暗無聲無息,就像這些日子,混沌地像是做了一場顛倒黑白的噩夢,似乎有人冥冥之中操控著一切?在這張無邊無際的陰謀大網中,她渺小地除了被人宰割,不能掙紮,沒有逃路,隻有認命,似乎真的隻有認命。

她此時覺得自己是這個世上最卑微最無能的神仙,想到這裏,冥月忍不住內心悲烈的尖嘯,淒厲的嚎叫刺耳地穿過誅仙台,回**在暗色無邊的九重城中。長鞭像是一陣颶風落在了她**的後背上,濺起了條條血漬。駐守誅仙台的兩個巫人怒目橫眉地向冥月吐著口水,仿佛下一刻就要將她碎屍萬段。

“你這個凶手,明日就是月圓之夜,少典會親手燒死你,燒死你……”

“我沒殺伏羲大帝,放開我,我沒殺伏羲大帝……”冥月痛楚地蜷縮著身子,尖叫著、咒罵著,“你們這群有眼無珠的瘋子,我沒殺伏羲大帝,我沒殺伏羲大帝……”

當那淩厲的帶著血跡的長鞭再次向冥月飛來時,黑暗中,發出了迅猛的長箭,快如閃電,直直地刺入了兩個對她咬牙切齒的巫人,兩個巫人甚至哼都未哼一聲,直直地倒在了誅仙台上,咽喉上那兩支明晃晃的長箭觸目驚心。冥月身上的六角紫金鈴在死寂的大殿中發出了尖銳的聲音,一串又一串,急迫而緊張;那尖銳的聲音穿透了冥月的耳朵。

冥月猛地睜大了含著血汙的雙眸,不敢置信地望向了無盡的黑暗中,那流動而來的火紅,像是天邊最快的流星,又好似世間最暖的火光,隻是一瞬間,燃燒了她的整顆心。

當東皇風華那張豔色耀目的麵孔從黑暗中出現時,那一眼,冥月忍不住淚如雨下。

轉瞬之間,他已經來到冥月的近前,快速地解開了她身上的捆仙繩,猛地攥緊了她的手……霎時間,冥月身上的六角紫金鈴在死寂的夜色中發出了尖銳的聲音,一串又一串,急迫而緊張。

夜靜更闌的九重城爆發了叫囂聲,未想到,無數的巫人火速地衝了出來,衝向了誅仙台……

冥月心中一緊,忍不住叫道:“東皇風華,你別管我,快走……”那是巫人,洪荒內外,巫人的法術最邪,兵器最厲,下手最狠,一般的上仙都不願得罪巫人。

“我們衝出去……”東皇風華雙手溫暖,將我拉入了他的身後,低回的聲音卻透著一股子剛烈決絕。說罷,他張開長弓,風馳電掣,數箭齊發。隨著巫人的慘叫聲,誅仙台下竟顯露了一條血路……

他拉著冥月的手衝下了誅仙台……

指顧之間,巫人喊殺聲震天。

“跟緊我……”他低語,亮出了手中的尊神刀。

他冷眼護在冥月的身前,高大地足以為她遮擋了所有的尖利;他手中的尊神刀上下翻滾,下了狠手,隨著巫人慘厲的叫聲,血紅在九重城中彌漫開來,她與他的腳下漸漸匯成了血流。

那晚,冥月才知平日裏東皇風華與她爭鬥,隻不過是一種存心戲弄;紫霄宮打擂,他尚未使出百分之一的力;連那次與馬腹生死對決,即使她不拚死上前,憑他的實力,馬腹那頭畜生又怎會是他的對手?

