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磨刀

嶗山西麓華樓山。清明節。天蒙蒙亮,梳洗樓峭壁中間氤氳的薄霧扭成雲彩模樣,在微弱的晨曦映照下泛出奇異的光。老師父墳半山腰上,有淡淡的煙霧嫋嫋上升。關成羽單腿跪在剛剛立好的一麵石碑下,燃燒著的紙閃出五彩斑斕的光。楊武和張彪垂著頭默默地站在後麵。那塊石碑上刻著“義弟楊文之墓”,煙霧中,紙灰像蝴蝶一般繞著石碑盤桓。關成羽看著最後那片紙灰落地,拿起碑前的一瓶酒,全部倒在紙灰上,跪下,說聲“二弟,你好好睡”,磕了三個頭,站起來,退到楊武和張彪的後麵。楊武和張彪跨前一步,雙雙跪倒:“二哥,安息吧。”

大山裏的雪已經全部融化了,滿山都是蔥綠的顏色,一群分不清是喜鵲還是烏鴉的黑鳥悠然飄過遠山。

關成羽和著山林上空蒼鷹的叫聲喊了一嗓子:“大風起兮,雲飛揚——”群山震**。

張彪走過來,輕聲說:“昨天的事情很順利,趙大結巴果然有那個意思,咱們前麵的工夫沒有白費。”

關成羽點點頭,沒有做聲。

張彪問:“聽說半夜玉生來過?”

“來過。消息基本確定,傳燈和喇嘛是去了東北。”

“玉生找過漢興?”

“嗯。消息是漢興提供的,非常準確。”

“去了東北什麽地方?”

“現在還不清楚,可以肯定的是,這批勞工是去關東下煤窯的。”

張彪歎了一口氣:“當初就不應該讓他們兩個下山,他們太年輕……聽說劉全死了?”

“死了,當場被打死了,腦漿迸裂,”關成羽的臉上看不出表情,“你的意思是當初那事兒應該大家一起去?”

張彪搖了搖頭:“不是那意思。我就是覺得那事兒辦得太倉促……反正說不好。大哥,你估計傳燈他們已經到了東北?”

“應該是到了,”關成羽說,“他們被拉到了龍口,龍口那邊有鬼子的火輪,可以直達營口或者旅順,然後再坐火車,至於去什麽地方就很難說了。漢興說,這批人下了火輪以後被圈在一個集中營,有良民證的直接拉去下煤窯,沒有良民證的按通匪處理,拉去操場當活靶子……漢興說,傳燈和喇嘛有良民證。他們出事兒之前,喇嘛回家過一趟,他媽擔心,他告訴他媽,他偷了兩個李村人的良民證。所以,目前咱們沒有必要擔心,依照喇嘛和傳燈的精神頭,應該不會出什麽大事兒。我讓玉生囑咐漢興,盡快打聽到他們去了哪裏,然後我親自去救他們。我想好了,我必須親自去一趟東北……漢興通過他一個在濟南當差的同學搜索過周五常,基本可以確定他離開了濟南,應該是回了東北。他老家的準確地方我也知道了,無論他回沒回去,我總有辦法知道他的藏身之處。”

“當務之急是想辦法找到傳燈和喇嘛。”張彪說。

“這事兒我有安排。來,說說你昨天的情況。”

“嗬嗬,基本不用詳細說,”張彪笑得滿嘴牙花子,“我通過栓子找到了趙大結巴,沒跟他羅嗦,直接掖了一把票子,然後帶他去了青山村我一個兄弟家,好好伺候了他一頓酒。喝酒的時候,我旁敲側擊地刺探他跟胡占山的關係。這小子起初很謹慎,張嘴閉嘴那是他大哥,他懂得江湖道義。後來被我灌醉了,滿嘴滾舌頭。我明白了,這家夥是個沒長腦子的豬……事情全都是黃道子搗弄的。”

