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暈頭轉向

傳燈剛在同利飯莊坐穩,渾身濕漉漉的喇嘛就衝了進來,不說話,抓起傳燈的胳膊就走。傳燈放了一下心,好嘛,喇嘛果然不愧是個闖**過江湖的……二人衝出飯莊,直接拐進了旁邊的一條胡同。馬路上響起一陣刺耳的警笛聲,不少穿偵緝隊和警備隊服裝的人走馬燈似的穿梭。

蔽在胡同深處,喇嘛忿忿地跺了一下腳:“操他奶奶的,劉全怎麽跟著進去了?”

一聽此話,傳燈大吃一驚:“你說啥?劉全也在裏麵?”

喇嘛不回答,揪著自己的頭發沒命地扯:“這不是要我的命嗎?我剛摸進去,還沒找到正門,這小子就扯住了我的腳脖子……”

傳燈明白了,劉全一直在跟著他們。

“他是不是死了?”傳燈抓住喇嘛的肩膀,用力搖晃,“我聽見裏麵開槍了,一個人喊救命……”“死了!”喇嘛一把打開傳燈的手,“娘的,死了活該!要不是這小子橫空來這麽一下子,沒準兒老子已經得手了……你猜咋了?我一看是他,知道要壞事兒,捂著他的嘴把他拖到了一個黑影,問他從哪兒進來的?他就說了倆字,爬牆……唉!沒法說了,‘闖’這種‘窯堂’爬牆?這是江湖大忌!他以為人家開鋪子的是傻瓜?當時我就感覺這事兒完蛋了,丟下他就跑。剛躥上屋頂,我就看見他被人一槍給撂在那兒了……從屋頂往下看,密密麻麻全是人,整個把票號包圍了。老子是幹什麽的?旱路不好走咱走水路!老子直接鑽了下水道……”

“明白了……”傳燈搓了一把頭皮,原來爬後院牆的那個黑影是劉全這個該死的。

“喇嘛你說的不全對,我在外麵看見劉全進去之前,漢奸們就把票號包圍了……”

“真的?”喇嘛猛地瞪大了眼睛,“難道咱們上了胡占山的當?”

傳燈哼了一聲:“那是肯定的了。狗日的以為關大哥會帶著咱們兄弟全部來呢,他想來個一網打盡。”

喇嘛悶悶地喘了一陣氣,撲哧笑了:“很好……七,七哥,很好啊,咱們毫發沒損,先抓住了胡占山的狐狸尾巴,這很好。”

傳燈也被氣笑了:“哈,是很好,算咱兄弟們贏了呢。難道票號裏沒有什麽龍袍,這一切都是胡占山瞎編的?”

喇嘛翻了個白眼:“那還用說?這小子以為咱們全得死,這事兒就死無對證了……媽的,沒那麽容易!”

傳燈說:“我聽大哥說,胡占山有個當漢奸的表弟……”

喇嘛一哼:“那就對啦!內外一‘遞葉子’,這事兒就成了。”

傳燈說:“得,咱倆還是別分析了,回去讓大哥拿個主意吧。這就回山。”

“不急,”喇嘛拉住了傳燈,“這當口咱們出不去的,出了這檔子事兒,鬼子一定會增哨加崗,想出去那是找死。不如這樣,我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我玩兒,你睡覺,明天一早咱們換身衣裳再走。”

“咱們走了,劉全怎麽辦?”傳燈走了兩步又站住了。

“隨他去,”喇嘛拉著傳燈繼續走,“你想,不管他是死是活,咱們要是回去,那跟老母豬自己爬上案板去挨刀有啥區別?”邊說邊從褲腰裏往外掏錢,“娘的,前幾天老子輸了,今天老子要翻本……哎,不對呀,我的良民證哪兒去了?七哥,是不是在李村的時候我忘記拿了?我明明記得我把它跟錢放在一起的……奇怪奇怪,”一拍腦門,“明白了!我偷劉全良民證的時候,冒充給他錢,把自己的良民證連同一把錢戳進他的口袋裏了……還好,他的良民證在我這裏。操,現在我叫劉全了?我是個吃大糞的土鱉?不管了,先去熱鬧熱鬧再說。”

傳燈不走:“你要去賭錢?我不跟你去,那種地方我不喜歡去……”“跟我裝什麽良民?”喇嘛繼續拖他,“你連賭拳的地方都去,賭錢的地方不去?賭錢管怎麽說也比賭拳文明一些吧?不瞞你說,我為什麽從濟南回去得那麽晚?並不是害怕出麻煩,我是又手癢了,來這裏賭了幾把,結果,輸了不少。放心,我不是輸的帶子裏的錢,我輸的是在火車上‘順’的。在火車上我‘順’了不少呢,給我媽送了一些……對了,我媽搬到你家住去了,我媽說,你爹不會侍弄孩子,又怕文哥他兒子在窯子裏混‘瞎’了,就讓我媽從良了。我媽說,她要爭取在今年跟你爹……不說了,反正大人的事兒咱不懂。走吧。”

“別著急,”傳燈把他推到了牆根,“你說你回家過一趟?什麽時候?”