尊神刀刀刀殺盡,九重城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慘烈得令人難以忍視,東皇風華強悍地愣是帶著她衝出了巫人掌管的九重城……

立於九重城城門,回望,冥月忍不住戰栗,那一汪血水中的人間煉獄鮮紅地近似於詭異……

“我背你……”東皇風華以刀觸地,顫抖著身子,將挺拔的背脊呈現在冥月的眼前,火紅的長袍已經襤褸,他白皙的後背中有著慘烈傷痕,未幹的血漬慢慢地凝固……

冥月親眼所見,巫人太多,多得難以防備,他為了護我,用背脊生生地擋住了那柄月牙叉。

“快……”他淩厲地吼道。

冥月心下一橫,覆上了他的背脊,死死地摟住了他的脖頸,將滿是血汙的臉貼在了他溫熱的頸中。眨眼間,數把金戈從城上飛馳而來,帶著狂暴的殺氣和洶湧的恨意……

他身子一僵,長嘯了一聲,瞬息幻化了真身,雪白的皮毛上翻著血紅,馱著冥月轉瞬消失在蒼茫夜色中……

回眸中,冥月似乎聽到了城上共工那尖利的罵聲和排山倒海的恨意……

塗山上的桃花開了,漫山漫嶺,一簇簇,一叢叢,像是熊熊燃燒的火焰,點燃了整座青丘國。天,藍得沒有一絲遮擋;水,清的好像明亮的鏡子;大地,千紅綻放開來明豔的妖嬈;青丘國,清澈得沒有一絲瑕疵,妖媚得勾魂攝魄。遙望著天然而成的般般入畫,冥月終於明白了為何世人常常感慨——世間最惑人的便是九尾一族。他們生於青丘絕豔之地,長於青丘絕豔之地,自是出落得千嬌百媚,勾魂攝魄。

東皇風華瘋狂地將她馱到了塗山一處幽深隱秘的靈洞中,通道險峻,曲折幽邃,洞連著洞,如同迷宮般地錯亂了所有的方向,最後到了一個很深的洞府,周圍都是石壁,鍾乳累累,石筍遍地,光怪陸離,色彩絢爛。石洞洞口狹窄,遠遠地可以聽到隱約的流泉汩汩,石壁的縫隙之中偶然透射進來絲絲縷縷的陽光,仿若置身於洪荒三界外,世界寧靜地隻剩下她與東皇風華的呼吸。

東皇風華趴在洞府中,幻化出了人形,半眯半睜著一雙疲倦血紅的美眸,望向了冥月,低聲道:“冥月,過來……”

冥月跪爬了幾步,來到了他的身邊,被他一把拽進了懷中,她的手碰觸到他的胸口,粘稠血腥的感覺令她身子一顫,他那火紅的長袍上浸潤了止不住的鮮血,胸口竟被刺入一柄巫人尖利的金戈,她手指戰栗地劃向了金戈,抬起顫抖眼瞼,開口已是滿滿的恐懼,“風……風華……你……”

“別怕……”他摟著冥月虛弱地靠在了石壁上,滿是鮮血的大手抓住了她的腰肢,勉強笑道:“傻丫頭,我沒事的……你忘記了,我從你那裏騙來的那朵金花,一直沒舍得吃,就藏在洞口旁,今日……今日終於有了用場……”當初,燭陰老祖預言他命中有死劫,讓他去鴻鈞老祖那裏盜得紅花藏在青丘;如今,一語成讖。他更慶幸因此結識了冥月。

“你等著,我這就去找來金花……”冥月瘋了般了站起身,衝向了洞口。果然,那狹小洞口的百花下有一清潭,幽幽的水麵上漂浮著那朵燦爛奪目的金花。冥月掬起金花,衝回了洞中,跪在了東皇風華的身旁,霎時間三魂出竅。

東皇風華竟拔了胸口的金戈,刺目的鮮血汩汩而出,流了石洞滿地。冥月撲向了東皇風華,手指蒼白地想要堵住他那觸目的傷口,卻又無從下手,急得眼淚撲簌著滾落了下來。

“傻……傻丫頭……隻是……流點……血……沒事……”他虛弱地綻開了蒼白的笑靨,手顫抖著握住了冥月冰冷的手,“金戈……未……未傷到……傷到我的……心脈……記住……藏在這……哪也……不去……等……等我……醒……”他的話未說完,便昏了過去。

“風華……風華……”冥月淒厲地叫著,卻喚不醒昏闕的他。他倒在她的懷中,手依舊緊緊握著她的手。她顫抖著放下他,打量了一圈石洞,石洞很寬闊、幹淨、除了零散地放了幾件他火紅的袍子和白色的褻衣,倒是空無一物。