“應該是這樣的。”關成羽插了一句。

“對。”張彪繼續說,“前一陣黃道子不知道用力一個什麽法術,把路公達新納的小妾給糊弄出來了,藏在山下他的一個兄弟家。然後告訴趙大結巴說,那個小妾看上了趙大結巴,並且帶著趙大結巴去見了那個小妾。果然,那個小妾對趙大結巴有那麽點兒意思,還在一起睡了一覺。後來那個小妾竟然出現在胡占山的身邊,把個趙大結巴弄得一頭霧水……嗬嗬,我估計這是一招美人計。肯定是黃道子想篡胡占山的權,這才搞了這麽一出,據說黃道子這小子心氣高著呢,他貼身的兄弟曾經說,有一次他喝多了酒,揚言他不當諸葛亮,要當就當劉備劉皇叔。這事兒傳到胡占山的耳朵裏,胡占山差點兒點了他的天燈,幸虧這小子口才好,這才躲過一劫,估計仇就是從那裏結下的。”

“這事兒我聽說過,”關成羽哼了一聲,“你繼續說。”

“趙大結巴對我說他看見那個小妾眼淚汪汪地跟在胡占山身邊,心都要碎了,去問黃道子這是怎麽回事兒,黃道子拉著他的手哭了,說他因為私藏美人被胡占山打了一頓,沒有辦法,那個小妾就被胡占山給霸占了。我故意問他,那個小妾不是路公達的嗎,怎麽會讓黃道子藏起來?趙大結巴說,路公達早就被胡占山嚇破膽了,烏龜王八一樣地藏在仰口一帶,連頭都不敢冒一下,黃道子打著胡占山的旗號,連嚇唬帶哄騙,就那麽把美人給糊弄出來了……”

“有點兒意思啊,”關成羽摸著下巴笑了,“後來呢?”

“後來就簡單了,我趁機把胡占山氣量小,跟著他沒有前途這些話都對他說了,說得這家夥直點頭。”

“他沒覺察出來你的用意吧?”

“不可能!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那整個是一頭豬,還是被钁頭砸過腦袋的那種豬……況且他又不是不知道我。”

“你以前就接觸過他?”

“接觸倒是沒接觸過,可是他聽說過我,當初我在紅槍會混,紅槍會解散以後,有幾個兄弟上了嶗山,就在他的堂口混。”

“哦……”關成羽瞥了張彪一眼,“惺惺相惜嘛。嗬,其實你就是一個胡子頭。”

“差不多,哈哈,”張彪笑著搖了搖手,“咱們還是繼續說事兒吧。我見他醉了,就糊弄他說,關老大很賞識你,他想跟你聯手幹一番大事業。他有些警覺,問我是不是關老大想來‘攪局’?我說,我們沒那麽扯淡,我們就是想先在胡大當家的‘綹子’裏喘一口氣,然後拉自己的‘杆子’。這小子又糊塗了,捏著酒盅念叨‘關老大到底什麽意思,關老大到底什麽意思’,我說,沒什麽意思,就是想跟你通通氣,將來拉‘起局’的時候,胡大當家的阻攔,你不要管。這小子灌了一大杯酒,一把摔了杯子,我管個屁!我不‘插’了狗日的就算他賺了!最後趴在炕上哭了,說胡占山橫刀奪愛,跟他有奪妻之仇,不報此仇他誓不為人。我一看差不多了,提出要跟他拜個把子,他當場答應了,喊聲大哥,下炕就要給我磕頭……哈,我能跟他這麽上?拜把子那可不是說著玩的。我也裝喝醉了,兩腿一蹬,睡覺啦,哈哈。”

關成羽笑道:“你應該跟他結拜的,咱們又多了一虎。”

張彪把兩隻眼睛瞪得像牛眼:“他算隻虎?操……那咱們兄弟幹脆解散得了。”

關成羽收起笑容,正色道:“依你的估算,咱們動手的時候他不會‘不聽嚷嚷’(反抗)吧?”

張彪一橫脖子:“絕對不會!半夜我跟他道別的時候,他說,大哥你放心,關老大提的那事兒我同意。”

關成羽沉吟片刻,開口道:“這還不能確定。”

張彪又瞪起了眼:“這還不能確定?一個十幾歲就在大山裏當胡子的主兒,說出這樣的話來,能不過過腦子?你以為他是一個做買賣的商人?何況將就他那脾氣……大哥,你想想,小的時候,他因為東家罰他挨凍,就殺了人家全家,當胡子的時候因為幾句不順心的話就砍了路公達的手,你說這是個什麽人?現在,他的心肝兒被人搶了,他會甘心?老大,把心放到肚子裏去吧!趙大結巴是咱們的一杆好槍!”

