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驚天大禍

西北倉庫巨大的鐵門虛掩著。傳燈站在門口吸口氣,將別在後腰上的匣子槍緊了緊,抬手拍門。

一個腰紮寬板皮帶,敞著棉襖懷的漢子麵無表情地問:“上台還是‘看眼兒’?”

傳燈說:“看眼兒。”

漢子張了張手:“看眼兒拿錢。”

傳燈故意磨蹭:“不是在裏麵‘押’的嗎?改規矩了?”漢子說:“改規矩了。今天跟以往不一樣,每一場開局都是日本人跟中國人打,熱鬧。哎,夥計,麵熟嘛,下街的,姓徐?”傳燈點了點頭:“下街的,姓徐。大哥,都是哪邊的日本人跟中國人打呀?”漢子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少廢話,拿錢,三個銅板兒。”傳燈從懷裏摸出幾張鈔票:“這個管不管用?”漢子抓過鈔票點了點:“管用。進去吧。”傳燈繼續磨蹭:“中國哥們兒還是碼頭上的?”漢子說:“有大港、小港和元倉的,小港那邊代表日本人。”“小港?不就是前灣碼頭?”傳燈有些納悶,他們怎麽會代表日本人?漢子說:“小港來的幾個兄弟都跟著韓仲春,韓仲春代表日本人打,是前麵的幾個‘開場戲’。”

“韓仲春代表日本……”傳燈還想羅嗦,被漢子一把推了進去。

“後麵的兄弟,趕緊走,好戲馬上開場啦!”漢子敞開一扇鐵門,衝門外吆喝道。

傳燈回頭一看,赫然見楊文夾雜在一群人裏,踢踏著往前走。

傳燈有心過去跟楊武說幾句話,見楊文麵色凝重,又打消了這個念頭,轉回身來,悄悄打量對麵的牆。

斑駁的牆麵上掛著幾盞刺眼的汽燈,那個鍋蓋大的風扇亮在汽燈下麵,嗖嗖地轉,喇嘛不可能藏在那裏,傳燈的心不由得空了一下。

密密麻麻的人聚攏在一個用幾隻大鐵箱排成的台子邊,抻著脖子往上看。

整個倉庫人聲鼎沸,刺鼻的旱煙和臭腳丫子味道彌漫在汙濁的空氣裏,讓傳燈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一個穿黑綢棉袍的人站在台子上,後麵是幾個忙碌著往台子上鋪一張紅色地毯的年輕人。黑綢棉袍拍打兩下手,尖著嗓子喊:“各位兄弟,老少爺們兒,今天大家算是來著了,大日本皇軍滄口憲兵隊的軍爺對陣青島港三大碼頭的武林高手!這是一場頂尖高手之間的對決,這是一場千載難逢的武林盛宴!大家都知道,中華武術源遠流長,自古以來高手如林,叢出不窮,遠到武鬆魯智深,近到甄三霍元甲……這我就不說啦!再說日本功夫,什麽空手道、柔道……總之,今天這次大賽必將載入元倉碼頭武林賽事的史冊,成為武林史上光輝的一頁!”

“操你媽,你這是說了些什麽雞巴玩意兒,”旁邊一個驢臉漢子小聲嘀咕,“小日本兒那點兒能耐還叫功夫?屌毛灰。”

“別這麽說,”傳燈邊四處踅摸著喇嘛的身影邊回了一句,“他們下手狠著呢,前一陣子打死人了都。”

“你是說北野武是吧?”那漢子哼了一聲,“他打的是偷拳,趁人家不注意……反正他死了,死在咱中國爺們兒手上。”

“對,他死得挺難看。”傳燈沒工夫跟他羅嗦,踮著腳尖到處亂瞅。

“聽說是一個叫元澄的道士幹的,那個道士好像沒走遠,就在咱們下街這邊出沒……”

“別嘮叨,”傳燈的心一緊,“快要開始了。”