她掙脫他的手,取來他的褻衣,撕裂成襤褸,褪了他身上的長袍,將他身上的傷口密密地包裹了起來。此刻,冥月才明白自己是多麽的無能,無能隻能像一個凡人那般無助,除了滿腹《連山心經》,師父從未教過她任何的本領和法術,她一直活在哥哥與東皇風華的庇護之中,她是九天之上最無能的上仙,連她想將金蓮喂進風華的口中,都沒有辦法。他緊閉雙眼,雙唇,越來越蒼白,那張美豔無雙的臉龐仿佛透明的水晶,她隻怕輕輕一碰就碎了。

冥月努力控製著自己的眼淚,將金花在自己口中一點點嚼碎,顫抖著雙唇覆上了他那漸漸發冷的唇,唇齒交纏,她將自己的內力隨著金蓮一點點渡給了他,除了這個最笨的辦法,她什麽都做不了。

失了內力,她軟綿綿的,很困,想睡。她努力睜著雙眼,將虛弱蒼白的東皇風華抱在了自己的懷裏,每一次都是他圍在她的身邊,用無盡的溫暖包裹我,這一次換她來溫暖他,她很想他醒過來,告訴他她的心意,告訴他她的情衷。

不知過了多久,她漸漸支不住自己的雙眼,抱著東皇風華陷入了黑暗中……

直至一聲天崩地裂的巨響,整座大地劇烈地顫動了起來,她被驚醒過來,抱緊了東皇風華縮在角落中,恐懼地瞪著搖晃不止的石洞。也不知過了多久,大地終於恢複了平地,可是那些溫暖透過石壁的陽光漸漸消失,整座石洞一片漆黑。

這個世界到底怎麽了?冥月忍不住內心的驚詫,放下東皇風華,來到了洞口,竟發覺,蔚藍的天空布滿了烏黑,整個天地仿佛要顛倒了一般,這一切預示了洪荒定是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大事情。

隱隱間,天翻地覆的水聲由遠及近,一種不好的預感令她衝到了東皇風華的身邊,背上了東皇風華,竄出了洞口,騰空而起,躍上了九天……

刹那間,滾滾而來的洪水來勢凶猛地淹沒了整片大地……

離開了青丘,冥月身上的六角紫金鈴瘋了般地響了起來,叮當叮當地亂了人的心緒。隨著紫金鈴的響聲,鴻鈞竟眨眼而到。

“師父……”冥月踉蹌著步伐,難過地望著鴻鈞。

鴻鈞歎了一口氣,帶著她與東華回到了紫霄宮。隻不過短短數月,紫霄宮的桃花全都凋落,整座紫霄宮無盡惆悵與衰敗。

冥月跪在了鴻鈞的麵前,懇請他救治東皇風華。

鴻鈞憐惜地望著她,“冥月,你與東皇風華闖了大禍,我就算再想庇護你們也庇護不了……”

“師父……”冥月身子一僵,呆呆地望著鴻鈞。

“你千不該萬不該殺了伏羲大帝,更不該慫恿東皇風華殺進九重城,得罪了整個巫族。如今洪荒中,巫族反叛,共工怒撞不周山,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複,地不周載,洪水蔓延了整座九州,你說你們惹得禍事還不大嗎?”

鴻鈞的話使冥月難以置信,瘋狂地搖著頭,“師父,我沒有殺伏羲大帝,我真的沒有殺伏羲大帝……”|

“師姐……”突然間,玄女、鯤鵬、紅鸞衝進了紫霄宮。

“風華……”玄女撲向了東皇風華。

“黎昕和女媧呢?”鴻鈞站起身冷冷地瞅著眾人。

“天帝令黎昕率領九天仙界與巫族對決,令女媧肖煉五色石補塌陷的九天,令臣鯀治九州之水……”鯤鵬一一答來。

“帝俊還真是安排周詳……”鴻鈞嗤之以鼻,“直接將東皇風華交給巫族便可化解這場洪荒大劫,如今少典與共工叫囂著不是想要東皇風華的性命嗎?”