“盡管分析起來這沒錯,可是行事的時候還得當心,在青島混街頭的時候我吃過這樣的虧。”

“這個不用囑咐,”張彪說,“現在我擔心的是黃道子這條老狐狸,趙大結巴嘴巴不嚴實,一旦……”

“沒有問題,”關成羽說,“正是因為黃道子是條老狐狸,咱們才不用擔心他,我倒是希望他了解我的意圖。”

“此話怎講?”

“你想,咱們一直接觸的是趙大結巴,一旦他揣測到咱們的意圖,他會怎麽想?”關成羽把話說得胸有成竹,“現在胡占山的山頭上實力最壯的是誰那一股?趙大結巴!黃道子已經把趙大結巴和胡占山的關係給攪和僵了,騎虎難下,咱們又這樣,他一定會分析到隻要咱們聯合起來,胡占山倒台指日可數。你想,他會偏向哪邊?走著瞧吧,這種人是不會甘心寄人籬下的,他以為自己是曹操呢。如果咱們將來拿下了胡占山,他肯定會投靠咱們,不信你就等著瞧。其實,我早就打算好了,當務之急是先拿下胡占山,最終除掉黃道子和趙大結巴,這兩個人都不能留在隊伍裏。趙大結巴是個呂布加魏延式的人物,留在身邊很危險,黃道子盡管文雅一些,可是他非常陰險,是一顆定時炸彈。”

張彪一怔,連連擺手:“那多麻煩?幹脆這樣,處理胡占山的同時,直接鏟除黃道子和趙大結巴!”

關成羽搖頭:“目前咱們還沒有那麽大的實力,需要他們幫咱們紮穩腳跟,這樣做,同時也封了各路‘綹子’的嘴。”

張彪的嘴巴張得像井口:“好……好家夥,大哥你是諸葛亮啊!”

關成羽淡然一笑:“這都是被人逼的。”

半山腰的雲霧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滿山的綠,遠山與天空相接處,一隻老鷹在優雅地盤旋,忽高忽低。

關成羽盯著那隻老鷹看了半晌,從後腰摸出那枚紫銅棋子,猛地一捏,回頭對張彪說:“明天晚上必須動手!你知道他為什麽請咱們哥兒幾個進山赴宴?老小子想給咱們來個鴻門宴呢。這正是一個機會,我直接給他來個將計就計!打從開始他就想除掉咱們,再不動手就沒有機會了……你知道不?昨天玉生來的時候帶來了兩個消息,一個是,胡占山跟他那個叫孫有才的漢奸表弟密謀,想把楊武騙進城裏逮捕。他想來個各個擊破呢。他不知道玉生已經把楊文的屍首燒成骨灰帶上山來了,安排‘綹子’裏的一個兄弟來找過楊武,說孫有才幫忙燒了楊文,讓楊武抽個時間去城裏拿骨灰。第二個消息是,五天以後,鬼子要在滄口大廟那邊槍斃幾個抗日分子,其中一個是跟我一起在碼頭上扛過活兒的東北學生,那個東北學生姓臧,以前在東北抗聯打鬼子,後來受命化裝成流亡學生來青島發展勢力,結果回不去了,直接在青島參加了共產黨成立的一個鋤奸隊,殺過不少漢奸,前一陣發動碼頭工人鬧罷工,不小心被鬼子抓了。一開始鬼子沒拿他當回事兒,誰知道被孫有才給認出來了,他就是被鬼子特科通緝的共黨分子臧大勇……”

“這個人我聽說過,”張彪翹了翹大拇指,“很了不起,有學問,有魄力。”

“這個先不用去管,”關成羽說,“我想這樣,今天就讓楊武下山,裝作上當的樣子去找孫有才,直接處置了他!明天處理胡占山,五天以後去滄口大廟劫法場。武子下山不需要有人協助,這是他的脾氣。你今天再去找一找趙大結巴,裝作昨天喝多了不記事兒了的樣子,觀察一下他的動向,如果機會合適,再叮囑他一下,行事的時候別讓他毛愣,甚至可以提醒他,如果他膽敢毛愣……我不多說了,這事兒你心中有數就行。”見楊武還在墳前低著頭,關成羽回頭喊了一聲:“走啦!”

楊武愣怔片刻,石雕一般跪下,喃喃自語:“哥哥,你在那世好好的,我跟你的五個兄弟會給你報仇的……”

回華麓宮的路上,關成羽問悶悶不樂的楊武:“你能確定把孫有才的腦袋帶上山來?”