台上的地毯已經鋪好了。

黑綢棉袍跳到地毯上,踩兩腳,揮舞雙手繼續喊:“今晚共有三場大賽,第一場由小港碼頭的韓仲春代表日本方出場!大家也許會問,韓先生是中國人,他為什麽要代表日本方參戰呢?這我得告訴大家,韓先生目前參加了大日本帝國組織的專門對付破壞共榮分子的偵緝隊,也就是說,韓先生目前是……是什麽來著?”剛搓了兩下頭皮,脖子就被一包東西打中了,黑綢棉袍伸手一摸,怪叫一聲“屎”,狼狽地躥下台子,抓起台下桌子上的一塊棉紗就擦,嘴裏不住地念叨“誰家孩子這麽不懂事”……傳燈心裏明白,這事兒不是別人幹的,一定是喇嘛。

果然,東邊人群裏一陣**,喇嘛瘦小的身影一晃不見,有人在嘀咕:“這是誰家的孩子呀,這麽懂事兒。”

傳燈悄悄抽身出來,鑽著人縫往東邊擠。

黑綢棉袍重新跳上了台子:“重新申明一下賽場紀律,請大家在觀看比賽的時候不要有什麽民族成見,要本著一切為了共榮的態度……我就不羅嗦啦!規矩還是以前的規矩,盡管來的時候大家都已經交過了‘看眼兒’費,可是有願意下注的還可以下注!選手之間的事情大家也不要有什麽顧慮,還是那樣,比賽的時候願意退出就退出,不願意退出就表明血戰到底,生死由命!好,下麵我宣布,第一場比賽,由日本代表隊韓仲春先生對決中國選手,有鬼腿之盛譽,來自大港碼頭的——陳冠西先生!請二位出場!”

想要看看韓仲春真實本領的傳燈幾乎忘了自己是來找喇嘛的,攀著一個人的肩膀往上看。

韓仲春披著一件浴衣似的袍子上場了。他來回溜達了幾趟,嗖嗖使了兩個擺蓮腿,退到纜繩一邊歪著腦袋看下麵。

下麵一個瘦骨嶙嶙的漢子衝台上抱了抱拳,一個鷂子翻身,穩穩地落在台子上:“韓爺,手下留情。”

韓仲春微微一笑,側臉望著黑綢棉袍,單等發話。

憲兵隊的那幫畜生呢?傳燈不由自主地跳了幾個高,一下子看見了北邊桌子旁坐著的幾個穿日本褡褳的家夥,山口赫然坐在中間的位置,樂嗬嗬地看著台上。不好,傳燈猛然打了一個激靈,喇嘛肯定也發現了山口,他一定在想方設法靠近山口……容不得多想,傳燈擠出人群,死命地往北邊鑽去。剛剛接近北邊的一個人縫鬆動的地方,傳燈就感覺自己的胳膊被人輕輕拽了一下,一回頭,張彪?傳燈的胸口緊了一下,就勢攥住張彪的手,用力把他拽了出來。沒等傳燈開口,張彪發話了:“別找了,楊武已經把喇嘛拖出去了,你趕緊出門。”

傳燈走了兩步,轉身回來:“三哥,你們是不是今晚要收拾山口?”

張彪推了傳燈一把:“沒你什麽事兒,趕緊走,楊武在外麵等急了。”

傳燈用力咽了一口唾沫:“我倆在這裏看看不行嗎?”

張彪一跺腳:“不行!喇嘛犯神經病了,你趕緊拉他回去……再羅嗦?”張彪揮起了手。

傳燈衝出大門,剛一站住,就聽拐角處一個黑影壓著嗓子喊:“在這邊!”

傳燈趕過去,一把揪住正跟楊武拉扯的喇嘛:“都什麽時候了,還使小性子?跟我走!”