“就是下午你在飯莊等我的時候……咳,你是怪我沒告訴你這事兒是吧?有什麽可說的?家裏啥事兒也沒有!”

“我爹挺好的吧?”傳燈的心沒來由地就是一陣抽搐。

“很好啊,我去找了漢興,漢興對我說,老爺子想得開著呢,過年的時候啥也沒說,年過得樂樂嗬嗬。”

“我哥呢?”

“也很好,正月初三就去警備隊報到了,穿回來一身製服,就是帽子不一樣,是日本帽子。”

“家裏沒有人去找我?”

“我想想……好像有,漢興說,韓仲春去過,不過被漢興推擋出去了,漢興讓我囑咐你,隻要你熬過半年去,他就有辦法讓你回家。”

“我不回家,”傳燈咬了咬牙,“我就留在山裏,跟弟兄幾個一起殺鬼子。”

“對,七哥是條好漢。”喇嘛轉了幾下眼珠子,“走吧,別在這兒羅嗦了,不安全。”

傳燈想了想,這當口沒有地方可去,索性跟著喇嘛出了胡同。

走了沒幾步遠,喇嘛指著一個亮著螢火蟲小的燈光的房子說:“就是那兒。你等等,我先過去‘踩踩盤子’,別出意外。”

等了沒多長時間,喇嘛笑嘻嘻地回來了:“很安全,裏麵全是輸紅了眼的家夥,一個漢奸也沒有。”

傳燈說聲“有漢奸也不怕,現在我是王老七”,拔腳就走。

喇嘛在後麵怔了怔:“對呀……哈,你是王老七,我是劉全,劉土鱉。”

走到那個房子的門口,傳燈站住了:“裏麵有睡覺的地方嗎?”

喇嘛說:“想睡覺找旅館去。七哥,別那麽嬌氣好不好?湊合著蜷一宿不行?現在已經是半夜了,一湊合天就亮了。別磨蹭了,走著。”說完,輕輕拍了兩下巴掌。門閃開了一條縫,喇嘛拽著傳燈的袖口,錯身擠了進去。

裏麵煙霧繚繞,汗臭與腳丫子味道混合在旱煙味裏,讓傳燈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喇嘛尖著嗓子嚷了一聲“閃開閃開,押大,押大”,丟下傳燈撲向桌子。

傳燈愣在門口,怏怏地搖搖頭,裹緊棉襖貼著牆根蹲下了。剛眯了一會兒眼,傳燈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嚷“贏了贏了”,不由自主地睜開了眼,順著聲音一瞅,傳燈猛地打了一個激靈,老袁?老袁就是跟傳燈一起在前灣碼頭扛包的那個狐臭漢子。他怎麽也在這裏?傳燈感覺不好,老袁認識自己,萬一看見,肯定會喊他的名字,不管這裏有沒有認識他的人,這總歸是一個隱患……怎麽辦?走吧,趕緊離開這裏。傳燈悄悄站起來,聳起一邊肩膀遮住臉,側著身子靠到喇嘛身後,輕輕一捏他的屁股。

下半夜了,天上的星星稀少起來,碾盤大的月亮懸在天邊,似乎伸手就能抓它下來,整個天空就像一張巨大的玻璃。

淡淡的霧氣從地麵上冒了出來,煙一般在低空遊**,四周靜悄悄的,連狗叫的聲音都沒有。

沿著樹影疏離的小路走了一氣,喇嘛說:“就在樹下蹲一宿吧,天很快就要亮了。”

傳燈蹲下來,乜著喇嘛慘白的臉說:“又輸了多少?”

