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飛來橫禍

陽曆年那天一大早,天上突然出了太陽,上了凍的魚堆開始化凍,到了晌午,馬車店四周彌漫出熏天的臭氣。

徐老爺子買來兩大車鹽粒子,把漢興從雜貨鋪子喊回來,吩咐他去找幾個人把魚醃起來,免得讓鄉親們說他保管不周。

大街上到處都是巡邏的日本兵,漢興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一個街坊,要過年了日本人也不消停?那個街坊歪著嘴唇說,雞巴硬起來一時半會兒能軟下去?然後悄悄告訴他,昨天晚上火車站那邊又出事兒了。一個大漢搶了卡子門崗哨裏的槍,邊跑邊跟追趕他的日本兵交火,跑到火車站大橋上的時候,大漢的槍裏沒有子彈了,日本兵眼看就要圍住他,恰好橋下駛來一列火車,橋上全是火車冒出來的白霧。白霧散去,大漢不見了。日本兵以為他跳橋跑了,留下幾個人守橋,其餘的人追了下去。結果,等這幾個日本兵空著手回來的時候,橋麵上躺著三具日本兵的屍體,脖子全斷了。據說這條漢子是一個從嶗山下來的道士。漢興聽得心裏發緊,輕飄飄地上了大街。

街南頭有幾個看上去像是碼頭工人的年輕人被幾個日本兵攔住搜身。

漢興認出其中的一個是自己的弟弟徐傳燈,上前跟那幾個日本兵嘀咕了幾句,傳燈就被漢興拉了出來。

兄弟兩個站在街口說了幾句話,呼啦一下跳開,接著就當街推搡起來。

漢興被傳燈推了幾個趔趄,搖搖手說:“好,我說不聽你,有人能說聽了你,你等著。”一甩頭回了家,街門被摔出悶雷般的一聲響。

徐老爺子問他這是跟誰生氣?漢興把臉轉向門外,眼圈跟著就紅了:“爹,現在外麵這麽亂,老二這當口又想出去惹禍。”

徐老爺子抓起一把笤帚趕出門去,正好碰見一頭撞進院子的傳燈,丟了笤帚,脫下鞋子揚手就打。

傳燈的眼睛瞪得像螃蟹,脖子一橫:“爹你先別動手!我要打鬼子,我哥不樂意了,他是個漢奸!”

徐老爺子一頓,當頭掄了他一鞋底,支著鼻孔問漢興:“你又去找次郎了?”

漢興噙著眼淚說:“沒有。老二說他那天在憲兵隊被日本人打了,拿著把錐子要去找人家拚命呢……”

徐老爺子提溜著鞋子轉回頭來再找徐傳燈的時候,傳燈已經不見了。

外麵的陽光很強烈,走在街上的傳燈不得不眯著眼睛。本來傳燈不想出來,平白挨了一鞋底子,他的心裏不好受,這一鞋底挨得窩囊,這是替漢興挨的呢……徐漢興,你還算是個中國爺們兒嗎?其實傳燈生氣還不全是因為這個,他的氣主要是生在那個狗熊長相名字叫北野武的日本浪人身上。今天一早,傳燈的腰裏別著一把錐子剛走上大街,栓子就追上來告訴他,北野武知道傳燈揚言要跟他拚命,放出話來說,上次看在吉永次郎的麵子上放了他,這次要是被他抓到,一定要擰斷他的脖子。傳燈問,這話是誰傳出去的?栓子說,還有誰?賣肉的疤瘌周唄,這小子一直想看你家的笑話呢。傳燈說,愛咋的咋的吧,反正老子咽不下這口氣去。轉身就走。

媽的,傳燈從後腰摸出錐子,一把摔了,擰斷我的脖子?老子還想找個脖子擰著玩呢。

一群小孩蹦跳著在街南頭唱歌:“日本鬼兒,喝涼水兒,坐汽車,壓斷腿兒,到青島,吃炮子兒,沉了船,沒了底兒……”

傳燈知道現在這些小曲兒唱不得,弄不好就被抓去憲兵隊了,日本兵可不管你是大人孩子,一旦被他們抓進去,不死也得去層皮。

傳燈有心過去轟孩子們走,一想自己在憲兵隊的遭遇又打消了這個念頭,關我屁事!悶走幾步,抬頭看見了一張告示。

傳燈多少認識幾個字,走過去一看,是懸賞抓一個從嶗山下來的道士,告示上說,大膽惡道目無王法,破壞共榮,到處殺人放火。

傳燈不相信那上麵的話,他知道日本鬼子的話不能信,沒準兒這個道士是條鐵骨錚錚的漢子。

大街的牆壁上貼滿花花綠綠的標語,傳燈的心中憋悶不堪,稀裏糊塗地走進了一條胡同,這條胡同很清冷,彌漫著一股黴味。

有個女人在捏著嗓子咳嗽,傳燈站住了,他看見窯姐三嫚兒正斜靠在胡同中央的春園茶樓門框上衝他吐瓜子皮。

三嫚兒的臉抹得比石灰還白,一笑,臉上掉白渣兒,然後就露出火車道一樣的皺紋來:“小二,進來跟大姐耍耍唄,不要錢。”

傳燈撇一下嘴巴想要躲開,猶豫一下又站住了:“三姑,我聽說有個日本浪人前幾天來睡過,有這事兒?”