喇嘛硬著脖子哼唧:“我沒想幹什麽呀,不就是過來偵查偵查山口的動向嘛……撒手,你們的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兄弟了?我被他折騰得好幾天下不來炕,你們難道就不管嗎?七弟,放開我,讓我回去,我要親手殺了這個雜種……”

楊武老鷹抓小雞似的提溜著喇嘛的膊梗子,一把塞到傳燈的懷裏:“交給你了,哥哥過癮去啦。”撒腿衝進了倉庫。

傳燈感覺喇嘛的身子不是那麽硬了,心下一笑,撒了手:“那你就回去。我可告訴你啊,剛才我發現山口看見你了,正跟旁邊的幾個鬼子嘀咕呢,他們都帶著槍,出了事兒我可不管啊。”喇嘛一挺脖子:“本來就沒打譜讓你管!看我的……”一頓,“你真的發現山口看見我了?不會吧,我的身手……”傳燈猛地將他往前一推:“你去,我先回去,但願你能囫圇著回來。”

喇嘛猶豫一下,呼哧蹲在了地上:“我徐漢傑不傻……”

傳燈蹲過去,笑道:“你這套把戲糊弄幾個哥哥行,糊弄我你還差那麽一大截子。你是不是想來偵查偵查山口在不在這裏,然後回去給彪哥他們通風報信?”

“七弟,關大哥走了,去了濟南。”喇嘛突然換了一個話題,聲音異常平靜,讓傳燈懷疑楊武說得沒錯,他犯了神經病。

“我知道。他看見你了,以為你要跟著他去濟南呢。”傳燈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的話題走。

“我哪能跟著他們去?”喇嘛說,“我看見金福一臉鬼氣,怕是要死呢,不敢跟著去……真的,我看得很準的。”

“別胡說八道,”傳燈拉起了他,“走,回板橋坊,別讓哥哥們擔心,要有組織紀律性。”

“你懂得還不少嘛……”喇嘛跟著站起來,回頭一望,“不管怎麽說,山口今晚是死定了。”

“你應該這樣說,不管怎麽說,我耍這次性子沒有白費,我的目的達到了。”

“你……七弟,你怎麽這樣說話?難道關大哥不想讓他死?難道彪哥那一槍就白挨了?你大爺的。”

“我不跟你拌嘴……”傳燈的這句話還沒說利落,眼睛一下子直了,“他怎麽來了。”

“我吃一勺子大糞,他吃一碗大糞……”劉全幽靈一般站在黑影裏,雪光映照下,他的光頭上滿是汙濁的血水。

號稱鬼腿的陳冠西已經被韓仲春打倒了,搖著手告饒。

韓仲春踩完母雞的公雞一般繞著他走了一圈,雙手高擎,猛力一揮,悠然踱下了台子。

人群中發出一陣喧嘩:“假的,假的……”

黑綢棉袍跳上台子,聲嘶力竭地喊:“大家不要吵,大家不要吵!韓仲春韓先生用的是日本空手道功夫,這種功夫的威力是有目共睹的!韓先生以前就是武林高手,他曾經在小港碼頭單槍匹馬製服了八個手持武器的劫匪……”

“漢奸,漢奸!”人群開始**,台子被拱動的一晃一晃。

黑綢棉袍眼見得壓不住場了,又是拱手又是哈腰:“老少爺們兒靜一靜,為了讓大家相信本次比賽的公正性,下麵臨時修改一下比賽次序!我宣布,最終壓軸的一場大賽提前開始,由大日本皇軍滄口憲兵隊選派的隊員山口敬一先生對陣元倉碼頭頂級高手,來自河北滄州的大紅門弟子——鐵臂猿卞七爺!”

下麵的喧鬧聲漸漸平息,黑綢棉袍抓住時機,將兩手在空中猛力一揮:“鑼聲起——請二位勇士上場!”