楊武說:“能。”

關成羽摸了摸他的肩膀:“楊道長把道袍給你預備好了,他陪你一起下山。”

楊武點點頭:“你放心,如果失敗,下街旗杆上掛著的就是我的人頭。”

第二天下半晌,華樓山霧茫茫一片,天上遊**著一塊黑裏透黃的雲彩。這塊雲彩遊**到華麓宮上空,不由分說便卸下漫天酒盅一樣大的冰砣,隨著鋪天蓋地的劈裏啪啦聲,天接著就黑了下來。

站在華麓宮正廳的關成羽望著朦朧的遠山,回頭看了楊武一眼:“你不要跟著我們,我不是怕你沉不住氣,我擔心萬一失手,外麵沒有照應。”

楊武將手裏用黃色包袱包著的一隻茶盤大小的匣子遞給關成羽,悶聲說:“我知道。”

張彪用手背碰碰楊武的胳膊:“武子,你先走,去荊條澗北邊的那條峽溝等著,萬一我們那邊有什麽異常,你直接過去控製他爹,我就不信他連爹都不要了。”

關成羽提著那隻匣子掂了掂:“嗬,這小子的腦袋還挺沉。武子,如果沒有異常,你不要過去驚動老人,完事兒以後我會給他個合適的說法的。”

楊武盯著那隻匣子,一笑:“行,我總不能把他們斬草除根吧?其實你們這些話都是多餘,胡占山是隻紙老虎。”

外麵的劈啪聲沒有了,被沙沙的雨聲取代。

楊武回身抓起擱在桌子上的一把卡賓槍,擼兩下槍管,箭步衝進了雨線。

關成羽將匣子夾在腋下,順手一摸褲腰裏的棋子,回頭衝張彪一笑:“待會兒就看你的了。”

張彪嘿嘿一笑:“沒問題。就看趙大結巴有沒有反心了……”

昨天,楊武走後,張彪直接奔了下清宮,沒怎麽費勁就找到了正在巡山的趙大結巴。一通敘話過後,張彪直接按照剛才關成羽囑咐他的話給趙大結巴灌了一陣迷魂湯。趙大結巴的臉紅了好一陣,最後紫成了一隻大茄子,一拍大腿:“我日他個先人的!老子豁出去啦,直接跟他幹!媽的,昨天你走後,黃道子來找我,說老狗日的摟著那個娘們兒折騰了一宿,漫山遍野都是哼唧聲……你說他這不是‘拿’老子的血管嗎?不行,老子今天就要割了他的雞巴!”

張彪不動聲色:“這是真的?你可別上了黃道子的當啊,那家夥是個人精。”

趙大結巴把兩隻牛蛋子眼一瞪:“錯!實話告訴你吧,黃道子想要除掉胡占山的想法比你們還早!再說,我的幾個兄弟都親耳聽見那個老畜生‘幹活兒’的聲音了,跟他娘的老虎吃人似的……你別管了,這事兒有我!”

張彪套話道:“你大小也跟著他吃了好幾年‘打飯’,這麽做不怕兄弟們笑話?”

趙大結巴不說話了,臉色過雲彩似的一陣黃一陣黑,一張臉扭曲得就像被豬啃過的白菜:“這……不是有你們嘛。”

張彪笑了笑,說:“那你也不能閑著啊,你得出力,不然以後跟著關老大混,兄弟們會不服氣的。”

趙大結巴哼哧了半晌,一閉眼:“我給你們把槍藏,藏到酒桌下麵!這不是明天老畜生要請你們哥兒幾個喝酒嗎?他肯定擔心你們‘插了’他,家夥是帶不進去的。可,可是有我!我提前給你們把家夥藏到桌子下麵……”

“不用那麽麻煩,”張彪說,“我這兒有把刀,你就把這把刀給我掖在我應該坐的地方就成。”說著,從背後抽出了自己的那把雁翎刀。

趙大結巴二話沒說,直接將刀插到了自己的袖管裏:“放心,這事兒交給我了!”

臨別,張彪慢悠悠地說:“成敗在此一舉,成就成,敗就死,咱們都一樣。”

回到華麓宮,張彪把情況對關成羽說了一遍,關成羽摸著張彪的肩膀笑:“這事兒成了。”

張彪還是有些擔心:“胡占山這小子混了這麽多年的胡子頭兒,臨時不會不加小心吧?”