“師父……”冥月恐懼地撲在東皇風華的身旁,死死地瞪著鴻鈞,“師父,這一切和風華沒有關係,如果非要和巫族一個交代,把我冥月交出去就好……”

“如若你把風華交出去,風華有個好歹,師父,你不是更加挑起了妖界的憤怒嗎?師父,我父皇就風華一個兒子,他不會放過巫族,這洪荒三界再也難以平息……”玄女的手微微顫抖,“師父,這天下已經很亂了,您不能再添混亂了……”

鴻鈞涼薄的眼微眯,最終什麽話也沒有說,轉身,離開了混亂的紫霄宮。

冥月與玄女將風華背到了怡月殿,在怡月殿,冥月將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向玄女細細道來,聽完冥月的話,玄女的柳眉皺成了一團。猛然冥月衣角一閃,六角紫金鈴露了出來。

“你怎麽會有這個鈴鐺?“玄女像萬分驚恐地瞪著冥月。

冥月慌忙將紫金鈴放入了懷中,響起鴻鈞老祖的囑托,無論何時,向任何人都不能透漏紫金鈴,“隻是隨身的一個鈴鐺!”

玄女猛地淩厲地抓住了冥月的手腕,冷冷地直視著她的眼,“冥月,你與魔道到底什麽關係?”

“魔道……”冥月渾身一顫,不明所以。

“你難道不知道嗎?你身上那個六角紫金鈴是魔道聖物‘引魔鈴’,代表著魔道至高無上的身份……怪不得這一切亂事都在你身上發生……”

“你……你在……說什麽?”冥月臉色慘白,真的不明白玄女的話。

“到底是誰,給了你‘引魔鈴’?”玄女犀利的眼神似一把利劍,似乎下一秒鍾就刺入冥月的心髒。

冥月渾身一僵,覺得整個世界都顛倒了過來,閉上了雙眼,絕望道:“師姐,是……”

冥月的話還未說出口,怡月殿的暗門內緩緩走出了鴻鈞。

“是我給了她這個六角紫金鈴。”

時間似乎在這一刻靜止下來。

玄女震驚地盯著鴻鈞。

“你們把東皇風華交給我,我會饒你們不死……”鴻鈞如玉雕般的臉突然間冷峻得萬分詭異。

“師父,你竟然……”玄女忍不住雙手的顫栗,蒼白的指尖幾乎捏斷了手中的七色綾緞,“你竟然入了……魔道……”

“廢話少說,交不交東皇風華……”鴻鈞道袍翻滾,刹那間洶湧澎湃的殺氣逼來。

“師妹,你快帶風華走,我來擋住師父……”玄女猛地抖開了手中的七色綾緞,犀利的聲音帶著顫抖,“快走……”

冥月背上風華,雙腳有些打顫,用盡全力衝出了怡月殿。迎麵而來的蒼白身影令她不寒而栗。

“冥月,把東皇風華放下吧,我不想和你動手……”附媿鬼魅般地立於冥月的麵前,“你帶著引魔鈴已經滿了七七四十九天,從魔道意義上來說,冥月,你已經入魔了……更何況好歹我與你都是鴻鈞師父的嫡傳弟子……”

許多事排山倒海地湧入了冥月的腦海,一瞬間她清醒了許多。她盯著附媿,輕顫的話脫口而出問,“原來是你們殺了伏羲大帝,嫁禍到我的身上?”

附媿不答,向前一步,“你交不交東皇風華?”

“我就算死,也不會把風華給你們……”冥月緊咬牙關,將東皇風華護在身後。

“自找死路……”附媿冷哼了一聲,蒼白的手指猛然探來。冥月將元神凝聚,集聚了全身所有的力量,不自量力地對上了附媿的掌風,霎時間,五髒六腑猶如翻滾了一翻,強壓抑住胸口的血腥。

“找死……”他蒼白的眼眉冷酷,掌風淩厲,下一掌打在了冥月的胸口之中,她再也壓不住胸口的血腥,哇地一口,鮮血濺了滿地……

附媿對冥月不屑一顧,向著風華襲來,冥月顧不上所有,撲在了風華的身上,擋住了他尖利的手指,他的手指好似鋼鐵鷹爪,抓破了冥月背上的皮肉,她死死地抱著風華,鮮血滾落在風華的身上……