話音未落,**著上身的山口就狗熊似的晃上了台子,兩個大拇指被他翹得像兩根木頭橛子。

“三哥,你相信那個叫卞七的河北人真的就是傳說中的鐵臂猿?”楊武用肩膀扛扛張彪的肩膀,悄聲問。

“難說,先看看。”張彪目不轉睛地盯著正沉穩地邁步上台的一個身形高大的漢子。

“沒錯,這就是鐵臂猿,”旁邊一個漢子滿臉崇敬地望著已經站在台上的高大漢子,不住地咽唾沫,“這是我見到的最勇猛的人。”

“他這樣的人也會來碼頭扛活兒?”張彪不動聲色地問。

“河北那邊遭了旱災,”那漢子目光炯炯地盯著台上,“他帶著一幫兄弟闖來了青島……別說話,開始了。”

“我押卞七贏,”旁邊湊過來一個尖嘴猴腮的漢子,用手背一碰張彪的胳膊,“老兄押誰?”

“我也押卞七。”張彪掏出幾張票子擱到瘦臉漢子手裏托著的一個茶盤裏,轉頭問楊武,“這位兄弟,你呢?”

“我押我自己。”楊武的鼻孔長得老大,悶聲道。

“嗬,開玩笑呢……”瘦臉漢子幹笑兩聲,問張彪,“你們倆是一起來的吧?”

“看你的吧。”張彪橫了他一眼。

台子上。卞七亮了一個虛步,一手支在前麵,一手護住胸口,來回掃著繞著他轉圈兒的山口。

山口的臉上泛著不可一世的光,嘴角一翹一翹,嘴裏嘟囔著什麽,老虎打量到手的獵物一般打量著卞七。

下麵的人群開始起哄:“上呀,上呀……”

突然,山口一蹲身子,橫起一腿奔卞七的麵門而來。卞七不慌不忙,前腿一撤,後腿就地一掃,山口吃了一驚,托地跳了出去。卞七後撤幾步,重新亮出了那個架子。山口又開始繞著卞七轉,這次他謹慎多了,臉上沒有了剛開始時的不屑。人群中的喧嘩聲越來越大,有人在喊:“卞七爺,是中國人的就打死他!”卞七不動聲色,隻是將兩隻胳膊來回地換著位置。楊武的臉憋得通紅,牙齒咬得咯咯響。

張彪暗暗捏著楊武的一隻手,輕聲說:“別急,還不到時候。”

山口坦克似的往上拱了幾次,都被卞七輕巧地躲了過去,臉上明顯看出一分急躁。卞七開始活動,他將一直撐在地上的那條腿站直了,另一條腿試探性地彈了幾下,山口老鼠躲貓似的來回躲閃。卞七抓住時機突然出手,山口龐大的身軀一下子被摔在地上,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卞七猿猴一般閃到纜繩邊上,靜靜地瞅著他,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山口慢慢站起來,擰一把鼻子,又開始繞著卞七轉。

楊武猛地喘了一口氣:“操,瞎雞巴轉什麽轉呀,老驢拉磨?”

話音剛落,卞七的褡褳就被山口抓在了手裏,楊武的一聲“當心”還沒說出口,卞七就被山口舉在了半空。

人群中發出一陣驚呼……大家還沒看仔細,山口的下巴已經挨了結結實實的一腳,仰麵倒在了地上。

大家正在楞神,山口已經橫空躍起,雙腳齊出,直奔卞七的麵門。

卞七騰身半空,翻了一個跟頭,鷂子一般穩穩地落在地上,依然保持那個開場時的姿勢。

楊武歎了一聲:“好身手!”一把攥住張彪的手,“咱們小看了山口,他也不是草包一個……”話音未落,台上騰起一股旋風,兩個人糾纏在一起,隻見旋風不見人影。大家的一聲喝彩還沒喊完,旋風停止了,卞七重重地摔在地上,胸口赫然是一個黑洞。

山口慢慢從地上站起來,輕蔑地揮一下鮮血淋漓的手掌,哈哈大笑。

人群漲潮似的往台上湧,又退潮似的湧了回來……

卞七死了?楊武剛一楞神,眼睛一下子就直了——楊文鐵塔一般站在台上,衝正得意洋洋地朝人群揮手的山口勾手指頭。

我哥是什麽時候來的?楊武正納悶,台上又起了一陣旋風……楊文從旋風裏站出來,抱著雙拳衝海嘯般的人群拱手。

就在大家都以為山口已經被楊文打死的時候,楊文的身子猛然一硬,山口從後麵閃出來,手裏攥著一把閃著寒光的鐵鉤。說是遲那時快,沒等大家反應上來,台上已經多了一個人,是暴怒的獅子一般的楊武!