關成羽悠然一搖手:“不要把他想得那麽高,他要是那麽有頭腦也不會混了這麽多年還在大山裏麵當胡子。”

張彪說:“我擔心黃道子呢。”

關成羽微微一笑:“關於他,還需要我多說嗎?”

半夜,楊武回來了,一進門,什麽話也沒說,丟在地上一個西瓜樣的包袱,倚著門框衝睡意朦朧的關成羽和張彪笑。

關成羽明白了,直接問:“確定是孫有才的人頭?”

楊武邊脫道袍邊說:“沒錯。這小子是個‘彪子’。我找到他家的時候沒直接進去,在外麵一看就明白,門前門後全是人,有做小買賣的,有胡亂溜達的,他們以為老子也‘彪’?我瞅個空檔,直接從鄰居家的院牆進了他家。這小子正在吃飯,喝著小酒兒,哼著小曲兒。我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進了門,這個‘彪子’竟然嚇得尿了褲子。見我傻乎乎的什麽也不知道的樣子,他放心了,他還不知道取他人頭的祖宗來了,一個勁地對我表功,武子呀,給你哥哥辦這事兒我可是提著腦袋呀……我裝作感謝的樣子,請他去穀香村吃飯,這小子‘彪’得可真到家了,竟然跟著我走。我估計他是想在我出門的時候‘拿’我。老子就那麽傻?我說,大哥,我怕日本人抓我,咱倆換換衣裳出門怎麽樣?起初我以為他不會同意,誰知道這個‘彪子’竟然同意了。門外停著一輛黃包車,我拉著他直接上了車。門口盯著的也是一群‘彪子’,跟著咋呼‘老孫你去哪裏’,竟然沒有一個過來看看的。這個‘彪子’這時候已經被我控製起來了,我的槍盯著他的腰眼呢,他回頭說了句‘我去辦點事兒’,又他媽尿了。下了車,我把他拖到一個僻靜的地方,一句也沒跟他羅嗦,直接下了家夥。”

“痛快!”張彪衝楊武豎了豎大拇指。

“你估計那個地方三天兩日不會被人發現吧?”關成羽問。

“不會,絕對不會!”楊武說,“那是個廢棄倉庫,十天半月不會有人過去。”

“對,就是有人發現也不知道死的是誰,”張彪笑道,“無頭男屍。”

楊武點點頭,接著說:“包了人頭出來,我看見街上有不少鬼子在巡邏,沒敢直接出城,鑽著胡同去了下街,在旗杆下麵給我哥磕了幾個頭,天就徹底黑了。我摸到了漢興家,從後窗爬進去把他叫了起來。哈,把漢興嚇得不輕,小臉蠟黃。我沒告訴他我是來幹什麽的,簡單對他說了咱們的情況,然後問他我侄子怎麽樣,他去喇嘛他媽那間偷偷把孩子抱過來了……嘿,小家夥簡直太好玩兒了!長得跟我哥一樣一樣的,我親他的臉,他直接拿我的鼻子當了**,嘬得我那個刺癢啊,哈哈哈。臨走的時候,漢興說,他已經打聽到了,傳燈他們去了吉林濛江那一帶,具體在哪裏下煤窯還不知道,反正前前後後都是大山,他隻知道在集中營登記的時候,有兩個小年輕,一個叫劉全,一個叫王老七,估計這倆人就是傳燈和喇嘛了……老大你放心,隻要具體方位知道了,找他們就簡單多了。漢興說,最好你不要去,他可以通過關係去,但現在不行,鬼子對警備隊控製得很嚴,為了長遠打算,他準備過幾個月以後再去。這事兒老爺子還不知道呢。”

關成羽皺著眉頭思索良久,點點頭:“不能等。等咱們安頓下來,我親自去。”

楊武說:“這樣好了。咱們這邊離不開你,處理了胡占山,我去東北,首要目的是找回來他們兩個,周五常的事情以後再說。”

關成羽想了想,說:“也好。拿下胡占山以後,你帶足了銀子,找到他們在哪個煤窯,花大錢賄賂看守,放他們出來。”

楊武說聲“看我的好了”,上炕便睡,鼾聲如雷。

外麵的雨聲停了。關成羽邁步出了門檻,外麵罩了黑布一般,眼前一片模糊。

張彪跟出來,抬頭望了望天:“這工夫得有六點了吧?”