“畜生……”千鈞一發中,紅色如火的身影從天而降,低沉冷冽的聲音隨著如山般的掌風襲上了附媿……

附媿怎敵得過東皇太一的掌力,他顫巍巍地後退了數步,剛想逃開,竟被東皇太一收了元神。

“父親,救我……”玄女淒厲的呼喊令東皇太一猛然回頭,望見了玄女斑斑血跡,被鴻鈞拖出了怡月殿……

冷冽的風拂過怡月殿外的蒼天桑樹,鴻鈞玉雕般的臉上散發出了血紅的妖異,“三師兄,把附媿的元神給我,否則我會讓你的寶貝女兒魂飛魄散……”

“小五,你竟真地入了魔道……”東皇太一震驚地盯著鴻鈞,“你莫非瘋了……”

“瘋了?”鴻鈞老祖嫌隙地瞪著東皇太一,“我早就瘋了。我們同門師兄,幾萬年中,無論我如何努力,師父總認為我巧言令色,陰鷙詭譎。你們都成就了這洪荒上仙,卻將我發配到卑賤的九夷國,如若不是我苦苦懇求,委曲求全,四師兄豈肯在九天之上給我一席之地?你們一個個將自己的兒子女兒送到我的身邊,名義上跟我修行,實則怕我心生鬼蜮。我知道,你們都瞧不起我,你們這些嘴臉隻能令我越來越惡心……”

“小五……”東皇太一悲哀地望著鴻鈞,“你……你真地走火入魔了……”

“東皇太一,你可知,從綏綏為你抵擋那道天雷開始,我的心再無仙界;從綏綏死去的那一刻,我便入魔了……”

“綏綏……”東皇太一心中悲慟。“綏綏”這個名字一直是他這些年的禁地,是他心底最巨大的痛苦與悲愴。

三萬年前,他們都是一群輕狂烈血的少年,拜在師父重黎門下,扶桑樹下,總是有一隻小狐狸偷瞧他們。小狐狸幻化人形,美得像是水做的人,她說她叫做綏綏,來自青丘。她與他們五個師兄弟成了最好的朋友,常常醉酒在九天,遨遊於天地之中。時間總是在不知不覺中俘虜著念想,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東皇太一的心中念想隻剩下了一個叫做綏綏的姑娘,他見不得她與旁人笑,見不得她與旁人親熱。師兄弟之中,綏綏與小五鴻鈞最好。終於,她與鴻鈞醉酒於一處,徹底牽惹了他的神經。他一直記得那個黎明,他將酒醉不醒的綏綏丟進了天池中。

酒醒的綏綏濕了全身,瞪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立於天池中,憤怒地像是燃燒了一般。

“東皇太一,你是瘋了嗎?”

“綏綏……我是瘋了,已經為你瘋了。”他淡淡的一句話令綏綏霎時間紅了雙頰,連帶著紅了脖子,甚至全身,綏綏成了一隻紅透的蝦子。她黑白分明的大眼中不再隻有清澈的黑與白,布滿了深深淺淺的紅暈,越來越重,她驚叫了一聲,捂住了雙頰,逃命似地跳出了天池。

他孤單地坐在天池邊上,想了一天,明白了一件事。

他愛上了綏綏。

後來綏綏嫁給了他,他隨著綏綏來到青丘,成了妖界之主,後來,他們有了兩個可愛的兒女——玄女與風華。

他一直知道自己性格隱忍,不善於表達,不喜怒於色。綏綏卻是個直率純真的脾氣,他陪在綏綏的身邊,是綏綏給了他波瀾不驚的生活中濃烈的幸福。

三千年前,為了製止據比複世,五位師兄弟決定犧牲一人之力煉就金蓮。從小他話不多,性格木訥,做事卻決絕。他心疼眾兄弟,扛下了煉就金蓮的事情。他記得當綏綏知道了他的決定,那一晚,他們大吵了一架,綏綏哭著罵他,大雨之中離開了青丘。七個月,他清清楚楚記得綏綏離開了他七個月,每一天每一晚他強按住想要去尋找綏綏的衝動,這一生之中,綏綏從未離開過他,這一次竟離開了他七個月。

那一日,青丘下著綿綿細雨。

綏綏一身素衣地回到了青丘。

他立於雨中,撐著雨傘,心中澎湃著洶湧思念,靜靜地望著綏綏衝進了他的懷中。綏綏哭了起來,像個孩子不依不饒地抱緊了他的腰,“我離開了七個月,你竟然一點也不想念我……”