台下的張彪猛然發覺自己的手空了,來不及多想,騰空跳起來,踩著人頭,飛也似上了台子。

楊文詫異地揪著自己的棉襖往後看,棉襖後麵出現一個指頭粗細的窟窿,有鮮血冒出,瞬間濕透了棉襖。

奶奶的,小鬼子背後下手……楊文感覺自己盡管受了傷,但沒傷著要害,不禁笑出了聲音,哈,老子沒那麽容易就死。

就在楊文一笑的瞬間,台上先後有兩條人影一閃,隨著山口一聲狼嚎似的慘叫,楊文被拽下台子,風也似沒了蹤影。

眼尖的人赫然發現,山口的胸口炸開一個巨大的血窟窿,整個倉庫炸了營一般鬧成一團……

有急促的槍聲夾雜在厲鬼似的哨聲裏,驀然響起。

傳燈和喇嘛已經走在了通往板橋坊的那條土路上,後麵一溜鼻涕也似跟著絮絮叨叨的劉全。

喇嘛納悶地問傳燈:“你怎麽不搭理他?”見傳燈不吭聲,喇嘛急了,“這夥計挺可憐,你倒是跟人家說句話嘛。”

傳燈沒好氣地說:“我說的還少呀,這是一個標準的‘彪子’……”一愣,恍然摸了一把頭皮,“我怎麽能讓這個‘彪子’在後麵跟著?”回頭衝劉全嚷了一嗓子,“還跟著我幹什麽?不是跟你說了嗎,那事兒等我以後倒出時間再幫你辦,這麽著急,等著繼續吃屎呀你。”

劉全不接腔兒,兀自嘟囔:“我吃一勺子大糞,他吃一碗大糞……”

傳燈這才發現劉全的腦袋上有斑斑血跡,不覺一怔:“你怎麽了,這是讓誰給‘忙活’的?”

劉全站住,盯著傳燈看了半晌,猴子那樣團坐下來,嚶嚶地哭了:“我把事兒辦了,我把事兒辦了……我吃一勺子大糞,他吃一碗大糞……掌櫃的,真的,我真的讓他吃了一碗大糞。”

傳燈不相信,這種土鱉怎麽可能一個人去辦這麽大的事情?撲哧一聲笑了:“全哥你做夢了吧?說,你是讓誰給打成這個模樣的?別怕,誰敢欺負你,我來幫你出氣。”

劉全反著眼皮看傳燈:“真的,我說的是真的……那個畜生被我抓住了,我吃一勺子大糞,他吃一碗大糞……”

傳燈開始相信了,人家都說老實人做大“業”,沒準兒他還真的去報仇了呢,蹲到劉全對麵,輕聲道:“你是怎麽辦這事兒的?”

劉全抽搭兩聲,開口說:“我以為你能幫我,可是你……你騙了我。我就自己去了,正好他去上茅房……”

傳燈徹底相信了:“你直接把他摁在茅房裏了?”

劉全點了點頭:“嗯,沒有幫手他打不過我,我就……我吃一勺子大糞,他吃一碗大糞……”

傳燈忍不住笑了:“啊哈,全哥你的本事不小啊!從哪兒找的碗?”

“是我自己吃飯的碗,”劉全哆裏哆嗦地從後腰上摸出一個泛著刺鼻臭氣的碗來,輕輕往地上一放,“就是這個……我摁著他的脖子,不吃也得吃,他快要被我給掐死了。他吃了俺整整一碗大糞,整整一碗啊……後來護院的來了,打我,我跑,他們就奪我的竹竿,敲我的頭,我跑,他們攆不上我,我拉車的,能跑……再後來,我就到處找你,老掌櫃的說,你可能是找喇嘛去了,讓我來碼頭這邊看看……”

“慢著慢著,”傳燈的腦子一激靈,我爹知道我要來元倉碼頭?難道漢興看見了我?傳燈記起自己出門的時候,屋裏沒有漢興,他去了哪裏?傳燈感覺這裏麵一定有什麽蹊蹺,急急地問,“我爹讓你來碼頭找我?”