三嫚兒衝天翻了個白眼:“哦,你是說那個在太陽膠皮當把頭的日本混子吧,來過,沒睡,來找人的……對了,他叫北野武是吧?人家現在當憲兵了呢。這個人可真夠嚇人的,把客人攆出去,扇了老娘好幾個耳光,非要問我見沒見過一個嶗山下來的野道士。老娘哪認識那麽多人?睡過就忘。怎麽,你找他?”說著,嬉皮笑臉地湊過來,嘴巴伸得比豬還長,“來來來,跟三姑‘嘴兒’一個,三姑幫你去找。”

傳燈抓過她的手絹,抬手戳進她的嘴巴,轉身就走。

三嫚兒吐了手絹,緊攆兩步,一把揪住傳燈的褲腰:“燈,要過年了,你爹咋還不找個暖被窩的呢?你回家跟他說說,就說你三姑操心這事兒……”嗓子被一個瓜子嗆住了,撒了手,捧著脖子,在一串咳嗽聲中,遭了夾子的老鼠似的回了茶樓。

傳燈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天忽然就陰了。

牆縫裏嵌著棉絮樣的積雪,裏麵冒出來的茅草被風一吹,簌簌亂動,胡同中間的積雪化得差不多了,泥濘不堪。

一個刺蝟長相的小爐匠挑著擔子吆喝一聲“鋦鍋啦”,衝走過來的傳燈呲了呲滿嘴的黃牙:“二少爺,你爹讓你回家幹活兒呢。”

傳燈沒搭腔,耷拉著腦袋走上大街,一時竟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遲疑著剛剛站定,就被驚兔也似撞過來的一群人衝了個趔趄,那幫人邊跑邊回頭,一臉驚恐。隨著一聲撂挑子的聲音,小爐匠不見了,幾隻破碗滿地亂滾。

傳燈納悶,順著那幫人的目光一看,一下子呆住了,迎麵晃過來的竟是穿著一身日本軍裝的北野武!

這小子一定是來找我的!好吧,老子正想找你呢。傳燈前後看了看,沒有一個人影,悄悄捏緊了拳頭。

就在傳燈準備迎上去的時候,大步走著的北野武突然定住身子,雙眼閃過一絲迷惘,兩腿一軟,撲通跪在了地上。

怎麽回事?傳燈突然之間慌了神,是誰撂倒了北野武?四下一看,哪裏有個人影?

躺在地上的北野武像一條巨大的豆蟲,軟軟地蠕動幾下,兩腿一蹬,身體一下子僵硬起來。

傳燈這才看清楚,北野武的身下壓著一灘瀝青色的血,海膽一樣四處延伸。

四周沒有一絲聲響,一陣風悄無聲息地掠過北野武看似冰涼的屍體。

傳燈感覺不好,鬆開拳頭剛想跑,驀地呆住了,胡同兩頭全是端著大槍的日本兵!

烏雲像掛了鉛墜,呼啦一下壓了下來。

傳燈搖著手退到牆根,胸口空得就像灌滿了風。

日本兵不說話,扇麵一般把他圍在了當中。

滿街都是鬼叫似的警笛聲,路人聽到槍響的兔子一般四處亂竄,一個人跌倒在雪地裏,爬起來,一頭撞在牆壁上,懵懂著望天。

茫然不知所措的徐傳燈被那幫日本兵推搡著朝街西口的憲兵隊方向走,一步一個趔趄。

滿胡同亂竄的路人被一陣槍聲嚇住了,戰戰兢兢地湧回大街,瞪著驚恐的眼睛望著這邊。

刺斜裏衝出臉色焦黃的徐漢興,漢興擋在路中央用日本話聲嘶力竭地喊:“皇軍,你們誤會了!請放開他,他什麽也沒做!”