關成羽說:“差不多。趕到的時候應該是九點左右。開席的時間是十點整。老小子很講究呢,去得早了他不但惱火還容易犯嘀咕。咱們就在下竹林那邊等,有人會去接咱們的。”

張彪算了算:“對。從下竹林到鍋頂峰也就半個鍾頭的時間,入席正是時候。楊武應該到了吧?”

關成羽一笑:“不會,要是喇嘛的話,這工夫應該到了。不管他,剛才我那些話其實真的多餘,根本用不上他,讓他去那是怕他閑出毛病來。”

三個小時以後,關成羽和張彪已經站在下竹林對麵的一塊礁石上了。

夜裏的海風狠勁,海浪拍擊礁石發出的聲音猶如海嘯。

迎著蒼勁的海風站了沒有多會兒,下竹林那邊就響起一聲口哨,接著有人走了過來:“是關老大嗎?”

關成羽說聲“是”,扯著張彪跳下了礁石。

夜裏上山很費勁,翻山越嶺來到鍋頂峰的時候,胡占山住的那個道觀裏已經傳出了嘈雜的人聲,顯然裏麵的人已經等急了。

關成羽在吊橋對麵屏了一下呼吸,高聲喊:“大山裏七溝八梁,跑了舅舅來了外甥,當頭的老大上眼啦!”

吊橋上掛著的一隻燈籠衝這邊晃了晃,隨著一聲:“當家的有令,山門迎客啦——”

吊橋悠悠地放了下來。

關成羽回頭望了張彪一眼:“沉住氣,”雙手抱拳,衝前方一拱:“多謝老大挑門簾!”邁著沉穩的步伐上了吊橋。

吊橋似乎不堪重負,發出吱扭哢嚓的聲音。

前麵有手電光一閃,驀地響起趙大結巴的聲音:“哎呦!這不是關大炮關大把頭嘛!哈哈哈,讓列位兄弟這一頓好等!快快請進!”

關成羽剛跨過吊橋,趙大結巴就衝裏麵嚷了一嗓子:“大,大當家的,貴客來啦!”

道觀大門一開,關成羽以為出來的是胡占山,退後一步,將提在手裏的匣子擱到地上,朗朗地施了一個坎子禮:“大當家的在上,小弟關大炮……”感覺不對,猛抬頭看見四條手持衝鋒槍的漢子迎麵走來,心下一緊,笑道,“嗬,不是大當家的啊……四位兄弟,‘順光杆兒’(搜身)來了?”笑著,舉起了雙手。

一條漢子將槍背到身上,伸出雙手上下摸索關成羽,停手,說聲“老大多擔待”,把手又伸向了張彪。

“誰讓你們這麽幹的?”門口站出了一身白綢褲褂的胡占山,“大結巴,是不是你安排的?胡鬧!自家兄弟還用得著玩這套?”

“大,大當家的,這都是為了山門好啊,”趙大結巴哈了一下腰,“檢查過了,二位身上沒有‘木頭’(槍)。”

“也不可能有啊,是不是關老弟?”胡占山張開雙手做一個擁抱姿勢,隨即將這個姿勢換成了請的姿勢,“關老弟請!”

“大哥請,”關成羽彎腰拎起地上的匣子,“大哥,我們來了兩個,武子臨時有事兒,來不了。”

“有事兒?哦……”胡占山的眼睛精光一閃,“他沒在華樓?”

“沒在華樓,去青島了,昨天就去了。聽說他哥哥的屍首被一個好心人幫忙火化了,他想去帶回來,到現在還沒回來呢。”

“那就對了,”胡占山拉一拉關成羽的手,笑道,“他不來也好,這小子脾氣混帳著呢,老子的酒不伺候他。”

進到門裏,胡占山回了一下頭:“大結巴,這兒沒你什麽事兒了,你去外麵‘張’(觀察)著點兒,這幾天到處鬧‘賊’,別讓他們肮髒山門,掃了老子的興!”

趙大結巴趁張彪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悄聲說:“正數第三把椅子。”

張彪的心忽地一落,跟著關成羽進了正廳。

裏麵的八仙桌上已經擺滿了菜肴,黃道子一臉詭秘地站在西側的桌子角衝關成羽作揖。

胡占山說聲“免了”,一眼瞅見關成羽手裏提著的匣子:“那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