劉全點頭:“嗯,他很著急,讓我找到你就趕緊拉你回家。可是我找到你,你不跟我說話……”

傳燈隱約明白了,肯定是漢興看見我往碼頭這邊走,他有事兒來不及追我,回家告訴了老爺子……漢興這當口出去幹什麽呢?對,一定是偷偷去見次郎了。傳燈想起來,結拜後的那天早上,自己和漢興回家的路上碰見過次郎,次郎把漢興拉到一邊,兩個人嘀咕了好長時間。傳燈問漢興剛才你跟次郎嘀咕什麽了,漢興說,百惠來了下街,住在次郎那兒,讓我抽空去見見她。一定是因為這個了。傳燈舒了一口氣,漢興你這個漢奸,剛跟兄弟幾個成立“組織”要跟鬼子幹,你就辦這樣的事情,讓關成羽知道,不擰斷你的脖子才怪。轉念一想,傳燈又笑了,哈哈,我簡直是太笨了,漢興這麽幹有好處呢……穩一下精神,拉起了劉全:“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劉全打著滴溜不走:“掌櫃的,我不敢回去,我怕那個畜生找人來收拾我,他知道我住在哪裏。”

傳燈正在猶豫,喇嘛湊過來說:“你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全哥是條好漢,咱們應該收留他。”

劉全感激地望著喇嘛,一口幹唾沫被他咽成了公雞打鳴聲:“喇……漢傑是個好人。”

我不能帶他去金福家,那樣會有麻煩,可是劉全一回家,沒準兒就是一個死,想個什麽辦法讓他安心離開這裏又死不了呢?

下街方向驀地響起一陣淒厲的警笛聲,傳燈的腦子翁的一下,張彪他們出事兒了!

傳燈剛一楞神,馬路對麵就衝過一個人來:“是傳燈兄弟嗎?我是金福,跟我來!”

傳燈顧不得多想,拉著喇嘛跟在金福後麵,風一般地往板橋坊方向跑。

雪越下越大,鵝毛大的雪片碰在傳燈的臉上,就像數不清的巴掌在抽他的嘴巴子。

金福回來了,關成羽一定也回來了,難道他們遇上了什麽事情?傳燈的心一陣陣地發涼。

後麵傳來幾聲槍響,傳燈的腦子一下子空了……

三個人氣喘籲籲地衝進金福家的那條胡同,金福站住了:“你們兩個先進去等我,我去接應關大哥他們。”傳燈拉住了他:“什麽意思?關大哥去了哪裏?”金福邊抽身邊說:“關大哥去了元倉碼頭……來不及說了,你們好好在裏麵呆著,順利的話,我們很快就會回來。”

金福家的街門留著一條縫,沒等傳燈轉身,喇嘛已經鑽了進去。傳燈站在門口側耳聽了一陣,下街那邊的槍聲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摩托車橫衝直撞的轟鳴聲。不會有事兒的,傳燈安慰自己,楊文兄弟兩個都不是吃素的,張彪更不消說,區區幾個賭拳的小鬼子奈何不了他們……這樣給自己打著氣,傳燈倒退著進了大門。

傳燈剛在門後屏了一下呼吸,身子就被喇嘛撞斜了,傳燈一把拽住往外正躥的喇嘛:“你要去哪兒?”