日本兵不理他,依舊推搡掙紮著想要靠近漢興的徐傳燈。

漢興躲閃著橫過來的槍刺,聲音就像壓癟了的喇叭:“我是禮賢中學日語係畢業的學生!這是我弟弟,他沒有做破壞共榮的事情……”一個日本兵猛地一拉槍栓,衝漢興嚷了一句什麽,漢興的臉刷地一下白了,不認識似的看著弟弟:“你,你殺人了?”人群呼啦一下散開了。

“胡說,胡說!”傳燈脖子上的青筋凸得像筷子,“哥,你快告訴他們,我沒有殺人!”

“這下子你惹大禍害了……”漢興一步一步倒退著,突然轉身,撒腿往大車店的方向跑。

“老子沒有殺人!”傳燈借著一個踉蹌勁兒,猛地一挺脖子,“哥,救我呀——”

剛剛散開的人群漲潮似的聚攏回來,一個個抻長脖子,待宰的鴨子一般望著被日本兵押著漸漸遠去的徐傳燈,喉嚨裏發出一片唏噓。

胡同口,北野武的屍體被一條軍用床單蓋著,幾個維持會的人賊眉鼠目地在一旁溜達。

徐漢興將長衫下擺掖在腰裏,疾步出了馬車店的大門。徐老爺子追出來喊:“記著,先找次郎再找欒鳳山,千萬別慌!”

漢興沒有回頭,踉踉蹌蹌,一頭撞進了雜貨店。

雜貨店裏的夥計劉祿正在收拾架口上的貨物,聽見動靜一回頭,呲開大門牙笑了:“剛才我聽小爐匠說小二被鬼子給抓了?活該,這小子性子太野,也該遭點兒折騰長長記性了……哎,掌櫃的,這個年我就不在你這兒過了,我把兄弟‘疤瘌周’要帶我去濟南闖**呢,他說他爹在那邊發了大財……”漢興沒有理他,甩開門簾進了裏間,三兩下從一隻櫃子裏拽出一個包裹,嘩啦嘩啦抓了幾把銀元,用手絹包了,揣進長衫口袋,風一般衝出了店門。劉祿轉出櫃台,公雞打鳴似的喊:“掌櫃的,下半晌兒我關鋪子啊,兄弟闖濟南府發大財去!”

漢興貼著牆根一路悶走。太陽出來一會兒又沒了,天徹底陰了下來。

漢興沒有朝憲兵隊的方向走,他在一個路口頓了頓,轉身進了長味煙館的那條胡同,他知道,欒鳳山這當口一定在那裏躺著過煙癮。

欒鳳山是滄口地區“治安維持會”的會長,年輕的時候是方圓十幾裏出名的混混,折騰了不小的家產。後來抽上大煙了,幾乎傾家**產,四處打零工維持生計。傳說他在太陽膠皮扛活兒的時候犯了煙癮,難受得撞牆,一個日本浪人逗引他說,你要是把褲襠裏的毛兒拔幹淨,我給你買煙。欒鳳山二話沒說,當場脫了褲子……煙癮過了,毛兒沒了,欒鳳山因此得了個外號:欒光杆兒。

長味煙館的大門閃著一條縫,漢興剛要推門,裏麵嗖地閃出一個人影。漢興錯身讓過這個人,邁步進了煙館。

打聽過門客,欒鳳山果然在這裏,漢興直接進了欒鳳山躺著的那屋。

欒鳳山沒在抽煙,他四仰八叉地橫在炕上,嘴上撅著一根牙簽,咿咿呀呀地哼哼肘鼓戲:

適才書童對我雲,

有人背後論爹尊,

放下屠刀成不了佛,

莫非我父殺過人?

殺人者應償命,

你叫兒怎審怎樣問?

孩兒來照大律斷,

苦了居家一滿門……

“欒爺,煩請您老歇歇嗓子,小侄有事兒跟您商量。”漢興摘下狗皮帽子衝炕上哈了哈腰。

“這話裏有話呀?這……”欒鳳山沒有抬眼,繼續哼唧。

“欒爺,瞧您這話說的,我哪裏敢跟您話裏有話?”漢興明知他是在念叨戲詞,故意逗他說話。

欒鳳山瞥漢興一眼,繼續唱:“殺人者應償命,爹爹呀……”

“哎,”漢興故意沾了一下便宜,見欒鳳山有些惱怒,慌忙陪笑,“欒爺,要過年了,小侄也沒有什麽好孝敬的,這點兒小意思……”說著,伸手來摸自己的口袋,一怔,壞了,錢呢?

欒鳳山乜一眼漢興,一蹬腿坐起來,張張手,用肘鼓戲念白腔調叫道:“我兒,待我看來。”

漢興不說話,猴子撓癢似的上下折騰自己的幾個口袋……沒了,錢真的沒了。

欒鳳山見漢興自顧忙活,眼珠子慢慢豎了起來:“怎麽個意思這是?”