他什麽話都沒有說,隻是抱緊了綏綏。

那一晚,他們相擁而眠。

綏綏告訴他:“過幾日你要去渡化金蓮,明日天雷之劫,我來替你。”

他並未多想,點頭同意。

她總是想把生活過得火熱,他卻想把生活活成平淡。

第二日天雷似每千年的天劫一般無常,他的綏綏為他扛下了第一道天雷,便倒在了地上,恐慌中他抱著她扛下了第二道第三道天雷。

他恐懼地抱緊了綏綏,感受到她的元神盡散,從心底竟升起了巨大的慌亂,他渾身戰栗,抱著綏綏的手指止不住地顫抖著,一遍又一遍擦著綏綏嘴角的鮮血,一遍又一遍叫著她的名字。

“我這一生求得是你的一句情話,太一……你能講一句……讓……讓我……”綏綏在他的懷中話都沒有講完便魂飛魄散而去。那一刻他才明白,她為了他舍了全身修為練就了金蓮;她為了他擋了第一道天劫;她為了他傻得讓他痛不欲生。

有些人總是將生活過得執拗,執拗得隻是想要一句情話;執拗得永遠講不出一句情話。

“東皇太一,你沒有資格講綏綏……廢話少說,將附媿的元神給我……”鴻鈞暴虐地將玄女一步步拖向東皇太一,地上劃出了觸目驚心的血痕。

“你放開玄女,我就將附媿的元神給你……”

東皇太一說著緩緩伸出手掌,霎時間,颶風襲過,排山倒海,令冥月睜不開雙眼,冥月感覺到整座紫霄宮都顫抖著,耳邊呼嘯著天雷般的巨響……

她將頭埋在東皇風華的頸前,緊緊地抱著他。

“冥月,你要勒死我了……”飛沙走石中,冥月聽到了風華喃喃嘶啞的聲音。

那一刻,無論九天如何顫抖,無論九州如何狂嘯,她看到的隻有東皇風華緩緩睜開的一雙星眸——明澈,絢爛。

那一刻,冥月仿佛看到了昆侖山上第一朵雪蓮悄然綻放,仿佛聽到了積雪在春日第一縷陽光中融化的聲音。

下一刻,冥月整個身體被醒過來的東皇風華護在了懷中。他摟著她,溫暖、寬闊的肩膀為她遮擋著東皇太一和鴻鈞老祖對決的慘烈,熾熱的熱浪被他排斥開來。

冥月感到的隻有山搖地動的溫暖。

她情不自禁摟緊了他的脖頸,蒼白的臉帶著未幹的血漬貼上了他的身體,眼淚落了下來。

他的身子一僵,雙手一緊,低沉的聲音混雜在轟轟的雷鳴中,卻清晰地響在她的耳畔,“別怕,我在這裏。”

九天終止了顫抖,風停了下來。

鴻鈞老祖帶走了附媿,已經無影無蹤。

玄女踉蹌著立在東皇太一身旁,緊緊抓著父親的衣袖。

東皇太一那張顛倒眾生的麵孔與東皇風華像極了,隻是蒼老了許多,冷厲了許多,比不得風華的豔色,更比不得風華的溫暖。

“孽障,你惹得禍事還不夠多嗎?”

冥月感覺到東皇風華全身的肌肉緊繃了起來,他清澈的眸子漸冷,倔強地盯著冷厲的東皇太一。

“你**不羈,為父不說你;你不學無術,為父也不說你;可你為了一個入魔的女子,竟血洗九重城,造下了無邊霍亂,使得天地難以安寧,一片血腥……”東皇太一冷厲的眼微微顫抖,“你還不知錯嗎?”

“難道像你一樣無視於心愛女子的生死,天劫中,狠戾地讓母親為你抵擋了最凶狠的第一道雷電嗎?”東皇風華堅毅的手緊緊攥住了冥月的手,拉著冥月與東皇太一擦肩而過,大踏步地離開了紫霄宮,幽婉的聲音留在了紫霄宮,繚繞不斷,“我不是你,既然是心愛女子,自然是舍命護著……”

“孽障……”身後傳來了東皇太一淒愴的喊聲,卻是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