喇嘛急得抓耳撓腮,說不出話來,犯了雞爪瘋似的用手點著門外:“吃,吃屎的那個夥計……”

傳燈猛然醒悟,怎麽還忘記劉全這個“拖油瓶”了呢?猛地推回喇嘛,撒腿往外跑。

胡同裏的積雪幾乎讓傳燈拔不出腳來,傳燈手足並用地躥出了胡同。

剛在胡同口站住,想要往卡子門那邊瞅一下有沒有巡邏的鬼子,傳燈就看見從街南頭跌跌撞撞奔過一個黑影,劉全?傳燈迅速往後撤了撤身子,他害怕劉全冷不丁看見他會喊出聲來。那邊,劉全腳下一滑,陀螺似的滾到了旁邊的一條溝裏。傳燈將腦袋探出來,往後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後麵撒網一般湧上來一群擎著棍子的人,看打扮,這都是一些拉洋車的夥計,傳燈估計這肯定是喬惡霸安排的人,心中稍稍寬慰了一下。裏麵有個家夥篩鑼似的喊:“哥兒幾個,瞪起眼來,抓住劉大彪子,喬爺有賞,下一年的份子錢全免啦!”那幫夥計喊聲“知道啦”,風卷殘雲也似趕過街口,旋即被卡子門那邊的幾個鬼子用長槍逼了回來,那幫夥計一陣交頭接耳,似乎是在商量對策。

傳燈在心裏默默地祈禱,老天爺,你可千萬提醒別讓劉全出來,出來就沒命了,那幫家夥窮瘋了……

令傳燈失望的是,劉全竟然被打暈了的野狗一般從那條溝裏站了起來,孫悟空一樣手搭涼棚四處亂看,嘴裏還在不停地嘟囔著什麽,估計還是那句“我吃一勺子大糞,他吃一碗大糞”,隨著那幫人群裏爆發出的一聲“在那兒!”,傳燈的心跟著涼了半截。

突然,胡同裏響起喇嘛的一聲尖叫:“老少爺們兒快跑吧,卡子門那邊架起大炮來啦——”

趁這群人楞神的工夫,傳燈抽出匣子槍衝天摟了一下機子,人群裏發出幾聲驚叫,兔子群裏丟進炸彈一般四散而去。

傳燈猛撲過去,架著還在發懵的劉全閃進了胡同。

喇嘛錯身過去,衝趕過來的幾個鬼子兵大喊:“遊擊隊往南跑了!”

幾個鬼子端著大槍朝那幫各逃各命的車把式追去。

驚魂未定地閃在金福家門口那塊洗衣石後麵的傳燈腦子急速一轉,按著劉全的肩膀說聲“別出來”,一把拖住笑嘻嘻反轉回來的喇嘛,疾步貼到了牆根:“喇嘛,交給你一個任務,你把全哥糊弄到一個安全的地方,隻要躲過今晚去,明天我會想辦法救他的。送下你就趕快回來。我不能再跟他羅嗦了,他太纏人。”喇嘛撇著嘴哼了一聲:“我就聽你這一次吩咐啊……我是你六哥。”傳燈連連點頭:“六哥六哥,你是我親六哥,趕緊弄他走。”

見傳燈貼身在另一個黑影裏,喇嘛怏怏地走到野狗一般蹲在石頭後麵發愣的劉全身邊,哄孩子似的跟他嘀咕了幾句,半勸半拉地朝胡同那頭走去。

讓傳燈意想不到的是,金福家西間炕上竟然坐著滿腹心事的徐漢興。

傳燈推門的時候,漢興正抬起頭來,傳燈一下子愣住了:“哥,你怎麽也在這裏?”

漢興往裏挪挪屁股,示意傳燈坐過來,搖著頭說:“你們呀……嗬,全亂了,全亂啦。”

聽這意思漢興已經知道了傳燈他們去碼頭的事情,傳燈悶哼一聲不說話了,他也不知道後麵究竟發生了什麽,這話沒法說。

漢興乜斜著眼睛瞅了傳燈半晌,開口說:“剛才外麵在鬧嚷什麽呢?”