漢興尷尬得直冒冷汗,下意識地將自己的口袋一個一個翻了出來:“欒爺,你不知道,剛才我給您準備了幾塊大洋,這一轉眼的功夫竟然沒了……”欒鳳山一仰腦袋笑了:“你喝‘彪子’(傻瓜)尿了吧,老子缺你這點兒銀子?”一眼瞥見漢興掛在胸前口袋上的懷表鏈子,聲音立馬輕柔起來,“大侄子呀,不是當叔的埋怨你,你也太拿我這當叔的不當叔待了。明明想給叔送點兒過年禮物,說什麽大洋不大洋的?這不是耍我還是啥?”

看著欒鳳山直鹵鹵瞪著自己胸口的眼睛,漢興一下子明白過來,摘下懷表,雙手捧到欒鳳山的跟前:“叔,我錯了。一點兒小意思,不成敬意。”

欒鳳山抓過懷表,吐一口氣道:“就這一次啊,以後不許這樣,鄉裏鄉親的,有話直說。”

漢興一頓,張口就來:“我兄弟徐傳燈被憲兵隊抓了。那個人不是我兄弟殺的,他剛好路過那裏,趕巧了……”

欒鳳山輕挑一下眉毛:“趕巧了?這麽輕巧的話兒?”

漢興通過他的眼神看出來,這事有門兒,笑笑說:“叔,你看著辦。”

欒鳳山嘟囔一聲“趕巧了”,呱嗒一聲躺倒:“你回吧,一會兒我去憲兵隊看看。”

漢興丟了錢,又把上學時候就用著的懷表被人“滾”了去,心裏不痛快,說聲“拜托欒爺了”,轉身就走。

外麵在下雪,雪花飄飄搖搖地**在胡同裏。漢興想要將帽簷拉下來遮住雪花,剛一抬手,胳膊肘就被人撞了一下。

一個瘦小的人影蹭過漢興,一步跨到街南頭,貼著牆麵噌噌噌上了一堵三米多高的牆,身體輕巧得像壁虎。

好家夥,難道我遇上了傳說中的飛賊?漢興正在發愣,那個人突然從牆的那頭紮了回來。

一個鐵塔似的漢子不知從哪裏閃出來,老鷹抓小雞似的提溜起躺在地上的瘦小漢子,揚手慣在一棵樹下的雪堆裏。

雪堆剛被砸了一個坑,又像被丟進去一個炸彈,嘩啦一下,雪花四濺,瘦小漢子騰在半空,單腳一蹬樹杈,橫身飄向剛才的那堵牆。

地上驀地起了一陣風,剛才還穩穩地站在地下的壯實漢子忽然不見,半空中一聲慘叫,瘦小漢子重新跌回了雪堆。

好利落的身手!漢興不由得讚歎了一聲。

這個光著腦袋的壯實漢子看上去一點兒也不麵熟,像是從外地過來的。

漢興站住不動了,沒來由地懷疑是這個人殺了北野武。

光頭漢子似乎沒有發現這邊還站著一個人,緩步走近萎靡在雪堆裏的瘦小漢子,抬起一隻腳踩住他的脖子,一條胳膊的胳膊肘支在彎起來的膝蓋上,用一根指頭點著他的眉心,一字一頓地說:“把東西拿出來。”瘦小漢子被他踩得說不出話來,一隻手摳在雪堆裏,一隻手患了雞爪瘋似的往春園茶樓方向點。光頭漢子鬆開腳,就勢一勾他的脖子,瘦小漢子嗷的一聲坐起來,甩著滿腦袋雪花,放聲大哭:“咳咳,老子行走江湖十多年,第一次栽得這麽沒有麵子啊……”抬起頭,擰一把鼻涕,眼淚汪汪地望著眼前的光頭大漢,“這位老大,我知道今天我是跑不掉了,那就不跑了……我不瞞你,兄弟名叫喇嘛,也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你可以掃聽掃聽。我還不是跟你吹,佛爺(扒手)行咱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

漢興打了一個激靈,我說這個瘦得像螳螂的家夥這麽麵熟呢,敢情剛才進煙館的時候擦身過去的是他,他偷了我的錢!

這位自稱喇嘛的瘦小漢子還在絮叨,光頭漢子咳嗽一聲,衝他歪歪頭,轉身就走。

喇嘛以為自己剛才的話起了作用,一骨碌爬起來,跳到光頭漢子前麵,朗聲道:“知道爺們兒是誰了吧?來吧,跟兄弟過過‘碼頭’。”

光頭漢子停住腳步,盯著他看了半晌,一笑:“元澄。”

元澄?漢興吃了一驚,這不就是憲兵隊到處通緝的那個道士嗎?冷不丁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