喇嘛把身上所有的錢攤在地上,一張一張地數:“十塊,三十,八十……還好,輸得不多,還剩八百,夠置一畝地的。”

傳燈趁他不注意,一把搶過錢,猛地戳進自己的褲腰:“不能給你了,再給你,連褲衩你都輸沒了。”

“我也是這麽想的,”喇嘛知道自己搶不回來了,幹脆找個台階下,“你拿著好了……千萬藏好了啊,天亮咱們出城,萬一碰上巡邏隊,一分都剩不下。”

傳燈說聲“知道”,坐在地上,伸直腿,鬆鬆褲腰,將那把錢掖進褲襠,用力別了兩下,又蹲了起來:“這錢也不是我的,回山以後得交給大哥,山上需要錢。”

“對,咱們沒完成任務,胡占山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讓咱們上山呢,錢得省著點兒花……走吧,老這麽蹲著讓人看見容易懷疑,”喇嘛站起來貼著牆根走,邊走邊唱歌給自己壯膽,“黑夜走路我不怕,我有銅手鐵指甲,我有七杆八金剛,我有火龍照四方……”眼睛一下子直了,“鬼子!”

傳燈順著他的目光一看,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對麵橫著走過來幾個端著大槍的鬼子兵!

“快跑!”喇嘛拉一把傳燈,剛要起身,那邊就想起一聲暴吼:“什麽的幹活!”

喇嘛知道這是跑不掉了,幹脆拉著傳燈站了起來:“太君,我們的,良民的幹活。”

那幫鬼子不搭腔,直接圍了上來。

傳燈衝喇嘛使了個眼色,慌忙掏出自己的良民證:“太君,我們真的是良民的幹活。”

一個鬼子接過良民證,用手電筒晃了晃,丟給傳燈,接過喇嘛的良民證掃一眼,丟回去,一擺頭:“開路!”

傳燈以為這是要放他們走,慌忙哈腰:“多謝太君……”屁股上猛地挨了一腳,回頭一看,喇嘛已經被兩個鬼子架著上了馬路。

傳燈還想解釋,兩隻胳膊已經被扭到了背後,一個趔趄跟上了被架在半空中的喇嘛。

不知走了多久,嗡嗡嚶嚶的低語聲傳了過來。傳燈抬眼一看,前麵的一塊空地上密密麻麻蹲了一大群人。傳燈的心咯噔一下,知道自己這是被抓了勞工。回頭看看喇嘛,喇嘛正愁眉苦臉地望著他,傳燈苦笑一聲:“完蛋了老六……”

“巴格牙路!”隨著一聲狼嚎,傳燈和喇嘛雙雙被摁在了那群人的後麵。

“老哥,這是咋回事兒?”傳燈低聲問旁邊的一個人。“誰知道呢,”那個人說話的聲音像哭,“俺想起個大早來趕集,誰知道被抓來了這裏……”傳燈偷眼一看,四周全是端著大槍的鬼子兵,不遠處的一排房頂上明晃晃地架著幾挺機關槍。

南邊突然響起一陣喧嘩,傳燈看見一個跑著的漢子被一群鬼子兵截住,刺刀撲哧撲哧地往身上戳,那個人一聲不響地萎在了地上。

“七哥,別瞎雞巴踅摸了,這次咱們是跑不掉啦。”是喇嘛死了沒埋似的聲音。

傳燈不想說話,腦子煙一般空。

靜了一陣,傳燈聽見屋頂上有個聲音在喊話,模模糊糊聽見他在說,大日本皇軍為了東亞聖戰要征民夫去濟南挖防禦壕。

“喇嘛,這是要去濟南呢,不遠,咱兄弟倆興許還能回來……”半晌沒聽見回話,傳燈左右一看,登時傻了眼……好嘛,六哥溜了。

傳燈剛歎了一口比吃大糞還憋悶的氣,喇嘛就貼著地皮蛇一般出溜過來:“七哥,沒門兒,比鐵桶圍得還密。”

他的一邊臉比那邊臉胖了一圈兒,傳燈明白了:“想跑被揍回來了吧?”

“嗯,”喇嘛這話說得有些厚顏無恥,“兄弟我沒想丟下你。我想先去探探路,然後回來喊你一起‘滑’,可是被一個漢奸發現了,臉上挨了一鞋底……沒啥,不疼,兄弟扛得過去。”

天邊泛出死魚肚子那樣的顏色,人群開始**。

鬼子兵用槍對著這群人,往一輛一輛的卡車上驅趕。

喇嘛的牙齒碰得得得響,緊緊地拽著傳燈的褲腰:“七哥,這次咱哥兒倆生死不離,相信我。”

傳燈不想說話,他不是生喇嘛的氣,他實在是說不出話來了,整個身體全空了,就像一隻打足了氣的皮球。

卡車沿著寂靜的馬路轟隆轟隆地跑,一路向北。

天仿佛就在刹那之間亮了,傳燈赫然察覺到,這不是去濟南應該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