傳燈把剛才的事情對漢興說了一番,笑道:“咱家雇了個好工,沒幫著幹幾天利索活兒,先給咱添了麻煩。”

漢興慢條斯理地說:“談不上麻煩,要嫌麻煩咱爹就不雇這樣的工人了。他是個可憐人,一夜之間沒了爹娘,沒了老婆孩子,又被人欺負成那樣……唉。喇嘛會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嗎?”傳燈說:“應該沒有什麽問題吧,喇嘛在外麵闖**過那麽多年,這種小事兒不在話下。”

“就他?”漢興矜了矜鼻子,“他要是真有能耐,今晚也不能出事兒了。”

傳燈反腔道:“這事兒也不能全怪喇嘛,喇嘛的意思隻是過去看看山口的動向,誰曾想二哥三哥他們……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是怎麽過來的呢,是不是大哥讓你等在這裏的,大哥這當口去碼頭幹什麽?”

漢興訕訕地笑道:“下午我去找次郎,沒找著,據說是跟百惠一起被他大哥用車拉走了。回家的路上碰見欒鳳山,他說他看見你往元倉碼頭那邊走了。我怕他懷疑什麽,說聲我知道,直接回了家。怕維持會的人跟蹤,我一直沒敢出去……”

漢興說,等了一陣,正在焦躁,喇嘛他媽來了,又糾纏著徐老爺子要兒子。正鬧著,欒鳳山進來了,說要過年了,下街的大戶人家要攤派維持會的口糧,三嫚兒就跟他“搭咯”上了。漢興趁亂溜了出來。正往元倉碼頭那邊趕,迎麵碰上了金福……

傳燈不停地往窗外踅摸:“喇嘛怎麽還不回來?大哥他們也應該回來了吧?”

門外傳來一陣悉索聲,漢興輕咳一聲:“漢傑?”

喇嘛愁眉苦臉地進來了:“那個吃屎的家夥腦子有毛病,廢了好大的勁才把他安頓下。”

傳燈問:“你把他安頓到哪裏去了?”

喇嘛說:“還能安頓到哪裏?荒郊野外的……我把他送到村東土地廟裏了,給了廟祝不少錢呢。”

“你沒囑咐不要讓他亂動?”傳燈說,“這小子就是腦子有問題,我怕你一走他又溜出來呢。”

“那我就說了不算了,我實在是讓他給折騰糊塗了,”喇嘛橫著身子躺下了,“這真是一個活累贅啊!這小子說是個‘彪子’還不太像,直念叨你是個騙子,老掌櫃的和大掌櫃的是好人……”忽地坐直了身子,“不行,我還得把他弄走,不然要壞大事兒!”傳燈按住了他:“什麽意思?”喇嘛急得臉都黃了:“他說他都知道了咱們幹了什麽,他看見你後腰上別著一把匣子槍,還看見你跟楊武說話,碼頭上響槍,你那麽緊張,肯定是你跟楊武辦了什麽事情……”傳燈猛推了他一把:“趕緊走!”

喇嘛邊穿鞋邊問:“把他弄到這裏來?”沒等傳燈開口,漢興促聲道:“對,必須把他弄到這裏來,快!”

喇嘛剛出門就被一個人給推了回來,關成羽隨後進門,傳燈的心一下子實落起來,仿佛漂在海上的一塊木頭觸到了海灘。

關成羽臉色冷峻地掃了裏麵一眼,回頭一望:“大家進來說話。”

張彪和楊武一前一後進來了,後麵跟著頭頂上冒著熱氣的金福,最後進來的竟然是一個身穿警備隊服裝的年輕人。

關成羽把那個年輕人往前麵一拉:“給大家介紹一下,玉生,楊文的把兄弟,以後也是咱們的親兄弟……”

喇嘛著急出門,說聲“親兄弟,親兄弟”,仰頭望著關成羽:“大哥,我要出去辦一件要緊的事情。”

關成羽一把將他推到了炕上:“現在不能出去。”把頭衝金福一擺,“去外麵‘張’(觀察)著點兒。”

漢興沉穩地問:“二哥怎麽沒有一起回來?”

傳燈猛地打了一個激靈,身上的冷汗一下子出來了,是呀,楊文呢?